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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吃过午饭,贺世忠便把自己那床散发着汗味和霉气味的破棉被裹起来,又塞进了那只蛇皮口袋里,捆好以后,贺世忠便对兴涛、兴菊兄妹俩说:“你们有啥东西需要带回去的没有?”

兴涛、兴菊都知道了父亲的心思,是想急着回去落实那笔钱的事,兄妹俩便互相看了一眼,回答父亲说:“有啥带的?没啥带的!”

说完又拿眼去看母亲,对她说:“妈,爸要回去,你想不想吃啥,爸来的时候给你带点来?”

田桂霞听了这话,手按在床上要起来,被贺世忠一把按住了,说:“有啥话你就说,我听得见,你起上起下做啥?”

田桂霞听后果然放下了手,头却在枕头上动了动,看着贺世忠说:“他爹,我春上孵的那几只母鸡,不久前在下蛋了,你回去看看,可别让它们把蛋下到外面去了!”

兴菊一听这话,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嘟了嘴唇对母亲说:“妈,你还有啥操心的没有?”

说完又说:“自己都这样子了,还欠着几只鸡蛋!”

田桂霞听了这话,倒真的不高兴起来了,她瞪了女儿一眼,说:“我不操心,你老汉以后吃啥子?”

说完这话,也不等儿女回答,突然看着丈夫说:“你回去到贺凤山那里给我算个命,看我这个病还有没有治。没治就真的早点把我抬回去!”

贺世忠一听这话,有些生气,便对田桂霞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又来了,没治,没治明天我就叫人把你抬回去!”

田桂霞一见丈夫动了气,便闭了嘴不吭声了。贺世忠吼了女人一句后,心里又有些后悔起来,于是又看着田桂霞说:“你各人养你的病,想那么多做啥?能治不能治,难道医生还不晓得?”

说完这话又像哄孩子一样补了一句:“我回家去看一看就来,你要听兴涛和兴菊的话,啊!”

说完,见女人对他点了一下头,这才像是放了心,把蛇皮口袋往肩头一背,就要出去。

这时兴菊忙喊住了他:“爸,出去把头发理一理!这么多年没有回过贺家湾,让人看见,还真以为你落魄了呢!”

贺世忠一听女儿这话,一下站住了,又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满脸的胡须。一边摸心里一边想:“到底是女儿心细,晓得维护老子的形象!”这样一想,心里由不得一阵感动。可这种感动在瞬间就变成了一种难为情的表情——他身上现在可是毫无分文呀!他张着嘴唇看了兴菊半天,才突然红着脸对女儿说:“兴菊你身上有没有零钱?给我一点零钱。”

说完又像是硬撑面子似的补了一句:“我身上只有整钱,要是他们找不开,麻烦。”

兴菊以为父亲真的有钱,便说:“理发店哪有找不开的?”但说归说,还是看着父亲问了一句:“爸,你要多少?”

贺世忠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理个平头加回去的车费大致需要的数目,便对兴菊说:“二十块吧,二十块钱就行了!”

兴菊果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二十块零钱,交给了父亲。贺世忠把钱接到手里,又对兴涛、兴菊叮咛了两句,才推开病房的门走了出去。可没走几步,兴菊又追了出来,喊了一声:“爸!”

贺世忠又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回头对兴菊问:“还有啥事?”

兴菊说:“妈叫你晚上睡觉前,要记起把鸡圈门关好,说现在山上的野物凶得很!”

贺世忠一听,心里十分难过,便红了眼圈对兴菊说:“你妈这个样子了,还欠着家里,几十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们在这里,就好好地安慰安慰她!”

兴菊也噙着泪水点了一下头,贺世忠这才转身走了。

贺世忠来到街上,就去找理发店。那些门口挂着“美发厅”“形象店”字样的店,他不敢进去。他明白那些店他去不起,并且店里那些穿着紧绷绷的花衬衣,将头发染得红红黄黄的条子娃儿,也不一定能理得下来自己这鸡窝似的一头乱发。找了很久,才在背街一个拐角处,找到一家小理发店,上面写着“蒋平头理发店”,两边门框上竟然还有一副对联,道是:“不耍顶上花架子,专理平头真功夫。”贺世忠一看,倒觉得合自己的意,便马上走过去问:“剪一个平头多少钱?”

那店主年纪约四十多岁,一张圆乎乎的脸,自己的头发也剪成了平头样式,像是给自己的店做广告一样。他正在给一个顾客吹头,听见门口有顾客问,便马上抬头朝贺世忠看了一眼,接着目光又落到顾客头上,说:“二十五块!”

贺世忠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多少?”

那人说:“老大爷的耳朵是不是有问题?”

贺世忠说:“我过去剪个平头只要几块钱,怎么一下就涨了这么多?”

那人说:“几块钱那是啥子时代的事了?那时白菜几分钱一斤,现在涨到一两块了,你说涨了多少?”

说完又说:“全城理发,只有我这里最便宜了,不信你到那些地方去问问。”

贺世忠一听犹豫了,刚才向兴菊要钱时,还以为理了发还有钱坐车回家呢,可现在连理发都不够!犹豫了一会儿,贺世忠突然又对老板问:“二十块钱理不理?”

那人又朝贺世忠看了一眼,说:“不理!”

贺世忠垂下了眼睑,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无望地说:“我只有二十块钱呢。”

那人说:“你可以少做一样嘛!”

贺世忠问:“怎么少做一样?”

那人说:“洗、吹、剪、修面一共二十五元,你也可以不修面!”

贺世忠说:“我剪头就是为了修面,不修面我来剪头做啥子?不修面我就不剪了!”说完就转过了身子,往外走了。

可刚刚走两步,老板又在后面喊住了他,说:“老大爷,回来!看样子你像是刚刚在外面打工才回来,又一大把年纪了,本店就优惠你五块钱!”

贺世忠听了这话,又犹豫了一会儿,便进去坐了。

理完发,贺世忠往镜子前一站,果然觉得清爽和精神了不少,便掏出兴菊给的二十块钱,交给了老板,然后背着口袋,走出了店门。现在,他已经没钱坐车了,只有靠自己的双腿,从小路回贺家湾了。好在他在工地上拧钢筋、搬水泥锻炼出来的腿脚,对付二十多里山路,还不至于把自己累着。于是贺世忠便迈动双脚,走上了自己熟悉的家乡小路。

贺世忠起初走得很快,毕竟离家这么几年了,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可走着走着,看看日头悬在头顶上,离落山还有好长一截,便又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和他出去打工时一样,他不想让贺家湾的老少爷们看见他回来了。尽管他不那么蓬头垢面,像个“野人”一样了,可离衣锦还乡毕竟还差十万八千里,尤其是背上这个蛇皮口袋,无论如何都无法给人一种发达了的感觉。走到离贺家湾已经不远的人和寨垭口时,看看太阳离落山还有一竿子远,便索性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歇息起来,直等到太阳落山了后才走。

贺世忠终于挨到天黑了,才进入贺家湾。可是贺世忠先前的担忧,却是白费了。整个贺家湾十分安静,好像没人居住似的,比他那年出去时冷清多了。星辉月光下,他看见湾里又耸起了几幢新的楼房,可却黑灯瞎火,仿佛鬼屋一般。其他房屋也黑影幢幢,只有很少的几幢房屋才亮着灯光。他这才知道,原来留在湾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声,想:“早晓得这样,我何必挨到现在才回来!”

贺世忠不再担心被贺家湾的老少爷们看见了,脚步踏在地上,也比先前有力了。刚走到老院子后面,突然一条狗“汪”地大叫一声,从墙角下龇牙咧嘴地扑了过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跟着扑过来两条狗,围着它涌前涌后地咬过来。他以为狗们咬得这么凶,会有人出来看一看,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打开房门,伸出脑袋来问一下。他急了,急忙对着狗们喝了一声:“瞎眼的东西,连我也认不得了,咬啥子?”

