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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贺端阳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想起在贺国藩家里受的那些气,尤其是贺通良讥讽的神情和贺春乾说他是小疯子的话,浑身的血液便直往头上涌来,冲得鬓角的两条青筋直跳动,恨不得一刀将这两个不依法办事的人劈了似的。“吱嘎吱嘎”地咬着牙,走到自家的院子里,那条叫黄尔的黄狗听到主人的脚步声,又从窝里跑了出来,摇头摆尾地围着端阳献殷勤。端阳心里的气正没处出,便一脚向黄狗踹去,道:“滚!”那一脚正踹在黄狗的大腿上,只听得那畜生惨叫一声,便拖着腿一瘸一瘸地往一边去了。

李正秀还没入睡,正和衣倚靠在床头等着儿子回来。听见外面院子里有狗的惨叫声,便在屋子里大声问道:“哪个打狗做什么?”端阳听见也不回答,跨上台阶,便去推门。门没闩,端阳一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端阳进去后顺手将门重重地往后一甩,门板碰到门框上,哐地发出的声响如雷霆一般,震得李正秀背后的墙壁都簌簌地抖动起来。李正秀知是端阳回来了,便责怪地道:“你轻点嘛,哪里鬼打起来了?”端阳也不回答,径直走到自己屋里,同样将门重重一甩。然后走到床前,也没拉灯,两只脚交换着蹭掉鞋子,也不脱衣服,就往床上一躺,睡下了。

李正秀见端阳回来头不是头,脸不是脸,问他话也不回答,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心里自是不安。于是便下床来,趿上鞋,向儿子房间走过来,拉亮了灯。端阳见母亲来了,急忙将被子拉上来连头带脸都盖上了。李正秀一见,便生气地道:“你躲什么?哪个又把你惹到了?”端阳闭了眼,鼻孔在被窝里呼呼出气,仍是不回答李正秀的话。李正秀又道:“出去跑了一趟回来,就像是哪个借了你的谷子,还了你的糠一样,又是哪股水发了嘛?”说完,见端阳还是一副不理睬她的样子,便去掀儿子的被子。端阳突然吼了一声:“你烦不烦?”说罢猛地一个翻身,头朝里睡下,把一个宽阔的脊背对着母亲,又拉上被子睡去了。

李正秀也生起气来,踢了旁边的柜子一脚,大声数落道:“你嫌我烦,你怕不怕遭五雷轰啊?你筷子一放就跑出去了,你老妈在屋里又是洗碗又是喂猪,挨冻受冷等你这样一大晚上,你回来不但没有给你老妈个好脸色,你是从岩石里蹦出来的是不?”端阳仍是没吭声,却也没有顶撞母亲了。李正秀等了一会儿,见端阳没答应,口气便柔和了一些,道:“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有什么话就不能跟你老妈说?你老妈再没有出息,也是你的娘嘛!”说完在端阳的床边坐了下来,手落在儿子的被盖上,像是抚慰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似的,抚摸着儿子的身子道:“哪个给你气受了啊?”

一语未了,忽见端阳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眼里噙着泪水,嘴唇像风中树叶似的簌簌抖动,十分伤心委屈的样子。李正秀见儿子这副样子,正待问,却猛地听见端阳从嘴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他们太不像样子了!”一边说,一边那眼泪继续在眼眶里打着转。李正秀听了儿子这话,一面看着他一面说道:“这样大个人了,还哭兮兮的干什么?没有出息!把眼泪水儿揩了,给妈好好说说,哪个不像样子?”

端阳听了这话,果然呼哧一声吸了一下鼻子,又撩起被单角将眼眶周围的泪水擦了,方才继续气呼呼地道:“还有哪些?贺春乾他们呗!”李正秀耐了性子道:“他们怎么不像样子?”端阳停了一下才愤愤地道:“他们不依法办事,乱来!”李正秀两道目光落到儿子身上,停了片刻才又打破砂锅地问:“他们什么事乱来?”端阳抬起头瞪了李正秀一眼,回说:“选举呗!”说完又像是解释地补道:“村委会换届选举,他们不依法办事!”

李正秀听到这里,心里算是明白了,忽地笑了起来,道:“我说你个傻瓜娃儿,该操心的你不去操心,不该你操心的你偏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又不去当那个村主任,他们依法不依法关你什么事啊?”话音刚落,端阳像是实在憋不住了似的,猛地冲李正秀大叫了起来,说:“哪个说我不想当村主任,我就是要当村主任!”李正秀像是被吓住了似的,呆呆地看了儿子一阵方才说:“怪不得你这两天,一听见换届选举的消息,就跟丢了魂似的,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端阳不等母亲说完,便怒气难平地冲李正秀道:“我难道就当不得村主任?村主任又不是他们拿钱买到的?”李正秀见儿子气昂昂的样子,便道:“没有哪个说你当不得村主任,但你娃儿说话舌头和牙齿也不商量一下,你想当就能当得成?你连婆娘都没讨,在别个眼里你还是个小娃儿……”端阳仍是没等母亲话完,便又气咻咻地道:“哪个还说我是小娃儿?我早就是国家公民了!《选举法》规定,年满十八岁的国家公民就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我今年二十二岁了,好多人在战争年代,这个年龄都当将军了!”李正秀道:“我不管你是公民还是母民,我只知道这些年一会儿选什么村委会,一会儿又选什么人民代表,从来都是上头定几个人,拿来让老百姓画几个圈。有的什么代表,老百姓连人都没见过,可叫你画你就得画!俗话说得好,朝里有人好做官,你朝里连野舅舅都莫得一个,就轻易把官当到了?”端阳听了母亲的话,心里的气稍微平息了一些,但仍是不服气地道:“照你这样说起来,我就只能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了?我要出去打工,你又不肯,硬要把我留到屋里。我这样年纪轻轻的,就不想做点事?不想我做事,那你送我读书做什么?”李正秀道:“照你这样说来,好像是你老妈不让你当这个村主任一样。哪有当娘的不望儿子有出息?别说你想当村主任,你就是想当县长,当省长,当的官越大,你老妈越高兴呢!”端阳听了李正秀这话,急忙说:“那妈你就别拉我后腿,反正这村主任我和他们争定了!”说完又说:“你要是拉我后腿,我明天就出去打工!”

李正秀听了儿子这话,生怕端阳会马上离开她一样,急忙回答说:“你这样大一个人了,你妈拉得到你什么后腿?”说完抬起头,目光看着对面墙壁,像是发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回头看着端阳道:“妈一个农村老婆婆,也不知道个什么,既拉不到你的后腿,也帮不到你的什么忙,就凭你的运气去闯了!”端阳听了这话,忙俯过身来对李正秀说:“妈,你不拉我后腿就是在帮我的忙了!”李正秀道:“你今晚的话让我想起你九岁的时候,那时你才开始读小学二年级,我们贺家湾第一回开大会选村委会干部,你说过的话,你记不记得了?”端阳道:“什么话?”李正秀说:“那天下午你放学回来,把书包一放,你就要出去滚铁环。我说:你不做作业?你说:妈,明天学校放半天假,说要开大会选举。说完你又问我:妈,什么叫选举?我也不知道什么选举,便说:选举就是选举,就是选几个人出来当干部!你听了,突然对我说:妈,我长大了也要当干部!我听了这话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却说:你要当干部,就看你祖坟往不往外冒青烟!你听了这话又问我:妈,怎么一定要祖坟往外冒青烟才能当干部呢?我被你问住了,说:我怎么知道,祖坟冒青烟,就是你科科都得一百分,你长大了就能当干部!你听了后说:妈,我知道了,我以后科科都得一百分!你看那时说的话,十多年后终于应验了,别是你老汉的坟真的在往外冒青烟了!”李正秀说着,禁不住眼圈儿慢慢红了。

