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一时不说话,手里的茶匙在茶杯里发出叮叮的声音。男孩子叫了香槟,将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当然,早餐配香槟也是可以的,但倪裳却一时觉得有点儿不耐烦,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点香槟,不过是一顿普通的早餐而已。
倪裳的朋友,叫做小荔的女孩子忽然说,难得的是,经历了这么多年还存在的东西。
什么?其他两个人都表现出寂静被打破时候的愕然,看着她。
小荔说,打个比方而已,这里的餐馆都有好些年了,被写进一九七○年代或者一九八○年代的书里,当然也许更早,然后,到了现在,来看看,都还在,这样的感觉不是很好吗?
男孩子似乎没有明白,脱口说出可是新的东西不断地出现这样的话来。
寂静又有回来的迹象。
倪裳于是说,这几天,我碰见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叫做小贝,喜欢舞蹈,说要以舞蹈作为今后的事业,还是大学生,修双学位,经济和舞蹈。
小荔问,家境很好的女孩子?
恐怕不是。
男孩子立刻说,经济!念经济!没什么话说!
倪裳与小荔相视而笑,说,话是这么说。我们这样的人恐怕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选择的东西八九不离十就是那样子,真是没有话讲。
男孩子说,现在的这些孩子口气都大得很,我是不太懂得他们了。
倪裳望着他笑,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老气横秋了,心里好像咯噔一下,变得自己也不可捉摸起来。
小荔双手支起下颌,口气像在说一件远距离、不太相干的事,说,这让我想起自己念大学的时候,也有很多以为有很大的可能性可以全部实现的梦想。
男孩子插嘴说,你的梦想没有实现,所以你觉得她的梦想也不可能实现,对不对!他用的不是询问,而是作出结论的口气。
小荔辩解,说,谁说我没有实现梦想?口气却不是斩钉截铁的,到此为止,三个人才出现某种心领神会的笑容,而话题刚刚开始就打住了。
倪裳去洗手间的时候,男孩子讪讪地问小荔,倪裳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小荔笑笑,对面餐馆的玻璃窗放射了阳光,刚好在那一瞬间射到她眼睛里去,她便用手挡了挡射过来的光线,将头偏开去,同时回答说,你指的那种男朋友现在恐怕没有吧。
稍后,小荔对倪裳说,他恐怕会约会你。
是么?
会跟他出去?
你说吃饭什么的?无所谓吧。
小荔偏过头去看她,总觉得她的神色里有点过去遗留下来的什么东西。有一次,她偶尔看见倪裳与一个男孩子的合影,从一本书里掉出来,她又把它放回去,没有细看,但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却留下来了,当然,想必过去的故事要细究起来谁都有一两件。
小贝邀请倪裳跟他们一起去看一场表演,是在晚上十一点,在一家小教堂里。小贝说,是免费的啊。演出是谁谁谁,应该很有水准的。去吧。
倪裳就想,索性去看一看。
教堂在东村。
他们三个人走在一起,德州男孩子照例很少说话,身材颀长的他看上去走路的姿势里也有一种男孩子的韵律。小贝则唧唧聒聒地说着这一天的流水账。他们走过一盏盏路灯,影子被拉长,又缩小,然后再被拉长。
将近午夜的东村看上去好像刚醒不久的样子,没有什么拘束地热闹着,好像打算传递着什么信息一样人来人往地忙着。
小贝不停地揉鼻尖,于是鼻尖变得有点红。她东张西望,看上去像一头好奇的鹿,却又不是头温顺的鹿,有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这样好的精力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教堂外面有个小花园,暗魆魆地立着几棵大树和一些石像,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室内做礼拜的长条椅子被搬走了,留下中间的空地。鱼贯而入的观众在四周拣位子坐下,有的坐在两边梯形的台子上,或者拣一个垫子席地而坐,渐渐围成一圈。场地不大,看来会是近距离的视觉享受。有人遇见朋友了,于是起立,打招呼,拥抱,互亲脸颊,说彼此的气色好,穿的衣服特别。当然来这里看演出,没有穿得很正式的人,打扮都很随意,但是用“特别” 这个词来形容倒很恰当。大多数人好像贴着一望而可知的“搞艺术的” 这样的标签,总之,波西米亚的味道相当强烈。
