很多个日子之后,倪裳又想起她初到纽约的那一天。那是八月里,天气相当炎热,后来却下了一场雨,整个城市就变得凉津津的。是黄昏,窗外面的城市正一寸一寸暗了下去;街上车辆往来的声音没有被玻璃窗隔断,偶尔有喇叭声,好像果断而且利落地刺穿玻璃,落在窗台上,出乎意料的清脆,让她几乎有错觉,好像弯腰就可以拾起掉下来的声音的碎片。
外面的城市即使在一个下雨的夜晚,还是那样的热闹。
那时候的公寓还是空落落的,远没有形成一个所谓的温暖的家的样子。她将随身带的大行李箱拖到地当中,没有打开,就席地坐下,靠在行李箱上,疲劳的感觉像一场阵雨,突如其来地迎头浇下。这时,有一种渴望升起来,让她想有一个温暖的拥抱,这样的感觉汹涌而来,室内的空气于是变得有点僵硬,几乎没有旋转的余地。结果,与过去一样,她不能适应到每一个新的城市的最初那几天,像惯性反应一样,心情的沮丧让身体也变得不能振作。
新的工作就在那样的时候开始,她被当成一个新人介绍给同事,然后桌上的文件就一沓沓地增高,工作于是进入轨道。在不知不觉中,她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在纽约安顿下来了。走在街上,她与周围的行人有一样匆忙的步子,一般目不斜视,也会有拿地图的游客向她请教问路。
旁人问她,为什么搬到纽约来?
她侧头想一想,希望自己的回答可以是为了一个人。然而,她还是说,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有一些原因也许存在过,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也就过去了。
清晨照镜子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的脸,水龙头的水哗哗而流,忽然会觉得有一些理想是不是就这样流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像每个忙乱的早晨一样,各种嘈杂的念头纷纷扬扬而来,手中像握了一串钥匙,丁零当啷,却不知该使用哪一把来开启哪一扇门。然后,“砰”一声,公寓的门在背后被锁上,所谓朝九晚五,就这样开始了。离开一栋高楼,到另一栋高楼里去。倪裳想,就先让生活进行下去好了。有一些她想不明白的问题,也许有一天会迎刃而解,也许不,但是,先让生活进行下去好了。
她在这样一个热闹的都市里,又是年轻的女孩子,凭借自己的才能,走进这个大城市无数大机构中的一所里去,然后得到看上去相当不错的报酬。所以,只要愿意,表面的热闹还是能够维持的。而且,假如真的想要表现出一点年少得意的飞扬跋扈来,想必也会得到一定的原谅吧。
她母亲住在北美的另一个城市,每次打电话来的时候就问,好不好?一切好不好?
倪裳说,有什么不好的呢?
终于有一天,她母亲好像很小心似的开口,问,有没有碰到合适的男孩子?也应该留意一下了。不要总是拼命地工作了。
倪裳觉得有点不耐烦,脱口而出,我何尝没有留意着。
她母亲立刻像做错了什么一样,将话题扯到别处去。倪裳一声一声地应着,耳朵却听着音响里传来的音乐,是张老唱片,Arm Strong 和Billy Holiday 的经典合作,她用遥控器将音乐倒回去,回到第一首中“Let’s Call the Whole Thing off”,那是一支讲一段感情老死而去的歌,两个人心平气和地唱出一些不搭调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就说,让这事儿了结了吧,就这样好了,听上去还很快乐的样子,好像对世事洞明,一副了然的样子。
倪裳将听筒牢牢搁在耳边,出了会儿神,然后突然问,这事真的那么重要吗?
什么事?
就是那个啊,你刚才问的。
哦,那个啊?也不是重要不重要的问题……只是我们希望你开心。
没什么,没什么,就这样好了。
接着,关于这个问题,倪裳仔细地想了一想,她母亲话里的逻辑明显地不能联结到一起,当然她的意思也很明白。倪裳想,可是,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生活中的问题想必也不会全部自动地解决了。然而,她不能否认,还是有点怀念恋爱的味道,有点觉得生活的脚步太慢了一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工作是紧张的,生活是缓慢的,就是这样子。
倪裳决定搬家是因为一个住在格林威治村的朋友被外派到亚洲工作,公寓空了出来。倪裳去看了一下,立刻喜欢上村子里的感觉,楼房比较矮,街上的树比较多,气氛比较闲散,餐厅和咖啡馆很多,大多小小的,看上去很亲切的样子。有一种生活起居的味道流淌在空气里,深深吸进身体里,就有花朵盛开、树叶发芽这样的季节蓦然产生了变化的感觉。
一切谈妥了,最后,朋友笑问,确定要搬过来?
倪裳用决不反悔式的笑容回答了他的问题。那些日子,她天天加班,离开公司,神经略略松弛,脸色看上去就有点茫然,连眼睛也疲倦了,但是那个笑容替她添了些生气。
那个朋友是个男孩子,本来也不是极熟的朋友,因为这件事才正式地与她坐到一起来。这时,他坐在她对面,在一瞬间觉得空气变了一变,好像起了一点波浪,仿佛太阳自云后面伸出头来,而且是冬天的暖太阳,光芒华华,却不刺目,而且明媚。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再下去,裹住的心也许就会张开来,这样的感觉来得没有一点先兆,却又以要预示什么似的姿态出现,可是,到了后来,却又什么也不是。
这时,侍者将他们付钱找回来的零钱拿回来,他们仿佛也找不到再坐下去的必要。于是,他们几乎在同时站起身来,男孩子说,那么,恭喜乔迁之喜。也非常感谢将我的租约转到你名下,省却我不少麻烦。接下来的事直接跟房东商量就可以了。
倪裳问,还回来吗?在亚洲要待多久?