端阳听母亲说起了往事,又见母亲的眼里闪起了泪花儿,心里也涌起一股酸楚来,忙把话题转到一边,道:“妈,你说这些,我一点也记不得了。那可能是《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后湾里的第一回选举,我那时还小。第二回选举的时候我就有些印象了,因为那时我都读五年级了。我记得那天的选举会就在学校旁边的黄葛树下进行,乡上来了几个工作同志,那些标语我都记得,就和今天的内容一模一样,什么‘珍惜民主权利,投好庄严一票’,‘选好村委会,是全体村民的神圣权利’等。我印象最深的是乡上来的干部讲话,讲着讲着突然断电了,那干部就换了一只干电池喇叭讲,可那喇叭接触不好,讲的话时断时续的,底下的村民就叫:‘算了,别讲了,你那东西不好,像放屁一样地放一下,听也听不明白!’后来就画票了,场面乱哄哄的,好像猪儿市场一样。”李正秀听了,道:“哪回选举不是这样!第三回选举,你在乡上读初中了,那天学校放了假,你又跟到我一起去看热闹。画圈圈的时候,我叫你帮我画票,你问我画哪一个?我说看你画哪一个都要得,反正都是那几个现木脑壳!结果你一画,好多人都把票伸过来,叫你画……”李正秀还没说完,端阳一下笑了起来,道:“我记起来了,那天我起码画了一百多张票,用现在的话说,一个人画那么多票是违法的。好在从《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的一至三届村委会选举,都是等额选举,只是从第四届选举开始,才实行竞选。不过第四届选举时,我在职中念书,没有回来,不知道是怎么选的。我还记得有一回选县人大代表,县里有一个姓翁的局长放到我们村里来选。这个姓翁的局长,大家都没有见到过,可乡上来的干部在大会上讲一定要保证他选起。贺贵叔便对乡上干部问:那姓翁的是蹲到撒尿的,还是立起撒尿的?乡上干部回答:你管他呢,反正叫你画圈你就画圈!贺贵叔道:非也,非也,隔着布袋买猫,岂能让我们口服心服?说罢,撕了选票就扬长而去了。”

李正秀见儿子说起往事,心情有些好起来了,便道:“时间过得好快,说到说到你也想去争那个村主任当了。我知道你的性子比你那死老汉还要犟,认准了的事妈即使想拉你也把你拉不回来!不过你到底还是年轻,也没有经历过这些事,这里头的水到底有多深,你也不知道!依我想来,你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去和人家争,别人信不过,也该去问问你舅舅!姜老才辣,他虽然现在没当村干部了,可到底做过那么多年支书,知道里面的道道,让他给你出出主意!”端阳一听,脑海里突然亮堂起来,立即高兴地道:“妈,你说得是,我正愁没人给我出主意,怎么就把舅舅给忘了呢?”李正秀道:“你这两天像丢了魂似的,哪能想到这些!”端阳道:“妈,我明天就去舅舅的煤矿上,舅舅肯定会支持我的!”李正秀道:“管他支持不支持你,反正舅舅怎么说你就怎么听,他不会害你的!”端阳说:“行,妈,你也是我的好军师……”

正说着,忽然听到有人叩门,又轻声唤着端阳的名字。母子俩以为听错了,侧耳细听了一阵,的确有人在叫门。端阳疑惑道:“这样大一晚上了,哪个还来找我?”说罢要起床,李正秀忽按住了他,道:“你别出去,我去开了门看看!”说罢站起来。端阳嘱咐道:“妈,你小心些!”李正秀道:“我知道,你关了灯睡你的瞌睡,我不喊你,你不要起来!”说着,就走出去,随手关上了儿子房间的门。端阳等母亲一走,果然熄了灯,几下脱了外面的衣服,把身子躺在被窝里,却睁着眼睛,竖起耳朵,仔细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李正秀走到堂屋,敲门声越来越响了,李正秀便拉亮了灯,大声问了一声:“哪个?”只听见外面那人说:“他婶子,是我。”李正秀听出是贺劲松的声音,急忙应道:“哦,是他劲松叔呀,来了来了!”说着过去抽开了门闩。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贺劲松,见了李正秀,道:“他婶子,端阳睡没睡?”李正秀说:“才睡一会儿,不知道睡没睡着?”说完又道:“这大晚上了,他叔有什么事?”贺劲松听了这话,立即道:“进了屋我再跟你们说!”说着,回过头去朝周围看了一遍,才做贼似的一闪身进了屋。然后才道:“你把他喊起来,我跟他说点事。”说着,在桌子旁边的板凳上坐下了。

李正秀果真去敲了敲儿子的门,一边敲一边道:“端阳,是你劲松叔找你!”端阳早已听出门外是贺劲松的声音,心里便又有些生起气来,于是便大声道:“睡了,不想起来了!”贺劲松听了这话,明白贺端阳心里的气还没消,不待李正秀说什么,便道:“算了,我知道他今晚上受了气,心里不高兴,把我也当外人了。我们当长辈的不和他一般见识。他不想见我,我去见他就是!”说着,就去推开了门。端阳见贺劲松进来了,只好从床上坐了起来,把羽绒服披到身上,不冷不热地道:“你们说要打到十二点,时间还没到怎么就不打了?”贺劲松便笑着回答说:“我以为你娃儿硬是不和我说话了呢,你还是开了金口!贺国藩和我两个包里的子弹都抖完了,还打个屁呀!”端阳听了这话,又嘲笑道:“不是打屁,是放屁,满嘴的臭屁!”贺劲松一边摇着手,一边还是正了颜色说:“好好,看你娃儿怎么说,老叔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我知道你娃儿今晚上受了气,把老叔也当成了和他们一条道上的人,老叔也不生气。不过,你娃儿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老叔这样大晚上来,没有正经事跟你说,吃多了呀?”李正秀听了这话,也对儿子道:“你劲松叔是为你好,你好好听着!”端阳这才把脸色放和气了一些,看了贺劲松道:“我没把劲松叔当外人,只是心里有些想不开。”

贺劲松听后,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也不是我说你娃儿的话,你今晚上确实鲁莽了!你来跟贺春乾争什么?不是我在你面前说帮贺春乾长志气的话,你娃儿穿双草鞋从他肚子里钻三趟,一点把他绊不到什么?你也不想一想,顶撞他有啥子好处?”端阳听了这话,又不服气地道:“劲松叔,我也没有想顶撞他们,只是要求他们按《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办事……”贺劲松没等端阳话说完,便盯着他说:“我说你娃儿嫩,你娃儿还不服气!我活了几十年,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算是看明白了。你说的那个法是死的,可还有一个法是活的,这个法就是办法的法。你看这世界上,凡是日子滋润的都是靠了后面这个法才混成人上人的!你看那些只知道抠死法的人,哪一个的日子会有那些脑袋瓜子灵光、会想办法的人过得好?所以我说你娃儿,要想办成事,不要光知道去抠死法,还要会想办法才行!”李正秀听了贺劲松一番话,急忙道:“他叔,你这话说得好,你侄儿他年轻,就是只知道守死八字,你就多给他想想办法啊!”

