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同班,却有相同的数学老师,于是就开始讲数学课的事,班上的笑话啦,老师哪一天发火了之类的,哪句相同的话他在两个班上不断重复什么的。她甚至讲到期末考试。与她聊这样的话题简直不可思议,渐渐明白她是迁就我,我是所谓功课不错的那类学生,她大概觉得这样的话题能够比较容易地让我们热络起来。
说了一会儿,她就问,怎么没跟你那三个小朋友在一起。
我随口说,他们有事呢。
她已经把墨镜戴了回去,看上去仿佛很严肃地正视着前面,她说,真是羡慕你们四个孩子,那么要好。
你也有朋友啊。
有是有,但是有一些就渐渐地不来往了。他们说你们小学的时候就认识的。我小时候的朋友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对了,你和那个女孩子,叫钟小薏对吧,你们喜欢崇光跟小刚吗?有没有?叶灵说着突然就咯咯笑了起来。
我觉得不自在,不知道要说什么,简直有些气恼,她修长的身影走在边上,越发觉得自己像她话里少不更事的孩子,有点呆呆的。叶灵突然收敛了笑,低声说,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老爱开玩笑,老得罪人。
你别介意。其实,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很快你们就知道了。
没有什么事是大不了,不能说的。难怪,卓强说你们还是孩子。
卓强?
就是小刚,卓刚的哥哥啊。你不知道吗?他说你们常去他们家玩呢。
是他。就是那个怪阴沉的人。从来不说话的。
叶灵又咯咯笑起来,引得路人侧目。这家伙,还装深沉呢。回头取笑他去。其实,他跟我说了挺多你们的事呢。
她看我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就说,算了,告诉你吧,他是我男朋友。
啊?小刚的哥哥?
我们在一起挺久了,两三年了。也难怪你说他阴沉,他心情不好,大学没有考好嘛,其实有什么重要的,这是什么要紧的事。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突然变小,听不见了,就像开关被啪地关掉了,我有一种世界变得很寂静的感觉。
我踢到一粒小石子,扑地吓了自己一跳,这样不发一言地走下去,不管怎么说好像都不是办法,于是我搜肠刮肚地要找出一句话来,结果问她,你们怎么认识的?
都两年多了吧。她嘴角轻轻地弯上去,如果摘掉墨镜,眼睛里也应该含着笑。她说,那时候,他们几个孩子在一板一眼地唱《国际歌》。
我回忆,问,那时候,他不是已经高三?怎么还算是孩子?
叶灵自顾自说,那时,我不在你们学校。我是后来转学过来的。我看到他,在许多人中间,他很认真地唱着歌,充满信仰,样子特别帅。那时是五月,七月高考,他没有考好。本来他一直想去外地的学校,结果却留了下来,极度的意外,就像信仰崩溃一样,就是这样子,居然都两年了。
我们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小刚也不知道。
叶灵扑哧笑出来,你们啊,都是小孩子,哪里懂这些。她又把我们叫做孩子,口气里有点优越的成分,但又似乎有些无奈,带着点沧桑,好像电影里那些伤感的女主角。我瞅了她一眼,她对我一笑,是给人很寂寞的感觉的那种笑容,在她嘴角像一滴浅色的墨,无意落在宣纸上,渗开去,怎么看都是画坏的一笔。
她说,怎么办啊,没办法,爱他嘛。
这是第一次有人亲口与我谈到爱,而且不是纸上谈兵,是切切实实存在的那种爱。她很真挚地将爱说出来,我觉得有些荡气回肠,比起我与小薏平时的谈话来,这好像是一个新境界的事,好像不是那个时候的我可以了解的。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被她强烈地吸引,这就是所谓的魅力吧,让人不由自主地将距离缩短。我觉得自己仿佛进入到她的故事里,渴望知道其中的全部,如果自己有什么事,也会和盘托出。
我问她,怎么转到我们学校来了。
是我父母的意思。他们觉得原来那个学校的气氛不适合学习,所以觉得换个环境比较好。也有些关于男孩子的事吧。咳,不提了。其实,也没什么,纯粹是啰唆。
那你们到底都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偶尔逃了几堂课,走到外面去,就像你明明知道一个大时代要来了,怎么可能还乖乖地坐在教室里?但父母不觉得那是对社会有责任心的做法。咦?你们呢?你们这些小孩子都干什么了?