他以为那些狗会听出他的声音,可是他再一次想错了,狗们听了他的话,不但没停止叫声,反而向他进攻得更凶了。他这才知道自己出去了这么多年,这些畜生都换了几代,它们哪能还认得自己?这么一想,心里就涌上了一种悲凉的情绪。见狗们还围着自己不放,便忽然取下背上的口袋,拎着向狗们挥舞起来。狗们在张牙舞爪中,见一个庞然大物朝自己舞来,便分头逃窜了。贺世忠为防备这些畜生又朝自己扑来,便蹲下身寻着了一坨泥巴握在手里。那些畜生却没有再扑过来。

走到自己家门口,贺世忠这才觉得放心了,正准备丢下手里的泥团,却不防自己家那只卧在大门旁边的狗,也朝自己“汪汪”地吠叫起来。贺世忠有了防备,没等它朝自己扑来,便将手里的泥团朝它扔了过去。泥团没有打着狗,却落在了大门上。屋子里儿媳妇听见大门的响声,急忙大声问了一句:“是哪个打门?”说着便把大门打开了。看见大门外黑黝黝站着一个人,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喊了起来:“哪个?”

贺世忠听见儿媳妇的喊声,这才回答说:“还有哪个?是我!”

儿媳妇叫王芳,愣了很久才叫起来:“是爸爸哟,吓我一大跳!”然后又说,“你回来了哟?”

说完又马上冲屋子里叫了起来:“贺阳,贺阳,快出来看看是哪个回来了?”

贺世忠随儿媳妇进了屋,还没放下肩上的口袋,便看见从里面屋子里走出一个胖乎乎的、虎头虎脑的半大小子,瞪了一双怯怯的眼睛对他看。儿媳妇便说:“你不认识了?是爷爷呀!还不快叫爷爷!”

贺世忠急忙伸开手,要过去把那小子抱在怀里,也说:“就是,就是,爷爷都不认识了?到爷爷这里来!”

那小子却马上躲到他母亲背后去了,然后又从娘的身子旁边伸出一颗圆圆的脑袋,瞪着一双大眼睛朝贺世忠滴溜溜地看着。贺世忠看见孙子都长这么高了,后悔自己没给孩子买点什么礼物回来,便对他说:“爷爷回来得急,没来得及给你买礼物,过两天爷爷再给我孙子补起,啊!”

王芳听了这话,便在那小子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说:“听到没有?你给爷爷说,没有买礼物不要紧,给钱你自己买也行!”

贺世忠听了儿媳妇这话,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他对这个儿媳妇,其他没什么说的,有些恼恨她的,一是她的小心眼,总是疑心他们老两口子没有一碗水端平,偏向了女儿,把钱和家里的东西偷偷地给了兴菊,因而和兴菊也像是仇敌一般,一个钉子一个眼的。另一个就是生怕吃了亏,喜欢占小便宜。现在,他听见王芳这样说,真害怕孙子照他娘教的那样,跑过来向自己要钱,一时便显得有些尴尬和狼狈起来。幸好那小子不好意思,看了爷爷一阵,便忽然跑掉了。王芳见了,似乎有些泄气,便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在爷爷面前都不好意思!”

说完这话,才对贺世忠问:“老汉你去看过妈没有?”

贺世忠说:“不为看你妈我回来做啥子?”

王芳又问:“妈好些没有?”

贺世忠说:“怎么没好?现在都可以坐起来了!”

王芳听了这话,做出了高兴的样子,说:“能坐起来就好!”

说完又马上显得有些夸张地对贺世忠说:“嗨,你不晓得,爸,那天可吓死我了!早晓得妈要得病,那天我就是把那点豆子烂到地里,也不会叫她过来给我们做那顿饭!她刚过来把水舀进锅里,还没往灶膛里点火,人就顺着灶台瘫下去了。贺阳看见,急忙过去喊她:‘婆婆,婆婆,你怎么样了?’她不答应。贺阳又去推她,她还是不答应。贺阳吓坏了,才跑出来喊我。我回来一看,只见妈脸青面黑,口死眼闭,推她喊她都没有声气儿。我以为她死了,‘哇’的一声哭起来,急忙跑到湾里喊人。万山叔来一看,说:‘不好,赶快送县医院!’我才一边给兴涛、兴菊打电话,一边叫人把妈往县医院里抬!我的妈呀,我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这号事,可吓死我了……”

田桂霞发病的经过,兴菊在电话里已经给他说过了。儿媳妇现在重新提出来,贺世忠深深懂得她的心思,除了表功以外,就是想把她娘发病的责任撇清,以免他们责怪她。更重要的是害怕以后分摊她娘的医疗费时,自己多摊了。贺世忠知道儿媳妇这些小心眼和小伎俩,于是便说:“病就病了嘛,这人啥时得病,哪个事先晓得?我们也不会怪给你煮饭煮拐了!”

王芳听了这话,却说:“爸你不会怪我,可要是有人怪我呢?”

贺世忠一听,明白她说的“有人”,又是指女儿兴菊了,于是便没好气地说:“除了你自己那么认为,没人会那么想!”

王芳一听贺世忠的语气不对,便立即住了嘴。可过了一会儿,却又说:“爸,妈入院缴的钱,大都是兴涛跟别人借的。兴菊他们虽说去年才修了房子,可他们是两个人在外面打工,我们只有兴涛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以后算妈的医药费时,你们做老人的,可要把心放平哟……”

贺世忠一听这话,不由自主地有些生气了,于是便瞪着王芳,大声说:“哪里那么多空话?还不赶快做你的晚饭,吃了老子还要到贺端阳那儿去!”

说完还想吼儿媳妇几句的,却见王芳的脸上已经堆满了厚厚的乌云,像是也要下雨的样子,于是便赶快住了嘴。心想:儿媳妇到底不比女儿,自己想吼就吼,想骂就骂!再一个,他不在家,不管儿子也好,儿媳妇也好,也确实辛苦了。别的不说,就是这次她娘发病,如果不是她,老伴儿恐怕早没命了。这么一想,心又软了,于是便放缓了语气,又对王芳说:“你妈还在医院里,现在说这些有啥用?你放心,这次你妈治病的钱,除了我给的外,剩下的,你们兄妹俩二一添作五,哪个也别想捡便宜!”

儿媳妇听了这话,脸上的乌云这才慢慢散去,果然专心地做自己的晚饭去了。

吃过晚饭,贺世忠便对王芳说:“你们娘儿俩把碗洗了,各自收拾睡吧,我等会儿回老房去睡!”王芳看了看他没吭声,贺世忠便拿了老房子的钥匙,去到过去和老伴儿住的屋子,从箱子里找出一件以前在家里穿的干净衣服,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了,便出门去了。

走出门来,半弯新月挂在天空,地上到处都是一片清清浅浅的朦胧月光。贺世忠像是很久没有感受过月光似的,尽管月光下湾里的山、石、树木、屋舍……都影影绰绰,像蒙着一层面纱,但贺世忠觉得这一切都十分亲切。他沿着屋后的小路向贺端阳家走去。当年他的支部书记职务被免以后,贺春乾取代他做了贺家湾村的支部书记。干了这些年后,贺端阳又取代了贺春乾。不但取代了贺春乾,而且还是“一肩挑”。贺世忠一边走便一边感慨:“真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呀!”路过贺家湾的祖坟山上马坟时,淡淡的银白色的月光下,贺世忠看见坟园又多了几座黑黝黝的新坟。贺世忠知道在他离开贺家湾这几年,湾里又死了好几个人。兴涛、兴菊曾经在电话里跟他说过的,就有贺世国的女人贾佳桂,她是因为和贺世国打了架,喝农药自杀的。还有当年告过他的贺世凤,他去年死于哮喘。贺世忠想起当年他被免了贺家湾支部书记、开除党籍以后,一时想不通,便提了酒瓶到贺世凤家里喝酒的事,突然有些后悔。尽管他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可找他喝酒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挑衅。说到底,他也是一个可怜人!想到这里,贺世忠不禁又朝那几座新坟看去,突然看见坟头上全浮动着一股股缥缥缈缈的雾气,像是有很多鬼魂在互相窜来窜去一般。贺世忠头皮一紧,赶快加快步子,走过了坟园前面的小路。

走过小路,又拐了一个弯,便看见了贺端阳家的屋子。屋子一半笼罩在竹林的阴影中,一半暴露在清凉的月光下。贺世忠担心又会有狗窜出来,便早早地捡了一块瓦片在手里,这才朝院坝走去。可是直到上了台阶,也没有狗朝他扑来,便把手里的瓦片往地下一扔,过去敲起门来。敲了半天,屋子里才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来了,来了,你有钥匙不晓得开门!”接着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没一时,大门“哗”地打开,贺世忠一看,却突然愣住了。原来开门的女人十分年轻,大约只有三十岁,长得十分好看。一张鸭蛋形的脸白里透红,贴身穿了一件蓝花丝织内衣,外面罩着一件红色羊毛衫,也没扣扣子,松松地敞着,烫着一个城里女人的波浪形头发,两边耳垂上各吊着一只鸡蛋大的圆耳环,贺世忠也不知是什么做的。那女人看见贺世忠也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找……”

贺世忠听了忙说:“我来找贺端阳……”

说到这里,又马上改口说:“贺支书的!”