贺劲松听罢,又朝李正秀摇了摇手,道:“他婶子,要不是这样,这黑天摸地的我来干什么?”说罢,又回头对端阳道:“先个在贺国藩的屋里,你娃儿说了一句你就是想当村主任!我也不知道你娃儿是当真的,还是一时的气话。不过你走后,我一边打牌一边在心里想,要是你娃儿真的能当村主任,倒是不错的!我不是当着你的面,就给你娃儿戴高帽子。怎么的呢?你看看现在我们湾里的干部,文化最高的才是一个初中毕业,又全是半蔫子老头。湾里虽然有几个也读了高中的,可都到外头打工赚钱去了。你娃儿虽然年轻了一点儿,但自从接生婆把你脐带剪断,我们就是看着你长大的。觉得你娃儿从小就耿直,老汉死得早,受过难,吃得苦,又读了中专,当个村主任,现在虽说经验不足,也是锻炼得出来的!不过你娃儿知道不知道,那村主任别个心里早就有人了……”端阳听了贺劲松一番长篇大论,登时便对他另眼相看了,不等他说完,便马上插话道:“我知道,劲松叔,听说贺春乾要贺国藩当。”贺劲松听后笑了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娃儿不知道呢,原来你娃儿已经听到点风声了!”说罢收敛了笑容又问:“你娃儿虽然知道贺春乾要把村主任给贺国藩当,却不一定知道这中间的原因!”端阳道:“有什么不知道的?因为他们是一房人嘛!”贺劲松又笑着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不是主要的。”端阳便有些不明白了,道:“那主要的是什么?”贺劲松道:“你还没看出来,贺春乾野心大得很,想把村里的大权都抓到自己一个人手里。贺国藩和贺春乾既是一房人,又生得十分本分,贺春乾叫他往东他就要往东,叫他当村主任,实际上就是叫他当个傀儡,贺春乾才能一手遮天。”

端阳听到这里,一下明白了,说:“原来是这样!我说嘛,贺国藩一个小学毕业生,又没什么能力,怎么贺春乾就看上他了?”贺劲松道:“还不光这样!贺春乾原先连我也要换的,让贺通良接我的会计。他去给乡上管组织的向书记说,向书记说你换了村主任,又要换会计,三个主要干部,老班子的人一个都没有了,不怕别人说你搞任人唯亲?再说,贺劲松是全乡业务最好的一个老会计,又没有犯什么错误,你有什么理由换他?还有一点,现在新任的会计,必须要通过县上的会计资格证考试才能上岗。听说了这话后,贺春乾才打消了换我的念头。如果把我换了,这湾里就真的全部由大房当家了!这个事,他以为我还不知道。可坛子口好封,人口不好封,我还是知道了。不过,我一直把它闷到肚子里,今晚上才第一个跟你们说。你们听到了,也当没有听到一样,心里明白就行,千万不要跟人说!”李正秀忙道:“他叔,你放心,你侄儿和我都不是搬弄是非的人,我们跟哪个都不说!”贺劲松道:“我只是一个算账搞业务的人,倒不是怕哪个,只是担心传到贺春乾耳朵里,就会像俗话说的割卵子敬神,人得罪了,神也玷污了!”

端阳听完贺劲松的话,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劲松叔,照你这样说来,只有让贺春乾一手遮天了?”贺劲松听后,马上道:“那也不尽然!”端阳问:“怎么才能不让他一手遮天呢?”贺劲松笑道:“你不是想当村主任吗?”端阳道:“你不是说我没有希望了吗?”贺劲松道:“哪个在说你没有希望?你要真的一点儿希望都没有,我今晚上还来干什么?”端阳一听这话,便立即道:“劲松叔,那你快说说,我该怎么办?”李正秀也道:“就是,他叔,你是老辈子,有经验,你就点拨他一下,免得他愁死了!”

贺劲松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虾有虾道,蟹有蟹道,其实这事找准了门道,一点儿也不难。你们知道这村干部,又不是国家发工资,也不吃国家的商品粮,碗里那点饭是从村民那里挤出来的,是村民的血汗,关国家什么事?可偏偏乡上抢着来端碗。他们把碗端给哪个人,哪个人便成了村干部。这么多年来选举搞了好几回,至今还是没有突破‘党委定人选,村民画圈圈’的方式。这回选举,我看要改变这种方式怕是很难!所以我提醒你娃儿,如果你真要当这个村主任,趁选举才启动,赶快去乡上伍书记那里活动……”说到这里,贺劲松见端阳想插话,急忙挥了一下手,接着道:“你听我把话说完了再说不迟!虽说贺春乾定了贺国藩做村主任,乡上伍书记那儿也同意了。但据我所知,姓伍的同意贺春乾的意见,并不是得了贺国藩什么好处,说不定到现在认不认得到贺国藩还不见得。他同意贺春乾的意见,是因为贺春乾是在他手里提起来的,这一年多工作得也还不错,他虽然是上级,也要给下级一点儿面子。因此,如果你在这时能够去说动姓伍的改变主意,那是再好不过了。只要姓伍的答应让你做村主任,贺春乾心里再不情愿,也得听乡上的不是?如果不走这一条路,你只把希望寄托在村民选举上,湾里大房的人就占了一半多,即使小房的人全投你的票,你也过不了半,要想选上比登天还难!”

李正秀听完,急忙皱了眉头道:“他叔,你说的何尝不是这样!可是你也知道,我们孤儿寡母的都只知道挖泥盘土,怎么能够去让姓伍的改变主意?再说,他连我们认都不认识,我们去找他,茅坑边捡根帕子——怎么好开(揩)口?”贺劲松道:“你们去找,别个当然不得理睬你们。你们没有那个能力,难道不知道找个人去帮你们说?”李正秀一听这话,立即高兴地说:“他叔,你经常在乡上走动,在伍书记面前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就帮我们去说说,事成了我们娘儿俩一定重谢你……”话音刚落,贺劲松正了脸色道:“他婶子,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在姓伍的面前,算个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跟你们说,你们要找的人一是面子要比贺春乾大,二是要能管得到姓伍的,那姓伍的才会听他的!”一听这话,李正秀立即泄了气,道:“他叔,你这话算是白说了,我们打起灯笼火把去找,也找不到这样的人嘛!”端阳也道:“就是,我们也没个当官的亲戚……”

贺劲松没等端阳说完,便笑着道:“怎么没得?现成的一个人你们倒把他忘了!”李正秀忙道:“你说的是哪个?”贺劲松道:“县中的世普哥,他不是和端阳的老汉是一房人吗?况且佳兰大妹子在家里种地时,婶子和她不是好得像亲妯娌一样吗?你们怎么连他也忘了?”端阳听后顿了一下,才道:“他?他只是一个学校校长,也不是当官的,姓伍的哪里会听他的!”李正秀也道:“他叔你说得不错,人倒是一房的人,还没有出五服,现在隔三岔五也在走动,只是不知道他得行不得行?”贺劲松道:“你们差了!你们以为贺世普只是个一般的校长哟?我跟你们说,他这个校长比起别个那些校长要高几个级别!我问你们,全县有几个国家重点中学,就他那个学校一个,他现在的级别,是正县级待遇!这且不说,我跟你们说,现在县里好多部门的负责人,什么局长副局长,全是他的学生。他本人也是县人大常委会的委员,别说其他人,就是县委书记、县长也要尊重他几分!说话管用得很。即使姓伍的没在他手里读过书,他也没直接管到姓伍的,但只要他肯帮忙,找他哪个部门的学生给姓伍的打个招呼,姓伍的敢不听吗?姓伍的一买账,你这个村主任不就轻而易举地当上了?”李正秀一听贺劲松说得这样肯定,一下高兴起来了,道:“他叔,真像俗话说的人在事中迷,就怕没人提,你这样一说,把我心里都说活泛了!那好,明天我就进城去找他婶子和老叔,说不定他老叔真就把这事情办成了呢!”贺劲松道:“就是,他婶子!所以我刚才说,只要找准了门道,再难的事也会觉得不难!不过我有言在先,他婶子,你去找世普的时候千万不要说是我的主意,也不要跟人说我今晚上到你们屋里来过!如果贺春乾知道是我在给你们背后出主意,不知道会怎么恨死我了!”李正秀立即起誓道:“他叔,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如果我们向外人说了今晚上的半个字,不烂牙腔都烂舌头!”贺劲松道:“那就好,他婶子,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说完,又对端阳说了一会儿打气的话,才起身告辞。这儿端阳和李正秀母子俩又把明日的事情商量了一番,方各自回房睡去。

