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裳靠着墙站了一会儿，看着他们。他们那种亲密的姿势突然击中了她心中某个地方，使得她一时之间突然哑口无言。小贝的头发长而直，一直垂到腰间，远远看过去有种幼细的感觉，笼罩在沙发边上台灯的一圈光辉里，有种较弱的精灵就要出现的气息。于是，她那种与他相拥而坐，旁若无人的样子就变得像流水一样流畅，然而又光芒万丈，好像随时会噼噼啪啪放射出小小的火星，沾到皮肤就会有一点灼热的刺激和疼痛。
倪裳自然想起几年前自己的样子，在沉沉暗下来的屋子里，想给那时候的自己一个拥抱；同时，有一种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的感觉忽然倾巢而出，仿佛终于让失落这回事变成事实，无可挽回。
她没有开灯，走过去，在他们对面坐下来。
她的公寓不大，是那种卧室客厅全部打通成一间的，像她这样刚刚起步的年轻白领有很多租住的都是这样格局的房子。
小贝抬头看她，嫣然而笑。倪裳便也笑了。德州男孩子也抬起头，一副听她们说话的表情。
倪裳问，在看什么？
小贝将报纸哗哗地翻到首页，说，是 ，放在这里，我们就拿来看了，不介意吧。很有趣的报纸。
倪裳没有想到这样的女孩子也会说客套的话，便也心平气和地回答，哪里。
小贝指指旁边的男孩子，接着说，刚才我告诉他你是戴维的表姐。
他不相信，说你看上去比戴维还小，况且性格也不像。戴维说你已经是商学院毕业生了，在很大的公司做事，是不是？很了不起的。她侧头用很认真的表情对那男孩子说最后的那句话。
在旁人身上可能会显得有点肉麻的话和动作，却被她很流利自然地表达出来。倪裳说，外表是作不得准的，我是比你们大，这里，也比你们老了。
倪裳说这句话的时候指指自己的心口，然后，有点儿惊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小贝说，看不见的东西我才不管呢。我只要像姐姐一样看上去年轻漂亮就可以了。
小贝真是个会说话的孩子。所以，她也摆出一副不容别人拒绝的表情和姿态来，扬扬得意，一个不小心，还是漏了出来。
倪裳看在眼里，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从没跟比自己小的人打过交道，在她的生活圈子当中她一向属于最小一辈的那拨人，当然事实总是会自己开口说话的，倪裳忽然有一种后来者居上的感觉。她想，原来，她后面的那一拨孩子，也已经长大了。
小贝兀自说，这就是格林威治村吗？原来是这样子的。我原来一直想象不出一个在曼哈顿被叫做村子的地方会是什么样的，原来也就是这样横的竖的街道的样子。她使劲地推推身边的德州男孩子，问，是不是，是不是？
倪裳觉得是言归正传的时候了，这个女孩子说话太有感染力，这样下去，话题不知会跑到哪里去，她于是就问，你们今晚打算怎么样？
小贝一怔，好像很意外一般，脸上的光彩有点阴晴不定，眼睛小扇子一样上下忽闪着，口气也有点期期艾艾，说，我们可以住在这里吗？戴维说了……倪裳皱眉道，戴维也没说清楚。你们看这屋子，也不大，男孩子是绝对没有办法住下来的……小贝与德州男孩子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将所谓束手无策这样的表情表演得淋漓尽致。小贝改用中文说，可是，他在这里谁也不认识。他也是学生，这次旅行已经大大超过预算了，所以旅馆这回事不是不可以，只是……倪裳于是只得说，这样吧，你住我这里。你的朋友可以去住旅馆，我请他住，钱的方面就不用担心了，不过是价格很便宜的旅馆，晚上睡一觉罢了，不会奢侈到哪里去。安全倒是可以放心，绝对没有问题的。
德州男孩子的脸立刻红了，待要说什么，小贝的手一下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他终于也没有开口。