听到这里,女人立即回头,朝屋里喊了一声:“妈,妈,有人来找……”

话没说完,便从屋子里走出一个头发已经花白、六十来岁的老妇人来。贺世忠一看,正是贺端阳的母亲李正秀,便喊了一声:“他婶子,你好!”

李正秀抬起头,觑着眼看了贺世忠半天,这才把他认出来,立即叫了起来:“哟,是他老叔呀,我还以为是端阳回来了呢!”

说完又马上指了那年轻女人对贺世忠说:“他叔,这是你的侄儿媳妇,叫王娇,过去一直在外面打工,这才回来不久!”

说完又指了贺世忠对那王娇说:“这是你世忠老叔!老叔在贺春乾以前,也当过我们村支部书记,后来不当了,也到外面打工去了,所以你不认识!”

王娇一听,便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对贺世忠说:“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这么眼生呀!”

说罢急忙把贺世忠往屋里让,说:“老叔快进来坐!”

贺世忠进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李正秀也扯了一条板凳,在贺世忠对面坐了下来,问:“他叔,你是啥时回来的?”

贺世忠说:“回来才两天。”

一边说,一边看见桌子上趴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在做作业,王娇坐在他身边陪着,便问:“这是端阳大侄儿的娃?”

李正秀说:“可不是吗?调皮死人!”

说完还要说什么,却看见王娇拍了一下孩子的头,说:“明祖,这是你世忠爷爷,叫爷爷!”

孩子不像贺世忠的孙儿那么怯生,他看了贺世忠一阵,果然大大方方地喊了起来:“爷爷好!”

贺世忠一边往椅子上坐,一边眉开眼笑地答应了一声,回头对李正秀说:“这娃儿嘴甜,不像我们家里那个,刚才见到我直往他娘的屁股后头躲!”

李正秀说:“嘴甜是嘴甜,就是一个人来疯。你不要说他,一说他等会儿就缠着你了!”

贺世忠说:“人长起好快!一转眼娃儿都这样大了!”

说完又看着李正秀说:“几年不见,他婶你头发也白一半了……”

李正秀没等贺世忠继续说下去,也说:“可不是吗?我们看到生的小娃儿,现在他们又有小娃儿了,再过几年,小娃儿又有小娃儿了,你说我们的头发还不白吗?”

说着也望了一眼贺世忠,又接着说:“他叔你也比过去显老多了!”

说完,不等贺世忠再说什么,便又对他问:“他叔,他婶子的病怎么样了?”

听见李正秀这样问,贺世忠急忙答:“好多了,多谢他婶惦记着!”

说完才又对李正秀反问了一句:“他婶,端阳大侄子没在家里?”

李正秀说:“可不是!吃过早饭就走了,现在也没回来。”

贺世忠“哦”了一声,流露出了几分失望的神情,又看着李正秀问:“他大概多久才会回来?”

李正秀还没答,王娇便说了起来:“老叔,他可是只三脚猫,啥时候回来那可说不一定,有时很早就回来了,有时半夜三更才落屋呢!”

说完这话又看着贺世忠问:“他叔,你找他有啥事?”

贺世忠本想把自己的事告诉她,可一想给她说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又拿不准贺端阳什么时候回来,便站起来说:“就是呀,他婶,侄儿媳妇,我有点事情想给他说说,既然没在家里,我就另外抽时间再来吧!”

李正秀见贺世忠要走,便也站起来说:“那也好,时间不早了,别耽误了他叔睡觉!”

王娇也起身相送,说:“老叔,要是事情不急,你明天早晨来看看吧!”

贺世忠听了这话,答应了一声,便开始往外走,这时那桌子上做作业的小子突然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爷爷慢走!”

贺世忠听见,又急忙回头,一边对那小子笑,一边挥手说:“好,好,爷爷谢谢明祖,明祖真乖!”说着走出了门外。来到院子里,眼前还浮现着那小子的模样,心里有些酸酸的,过了一会儿才感叹说:“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自己屋里那小子,年龄比人家大,可还赶不上人家一半机灵,长大又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东西!”

这么想着,又拐上了回家的路。没走多远,忽然想起老伴儿叫他找贺凤山算算命的话,心里一动,又突然站住了。心里想:“是呀,出都出来了,怎么不去找他算一算呢?灵不灵是一回事,回到医院,要是老婆子问起来,我也才好有个话回答她呢!”这么一想,便马上岔到了去贺凤山家的路。

到贺凤山家里后,贺凤山问:“大兄弟深更半夜的,来找我有啥事?”

贺世忠答道:“不瞒你老哥说,我来找你给我算算,看你兄弟媳妇的病,还有治没有治?”

贺凤山一听贺世忠这话,眼光有些好奇地落到他脸上,看了他一阵才说:“大兄弟你也信起这一套来了?过去你是一直把我当牛鬼蛇神的!”

贺世忠被贺凤山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说:“老哥你不要生气,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我现在也信这些了!别的不说,我要是上一辈子没做什么缺德的事,这辈子的命怎么会这样糟?你是晓得的,我当兵那阵,眼看就要提干了,却因为一点小事给复了员!回到贺家湾,郑锋又压着我,连个生产队的干部也不让当。好不容易改革开放了,我才当了个村民小组长。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当了个村支书,又被贺世凤他们告下去。当了几年村干部,不但没得到啥好处,还黄泥巴揩屁股——倒贴了一大坨,借了几万块钱给乡上交农业税,到现在还没还我。这还不说,还欠贺世财、贺世绪他们的账!出去打工呢……”

说到这里,本想把讨工钱的事说出来,但一想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打住了,改口说:“反正这一辈子没顺畅过!现在呢,你兄弟媳妇又得了这样一个病,你说这不是命是啥子?”

贺凤山听完,便说:“这就对了,人是啥命,老天爷早就给你安排好了,人要和命掰手腕,那是注定要输的!你到灶屋把手洗了,来给兄弟媳妇抽支签吧!”

贺世忠听了这话,果然进灶屋去洗了手,出来时,贺凤山早捧了一只签筒,微闭了眼睛,将筒里的签摇了一摇,便对贺世忠说:“来抽吧!”

贺世忠便走过去,从竹筒里抽了一支签,然后交给了贺凤山。贺凤山接过去,把它凑到眼睛跟前,慢慢念出了四句诗来:

洛阳锦绣万花丛,

烂漫枝头不耐风。

三五明月时更过,

夕阳西下水流东。

念罢,便急忙摇头说:“兄弟媳妇这病恐怕不太好……”

贺世忠一听,便急忙叫了起来:“你是说她这病没治了?”

贺凤山又摇了摇头,说:“倒不是一定不能治,从这签来看,倒还是上上签,这就取决于你有没有钱了!有钱就能治,没钱就是枉然……”

贺世忠一听这话,倒与医生说的换了肾就和正常人一样相吻合,一时心里高兴,便对贺凤山说:“谢谢老哥子,老哥子真是活神仙!”

说着,便下意识地把手伸到口袋掏钱。一摸口袋却是空的,这才记起自己身无分文。愣了一阵,才笑着对贺凤山说:“哎呀,实在对不起,刚才换衣服,把钱包放家里了……”

贺凤山没等他说完,便急忙摇手说:“小意思,小意思,自己弟兄,说钱干啥子?”

可说完又马上说:“可神仙面前,还是不要打诳语!”

贺世忠一听,便明白贺凤山的意思,立即说:“就是,老哥子放心,兄弟过后就把钱给老哥子递过来!”说罢站起来便要走。

贺凤山一见,便问:“大兄弟还要到哪里去?”