端阳听了贺劲松一番点拨,兴奋得一晚没睡好觉,又挂念着第二天要到舅舅的煤矿上去,便很早就起来了。刚“吱呀”一声把大门打开,昨晚被他踢过的黄尔又从窝里跑过来,围着他亲热地摆尾不止。端阳见黄尔走路还有点瘸,便知昨晚自己那一脚踢得有些重了,心下就有些懊悔,忙蹲下身子,拍了拍黄尔的头说:“对不起黄尔,昨晚上我不该踢你!”那畜生伸出粉红色舌头,似乎想去舔端阳的手背,端阳又拍了拍它的头,道:“算了,你一边去吧!”畜生果然一边摇尾一边又回窝里躺下了。端阳又去将盖鸡圈门的石板移开,一窝鸡咯咯地叫着,从墙洞口钻出来跳到院子里,一边欢叫一边扑扇着翅膀,扑得那空气里一股鸡粪味道。

端阳刚把鸡放出去,李正秀也起来了,母子二人忙着去烧火做饭。吃罢饭,端阳要等母亲一起走。李正秀道:“我忙什么?我到了县城就不走了,你还要从县城赶车到老林乡,下了车还要走几里路才到得了你舅舅的煤矿,你先走吧!”说完又道:“我难道打起空手去求你老叔和兰婶?总得拿点遮手的东西吧!拿什么我还没准备呢!”端阳听了这话,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嘱咐了母亲一通,诸如到了城里过马路要走斑马线,不要随地吐痰等。李正秀也免不了对儿子一番叮咛,道:“如果你舅舅再给你钱,你可千万不能要了!这些年,我们娘儿母子用你舅舅的钱,已经够多的了!”又道:“上车下车的小心一些,别和人去挤!今天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就在舅舅家里住一晚上,反正这阵也没有什么活路!”端阳答应了一声,便自个儿去了。

李正秀等儿子走后,不慌不忙地去喂了猪,洗了碗,又将中午的猪食拌好舀进桶里,提到猪圈栏边。然后才去从墙上摘下一只篮子,先在篮子底下撒上一层米糠,接着去坛子里摸出五十个鸡蛋,一只一只地放在米糠上。放满一层又撒上一层米糠,这样放了三层多,把五十个鸡蛋放完了,马上又去找了一根尼龙口袋,从仓里装出半袋花生。又去拿了一根布口袋,从一只坛子里舀出十多盅红苕粉,倒进布袋里,拿秤把花生和红苕粉称了。共是花生十斤,红苕粉五斤,称好后,扎了袋口,放进一只专门用于赶集买卖东西的小背篓里。做完这一切,李正秀才去细细地梳了头,用两根发夹将左右两边的鬓发齐耳处夹了,方去衣柜里找出一件藕荷色的新衣服,将身上那件淡青色的、糊了几处油渍的脏衣服换了。一切收拾停当,便去锁了楼上和里面房间的门,只拿了大门钥匙,走进旁边贺世福家里,朝贺世福的女人道:“他婶子,中午还是帮我喂一下猪!”

贺世福的女人叫肖琴,和贺世福正端了碗吃饭,见了李正秀这样一身打扮,便道:“他婶,穿得这样舒气,是不是去看儿媳妇呀?”李正秀听了这话,便笑吟吟地道:“哎呀,他婶,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又请你了哟!跟你说嘛,好久都没赶过场了,收了点小东西,想到城里卖了,看能不能买点过年货回来!”贺世福道:“这样早就准备过年货了?”李正秀道:“也只是去看看!”说毕便又对肖琴说:“他婶,猪食我已经舀到桶里,就在猪槽前,中午时帮我去舀一下就是!”说完又道:“就麻烦他婶子了!”肖琴道:“一堆一块儿的,麻烦什么?我们走了,还不是你帮我们喂猪喂鸡!只要你放心,他婶你把钥匙给我就是!”李正秀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就不得来麻烦他婶子了哟!”说着把钥匙给了肖琴,回来背上背篓,提了篮子,出得门来反身将大门锁上,便放心去了。

从贺家湾到县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出村口,沿着机耕道直走到乡上乘车,或直接到九根黄葛树垭口的公路上赶过路车进城。还有一条路便是小路,从和尚坝到杜家长田,又到盐井沟、范家梁子,再经板凳垭直达县城,有二十里路左右。走得快的一般两个多小时也就到了。李正秀方才四十来岁,平日在地里劳作,锻炼出了一副好身板,腰壮腿健,舍不得到乡上赶车花那几元钱。加上又没背负多少东西,所以一出门,便奔和尚坝的小路去了。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儿子昨晚回来那副哭兮兮的样子,心里就如有万箭穿心,五脏六腑也像被人揉碎了一般。及至听了儿子说这村主任他争定了,不然就要出去打工,那心里又添了一急。她晓得自己的儿子虽然年轻,还有些不懂事,却不是那种急躁、做事不顾后果的人,也不是那种无所用心的人,他如果没有想明白,绝不得随便说些不负责、办不到的话。现在,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就说明就是有十条大牯牛,也怕把他拉不回头了。并且做娘的还清楚儿子有一个德行,那就是他一旦认定了的事,哪个想凭人多势众欺负他,他愈是要和人家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李正秀想劝儿子放弃,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做一辈子农民,又恐儿子一怒之下真的离开她,远走高飞去了。想鼓励他去和人争,自己又帮不上他一丁点儿忙。要是儿子争不过人家,乐得别人看笑话不说,要是吃了亏,又怎么对得住他死去的老汉?所以李正秀劝也不是,又帮不上,担心得要死,因而那心便如在油锅里煎一般,却又不好在儿子面前说出来。幸好贺劲松四两拨千斤,一番话让李正秀茅塞顿开,如那沉沉黑夜里猛然见到一片光明。回到自己房里,李正秀也如儿子一样,大脑的神经亢奋了半夜方才迷糊睡去,天刚擦粉粉儿亮时,却又醒来了。

现在,李正秀一面走一面想着儿子当了村主任,不仅他可以出人头地,而且也可以守着自己一辈子不走了。到时候讨个儿媳妇回来,给自己生一对大胖孙子,让她一只手牵一个,哈哈,她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也对得起那地下的死鬼了!李正秀这样想着,心里一高兴,竟觉得眼睛里起了一层潮湿的雾罩。正欲伸手去揩,忽听得旁边田里一个声音道:“婶子,赶场呀?”

李正秀听见有人叫她,暗自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贺善怀腰里拴着一根青不青、蓝不蓝的围裙,左手挎着一只箢篼,箢篼里是拌了人尿的草木灰,右手的五指正一撮一撮地抓着草木灰给旁边地里的油菜上肥。油菜有一根筷子高了,煞是嫩绿可爱。贺家湾小春这季作物,过去本是以小麦为主的,可这两年农人却不种小麦了,争先恐后地种起了油菜。原来,现今种小麦既费时费力,成本也高,收获后却卖不起价钱。加上现在哪家哪户仓里都储满了粮食,也无饿肚子之忧。而那油菜不但比小麦省工省时省肥,而且比小麦卖得起价钱,因此家家户户都把大块大块的地拿来栽植油菜了。一开春,漫山遍野全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偶有城里人下乡来,无不啧啧称叹。如今李正秀见贺善怀叫她,便也停了脚步,对他说道:“善怀,你这样早就在给油菜丢肥了,不怕长不出角角来呀?”贺善怀小时候头上生过癞子,后来贺万山虽然给他治好了,有几处头皮上却没长出头发,因而不分冬夏,头上都戴着帽子。此时,也许头皮上哪个地方有些痒起来了,听了李正秀的话,忙将右手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便伸进帽子里搔了起来。搔了几下后,才对李正秀回道:“我丢点草木灰,糠头不肥田,只图松个脚!”李正秀道:“人尿和草木灰还是糠头呀?你看你这油菜,这样大一窝一窝的了,我看了都眼红!”说完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他家和贺良毅的纠纷来,便又站住了,对贺善怀问道:“善怀,昨天侄儿媳妇跟我说,你屋里的狗咬死了贺良毅的鸡,贺良毅要你们赔二百块钱,你们赔没有?”