她与我们同岁,仍旧口口声声小孩小孩的,倒没让我生气,老老实实地说:我们倒是在课堂里听老师讲课。但私下里,对各种身边发生的大事当然也讨论得很厉害,好像一定要站到某一个阵营里才好。
她看我一眼,说得那么一本正经,逗你呢。
我就笑了。
过得真快。转眼两年了。那时,才初二吧。你说,过去的事大家会不会很快就忘掉了。
既然发生过就不会一笔勾销吧。
可是老挂在心里也……也怪痛苦的吧。她下结论似的说。
我们刚好走到望湖宾馆附近,一辆大巴士停下来,鱼贯下来一群外国老先生、老太太。一个导游模样的人,急匆匆走进宾馆,又挥着小旗子走出来,一副汗流满面焦灼的样子;游客们带着照相机,很悠闲地将镜头左对,右对,朝街上看,莫名其妙地对着行人挥手,做出很有异国风情的姿势来。叶灵说,看,游客也回来了。上一年还担心旅游的人减少呢。现在呢,一切又都好了。
我要去的地方是外文书店,快到了。她向我告别,临走时,忽然将手往来处一指,说,望湖宾馆里边商店的东西不错的。我有外汇券,要买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兑换去。
这明显又是那种属于我与小薏生活圈子以外的某种另一个境界的东西,我自然没有什么需要在涉外宾馆的商场买,但也知道外汇券在当时算是紧俏物资,有些进口商品还非得凭那个买才行。总之,她这个人让我既觉得惊奇,又有点佩服。我知道她想与我交朋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的确对她有相当的好感了,于是就急着想把她的事告诉我另外的朋友。
小刚激烈的反应让我相当吃惊。他发脾气的时候,小薏正说,真的吗?
难道他们说的社会上的男朋友就是小刚的哥哥?小刚,你怎么都不知道?
我正沉浸在世界真小、真奇妙那样的感叹里,冷不丁醒来,看见小刚拂袖而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崇光倒没有走,但一脸灰色,问我,是真的吗?
我点头。小薏不解地问,小刚怎么了?崇光,你没事吧?脸色很不好哦。
崇光说不要紧,他想一想说要看看小刚去,就走了出去,留下我跟小薏面面相觑。小薏一脸很紧张的样子。我们本来坐在教室里,是午休时间,只有我们四个人,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小薏很不放心地站起来张望,忽然朝门边“啊”了一声,我回头看见叶灵笑嘻嘻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特意来找我,还是路过打个招呼,我正要开口,却听见小薏哼了一声,站起来,自她身边冲了出去,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谁都看得出是藐视的态度。
看得出叶灵有些愕然,我追到门边,看见小薏在楼梯拐角的地方一滑,差点跌倒,回头狠狠盯了我一眼,等了几秒钟,就冲了下去,接着听到砰的重物落地的声音。我一急,只歉意地看了叶灵一眼,就往楼梯的方向跑过去,并没有看见小薏摔倒,只听见噔噔往下跑的脚步声。可是我的脚步却收不住了,只得跟着下去,回头只瞥见叶灵一个人孤单单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来不及看清了。
结果,我到了楼下,也没有看到他们三个人的影子。那是秋季学期刚开始的时候,蝉声不断,嘶啦嘶啦的,远远听见学校的那扇铁门被推开来,午休时间结束了,回家吃饭的学生开始陆续回校。天气还是很热,我走到树荫下,抬头看教学楼,看我们那一层的教室,叶灵大概也走到其他地方去了。
那个下午,我没有上好课,在历史课上用课本盖着做数学和物理的家庭作业,好在放学后去找崇光他们。历史老师非常好脾气,不论谁回答问题,都说好,如果错了,他就加一个“可是”作为转折,自己说出标准答案来。历史这类课,除非真的感兴趣,大凡都是到了考试前才抱佛脚,很多人都在做自己的事。坐在我后面的人推推我,问,课间时候,小刚在到处找叶灵,为什么?我老实地说不知道。