贺世忠愣了一下,才说:“实不相瞒,我还要去找一下贺端阳!”

贺凤山一听,便说:“你还要去找贺端阳?那我就不留了,你快去快去!”

说着,贺凤山便去开了门,把贺世忠送了出来。

走到屋后,贺世忠站了一会儿,又往贺端阳家去了。可他却不敢再走窑坡那儿了,而是从村小学前面的大路绕过去。到了贺端阳的院子,只见屋子里已经灯灭人静,周围万籁俱寂。他拿不准贺端阳是否已经回家,在院子里站了一阵,这才鼓起勇气上去敲门。敲了很久,屋子里才亮起灯光,接着有人过来开门。打开门一看,是李正秀。李正秀披着衣服,睡眼蒙眬,贺世忠一见,便急忙不好意思地说:“他婶,打搅你睡觉了!”

说完马上又接着问:“端阳大侄儿回来没有?”

李正秀打了一个呵欠,又觑着眼睛看了贺世忠一阵,方才认出他来,便说:“他叔,让你又白跑一趟了,他还没回来!他叔明天早晨再来看看吧,他可能在家里了。”

贺世忠听了这话,对李正秀说了一声:“那好,他婶。要是端阳大侄儿回来了,你给他说一声,就说我来找过他了!”说完悻悻地转过身,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天一亮,贺世忠就起床了。他洗漱完毕,就准备又去贺端阳家里。出门来刚把门拉上,忽然听得旁边屋子的大门“吱呀”响了一声,知道儿媳妇王芳已经起床,便想起该过去给她打声招呼,免得她把早饭做好了来等着他,于是便踅了过去。

王芳果然已经起床,正蓬松着头发在院子里喂鸡。一边喂,一边抓着一只只小母鸡,伸出右手拇指在它们的肚子里探蛋。贺世忠一见,忽然想起了老婆子的话,便对儿媳妇说:“你妈说她春上孵的那几只母鸡,也在下蛋了,你也给探探,别让它们下到外面去了!”

王芳一听,说:“我就是在探它们!前天就有一只,关到鸡窝里都跳出来,不晓得把蛋下到哪儿去了!”

说完又看着贺世忠问:“爸,你这么早就起来,又要到哪去呀?”

贺世忠说:“还能到哪去?又去找贺端阳嘛!”

王芳问:“你昨晚上去没有见到贺端阳呀?”

贺世忠说:“见到啥?他女人说他吃过早饭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王芳说:“爸,昨晚上你说去找贺端阳,我忘了给你说一句话,贺端阳可不好找呢!”

贺世忠听了这话,有些奇怪,便对儿媳妇问:“怎么不好找?”

王芳说:“人家现在包工程,可是个大忙人了!”

贺世忠一听,更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便又问:“他不是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吗,怎么包起工程来了?”

王芳说:“爸,你还以为像你当支部书记那些年,成天催粮催款,刮宫引产,跑得脚板不着地呀?现在的村干部,一不催粮,二不催款,也不治山治水,计划生育巴不得有人多生,生了好收罚款……”

儿媳妇的话还没说完,贺世忠便不明白地问:“那他们平时都做些啥子?”

王芳说:“做啥子,陪领导吃吃喝喝、打牌玩耍拉拉关系嘛!”

贺世忠说:“光和领导拉关系?”

王芳说:“和领导关系拉好了,才能包到工程呀!”

说完见贺世忠还是有些不明白,便又接着说:“我听别人说,现在上面的农业项目很多,像种植、养殖、加工、修路、新农村建设啥的,国家都给得有钱。可这些钱普通老百姓怎么晓得?那些村干部和乡上的领导吃吃喝喝,把关系搞好了,他们就能先晓得国家又有一笔啥钱投到哪儿了,就通过关系把工程包下来。所以现在的村支书、村主任,当干部只是副业。贺端阳现在也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士扛邪神,学精了,听说最近也包了个啥工程,好多人都难得看见他在村里露一面呢!”

贺世忠明白了,说:“怪不得昨天晚上,我去找了他两次,都没见着他!”

说完这话,心里更着急起来,说:“那我更得抓紧时间去找他,别让他等会儿一走,我又找不着人了!”

说着便转身朝前走去。走到院子边上,这才记起忘了叮嘱儿媳妇的话,于是又掉头说:“早饭煮好了,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你和阳阳先吃,给我留到锅里就行了!”

说毕,这才急急地走了。

到了贺端阳家,李正秀和王娇也起床了,王娇在灶屋里涮锅洗菜,准备做饭,李正秀从阶檐下往灶房里抱柴火,一见贺世忠,便说:“他叔来了!”

贺世忠忙问:“他婶,端阳大侄儿可回来了?”说罢心里还有些打鼓,目光便直直地落到她脸上。

李正秀还没来得及答话,王娇从灶房门口伸出脑袋说:“可不是吗,昨晚上半夜才回来呢!”

说完又才招呼贺世忠说:“他叔,你进屋坐,我去喊他。”

贺世忠一颗心这才落了地,便进屋去坐了。王娇果然到屋子里,喊了半天,贺端阳这才趿着鞋,从屋子里惺忪着睡眼走了出来。贺世忠一看,只见他上身披一件棕色紧身夹克皮衣,下着一条灰色牛仔裤,把整个壮硕挺拔的身子,都给衬托出来,已非昔日的小儿模样。于是便忙站起来说:“哎呀,大侄子,几年不见,如果在大街上劈头一撞,老叔都会认不出你了!”

贺端阳也说:“这么多年不见,老叔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说着,便扯过一根凳子,也像李正秀昨晚一样,在贺世忠对面坐了下来,才接着说:“听你侄儿媳妇说,老叔昨天晚上来找了我两次,真是不好意思,让老叔跑冤枉路了!”

贺世忠忙说:“哪里的话,大侄儿是大忙人,老叔多跑了点路也不算啥大事!”

说完像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似的,忙又看着贺端阳问:“听说大侄子在外面包工程,是不是真的?”

贺端阳一听,马上呵呵地笑了起来,说:“老叔才回来,怎么这样快也听到了这些瞎话?啥工程,只不过揽了点儿别人看不上眼的活儿而已!”

贺世忠又忙问:“啥活儿别人看不上眼?”

贺端阳不吭声了,似乎在决定有没有回答贺世忠的必要。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对贺世忠说了:“老叔从公路上回来,难道没看见县上正在对公路两旁的民房进行风貌打造么?”

贺世忠说:“我是从小路回来的,啥风貌打造?”

贺端阳说:“怪不得老叔不知道!风貌打造就是按照县里规定的统一模式,对原来那些民房进行一些改造。具体来说,就是统一用涂料把外墙刷白,再把屋顶翻新。侄儿和另外一个村的支部书记,揽了一点儿刷墙壁的活儿,挣几个油盐钱!”

贺世忠听罢,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大侄儿这样忙!”

贺端阳等贺世忠说完,又停了一会儿,才像是为自己洗刷似的说:“不瞒老叔说,这年头当村干部,不像世海叔那些年,工作搞好了还可以去考一个乡上的聘用干部,干几年又转正,端上国家饭碗。这年头你干得再好,也是七月十四烧笋壳——没指(纸)望!所以还不如趁在位时,能够挣钱的时候就挣点钱,到时候叫你不搞了,手里也有几个钱养老!我开先没有想明白这些,看见别人这样搞,我才醒豁过来,也才跟着去找点活儿……”

贺世忠听到这里,不等贺端阳继续往下说,便深有感触地对他说:“大侄儿说的也可都是些道理!就像我这样,当支书的时候没有功劳有苦劳,可一叫你不搞了,哪个鬼大爷还想得到你……”

贺端阳也没等贺世忠说完,便也马上说:“是呀,是呀,可不是这样吗!”

说完这话,他才似乎想起来,两眼落到贺世忠脸上,像是有些自责地说:“你看我光顾和老叔说空话,连老叔的正事都忘了!老叔找我有啥事?”

贺世忠一听这话,眉头立即往鼻梁中间皱了过去,接着满脸的皱纹也像风吹着一样动了起来,做出了一副苦脸说:“还不是因为你婶子的病……”

贺世忠一语未了,贺端阳立即把话接了过去,做出了一副着急的样子,问:“我婶子的病怎么了?”

