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个话题。
音乐隔了几秒才响起来,是Paul Anka 的“You Are My Destiny”( 你是我的目的地) ,一字一顿地被唱出来,像锤子一样,一下下在空气中敲击着。
两个人都一愕,没有想到是这支歌,结果反而笑了出来。然后,小贝就挥挥手走了。
走的时候,包里鼓囊囊地塞着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大堆的资料。
倪裳和德州男孩子站在她边上看她兴致勃勃地将大堆东西变魔术一样塞进她的行李包里去,动作像舞蹈一样。
然后,倪裳看他们两个人回复到几天前来时的样子,德州男孩子背着行李,小贝拉着他的胳膊,即使静立着,也是一副看上去要蹦蹦跳跳的样子。
她看他们走过街边的咖啡馆,修钟表的小店,一家中古唱片行,然后在街角杂货店的地方,小贝停下来,弯腰拿了一份报纸,夹在胳膊下面。
远远看过去,那份方正的报纸厚厚一叠,拿起来的时候,前面的几页飞起来,在瞬间做出翩然的样子。
倪裳这时想到蝴蝶这个词语来。
他们已经消失在街角了。
他们带走的那份报纸想必是《村声》。
街上,人来人往。
接下来,天气热起来,好像到了所有的能量释放的时候,人们的精力也像热辣辣的阳光,照到哪里,便有一派热闹景象。
倪裳就在这样的时候得到升迁的通知,在意料之中到来,好像那是升迁的季节一样,大多数人都可以接到好的消息。主管跟她谈话的时候先说了千篇一律公司的好形势的话题,大有一荣俱荣那样的意思。倪裳笑着言谢,侧头之间瞥见窗外。公司的楼层高,看不见街道,视野之内不过是一排一排的楼房。
天空是蓝的,云是白的,但是一只鸟也没有,想必是在另外有水有树有山的地方翱翔着。居然有另外一种世界的样子存在着。倪裳有很清晰的感觉,觉得自己在这边的世界里沉溺下来了,这边是这边,那边是那边。
界线是透明的,却不可能逾越。有点迷惘,但是因为有欢喜支撑着,这点迷惘就变成人生中极不起眼的一个逐渐缩小的黑点。
倪裳坐下来,吸一口气,发现自己比预料中的要高兴。升职,涨工资,领奖金居然可以成为一种很切实的快乐,即使要仔细辨认,也还没有太大的倦意。隐隐约约的,她觉得某种东西像不良嗜好一样,无形中膨胀,将会变得欲罢不能。说不清楚是什么,但是那一瞬间的快乐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其实也没有什么界线。
不管怎么说,关于升迁那回事,正是来得及时。
倪裳喝了一点红酒,对小荔说,那个女孩子,那个叫小贝的女孩子,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个想要跳舞的女孩子。
小荔说,对,你说起过。
那天,我们说起跳舞这回事,我对她说,是啊,做哪一行都有最顶尖的人。有一个目标,不断地努力就对了,总会做到最好的。你猜她怎么说?
小荔说,别人的想法我怎么猜得到?
她说她只是喜欢那一行,所以想要做那一行,做不做得到最好她可全不在意,只要能够开始做,或者在做着,她就很满意了。
小荔说,说得也有道理。但是,这想必不符合你的逻辑,多想做什么呢?好比是与你无关的人生一样。
所谓人生这回事,真的很有意思,你不觉得吗?
当然,怎么不觉得?
那是二○○○年的夏天,云淡风也轻的一个晚上。
小荔忽然推推倪裳,叫她看明星。倪裳有一点点的微醺的意思,抬起头问,是谁?在哪里?
小荔看到的是Jessica Parker ,是主演当红电视剧《Sex and City》的女主角,长卷发,穿着化妆就跟电视里一样精致,即使远远看过去也这样,在幽暗的灯光下也戴着墨镜,被引到靠里边有高背沙发的位置去。
有别人也发现了,转头看她,然后继续自己的谈话。电视剧是讲四个纽约未婚女子的故事,流水账一样的人生,有点前卫,而且高调张扬,可是相当受欢迎,好的口碑像风一样被传得飞快,几乎被人奉为都市女子的宝典。她的照片被印在纽约的巴士上成日招摇而过,这样的人想不被认出来也难。
但是,小荔说,听说她本人一再地申明她个人的人生不是那个样子的,电视剧当中那些前卫而且赤裸裸的话在现实生活中她并说不出口来。
这就是所谓的生活的真实了。
倪裳哦了一声,忽然觉得头有点胀,再不能填入别的想法了。
这一天,看来是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
手伸出去,就被握住。
天空是玫瑰色的。
空气清新没有压迫感。
她唱起歌来,就有人应和。
风传过来,好像每个人都在说嘉年华,嘉年华这几个字。
有人将水递上来,饮下去,就好像立刻扩散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然后,就有蝴蝶飞走,不知道那是什么方向,但她知道是与她相反的方向。
落英缤纷,是到了一个季节变换的时候,是不是这样呢?