贺善怀一听这话,脸就立即红了起来,愤愤地道:“婶,你快别提这回事了,提起我脸都没有地方放,恨不得找个水坑就去淹死!不赔有什么法?别个人多,又那么不要脸,知道把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欺压得倒!给了他二百块钱,拿给他去吃药!”李正秀道:“你说得对,善怀,昨天侄儿媳妇来跟我说时,我就劝她遇都遇到那号扯横筋的人了,就当赶场被扒儿客摸了!蚀财免灾,你就别去气了!”贺善怀却仍是气鼓鼓地道:“婶,话是那么说,可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跌倒不生气,爬起来生气!钱赔了不算,屋里的东西也被几个砍脑壳的砸烂了,还没有人帮我说句公道话。婶你不知道,昨天你侄儿媳妇听你说贺春乾没在家里,一路哭回来,实在想不通,知道贺国藩在家里,便去找他,你猜贺国藩怎么说……”李正秀忙问:“他说什么?”贺善怀说:“婶,你万年都猜不到!他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你说他那鸡值不到二百块钱,可要是拿到市场上说不定还真卖得到二百块钱呢,你叫我怎么去给你解决?”李正秀道:“你怎么去叫他解决嘛?难道你还不知道他和贺良毅是堂兄堂弟?加上贺国藩本身就是个缩头乌龟,像这号得罪人的事他怎么会出头露面?”贺善怀道:“我心想他是支部副书记,大小也是个干部,哪个知道他才是个不中用的人!以后再有事,也不得去找他了!”

李正秀听到这里,想起了儿子和他争村主任的事,便故意拿话去试探道:“你娃儿大话别说早了!你说以后不去找他,恐怕找都找不赢呢!”说着朝周围看了看,方才压低了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他要做村主任了!”贺善怀一听立即瞪圆了眼睛,道:“什么,他当村主任?贺家湾的人都死绝了,硬是找不到人当村主任的人了?”李正秀道:“人家朝里有人嘛!”贺善怀道:“哦,我明白了,他是大房的,是贺春乾要他当的,是不是?”李正秀道:“管他是不是,我反正听到一点风声,说等不了多久,就要叫大家画圈圈。”贺善怀从鼻孔里喷出了一股粗气,道:“我就不画他的圈圈!”李正秀道:“其实昨天你端阳兄弟倒是要来给你评个理的!你知道他这个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又喜欢打个黑脸,听说贺良毅兄弟把你们家东西砸了,气得不行!可我想他又不是干部,来说了话别个也不会听,还把人得罪了,就没让他来。如果他是干部,比如说村主任什么的,他一定要出来唱这个黑脑壳了!”贺善怀一听这话,便道:“那大兄弟怎么不来当这个村主任呢?他要是当了村主任,我们小房的人也少受些气嘛!”李正秀听罢,心里十分受用,却道:“他还是个小娃儿,当什么村主任?再说,别个也没打算要他当,他怎么当得到?”善怀道:“婶,怎么当不到?只要大家画他的圈圈,他就当得到!”说完又道:“要是贺国藩当了村主任,贺良毅那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知道要怎么凶,恐怕连衣襟角角都要打死人了!”李正秀道:“你说得倒也是!”贺善怀道:“以后选举时,我就画端阳兄弟的圈圈!”李正秀笑道:“画吧善怀,反正你想画哪个就画哪个,也没人把你手捆绑到!”说罢,又对贺善怀说了一通“想开些”和“慢些做活儿”的话,这才走了。

李正秀赶到县城,正是晌午时候。虽然背的东西不多,但因为走得急,身上还是出了一点毛毛汗。偏那贺世普住的楼层又高,小县城的住房都没有电梯,李正秀一层一层楼梯爬上来,也禁不住气喘吁吁了。敲开门,贾佳兰正要烧锅做饭,一见了李正秀,便叫了起来:“哎呀,正秀你又背的什么?”似有责备之意。一边说一边去接李正秀肩上的背篓。李正秀一面擦汗,一边把手里的篮子放到茶几上,又让贾佳兰把背篓接了过去,方说道:“大嫂,庄稼人除了地里产的,还有个什么?拿点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有个遮手的。”贾佳兰道:“你没有遮手的就不上我这个门来了?”说着,把篮子提到厨房,将鸡蛋捡出来,放到冰箱里,正要将篮子里的米糠倒进垃圾桶,李正秀忽然叫了起来:“大嫂,糠不要倒了,你给我找个塑料袋,我把它装回去还可以拌一顿猪饲料!”贾佳兰果然不倒了,去找出一个塑料袋,李正秀自己去将篮子里的米糠倒进塑料袋,扎上袋口,重新放进篮子里,等下午带回去。这儿贾佳兰又将背篓端到储藏室,将里面的花生和红苕粉,倒进自己家的两只口袋里,才出来对李正秀说:“不是我说你,正秀,又不是外人,你来就是!每回你都背些东西来,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李正秀现在歇过气来了,一边扣衣服的扣子一边道:“看大嫂说的好像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似的!我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好的吃腻了就喜欢农村的土东西。”贾佳兰笑道:“这倒是不假!城里人对我们农村人千般万般的看不起,嫌农民土气,可是对农村那些土货却当稀奇宝贝。正秀你没看见,一大早城里的老头老太太,就提起篮篮筐子,到菜市场去买土鸡蛋、土鸡土鸭,简直就像是抢一般。也不怕正秀你笑话,你知道我那个外孙,才一岁多点,吃过土鸡蛋的蛋黄糊后,喂那笼养鸡产的蛋黄糊就往外吐。我说,你挑剔个屁,那时你外婆在屋里种庄稼时,有个鸡蛋都舍不得吃,还要拿去卖钱呢!正秀,你说现在的娃儿怪不怪?都能尝出土鸡蛋和笼养鸡蛋的味道了!”李正秀立即道:“大嫂,娃儿喜欢吃土鸡蛋你就跟我说一声。你知道的,我们每天都能捡得到几个蛋!”贾佳兰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又忙道:“正秀,你别多心,我是摆龙门阵的。虽然你们是每天都捡得到几个蛋,可屋里称盐打油、日杂开支也要靠它,光是送了人情你们怎么办?”

说着,贾佳兰进厨房做起饭来。李正秀也跟着走进厨房里,道:“大嫂,有什么做的,我来做。”贾佳兰一边往电饭煲里加水一边说:“没什么做的,你坐着!”说完又道:“城里就这点好,煮饭不用人烧火,干干净净的,不像农村煮顿饭灰包尘天的。”李正秀听了这话,果然从饭厅里扯了一把椅子过来,在饭厅和厨房间的门口坐下了,看着贾佳兰接通电饭煲电源,说:“就是,要不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全往城里跑呢?”说完又接着道:“还是大嫂的命好,过去辛苦,现在就享福了。不像我们一辈子都是挖泥盘土背太阳过山的命。”贾佳兰盖好电饭煲,这时也过来坐下,说:“命好什么?说起来是进城享福,实际上是给他们爷儿父子当老保姆。说心里话,正秀,我还想回农村种地呢!我和你大哥都说好了,等他退了休我们就回老家来种点菜,养点鸡,过点清静日子!”说完又说:“你现在也不用发愁了,端阳也长大了,日子再苦都不会像过去那么苦了!”