不好说,公司的事,你知道……至少两三年吧……
男孩子手里的一卷报纸没拿好,散开来,差点掉在地上,倪裳替他接住,递回给他。他却笑着说,不错的报纸,我可以再去拿一份,不如这份你拿回去看吧。
怎么好意思?
是免费的报纸,到处可以拿的。
倪裳看一眼报纸的标题,是《村声》。男孩子解释,别看是免费的,但是相当有传统的报纸,很有点历史了。曾经也是很有力量的一家媒体,是很前卫的哦。当然,现在仍旧靠口碑和广告生存下去,很不错了。
倪裳便微笑着接受他的好意,将报纸卷起来握在手里。他们走出小咖啡馆,就在门口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男孩子回头看了一眼,倪裳的身影已经不知消失在哪个转角处了,他自己正路过街角的小杂货店,外面放报纸的浅蓝的铁架子上正好醒目地放着一叠《村声》,他想了想,将手放在衣袋里,按照原来的路走了下去,他将在第二天乘飞机离开纽约,第一站是香港。起飞的时候,不知能不能再在高空看到这个城市的样子,从高空看下来曼哈顿是一个楼群密集的小岛,他很想再看一次。
就这样要离开了,他想,这个城市总有那么多叫人留恋的地方,但是,一切就绪,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倪裳在转弯的时候,又将手中的报纸摊开一个角,看那标题,是《村声》,没有错。她张开,手上已经沾到一点报纸的油墨,黑黑的,也没有地方可以擦拭,于是就暂时随它去了。
倪裳本来住在东区,公寓是一栋高而且瘦的楼房,是大批兴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高楼中的一栋,很难找出所谓个性化的东西来,不能说难看,但真的要找出所谓的美感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总之,是一座随处可见的普通大厦。
格林威治村的新居也是建于战后的公寓大楼,虽然不像那些典型的建于战前的小楼那样年代久远。只有七八层高,至少看上去不像一个庞然大物,墙是红砖砌的。从她所在二楼的窗子望出去就是一棵树,视野被挡住了一些,但是有可以被称作生命力的这种东西洋洋洒洒闯进来。
她趴在窗框上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抓不住心中的感觉,如果没有什么执著,快乐好像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可是也会走得像风一样快。
但是要命的是,假如执著的东西存在着,那究竟是什么,好像并不能很明确地说出来。
那是个周末,窗外面街道上是看上去永远有些相近的画面,行人走来走去,有时有人牵一只狗,狗的脖子上系着皮带,比主人走得还要快,一面使劲地在路边嗅来嗅去。黄色的计程车以不打算停留的莽撞姿态开过,街道窄小,它照样能开得像一缕风一样。天空只看得见小小一块,埋在周围高楼的屋顶之中,有点泛白,如果说它寂寞,就是寂寞的了。
打开冰箱,像样的食物还是只有一盒牛奶,一只苹果滚在角落里,皮有点皱了。中饭照例是约了别人在外面吃。出门的时候,她想起牙膏好像用完了,便觉得有点恍然,然后,门啪嗒关上了。
搬了一次家,生命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如果这算是烦恼的话,倪裳打算就此打住。她生活在工作是必需的这样一个生活的日程表里,工作开始的时候,烦恼也就止住了,哪里能够一心两用。
的确,这也是一种人生的样子。
对于倪裳来说,这正是在某一个阶段,她不得不面对的一种生活状态。
然而,当然,这个世界的确有各种各样的人生存在着。
倪裳的表弟打电话给她。
这个还在念大学的男孩子心情很好地告诉倪裳他们正在开派对,然后抱怨德州的无聊,笑嘻嘻地说,真是郁闷得不得了。
倪裳便问,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他便说,我有个女朋友要到纽约来玩,麻烦你招待一下……就是能不能让她住你这儿。对啊,是学生嘛!所以说没有什么钱……拜托了,已经答应人家了。不好意思……就是来玩啊,哪儿都比德州好玩……你下次有朋友来德州,我帮你招待……是,是,德州是没有什么好玩的……知道,知道,你们不用我们小孩子招待……所以叫你招呼我的朋友啊……对了,别让我妈知道。
这就是倪裳认识小贝的起因了。
小贝果真来了。
小贝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高高大大、栗色头发的年轻男孩子,行李都由他提着。小贝介绍他的时候说,他是德州人。
他便笑着点头,脸就红了,像个正在长大过程中的男孩子,并不惹人讨厌。
倪裳躲在洗手间里给表弟打电话,说,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是你的女朋友?怎么还带了别的男孩子?
表弟理所当然地说,我们已经分手了啊,是过去的女朋友了。她还带着别人?这我倒不知道了。没关系,我不在乎的。
倪裳懊恼地说,谁问你在不在乎!他们在我这儿,在乎的该是我!这算什么。也不说清楚。难不成两个人都要住在我这里?
表弟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在那端笑起来,说道,八成只有这样了。
你做事不能那么不负责任。
嘻嘻。责任啊?你说什么责任?那边只是笑着。
倪裳想,真是任性的孩子,全不替别人着想。这样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处吧,会像投进池塘的石头,“噗”一声就没有踪影了。
倪裳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小贝和那个男孩子正坐在沙发里,挤在一处,一起翻着一份报纸,不知看到什么,咕咕地笑着,小贝的手因为兴奋乱拍着,拍在自己腿上,也拍到男孩子的身上。其实两人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可是偏偏让人想起“笑得东倒西歪”这样的形容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