贺世忠说:“你婶子得的是肾衰竭、尿毒症……”

贺端阳立即又说:“这些我都听说了,这可是要命的病,也不知婶子怎么就得上了……”

贺世忠说:“可不是吗?医生说,只要换一个肾,就能和正常人一样……”

贺端阳听到这里,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一样,急速眨动了几下,这才说:“换肾可是要花不少钱的……”

贺世忠急忙又苦了脸,接了贺端阳的话说:“就是呀,所以我来找大侄儿,只有大侄儿能救你婶子的命了!”

贺端阳一听贺世忠这样说,两撇眉毛也立即拧到了一起,看着贺世忠不明白地说:“老叔,你这话是啥意思?我又不是医生,怎么能救婶子的命?”

贺世忠说:“大侄儿有所不知,当年县上要求各乡提前完成农业税,县上吴书记向我们乡李书记规定两条,要么完成全乡农业税,要么交官帽儿。李书记满坛子的泡萝卜——抓不到缰(姜)了,派了乡上其他领导到各村借钱交税。乡上魏副乡长和财政所余所长连夜赶到我家里来,要我当天晚上给他们借五万块钱,我到哪里去借?没办法,我把你兴菊妹子和兴涛老哥在外面打工的四万二千块钱,一下借给了他们。他们给我出了借条,说在当年或第二年的农业税中扣,可不久我就被人告下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这钱该找哪个要,所以先来问问大侄儿!不管是村上还是乡上,只要把这笔钱给我,你婶子就可以换肾了……”

贺世忠说着,便掏出当年魏副乡长和余所长给他打的借条,递给了贺端阳。

贺端阳接过借条一看,两只眼睛顿时瞪得比铜铃还大,身子往上动了一下,似乎要跳起来的样子,然后才一动不动地盯着贺世忠,说:“老叔,你今天不说,我还不晓得有这么回事!我只晓得村里贺世财、贺世绪、贺美奎、贺正轩几个人,当年曾经借过钱给村里交农业税和提留统筹款。他们来向我要过钱,可村里没有,要了几次没要着,也就算了,还没想到老叔还借了四万多块钱给乡上呢!”

贺世忠等贺端阳看完了,又去把借条拿到了手里,这才对他说:“贺世财、贺世绪、贺美奎、贺正轩几个人的钱,也是我出面去向他们借的!我下台后,晓得他们要来向我要钱,我才躲出去打工!至于我借的这钱,只有贺劲松、贺国华当时这些干部晓得。原来以为第二年我就可以从上缴的农业税和提留统筹款中扣回来,没想到没等到把钱收回来就背个处分下了台……”

贺端阳还没听完,仍旧蹙着眉说:“老叔呀,不是我说你的话,水都过几滩了,你今天才来要钱,不管你是向乡上要还是向村上要,恐怕有些麻烦!当时你怎么不向接替你的贺春乾要呢?他要是当时在上缴的款中直接给你把钱扣出来,不就行了……”

贺世忠马上说:“怎么没向他要?我在外面天天给贺春乾打电话。开头我给贺春乾打电话的时候,贺春乾对我说:‘老叔呀,你不晓得,乡上催农业税,比阎王爷催命还紧!我们收一点钱,他们当天就来督促我们上交,我们想截留一点做办公费都不行!我们手里没刀杀不死人,等以后再说吧!’我第二回给他打电话,他又说:‘老叔呀,我请示了乡上领导,领导说我们村历年尾欠还差七八万,说要么我们把历年尾欠款搞清楚了,乡上就从这笔款中还你的钱!要么就叫去收,从收回的尾欠款中来抵你的借款!老叔你也是晓得的,那尾欠款都是你和贺世海手里欠的,现在我们也没办法,只有等我们把尾欠款慢慢收起来了,才能还你!’一打电话是这样跟我说,二打电话还是这样跟我说。拖了两三年,我再打电话给他,你猜他说啥?他说:‘老叔呀,现在没法了,国家免除农业税了,把村里的债务也锁定了,农民手里没有收的钱,上面规定也不能收了,所以你那钱,我也实在没法了。你要要,只能向乡上要了!’我又给魏副乡长打电话,魏副乡长回答我,说新来的伍书记说他新官不理旧账,我也没法,只能等到国家以后出台了新的政策再说了!”

说完,贺世忠停了一会儿,才又苦着脸接着说:“大侄儿你也晓得的,老叔在外面打工,也不能像在家里一样,天天去找他们。就这样今年拖明年,一年拖一年,拖到现在,不但贺春乾下台了,连乡上也换了人,大侄儿你说这钱,该向谁要……”

贺世忠还准备往下说,贺端阳像是有点不耐烦了,打断了他的话说:“老叔呀老叔,我刚才说了,这事有点麻烦。麻烦就麻烦在人都换几茬了!按说这条子是乡政府出的,你该去向乡政府要,可乡政府当年借钱,又是交农业税,恰恰在你手里,又欠乡上的农业税和‘三提五统’款好几万元,这就成了一个连环账。乡上把你借的四万多块,充抵村上历年的尾欠,他们也说得过去!事到如今,我还真给你说不出啥好办法……”

贺世忠听了这话,立即哭丧着脸对贺端阳说:“大侄子,要照你这么说,你婶子的命就没法救了哟?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婶子的命就全靠你了,你可千万给老叔想个办法……”

贺端阳一听,又立即换了一副口气说:“老叔呀,我怎么会不想救婶子的命?别说是婶子,就是外人,也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不过这钱,村上是没法给你!老叔你也当过那么多年的支部书记,你也晓得一个村塘子的水有多深!何况现在上面确实把村里的债务都锁死了,又不能向农民去收一分钱,除了村干部的工资是由上面直接打到我们的工资卡上以外,上级又不多给我们千儿八百的,村上是一分钱也没有……”

贺世忠听到这里,脸上的皱纹一边颤动,一边带着绝望的眼神对贺端阳问:“这么说来,我那几万块钱,就打了水漂了哟?那可是你兴菊妹子和兴涛哥打好几年工的钱,我当时怎么被鬼摸了脑壳,就把钱借给他们了呀……”

说到这儿,只见贺世忠狠狠地打了自己脑袋一下,接着满脸的皱纹和嘴唇开始哆嗦起来。没哆嗦几下,突然埋下头,一边继续拍打自己的头,一边十分懊悔地说了起来:“我好糊涂,好糊涂呀……”说着,竟然一下“嗡嗡”地哭了起来。

贺世忠这一哭,不但弄得贺端阳手足无措,也让王娇、李正秀非常不满。先是王娇走了出来,沉了脸对贺世忠说:“老叔,不是我说你的话,年纪都一大把了,有话好好说嘛,哭啥子?说句不该说的话,你清早八晨的就到人家屋子里哭,换了别人,人家会依你?”

王娇话完,李正秀也说了起来,不过她不是数落贺世忠,而是对贺端阳说:“有啥话说不得,在你老叔面前发脾气?你老叔当支书的时候,没少对我们孤儿寡母另眼相待,现在你在他面前就逞起能来了是不是?一堆一块一个祖宗下来的,传出去了,你面子上好过?你以为你像那些国家干部,得罪了人屁股一拍走了就是?你就没有下台的时候?你下了台的时候去求人又怎么办?”

贺端阳六七岁的时候,他父亲便去世了,李正秀守着儿子一直没有嫁人,因此李正秀无论说什么,贺端阳都是不敢反对的。现在听了母亲的一番数落,便委屈地说:“妈,我没说老叔啥呀!我说的都是真话,不知他想起了啥,自己伤起心来了……”

李正秀听了这话,才又对贺世忠说:“他叔,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有啥过不去的坎?又不是外人,有话好好说就是了,哭啥?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端阳欺负了你!”

贺世忠听了这话,慢慢止住了哭声,抬起手在脸上擦了一把,才对贺端阳说:“对不起,大侄儿,这人一没出息了,就比人矮了一截,一想起几万块钱和你婶子的病,老叔一急,就忍不住掉眼泪了……”

还没说完,贺世忠又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嗝逆,把自己的话打断了。他停了一下,眼角又溢出了两滴浑浊的泪珠,他又伸手将它们擦了,这才咧着嘴角对贺端阳僵硬地笑了笑,接了刚才的话说:“老叔这是丢人丢到家了!”