李正秀一听这话,就忙把话题引到正题上来了,皱了眉头说:“哎呀,大嫂,话是这样说,可儿子大了也有大了的难处,比小时候还令人担心些!”贾佳兰忙道:“有啥担心的?儿女大了,无非是愁他们的婚姻大事嘛!你去愁他们这些做啥?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自由恋爱,当父母的想跟他们做主,也做不了,还遭他们恨,你去担心啥嘛?”李正秀道:“大嫂,我才不是为他的婚姻呢!管他以后找个什么样的,他带回来我煮给他们吃就是了,一点儿都不得替他担心呢!”贾佳兰道:“那你愁什么呢?端阳这娃儿,我是看着长大的,他是个懂事听话的娃儿,又不和那些二流子混,你还怕他学坏了不是?”李正秀道:“那也不是,大嫂,我的娃儿我知道,他不是学坏的人。”贾佳兰便露出了不解的样子,道:“那又是为啥?”

李正秀听了贾佳兰问,没立即回答,却去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才对贾佳兰问道:“大哥怎么还没回来?”贾佳兰先没明白李正秀的意思,道:“他呀,学生娃儿不走完他是不得回来的!”说完这话,才仿佛明白过来,问:“你是有事对他说?”李正秀急忙说:“哎,不不不,大嫂……”贾佳兰见李正秀遮遮掩掩不好意思的样子,更确信了她心里有事,便道:“正秀,又不是外人,你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别猴子捡片姜,吞吞吐吐的。我们帮得到的,一定帮你们。”李正秀一听这话,便去拉了贾佳兰的手,直道:“大嫂,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不瞒你,我就是为你侄儿的事才厚起脸皮找上门来的。大嫂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到我们孤儿寡母面上,一定要在大哥面前替我说句话。”说着,便把村里换届端阳想和贺国藩竞选村主任的事,先对贾佳兰说了一遍。

贾佳兰听了没立即答话,眼睛却看着从电饭煲里冒出的袅袅蒸气,说道:“我去炒菜了!”说罢起身去刷了锅,打燃燃气灶,将锅烧红了,倒进花生调和油,然后将李正秀来前就切好的菜倒进锅里,然后一边用锅铲翻动一边对李正秀说:“按说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办不办得到。一会儿他回来了,你跟他说,我在旁边该给你帮腔的时候,我给你帮就是!”李正秀忙道:“那我就多谢他大娘了!”贾佳兰说:“谢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呢!”说着,将菜铲在盆子里,又去烧汤。把水加进锅里后又回头对李正秀说:“这人长得硬是快!生端阳那天,我记得上午天气很热,你生不下来,在床上接二连三地喊,急得郑虹和万山也是满头冒汗。正在这时,天空中突然打了一个炸雷,娃儿一下就生出来了。我们出门一看,才知道天上堆起了厚厚的瓦子云,不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郑虹和万山剪了娃儿的脐带,包好后还说这娃儿可能是东海龙王的龙子托的生,不得了。要不,怎么生了半天生不下来,一打雷下雨就生下来了?”李正秀听了这番话,突然抿紧了嘴唇,半晌才说:“大嫂,你还没有忘记这些陈时八百年的事?我有时在铺盖窝窝里也经常想起这些!从怀他到生,从打三朝到满月,再从学走路到发蒙读书,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可看到看到,娃儿已经是大人了……”

正说着,忽然防盗门一阵咯吱响,贺世普推门走了进来。贺世普五十开外,高挑个儿,一张国字脸,白白胖胖。蓄着一个自然式的发型,戴一副金属无框眼镜,着一套浅灰色西装,打一根粉红色斜纹领带,左胸的西装上别一枚县中的校徽,显得十分精神。看上去一点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他原先就在贺家湾的村小教书,喜欢拉胡琴和吹笛子。那时,贺家湾大队每年春节都要组织文艺宣传队,贺世普除了替宣传队写写画画,还帮着伴奏,是宣传队的一个积极分子。他和贾佳兰的婚姻便是通过公社文艺调演认识的。贾佳兰是八大队宣传队的一个台柱子演员,虽然只有小学文化,歌却唱得十分动听,舞也跳得不错,人又很漂亮。贺世普那时是吃商品粮的,小伙子也非常标致,没费多少力便把贾佳兰追到手了。结婚以后,贾佳兰在家里种庄稼,贺世普却很快到了乡中心校做校长,后来又到区教办做主任,到教育局做副局长,最后到了县中做副校长、校长,可贾佳兰因为是农业户口,始终在贺家湾种地。前几年贾佳兰还在家里种地,直到前年,在贺世普和儿女的千说万说下才舍了土地进城来。贺世普后来虽说发达了,又进了城,几十年来和贾佳兰却是恩恩爱爱,相敬如宾,一点没因自己地位的变化而嫌弃糟糠之妻。这一点,市上电视台还来做了专题报道,世普和佳兰也被县妇联、县工会、县民政局、县文明办、县广播局、县教育局等诸多单位,联合授予了“模范夫妻”称号。此时,世普一见李正秀,便十分热情地道:“哦,正秀来了?”贺世普毕竟是大伯子,李正秀听见他也和贾佳兰一样叫她正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腼腆地站起来道:“他叔下班了?”

贺世普一见,忙道:“坐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罢又对贾佳兰匆匆忙忙道:“饭好没有?好了就吃,吃了我还要去忙事!”贾佳兰道:“反正你一回来就是吵着要吃饭,像是饿死鬼变的!”说完,才又道:“怎么没好呢?只是正秀来的时候,我菜都备办好了,也没去买其他菜,吃点家常便饭。”李正秀忙说:“大嫂快别这样说,家常便饭就最好!”说罢,见贾佳兰去盛饭,李正秀便也帮她往桌上端。贾佳兰等李正秀再来端汤时,便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他吃了饭就要走,等会儿吃饭时,你就把自己的事赶紧说了。”李正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说话间,饭菜就端上了桌,三个人围桌坐了。贺世普虽说做了堂堂县中校长,可一点儿也没改过去在农村时吃饭的习惯,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贾佳兰见了道:“你慢点嘛,又没有哪个跟你抢,你吃那么快干啥子?”贺世普道:“我有事呢!”贾佳兰朝李正秀使了一个眼色。李正秀知道贾佳兰催她快说,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却先红了脸。贾佳兰明白李正秀还是有些不好开口,想了一想,便先替李正秀说了:“你吃慢点,听我跟你说点事。正秀今天来,有件事想跟你说!”贺世普一听,并没放慢了筷子,也没有从饭碗上抬起头来,只瓮声瓮气地道:“哦,什么事?”李正秀鼓起勇气,正想把话说起来,一见贺世普只顾吃饭的样子,勇气便泄了,嘴里一边嗫嚅:“这……”一边又拿眼光乞求地看着贾佳兰。贾佳兰一见便对丈夫道:“村委会又要换届了,端阳想当村委会主任……”

一语未了,贺世普猛地抬起头,对李正秀道:“好哇!这是好事嘛!年轻人就该有理想,有抱负!别看村官官不大,可是很锻炼人的,他有这个想法,说明他不安于现状。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你有什么不好说的?”李正秀一听这话,高兴了,立即眉开眼笑地道:“哦,他叔,你说他当村主任是件好事?”贺世普道:“我跟你说一个人,这个人叫拿破仑,你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说过一句话,鼓舞了很多人。他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年轻人有上进心,有事业心,肯定是件好事!你回去跟他说,叔喜欢他这样有上进心和事业心的青年,我支持他的想法!”李正秀更高兴了,像是儿子已经做了村主任一样,急忙说:“还不知道他干不干得下来呢?”贺世普道:“他这时还没当上,哪个知道他干得好不好?要知道他干得好不好,只有让他当上后才知道!年轻人才当上的时候,干得不好也是难免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姑娘不嫁永远成不了媳妇,小孩子不摔跟头就没法学会走路。要取得学历就要先交些学费!经验是从工作中学来的。年轻人只要有那个决心,肯去干,哪有干不下来的?”李正秀愈发高兴了,脸上的皱纹乐得直颤,感激道:“他叔,你可真是我端阳的大恩人……”