放学时候,我很意外地又找不到他们三个人,只好回家。在路上,我突然想起我们三个人初相识时候的事。我刚转学到他们那个小学,体育课做游戏,要围成一圈,我们那一组的一个女孩子不愿跟我牵手,说,怎么又是个新来的。我正呆立尴尬着,小薏在另外一组招手,叫,谷荔,谷荔,这边来。崇光和小刚也帮着叫,造成很大的声势,立刻形成这是很受欢迎的人的印象,对于初到陌生地方的孩子来说,这好像是蛮重要的,所以我一直记在心里。这些回忆固然美好,那天这回忆本身却像回光返照一样给我很不安的感觉。
我的预感得到了验证,那是相当不好的预感和验证。对于不明所以的人来说,那只是个插曲吧,好像看一场热闹的戏一样,在我们学校的学生中间流传了一阵,添了一些闲谈的资料,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一个伤疤。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也很快。课间的时候,小刚与叶灵在走道里迎面相遇,已经擦肩而过,小刚忽然回头,叫叶灵站住,然后就骂出了很难听的话。我到的时候,站在人群外面,听到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窃窃地笑,重复小刚说的话。
他说叶灵害了他哥哥。
说她不检点啦。
他哥哥,跟他哥哥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他骂她是狐狸精。
谁,谁,谁是狐狸精?
叶灵嘛。就是五班的那个女孩子。
他哥哥?还不就是三中的那个因为闹学运,没考上好大学的那位?
跟叶灵有什么关系?人家都大学生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
是哪个女孩,让我看看。
他骂人骂得也太阴损了。
几年级的?才高一?那么早就交男朋友?
早是不早了,交那么多就不应该了。你没听那男孩说的?
他管什么闲事?
这个你就不懂了,我看是他自己喜欢上人家了。
校园平静的生活里发生这样的事,会造成轰动的效应。我心中充满惊讶,不相信自己间接地惹出这许多事情来。不知什么时候,小薏就站在我身后,涨红了脸,问我,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崇光呢?
我们挤进去的时候,发现崇光早已在里面了,正拉着小刚,劝说着。
叶灵则站着,没有什么表情,也不分辩,偶尔用手将头发掠到耳朵后面。
崇光只差用手去扪住小刚的嘴了。小刚蓦地拨开他的手,叫道,你护着她干什么,还不是你也喜欢她!我不要看你这种人!让开!虚伪!
小刚说完这句话,就甩开崇光的手,自人群中让出来的一条路走了出去。
小薏抓着我的胳膊,低低地说,什么,怎么可能?然后呆呆地看着崇光,崇光在看叶灵,叶灵意味深长地回望过去,崇光突然看见小薏,神色一变,小薏却像被虫子叮了一口一样,一缩身,自我身边跑了开去,我怀疑看见了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有泪一样,满脸通红。
叶灵谁也没有理,转身走了。我心中有种很冰凉的感觉。
上课铃很适时地响了。我与崇光互相看一眼,就各自回到教室去。
这铃声好像把时光分成两段,我们把某种可以互相沟通的能力留在了时光的那一边。
我一直觉得叶灵那一天的姿态是美丽的,但是我们也失去了做朋友的机会。
那一天发生的事使我们很严重地受伤了。我们就像放弃了一样,将彼此回避了。为什么这样,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其中只有一件我了解的事,那就是小薏一直喜欢崇光吧。但到了后来,好像那也不再重要了。
我们谁也没有理谁。
不久之后,我们全家移民,离开杭州。我在美国继续高中的课程。
新的生活好像开始了。我们就断了联系。
我并没有变成不快乐的人,也开始恋爱。关于爱情,有时候会想起叶灵来,想起她说的,没有办法,爱他嘛!
可是,一直也没有碰到如此简单的爱情。生活有时候像捉迷藏一样,可是我也没有特别的不快乐,光阴似箭,数年已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