这是倪裳的梦境。
醒过来的时候,她觉得好像出过一身汗,想回到某一个地方去,却不知道是哪里。在那样的梦境里如何会出汗呢?真是不可思议。
简单的早餐,牛奶,麦片,一个苹果,好像营养非常均衡的样子。
将牛奶放回到冰箱里去,冰箱的门无声地合上。她的手还停留在把手上,把手摸上去有点粗糙,是很有实质感的触觉,握住,就可以牢牢抓紧,不会轻易地滑落,牢牢地握住。
对,握手。
然后,好像有叹气的声音一样,没有什么先兆的,那个——男孩子的样子,像一阵雾一样,在早晨的空气里散开来。
虽然是过去的事,但是在回忆里一定会回来的吧,在梦境里留下线索,因为本身也已经像梦一样了。像雾起雾落一样。倪裳开始等待这种惆怅散去。
或者也有别的原因,那就是所谓的征兆这回事。
所以当男孩子打电话来的时候,倪裳吓了一跳,好像心事被看穿一样,要从椅子上弹起来,然后背重重撞到后面椅子的皮背上去。因为在办公室,她刻意地控制自己说话的声音,然后总觉得从身体深处某个地方发出来的声音好像更大。
他们约了吃饭。倪裳挑的地方,在村子里,看上去像法国南部乡村的小餐馆。倪裳先到,坐在灯和蜡烛忽闪的光线下,音乐细若无声,但在无声的尽头的时候又陡然高昂,然后又变得像一根抓不住的线。
矮矮的天花板,交叉着看得到原木的脊梁。白色的桌布,白色的餐巾,亮锃锃的餐具,一点儿灰尘也没有的玻璃酒杯,有点隐蔽的华丽。
心跳,一下,一下的。
男孩子出现的时候,门打开,衬衫,卡其裤,有点高大,屋子中哗然一亮,几秒之间,又恢复正常。空气也在那时候沉淀。好像某种化学变化一样,倪裳忽然觉得自己像破壁而出一样,从周围一片迷濛濛的光线中穿越而过,自己的存在变得清晰而可以触摸。好像什么东西,突然戛然而止,梦境消失,又回到人间来。
就在那时候,有什么关于过去,或者现在的区域之间被画上了一条界线。
界线这种东西总是无时无刻地存在着的。
倪裳微笑着。
男孩子也一样。
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倪裳和男孩子都这样想。
男孩子自他们公司北京的分部回纽约办事。
倪裳问,都好?
很久不见。
是。
很不错的餐厅。
是。
想不到你真的到纽约来了,我反而又到北京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公司叫我回来。
到纽约?
也许。可能去西部。
都一样。
是啊。
气氛温柔,两个人都有点无奈的样子,一种很温柔的无奈的感觉让两个人彼此注视着,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情侣的样子。
男孩子叫了一瓶红酒,说,难得又能见面了,庆祝一下。
倪裳的睫毛闪动着,并不想流泪,但是心中像流过眼泪之后那样异常柔软。她想说,庆祝一切都过去了吗?是这样吗?
酒是深色的,在阴影里看上去,深而不可测,让人想到壮烈这个词来。
倪裳于是没有开口。
可是,何来战争,哪里有壮烈这个说法呢?
倪裳问,工作很忙?
忙得一塌糊涂啊!
唯有这,还是两个人的共同点。
另外,共有的想必就是往事了。
主菜之后就是甜点啊。倪裳无可奈何地想,时间不察觉地走过去。
小餐馆的玻璃门被别人推开,然后关上。门上贴着纽约杂志推荐文章的影印件,还有出名的饮食评级机构的评分。隔着玻璃,有人正打量着这些彩页,然后,也推门进来。
那是一对三十岁左右的男女,穿着有点隆重,不知道是从什么正式的场合出来,还是将要去参加什么派对。他们坐下来,看菜单,然后低声讨论着什么。
谁说不是花好月圆的好辰光呢?
将近午夜了。
男孩子送倪裳到楼下,没有上去。他们相拥吻别,好像电影结尾的地方中常见的完美的姿势,标志一个结局已经书写完毕了。
格林威治村依旧轰轰然地热闹着。
倪裳推开窗,外面的热闹都进来了。但是,街上走着的都是陌生人。
倪裳想,生活,就这样进行下去了。
没有什么真的大的悲伤。因为明天还会来临,就像日升日落一样。
何况,她也并非真的全无目的地生活着吧。
这就是现阶段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