贾佳兰见李正秀说了半天还没把最紧要的话说出来,心里急了,便不等她话完,又对丈夫道:“你呀,教书教惯了,屋里外头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你以为这个村主任端阳想当就当得上?他要是当得上,就不得来找你了!现在贺春乾是要贺国藩当!你是知道的,他们大房的人多,贺春乾又是掌到权的,端阳哪里争得过他们?正秀今天来,就是想求你出个面给乡上的伍书记说说,让乡党委把端阳定为候选人,这样端阳就容易当选了。”说完又对李正秀问:“是不是这样,正秀?”李正秀忙道:“正是!”又道:“他叔,你不知道,你侄儿在家里都愁死了,就指望你帮他说句话了!”贺世普脸立即绷紧了,道:“我和他们乡上的伍书记熟都不熟,怎么说话?”说完又说:“《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得明明白白,候选人由村民推举产生,乡上定候选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贾佳兰道:“话是那么说,我在屋里参加了那么多的选举,哪次不是上面定候选人,群众只是画圈?”说完又道:“你和姓伍的不熟,就不能找一个和他熟的帮着说说?你那么多的学生就没一个人能派上用场?”贺世普听完,脸绷得更是斧头也砍不透的样子,对了贾佳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教了一辈子的书,教育学生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做人,岂能去做那样的事?”贾佳兰也有些不高兴地道:“有多大一回事?不过是当个村主任嘛!”贺世普道:“这与事大事小无关,这是一个人的品格问题!”

贺世普说罢,便回头对李正秀说:“你回去跟端阳说,叫他大胆地去参与竞选,别去相信上面定候选人的话!候选人都是由村民推举产生的!再说,即使乡上或村支部定了候选人,可村民不拥护,选不上还是选不上!选票才是硬道理,民意大如天,不要怕!”又道:“他如果堂堂正正去参加竞选,即使没选上,我还是认他这个侄儿,是好样的!如果他通过歪门邪道,即使选上了我还是看不起他!”贾佳兰听了这话怕得罪李正秀,便又不满地对贺世普道:“看你说的硬是死人的眼睛——定了!那鸡蛋莫得缝,还钻得进去盐呢!”贺世普瞪了贾佳兰一眼,道:“你知道什么?”说完又对李正秀说:“当然,你说的这个事,确实也不是个大事。要办,我找人也给你们办得到,可是我不能去给你们办!几十年来我最恨的就是拉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等不正之风!不瞒他婶子你说,贺世海最初进城的时候,想揽下面学校的建筑活儿,把三万元现钱摆到我的桌子上,求我出面给教育局局长打声招呼,被我痛骂了一顿!我说你如果不这样做,我还帮你说话,还认你做我的兄弟。你如果要这样做,从今往后我们兄弟一刀两断!骂得他无地自容,只好收起钱灰溜溜地走了!”贾佳兰道:“你还好意思说?离了你,世海后来还不是把下面学校的修建活儿给揽到了!现在倒好,弟弟兄兄的见了面,连招呼也不跟你打了!你看不起别个,别个还看不起你这个书呆子呢!你以为自己像包文正审案——铁面无私就好?”贺世普道:“他看不起我,我更还看不起他呢!”说毕又道:“我贺世普教了一辈子书,岂能随便就毁了一世清名?”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贾佳兰明白他马上要走,便也站了起来道:“你莫忙,我还有两句话说!”说完,把贺世普喊到里面卧室里,说了一通悄悄话。然后贺世普跟李正秀打了一声招呼,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李正秀早没胃口吃饭了,几口将碗里的饭扒完便放下了碗,起来帮贾佳兰收拾桌上的碗筷。贾佳兰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忙拦住李正秀。李正秀只好站在一边,又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贾佳兰拉着闲话,只是不再去碰端阳当村主任的事了。贾佳兰拾掇完了厨房里的活儿,李正秀将篮子和那包米糠放到背篓里,就要告辞。贾佳兰挽留了几句,见李正秀执意要走,便进卧室里拿出二百元钱来,一边往李正秀手里塞,一边道:“你每回进城来都要给我们拿些东西,我们也没啥给你的,这二百块钱就权当我们也给你们买了点东西!”李正秀一见,却是死活不肯收。贾佳兰把钱塞到她手里了,她便又扔到茶几上,生气地道:“大嫂,我那点东西又不是拿到街上卖的,怎么能收你的钱?”贾佳兰道:“不是卖的,可你进城一趟,耽搁了时间不说,还要贴车费,就当我们给点车费嘛!”说着,又拿起钱来,硬往李正秀口袋里塞。李正秀一边躲避,一边又道:“大嫂你可是小看我了!我是走路来的,又没坐车!”贾佳兰道:“没坐车你也收下,不然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李正秀道:“大嫂这话太见外了,我收了你们的钱,才是不好意思!”说完更生气地道:“大嫂要这样,以后我就再不上你的门了!”贾佳兰听了这话才住了手,说:“那这样说,我就依了你吧!”说着,把李正秀送了出来。送到楼梯下面,方才满脸愧疚地对了李正秀道:“他婶子,看你高高兴兴来,却是冷气扑心地回去,实在是对不起!你那大哥就是那么一个人!我呢又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你们也不要生气,以后还是多来走走啊!”李正秀道:“大嫂,我生什么气呀?虽然他叔不愿意帮忙,但有他那番话,我今天也算没有白来!”说完和贾佳兰告了别,独自又回家去了。

回到贺家湾,天已经快黑了。李正秀到肖琴那儿,拿了钥匙将门打开,舀了半升苞谷先将鸡喂了,让它们好进笼归宿。然后到猪圈查看一番,见两只猪都在睡觉,猪食桶也空空如也,甚感高兴。最后又查看了所有房间一遍,见屋子里一切东西照旧,又放下心来,只等着端阳回来再去生火做饭。可等到天色完全黑尽,端阳还不见回来,便知儿子今天大概不会回来了,这才去做了一个人的饭,吃后睡下。

第二天一觉醒来,李正秀打开大门一看,天地间都被浓雾笼罩了,几百步开外的树木都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李正秀不由得说了一声:“好大的雾!”说罢又去把鸡放了,生火做了自己一个人的饭,煮了猪食。吃罢饭,喂了猪,雾还没散开,露水又大,一时无事可做便感到有些无聊。这时就又想起昨日进城没把端阳的事办成,端阳回来要是问起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心里也便像这天气一样有些郁闷起来。又想着端阳他舅舅会不会给娃儿出什么好主意?要是他舅舅也不能给他出个好主意,端阳当村主任的事就只有沙罐做枕头——空响(想)一场了!这样一想,看见这样大的雾又不能下地干活,不如去找贺凤山给娃儿算算,看他命里有没有当官的运气?如果命里没有,那就让端阳安分守己当一辈子平头百姓算了!想着便去梳了头,穿戴齐整,关了门朝贺凤山家里来了。

贺凤山年轻时便开悟了风水术和算命术,在贺家湾也算是个特别的人物。贺家湾和周边村子的人虽经几十年革命的洗礼,可一遇到生老病死、修房造屋等人生的紧要大事,或遇到难以用常识性逻辑推理来解释某种行为的时候,还是会主动去找贺凤山。