贺端阳听了这话,忙说:“老叔也别责怪自己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人不伤心不落泪嘛!你和婶子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年轻夫妻老来伴,这事搁在谁身上,又会不着急呢?”

可说完话锋一转,又马上说:“可是老叔,侄儿真的没法帮你!人心都是肉做的,这是救命的事,但凡村里有钱,我都给你!”

说完见贺世忠嘴角又开始嚅动起来,又马上抬起右手,用力挥了一下,不等贺世忠的泪水流出来,抢在前面说:“不过老叔既然来找到了我,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一笔难写两个‘贺’字,我贺端阳在湾里也不想留个六亲不认的骂名,何况我们娘儿俩过去也多承老叔照顾!侄儿现在豁出去了,给老叔指一条路,就不晓得老叔敢不敢去走?”

贺世忠一听这话,眼里立即闪出了两点火星,看着贺端阳问:“啥路不敢走?”

贺端阳便说:“老叔敢走就好!一个船儿一个舵,老叔这钱,是谁借的,你还是去向谁要……”

贺端阳话还没说完,贺世忠明白了,便打断了他的话,问:“大侄子的意思是这钱我可以向乡上要?”

贺端阳说:“怎么不可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可贺世忠又说:“要是他们又是跟魏副乡长回答我的那样,说新官不理旧事,或者又借口当年村上该上交的钱没交清,又推到村里来,怎么办?”

贺端阳说:“这就看老叔的本事了!我跟老叔说,乡上现在有钱!虽然他们也是靠国家转移支付,可毕竟是一级政府,有许多收费项目。比如宅基地审批、农房改造、计划生育罚款啥的!更重要的是,现在这个马书记很会搞钱,去年他借我们乡农贸市场改造的名义,在场镇周边村民组征了五十多亩地,结果大部分建成了商品房出售。就这一项,就赚了个盆满钵盈!这还不说,现在国家的许多农业项目,只要一经过乡上,马书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雁过拔毛,挖个百分之几十在乡政府的篓子里!只要老叔敢去要,他们拿出几万块钱来还你,是轻而易举之事!”

贺世忠听完贺端阳一番话,眼睛比先前更亮了,闪出了一束束的光芒,可没过一会儿,便又黯淡下来,显得犹豫地说:“可他们要是不给呢?”

贺端阳立即把头靠近贺世忠耳边,说:“既然老叔问到了我,我给老叔出个主意,保证你去要得回来!”

贺世忠听了这话,眼里重新又放出光芒来,急忙盯着贺端阳问:“啥主意,大侄儿快说!”

贺端阳就说:“老叔你还不晓得,现在上面抓信访维稳抓得很紧!我们乡信访工作抓得好,马书记来后,又创造了一个‘四个一工程’。这‘四个一工程’现在可传遍全县,甚至全省了呢!啥叫‘四个一’呢?就是干部在接待上访群众方面,要做到‘一把椅子让座、一杯热茶暖心、一席好话送行、一张笑脸相迎’,这就叫‘四个一工程’了……”

话没说完,贺世忠便插话说:“这倒新鲜了,去上访的人倒成座上宾了!”

贺端阳说:“谁说不是这样?你别小看了这四句话,上面领导一听说,又是批示又是表扬,大报小报也发文章,全省信访办都向我们乡学习,我们乡就成了信访工作先进乡,马书记成了‘人民公仆’的典范。我们县也因此成了全省信访工作先进县!马书记现在在县委陈书记眼里,可以说得上是五月间的樱桃——红得发紫了!过两天,县里又要到我们乡召开一个全县信访维稳工作现场会,陈书记要亲自到我们乡来。所以,马书记这两天肯定在忙活这个会!你这两天不要去要你的钱。你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即使见着了,他也不一定有心情来管你这事。更重要的,老叔你不了解这个马书记的为人,特抠门,像只铁公鸡,往里捞钱的时候,恨不得用钉耙抓。往外掏钱的时候,就变得像用耳勺挖耳屎一样小气!即使他的篓子里有钱,你不找准时候,把他逼到墙角,让他实在无路可逃了,也休想从他那里掏出钱来……”

贺世忠听到这里,忽然心有所悟,便打断了贺端阳的话,说:“我明白了,大侄儿!你的意思是叫我趁陈书记下来开现场会的机会,像古人那样去拦轿喊冤,用陈书记来逼马书记还我的钱……”

贺端阳没听完,便急忙冲贺世忠摇起手来,一边摇,一边十分认真地说:“别别别,老叔你千万别这样做,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贺世忠一下又糊涂了,说:“那……那是啥意思?”

贺端阳说:“全县开这样大型的现场会,前面不但有交警开道,路上还会有警察值勤,陈书记的车一般又走中间,别说你不容易认出陈书记的车,就是认出了,还没有等你走到陈书记的车旁,警察就把你抓起来了!”

说完又说:“大侄儿怎么敢给老叔出这样的馊主意。”

贺世忠一听又有些着急起来了,目光便迟迟疑疑地落到贺端阳脸上问:“那大侄子你说我究竟该怎么办?”

贺端阳说:“老叔怎么还没有把我的话听明白?我想老叔应该是懂的!”

说完停了一会儿才看着贺世忠问:“老叔我问你,你说这天啥是马书记的七寸?”

贺世忠仍然把嘴张成半圆形,用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看着贺端阳。

贺端阳便说:“事情很明显的,保证现场会百分之百成功,是马书记这天的重中之重!反过来说,假如这天有人要去找他麻烦,他担心如果不解决,会搅了他的现场会,你说事情会怎么样?”说完这话便微笑着看着贺世忠。

贺世忠一下明白了,如醍醐灌顶站了起来,高兴地说:“我晓得了,大侄儿!你的意思是叫我在他开现场会这天,去乡里要钱。乡里怕我搅了他们的现场会,就容易把钱要到……”

话还没说完,贺端阳便说:“老叔真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

贺世忠脸上放着红光,像是已经把钱要到手了的样子,对贺端阳说:“多谢大侄儿点拨,要不是你,我怎么晓得这些?我就按大侄儿说的办!”

说完又说:“你真是你婶子的救命恩人,我替你婶子谢你了!”一边说,一边向贺端阳深深鞠了一躬。

贺端阳一见,忙说:“老叔快别这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样就折侄儿的阳寿了!”

说完又看着贺世忠嘱咐说:“老叔你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别人哟!明给老叔说,我和马书记中间有点那个,如果马书记晓得了是我在吃里爬外,那还不让我下课。”

贺世忠一听这话,便看着贺端阳问:“怎么,大侄儿和马书记有点不合?”

贺端阳说:“老叔不晓得,昨年为把我们村上那条机耕道改造成水泥路,县上给我们拨了五十万块钱,可马书记想把这笔钱吃了,瞒着不让我们知道。我晓得了后,发动村民去向他要,他给了我们二十五万元,可心里老大不舒服。我们钱不够,让村民到山上林子里砍了点树,卖了集资,可他知道后,不但找人来调查,要罚我们的款,还把我的村支书给捋了,让贺劲松主持村里工作。结果到年底,他们几个悄悄把林子卖给城里一个木材老板,被我知道了,跑到县委找陈书记告了状,陈书记把姓马的喊去狠狠训了一顿,回来又恢复了我的村支书职务。职务是恢复了,对我却是不放心,对我们村的工作,既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有些对我们不管不顾的样子。今年我们村里报上去十几户符合低保的人家,可他借口名额有限,一个也没批!年初大伙儿都说孩子到乡上上学不方便,要求还是把村小学恢复起来,我们给乡上打了报告,报告打是打了,却是夜蚊子滚岩——没有响动!我估计姓马的,十成是想把我们村凉拌(办)起来!”

贺世忠一听这话,便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大侄儿放心,哪个我也不得对他说!”

贺端阳说:“老叔不出卖我就好!主意我已经给你出了,要不要得到钱,就看老叔的运气和本事了!”