说是便宜，也要一百左右一个晚上。倪裳算了算，不过一个长周末，觉得在承受范围之内，便不打算多计较了。旅馆离她的公寓稍远，在接近东村的地方，小小一家，坐落在一条看上去有点光怪陆离的街口。办妥手续，倪裳突然想起什么，想问，又不知怎么开口，她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到底如何，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不是妥当，这时，小贝在旁边很乖巧地说，我睡姐姐那里吧。
倪裳想，以那家旅馆来说，男孩子倒无所谓，的确不适合女孩子。于是就点头将这样的安排确定下来。
小贝问倪裳的时候有点感动的样子，她站在门口，等倪裳用钥匙开门，踌躇了一下，便问，倪姐姐，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倪裳推开门，然后开灯，一怔，说，我也不知道。是答应了戴维的吧。
小贝静静地不说话。
倪裳逗她，问，不想你的那个小朋友？
他？小贝一下子变得很安静，语气却匆忙憧憬，她说，我们还不算是正式的男女朋友。
哦？倪裳一愕，想起他们在旅馆门口分手时的吻别，她不太记得清了，是亲在唇上，还是脸颊上，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吗？
这时，小贝接着说，我们是跳舞的拍档。
跳舞？
对啊？我们都是主修舞蹈的，跳现代舞。
是吗？你不是跟戴维一个系的，学经济的不是？
哦，那个啊。的确也有修经济，我是修双学位的。你知道，为预防万一嘛！而且，她停一下，一副很镇定的样子，大概这个问题已经被问过无数次了，她说，我是考到奖学金才过来念大学的，用奖学金来修舞蹈，在很多人看来有点像不务正业，好像很浪费的样子，况且也是辛辛苦苦凭功课好坏考出来的奖学金，总要学点什么正经科目才好，而且，颁发奖学金的基金会也有一点规章制度。本来说用那笔钱，学什么都可以的，后来基金会还是对我说要再考虑考虑，因此，你知道，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倪裳说，申请得到大学的奖学金真的是很了不起的。
想不到小贝也说，是，的确是。
她这样坦白，而且这样年轻，倪裳想，那就是所谓的可爱的前提了。
倪裳打开柜子的门，替小贝取出被子枕头来，她转身，小贝正趴在窗上看风景，鼻子紧贴着玻璃窗上。虽然谁也没有说话，但是一屋子的空气好像宛然流转，热闹起来。
倪裳将小贝的被子抖开，放到沙发上去。小贝突然说，其实，关于自己的理想的想法一直没有变。
啊？倪裳一愣。
就是关于舞蹈的理想啊。
倪裳的动作于是停顿在半空中，暂时地看上去像一个定格的样子。
这时，小贝将她的脸从窗那边转回来，波光流转，手在两边长长地伸出去，宛然做出一个舞蹈的姿势，脖子也向后摆去，下颚微微地扬起。那床被子自倪裳的手中滑落，其实都是瞬间的动作，但是在倪裳的感觉里好像月明月灭那样经历了一遍前尘往事。
小贝接下来的问题，刚好切中要害，她问，倪姐姐，你的理想呢？
倪裳没有立刻回答，她想，自己不过是在将手中正在做的事情不断地继续下去而已，理想这回事，要怎么说呢？她想，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小贝却已经接下去说她自己的事，都说，搞舞蹈的话以后要穷死了，但是没办法啊，既然是想做的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倪裳想，这个小女孩真的给自己带来太大的压力了，有一种强烈的失去了什么的感觉再度回到她的胸腔来，如果膨胀，应该具有爆炸产生的那种杀伤力，形成也许只是自己才知道的内伤。每个人都有一本字典，在她的字典里，想做什么，与应该做什么都已经合成一体，并列成同一个解释了。而她生命的轨迹好像飞机一样，已经驶过一个临界点，过了这个点，开始的就已经开始了，只有继续地以高速飞驶下去了，没到目的地就没有办法停下来。而目的地也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从某种程度上看，是由地面的雷达站控制着。不是这样吗？这样的念头真的没有办法一路想下去。