接下来,跟所有的演出一样,灯光暗下来,音乐响起来。舞者出现,灯光追着他们的影子。舞,舞,舞,姿态轻巧随意地将其实付出过很多汗水练习的动作表现出来,即使是极高难度的动作,看上去也像行云流水一样举手就可以完成。室内比较暗了,因为外边有路灯,将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照得清清楚楚。舞者几乎就在面前,距离近的时候就看得见他们脸上的汗珠。渐渐就感觉到好像灵魂被开了一扇窗子一样,天地清清朗朗的,很值得高歌一曲那种样子。
小贝坐在他们中间,但身子朝那男孩子倚过去,男孩子伸出手臂环住她,两个人很小声地不知讨论着什么,偶尔看见她的手指追着舞者的身影指点着。周围的人对她很容忍似的,在该拍手的时候拍手,没有人要叫他们停止说话的样子。
表演结束之后,跳舞的女孩子回到场地中央来,还有汗珠,且喘着气,谢幕之后说,讨论会在隔壁的房间进行。
所谓讨论会是很轻松的座谈会,以倪裳现在的标准来说,讨论的问题都不是具有很高的效率化的东西,如果这样的讨论方式被拿到公司会议室去,想必最终什么事情也解决不了。
真是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规则。
有时候,有些事并不是专门要为了什么样的目的才发生的吧。倪裳这样想。
小贝说,我有七个兄弟姐妹。
语气平淡,但是好像是一个故事的开端,充满伏笔。回来之后,两个人都不太想睡觉,其实是已经过了凌晨一两点。小贝说,不如泡茶喝。
倪裳说,我倒有你们那边出产的高山茶。只不过劲道大了点,怕你喝了就睡不着。
小贝指指自己的脑门说,睡不睡得着完全是这里的问题。她说她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睡不着,然后用了得天独厚这个词,自己吃吃地笑起来。倪裳泡茶的时候,小贝就开口说上面的那句话,我有七个兄弟姐妹。
那么多?
是啊。有的是同父异母,有的是同母异父,有的什么也不是就也变成兄弟姐妹了。非常的复杂。她说话的样子有点轻描淡写,好像包含着一种得意一样,仿佛要说,看,纵使如此,我还不是这样快乐地长大了。倪裳正把茶叶放到茶壶里去,手一抖,量放得偏多,只好又拿出来
一些。
小贝问,你呢?
我?你是说兄弟姐妹?没有,我们家就只有我一个孩子。
是因为你们的政策的关系吗?
恐怕是有这样的原因。
哦,这样就没话好说了。但是七八个兄弟姐妹也太多了一点,什么东西都要讲怎么才能够分配得均匀。考上大学,离开家,想这可好了,但是却开始很想念他们来。我母亲叫我走得越远越好,她也没想到我居然跑到美国来了。我的母亲,她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女人,你相不相信?
倪裳说,当然!
小贝盘膝坐在沙发上,笑盈盈地说,你一定在想,我跟我母亲一定很像,是不是?
倪裳问,怎么说?
很多人都说我跟我的母亲很像,有的是赞扬,有的不是。小贝拉过一张毯子裹在身上,口气很不在乎的样子。长头发七盘八绕束在脑后,脸是稚气的,口气是倔犟的。倪裳想,有一种所谓的魅力就是因为这样的顽强滋生的吧。不知道为什么,关于“顽强”这个词的音节,变得像一阵密集的雨一样,在她想象的空间里,扑啦啦地落下来,像春风化雨一样,钻入土壤,好像要在她的印象中永远地留下来。
小贝突然问,觉得德州男孩子怎么样?口气与任何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她兴致勃勃地问,他跳舞跳得很不错的。
倪裳说,看上去很害羞。
害羞?才不呢!不过你说得也对,很老实的小城的美国男孩子。不过,可惜,他以后大约不会选跳舞这一行。
怎么?
就是这样。很简单,比较实际的考虑啊,又是男孩子,所以……不像我,我比较任性。
是这样啊?那么,是怎么认识戴维的?
你表弟啊?很可爱的男孩子,不过……
不过怎么?
太无忧无虑的一个人。一点儿挫折也没有经历过。
倪裳不由得笑出来,你说得对。家里一个孩子嘛!小皇帝一样地长大,家里条件又好。
小贝笑起来,愈笑眼睛却愈显得大。完全是一副了解却不打算做什么的表情。
小贝喝过茶,觉得好,问是从哪里得来的。
倪裳说是朋友送的。
台湾人?
不是,是个美国人。
倒是很懂行的样子,茶叶不错。
他对这些感兴趣。
因为你的缘故?
这倒不是,在我之前就如此了。
哈!这下被我知道了,一定是男朋友,是不是?
倪裳一怔。小贝果然有些古灵精怪,当然,也不是真的是完全属于禁区的话题,但是果真要说,却又没有什么可以提起来的,属于过去的疼痛过的部分已经被小心地掩盖起来。何况,这样的事情,这样的过程有些疼痛是难免的吧,没有什么是可以拿出来告诉别人的。
倪裳自己将一杯茶喝下去,她跟小贝不一样,喝了过量的茶,就会睡不着觉。
小贝跳起来,去将音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