贺世忠说:“只要不顾那张脸,啥事都可以做出来!我这次也想横了,要得到要要,要不到也要要,你婶子等着救命呢!”说完,谢过了贺端阳,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贺世忠一走,李正秀便从灶屋走出来,对贺端阳说:“我叫你好生跟他说话,你怎么给他出起这样的主意来了?要是他到乡上要不到钱,怎么办?”

贺端阳说:“要不要得到钱,是他的事,我不这样给他说,他怎么会走?我上午还有事情,他要是缠着我不走,年龄又那么大了,我又不能推他吼他,你说怎么办?”

李正秀想了想,说了一声:“那倒也是,大水淹忙了,牛网刺也想抓一把,我还真怕他赖在我们家里不走呢!”

贺端阳说:“不走还是小事,要是他女人真有个三长两短,死了,他还会把责任怪到我脑壳上!让他到乡上去要,要着了,他会感激我,要不着,最起码他不会恨我!”

李正秀听了这话,将儿子认真地看了几眼,这才笑了起来,说:“我儿子这才是长大了!”

说完又对王娇叫:“王娇,快把明祖叫起来吃饭吧,端阳不是忙着要走吗?”

王娇急忙从灶屋里钻了出来,说:“是,妈,我马上就去叫!”说着就去喊儿子了。这儿李正秀见了,便急急地进灶屋盛饭去了。

贺世忠回到家里,儿媳妇和孙子正趴在桌子上吃饭。王芳一见父亲,便说:“爸,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舀饭!”

贺世忠听了儿媳妇这话,心里有点隐隐的不高兴,便说:“我到哪儿去吃饭呢?我去找贺端阳说事,难道他还要留我吃饭?”

王芳听了,也不说什么,就去给贺世忠舀了一碗饭来。

贺世忠坐下来,从王芳手里接过碗,正准备吃,孙子贺阳的两只眼睛,忽然滴溜溜地落在他的脸上转着。大约是昨天晚上已经见过了一面的缘故,或者在他没在家的时候,王芳又教了他什么,小家伙没昨天晚上那样怯生了。贺世忠见孙子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便对他说:“不赶快吃了去上学,看着我做啥子?爷爷又没哪儿多长一只耳朵!”

小家伙忽然说:“爷爷,你把钱拿给我,我自己去买礼物!”

贺世忠听了心里一惊,急忙朝儿媳妇不满地瞥了一眼,可王芳像没看见他似的,只埋头吃着饭。贺世忠不好意思在孙子面前说自己没钱,便说:“你要买啥礼物?”

贺阳说:“买崔大龙那样的小轿车!崔大龙生日时,他爷爷就给他买了一辆小轿车,带遥控的,可让同学们羡慕死了……”

贺世忠没听孙子说完,便板起了脸问:“多少钱?”

贺阳说:“一百多块!”

贺世忠说:“那是玩具……”

贺世忠没说完,王芳突然抬起头来,笑着对儿子说:“听见没有,爷爷说那是玩具,你爷爷要买,就给你买一辆真的!”

说完又马上说:“你爷爷在外面打了这么多年工,难道这点钱都没有?”

贺世忠见母子俩一唱一和,便知道这又是王芳的主意。让儿子向他要点钱还不是王芳的真实想法,她的真实意思是想探探他这些年究竟挣了多少钱?以防备着他们老两口又偷偷把钱给了兴菊,心里由不得骂了一声:“十月里的丝瓜——满肚子丝(私)的东西!”

骂完,又怕自己等会儿下不了台,于是便沉了脸,瞪着孙子说:“都这样大个人了,还耍啥玩具?”

说到这里,又猛然想到贺端阳那个小子来,便更来气了,又接着说:“你看你比贺端阳家的贺明祖,要大两岁多,可还没有人家一半懂事!昨晚上我去了,人家做作业做得很认真,喊人也喊得脆生生的,哪像你只晓得贪玩,还要啥玩具……”

贺世忠还要往下说,却见儿媳妇一张脸已经拉下来,很不乐意的样子,便急忙打住了自己的话。贺阳见了,先是朝母亲看了一眼,接着又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然后才对贺世忠说:“哼,爷爷打了这么多年的工,连这点钱都舍不得,抠门!”说着,做出不愿再搭理贺世忠的样子,只顾埋头吃自己的饭了。

这儿王芳却吼了儿子一句,说:“你爷爷挣的钱是爷爷的嘛,哪个叫你没出息!”

说完又对贺世忠说:“爸,你也不要总是说自己的人这也不如别人,那也不如别人,小娃儿,哪个看得出来?”

贺世忠知道儿媳妇没有达到自己的愿望,心里有些不舒服了,本还想再说她几句,又怕她更不高兴和自己争起来,想了想,便把想说的话都咽回到了肚子里,只默默地把头埋在了饭碗里。

吃完了饭,贺世忠才对王芳说:“我进城去了,下午我叫兴涛回来一趟!”

王芳听了这话,仍然黑着脸,像是谁欠了她什么一样,嘟囔着说:“管他回不回来,有我啥事?”

贺世忠听了,也不计较,便忙忙地走了。因为他身上没钱,也不好意思向别人借,于是便又只好像回来时一样,辛苦自己的两条腿,从小路往城里走。

走到城里,已是晌午,便急急忙忙往医院住院部来。上了楼,还离女人病房老远,便听见从病房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哭声,再一看,病房门口又围着很多人。贺世忠心里一紧,知道发生了不幸的事,于是加紧脚步,小跑般朝病房奔了过去。跑近了才看见不但病房门口围了很多人,病房里面也挤得密密匝匝的。他想拨开人群挤进去,可人们却只顾伸着脖子、踮着脚尖朝里面望着,脸上挂着悲戚的表情,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贺世忠见挤不进去,只好在门外站着。正想打听,忽然见里面的人在往外面退,门口的人又纷纷往两边分开,把他挤到了一边,让出了中间的一条路。接着,只见两个穿着白衣服的年纪大约在六十岁上下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推着一辆车子出来了。贺世忠一看,那车子上直挺挺地躺了一具尸体,尸体从头到脚,都用白被单盖住了。车子两边和后面,跟着几个呼天抢地哭泣的人。贺世忠从哭泣的人中,立即认出了昨天已经见过面的、被兴菊称为“王姨”的老妇人和那个沉默不语的男人。贺世忠便明白是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女病人去世了,鼻头也不由得一阵发酸,眼睛立即溢满了泪水。他怕被人看见,马上抽了一下鼻子,又迅速用手背将挂在眼角的泪水抹去。泪眼蒙眬中,这才朝那个叫“王姨”的老妇人看去。只见老女人脸色苍白,头发蓬乱,有几绺白发耷拉下来,黏在了脸颊上。虽然张开嘴唇在一声声叫着“我的女呀……”,可脸上的表情却也像死去一般呆板僵硬、毫无生气,好像自己的灵魂也和死者一样,早已脱离躯体而去。而那位男子,此时同样面色枯槁,目光散乱,从他胸腔里发出的是泣不成声的“嗡嗡”声,像是有什么把他气管堵着,使他无法把内心巨大的痛苦发泄出来似的。他随着运尸车走了几步,却突然走到一边,一边捶打自己胸膛,一边将头在墙上咚咚地撞着。旁边的人看见,急忙把他拉开了。还有两个年轻些的女人,估计是死者的什么亲戚或好友。她们尖锐痛苦的哭声,则像鞭子一样,不断地抽打着人们的心。两个运尸的老男人,似乎想尽快完成任务,推着车子走得很快,那个叫“王姨”的老妇人有些跟不上,踉跄了一下,扑倒在了运尸车上,两个老男人才把速度放慢了一些。围观的人看见运尸车和哭声渐渐远去了,这才慢慢地散去。

等人们都走开了,贺世忠才走进病房里。一看,田桂霞还像昨天一样躺在病床上,脸色却比昨天还苍白了,眼瞳像是凝止了似的盯着上面的天花板。兴涛和兴菊坐在母亲床边,兴涛垂着头,脸上挂着一副霜打了的颜色,兴菊的脸颊上还挂着长长的泪痕,显然刚才哭过。一看见他,三个人都向他瞥了一眼。田桂霞动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和他打招呼,却没有发出声音。兴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倒是兴菊愣了一下,对贺世忠说:“爸,你来了!”