倪裳于是问，小贝，你们这次想去哪里玩？
小贝砰地跳到沙发上，抱过属于她的枕头，说，我们是来看舞蹈表演的，来看纽约的小剧场演出，顺便也约见几个舞蹈团的人，聊聊天，看看有没有希望之类的。
倪裳恍然想起来，好像这一周纽约的确有某个舞蹈节在进行着。
小贝说，没有错，就是这样。
小贝有点手舞足蹈，看情形好像很想要翻几个跟斗的样子。
晚上，小贝挑了几张唱片放，一面高兴地将她随身的衣服从行李袋里拿出来整理一遍。
她拿出一件色彩斑斓的条纹的毛衣给倪裳看，问好不好看，叫她猜是多少钱买来的。然后自己兴致勃勃地说，是从二手店买来的，只要两块钱。倪裳自己是不买这样的衣服的，她的衣服的价码只有高，没有低的，毕业工作以后一贯抱着这样顽强不妥协的态度，好像可以由此弥补一些失去的东西一般。可是细看那件衣服，也没有什么可以特别挑剔的，穿在身上，与所谓村子里的气氛倒是很搭调，她说，很波西米亚的感觉啊。
你也这样以为？小贝很开心，展开一个有蓬勃的生命力的笑容，好像根扎得深，所以枝叶也延伸得比较广、比较远一般。
清晨的时候，小贝一跃而起，这倒很像她的风格，德州的男孩子已经到楼下来接她了，倪裳有种错觉，觉得她是唱着歌走出去的，像卷起的一阵风，就这样跑出去了。
她走之后，倪裳拉起百叶窗帘，打开窗，很有戏剧性的，金色的阳光立刻一泻而入，充满哲理性一般地将每个角落填满。早晨的风有些凉爽。
天气很好，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倪裳沿着街道慢慢走到快到西村的考奈里亚咖啡馆去，约好的朋友已经等在那里了，一个女孩子是她公司的同事，另外一个男孩子也算是同行，但在别的公司任职。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朋友都开始固定在某一个圈子里似的，说起工作方面的事来，立刻就可以有很多共同的语言。
他们坐在外面的桌子边上，倪裳点一份“农夫的早餐”，是煎蛋配上菠菜和培根，看上去相当健康的样子，以至于生活看上去仿佛也井井有条，中规中矩，不越雷池一步。
果然，男孩子开始说一桩他们公司新近承接的兼并案子，然后说
起微软公司，那段时间市面上还被一种所谓“新经济”的说法激励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大家真的觉得只要愿意，路就在脚下一样，而且条条是康庄大道。男孩子说得很开心，有些话与其是说给别人听，不如是说给自己听的证据，说的多了，也就相信了，何况那时候说着这些话的人不止他一人，几乎可以说是整个时代的声音，高昂而且激动人心。
咖啡和茶被端上来的时候，街的对面渐渐聚集了一群人，站在一起，好像一个团队，整齐划一地朝他们这边望过来。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女子，背着一只大袋子，站在那一群人前面，双手举起来，在半空中比画舞蹈着，仿佛在讲解什么的样子。
倪裳和她的朋友将脸转过去看他们，男孩子的视线也随着她们转过去，然后自己的话题戛然而止，他诧异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倪裳解释，是漫步旅行团吧，在一个地方集合，然后跟着导游走来走去看所谓的名胜古迹。
男孩子说，这里哪有什么名胜古迹？
倪裳侧过身子，指指餐馆门上面“考奈里亚”几个字，说，就是这里了。
也算是相当有名气的一家餐馆，这团人想必是在看格林威治村附近的出色的餐馆，光是这条街上就有好几家。
然后呢？
然后？
看这些餐馆有什么意思，难道接下来，每天一家家去品尝不成？
大概会选几家去看看吧。
真是做什么事的人都有！男孩子发出这样的置评，好像他有把时间花在更好的地方的方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