说完朝对面那张床努了努嘴,然后才咬着嘴唇说:“那个病人死了……”话还没说完,泪水又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贺世忠说:“我刚才都看见了,白发人哭黑发人,那个王姨哭得太伤心了……”

说到这里,紧紧忍着没让自己的泪水掉下来,却对兴菊说:“你们这样伤心做啥子?生死有命,哪个又挽救得到?”

兴菊听了这话,也像不好意思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笑了笑说:“我们不是替她伤心,主要是想她从一来到医院,就没醒过,没和亲人说上一句话,就这样去了,所以她妈妈和丈夫才这样难过!听说她还有一个女儿在外地读书,为了让她安心学习,连她妈妈的病,都没有让她知道,等她放了假回来时,坟头的草都长起多高了……”说着,嘴唇又开始颤动,急忙把头埋了下去。

贺世忠一听,心里更加难受,却说:“你们以为这样死不好呀?我跟你们说,这样死最好了!死人啥也不晓得,啥也不挂念,一撒手就走了,有啥不好……”

贺世忠还没说完,忽然听见田桂霞喊了起来:“他爹……”

贺世忠听见女人喊,这才意识到只顾替别人伤心,而忘了自己的病人,急忙打住话,走到女人面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对她问:“他娘,你觉得今天好些了没有?”

田桂霞又咧了咧嘴,努力挤出了一丝苦笑的样子,然后说:“又不是凉寒感冒,哪有天天都感觉在好转?”

说完突然颤抖地将那只插着输液管的手伸过来,抓住了贺世忠的手,目光中带着绝望和恳求的神色说:“他爹,你们还是把我抬回去吧……”

贺世忠一听女人这话,便马上生气地说:“你又来了,医得好好的,把你抬回去做啥?”

田桂霞却没理贺世忠,继续说:“我晓得,这病是治不好的,人家比我年轻得多,还能报销医疗费,都没治好,我还有啥治头?你们不如把我抬回去,有啥好吃的,趁早煮给我吃了,有啥好穿的,给我穿了,有啥话给我说,早点给我说了,我死了也划得着……”

贺世忠见她一边说一边喘气,便打断了她的话:“谁说你的治不好?昨天那个王姨不是说你病在松了吗,怎么能不治?明给你说,我回去到贺凤山那里给你抽了一个签,凤山说你的病并不碍事……”

兴涛和兴菊这时也明白了过来,还没等母亲答话,兴涛便也说道:“就是,妈,我们昨天还问过医生,医生说这病完全能治!你放心,我们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

兴菊也说:“妈,你想吃啥就给我们说,医院伙食团啥都有,即使没有,我们到街上也能给你买到,一定要回去才吃得到?”

田桂霞还想说什么,先前围着运尸车哭泣的两个年轻一些的女子,红着眼睛进来收拾那张病床上病人的东西了。贺世忠想对她们说几句话,却因为不认识,不知说什么好。正迟疑间,忽然看见兴菊一边往外走,一边对他眨眼。贺世忠明白了,马上跟着女儿朝外面走去,接着兴涛也跟了出来。走了一两丈路,兴菊才站住,回头对父亲问:“爸,你回去要钱,他们怎么说?”

贺世忠一听女儿是问这事,便说:“钱哪有那么容易要的?不过事情还是有很大希望!”

兴涛听了这话,像是在茫茫沙漠中突然看见绿洲一样,马上兴奋地对父亲问:“是啥希望?”

贺世忠本想把事情经过对儿女们说说,可想了一想又打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有没有希望过两天就会晓得了,反正老子认为起码有一多半的希望……”

贺世忠还没说完,兴涛和兴菊都高兴起来了,说:“那太好了,爸!只要你把原来借出去的钱收回来,我们就是再穷,也要想法把妈换肾的钱凑足!”

贺世忠说:“你们该向三亲六戚下话的,就先向他们打声招呼吧!”

说完又对他们说:“从你们妈住院起,你们一直都守在医院里,吃过午饭,你们都各自回家里看看,把家里的事该安排的安排一下,该料理的料理一下,这两天就由我在这里守候!后天下午你们再来……”

贺世忠还没说完,兴菊便看着他问:“爸,你一个人在这里,照不照顾得过来?”

贺世忠说:“有啥照顾不过来的?你们放心走你们的,但后天下午你们一定得来,因为大后天我得到乡上要钱!”

兴涛和兴菊一个多星期都没回过家了,听了父亲的话,巴不得马上就走,于是都说:“那好,爸,我们回去看看,顺便把衣服换下来洗了,后天下午准来!”说着,见那两个女人已经各自抱着一包东西走了出来,父子三人便又回到了病房里。

吃过午饭,兴涛和兴菊果然收拾了东西,分别去田桂霞的身边打了招呼,正准备走时,兴菊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对兴涛说:“哥,你不给爸爸点钱,万一这两天医生又要给妈开药,怎么办?”

兴涛听了这话,抬头看了看父亲,却说:“爸身上一点钱也没有呀?”

贺世忠听了这话,心里很不高兴,便黑了脸说:“老子昨天就给你说了,我所有的钱都给了你,哪还有钱了?你们两口子怕还以为我挣了好多钱,是不是?”

兴涛听了父亲这话,有些脸红了,便掏出钱来,数了一千块钱交到了贺世忠手里。

兴菊一见,又说:“万一一千块不够呢?”

兴涛想了想,又数了一千块钱给父亲,然后兄妹俩才告别父母,急急忙忙地回了家不提。

到了第三日下午,兄妹俩果然又来到了医院。兴菊先到,来的时候,用装化肥的尼龙口袋提了一只不锈钢汤锅,贺世忠一见便问:“你提的啥?”

兴菊说:“我杀了一只鸡,炖点汤给妈补补身子!”

贺世忠心里一热,忙说:“你怎么这样没事?几十里路,你就这样提来的呀?”

兴菊说:“我原来打算放到背篼里背的,但又怕汤晃出来了,才找了这根口袋提,开先觉得很轻,可走着走着就感到重了。两只手换来换去提,到现在胳膊和手腕都酸酸的!”

说着,兴菊就先摇了摇左边胳膊和手腕,接着又摇了摇右边的胳膊和手腕,然后去打开尼龙口袋,把钢精锅取出来,揭开锅盖,捧到母亲床边,对田桂霞说:“妈,你闻闻,香不香?”

田桂霞努力撑起身子,闻了闻,眼眶湿润了,却说:“傻丫头,再香,你提来也冷了嘛,这里也找不到地方热,还不是没法吃……”

田桂霞还没说完,兴菊便不以为然地说:“妈,你放心,哪会找不到地方热的?我在家里就想好了,就到医院伙食团,去给那些大师傅说点好话,借他们灶上的余火热一下!他们要是不答应,外面还有那么多餐馆食店,大不了给他们一两块煤火钱嘛!”

说完这话,兴菊便站起来,也不等贺世忠和母亲说什么,盖上锅盖,将钢精锅重新装进口袋里,这才说:“爸、妈,我现在就找地方热去,反正时间也不早了。”说完这话,果然就提起口袋,风风火火地走了。

看着女儿的背影,贺世忠觉得十分感动,便对田桂霞说:“老婆子,看来还是养丫头好,要是兴涛这小子,他哪里想得到这些?”

田桂霞一听贺世忠这话,便说:“他爹,小子有小子的好处,丫头有丫头的好处。小子要媳妇好,小子才好,丫头也要女婿好,她才好!俗话不是说:儿子孝不算孝,媳妇孝才算真孝;女儿孝也不算孝,要女婿孝才算真孝吗?”

贺世忠说:“可不是这样吗……”

话音没落,兴涛便也来了,老两口儿便急忙打住了话。贺世忠先还有些担心他被家里的事缠住,不能按时赶来,现在见他也来了,一下放了心。田桂霞看见儿子也非常高兴,挣扎着问了王芳,又问了孙子,又问了鸡和鸭。兴涛只拣高兴的话对母亲说了,又劝慰了一通母亲安心养病的话。这时兴菊果真热了鸡汤回来,几个人吃了晚饭各自歇息不提。次日一早,就是贺端阳告诉贺世忠县上到乡上开现场会的日子,贺世忠一大早便起身,赶车回乡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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