李正秀来到凤山家门口,凤山家那只大黑狗不认识李正秀,呼地从墙根下窜了出来,一边狂吠一边气势汹汹地朝李正秀扑了过来。李正秀猝不及防,手里又没拿根棍子,慌乱之中忽然将身子朝地上蹲去。那畜生以为李正秀是从地上拾石头砖块砸它,急忙夹住尾巴往远处跑去。可过了一会儿见没有东西扔过来,方知上当,突然转过身又龇牙咧嘴地朝李正秀扑过来。李正秀刚刚站起来,见那畜生扑来,又急忙往地上蹲身子。可那畜生却不再上当了,仍围着李正秀“汪汪”直叫,只是没敢靠近,因那李正秀也没直起身子。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个女人吆喝:“黑尔,还不走开!”那畜生方才住了声,悻悻地拖着尾巴又回墙根躺下了。

李正秀抬头一看,却是贺凤山的女人陶德琼。李正秀这才直起身道:“哎呀,嫂子,你屋里的狗太凶了!”陶德琼也看清了是李正秀,便也道:“是正秀大妹子呀!你看你也不常来耍,狗都认不得你!”说完又道:“你也别怕,它是样子做得凶,硬真没有咬到过人!”说着便过来拉了李正秀的手,一起进屋去了。

李正秀虽然和贺凤山住在一个湾里,心里和其他村民一样也敬重贺凤山,但确实来得少。不唯是对贺凤山,对湾里别的人家李正秀也是一样,没事绝不随便去串门。因为她是寡妇,怕别人说东道西惹些是非在身上。现在进贺凤山屋里一看,只见堂屋正中墙上有一神龛,神龛中间立着一尊菩萨约两尺来高,用红布盖了头顶,只露出了一张脸。是何方菩萨,李正秀也认不出来。神龛两边的墙上分别贴了一道用黄表纸画的符,有端阳读书时的作业本子一般大,符的四角都粘有鸡血和鸡毛,李正秀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神龛下面用两根大板凳拼在一起,组成了一张供桌,中间是一只香炉,两旁是供果,香炉里面已有少半炉香灰,此时还燃着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香味。

李正秀一见神龛、菩萨、鸡血符箓、香炉供果便感到一股神秘气氛袭来。于是不待坐下,便对陶德琼问道:“嫂子,他叔没在屋里呀?”陶德琼马上道:“怎么没在?在楼上和那个疯子说话呢!”李正秀一时没明白过来,立即问:“哪个疯子?”陶德琼道:“还有哪个疯子?贺贵那个老疯子嘛!”李正秀感到有些奇怪,又道:“他怎么来了?”陶德琼道:“知道他来做什么?一大早就来了,在楼上和我屋里那个人一会儿天上一句,一会儿地下一句,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懂!说到说到和我屋里那个人又吵了起来,像是到我屋里来收账一般,讨厌得很!你等一会儿听嘛,可能又要吵了……”

话音刚落,果然从楼梯口传来了楼上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一个道:“你刚才说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木,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说得一点儿不错!看来你贺贵硬还懂一点儿《周易》!你既懂得《周易》,为何不像别人那样也去开个‘《周易》研究所’?”贺贵道:“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我贺贵岂能去做那些庸俗之事?”贺凤山道:“什么,你竟说《周易》是雕虫小技,古往今来,不管是治国安邦的还是舞文弄墨的,无不把《周易》当作国之瑰宝,你却说是雕虫小技,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贺贵道:“强词夺理,偷换概念!我哪里敢说《周易》是雕虫小技,我是指的那等打着《周易》的招牌弄点方技巫术专骗人钱财的宵小之徒,真乃无耻之极!”又道:“《周易》博大精深,那占卜问卦实乃一点皮毛,不足为谈也!”贺凤山听了这话,大约是动怒了,只听得他大声道:“我这占卜问卦是雕虫小技不足为谈,你写了几麻袋书,学问大概是很深了,可怎么也是白写?我跟你说,你那书给人家擦屁股,人家还要嫌纸不好……”一语未了,忽听得上面哐啷一声,像是凳子倒了,接着便是贺贵那沙哑的怒骂声:“宵小小人,安知我贺贵之志哉?竖子不与为谋,我去也!”说着,只听得楼梯一阵响动,贺贵涨红着一张脸,干瘦的脖子上鼓凸着几条青筋,怒气冲冲地跑了下来。李正秀忙叫了一声:“他贵叔……”可贺贵却像和李正秀也有仇一样,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冲出门只顾走了。

这儿贺凤山黑着一张脸也下了楼,看着贺贵走,却道:“你走你的,哪个也不留你!”又自言自语道:“我还没见过这号人,要饭的卖醋——穷酸!”李正秀叫了一声,贺凤山才回过神,说:“哦,他李婶子来了!”李正秀道:“他叔,你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贺凤山道:“猪尿脬不打人却气胀人!他来找我给他算一卦,我算了,他却说我算得不准,在我面前卖弄起学问来,你说这号人讨厌不讨厌?”陶德琼道:“这号人以后再也不准他进门了!”贺凤山看着李正秀道:“他李婶子你有什么事呀?”李正秀急忙道:“我也是来找他叔给我端阳算算,看他今年运气顺不顺?”贺凤山听了,一边又往楼上走一边道:“只要你不嫌我算得不准,那就上来吧!”李正秀一听,果然随贺凤山上了楼。

到了楼上一看,又自有一番景象。楼上的屋子比楼下的屋子要亮堂得多,又窗明几净,陈设简单。正中的墙上,也有一座神龛,比堂屋神龛稍小,也有一尊菩萨,约有一尺来高。只是这菩萨没像堂屋神龛里的菩萨那样头上盖了红布。而这红布是盖在整个神龛之上的。那菩萨李正秀同样叫不出名来。神龛下面的供桌却是一张大方桌,中间香炉有大半炉香灰,同样也有香烟缭绕。香炉两边,除供果之外,却多了几样东西。一是贺凤山驱鬼禳灾常用的桃木板、桃木印、桃木剑、桃木弓等,一是几只圆形的篾篓里,装着既可卜凶问吉、又可入药治病的蓍草、泽兰、苦艾、茱萸、菖蒲等。一只用于看地择方位的罗盘,此外还有一双专用于请筷儿神的竹箸,用于请筲箕神的筲箕,用于给人扫猪圈的一把扫帚,用于作法照妖的一把铜镜,还有小米、大豆等五谷杂粮,还有几块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均被贺凤山供在了供桌之上。供桌上还有几本发黄的书,已经缺了封面,李正秀也不知书名是什么,反正明白是贺凤山的宝贝。李正秀只看了一眼,便说笑道:“他叔,你这屋里硬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了!”贺凤山却没回答,只道:“你是替端阳看婚姻、看财运,还是看前程?”李正秀也不知道什么叫“前程”,便道:“他叔,真佛面前不烧假香,你侄儿想参加今年的村主任选举,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个运气,我特来找他叔给指点一下!”贺凤山听罢,便道:“这便是问前程了!”说罢,就叫李正秀坐了下来,让她报了端阳的生辰时刻。贺凤山先在纸上排了端阳的八字,然后微闭双目,曲指掐算起来。掐算完毕之后又微笑着对李正秀道:“没想到这娃儿的八字还是如此硬!”李正秀不明其意,便道:“他叔,你看他八字好还是不好?”贺凤山道:“你且莫忙,我再替他打上一卦再说!”

说罢,凤山去屋角的清水桶里净了手,用门后的干净毛巾擦了,过去点了两炷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双手合拢,对着供案和神龛上的菩萨喃喃自语,也不知念的是什么,似是祷告又似是请神。念毕,便小心翼翼地解开供桌上一只红布包。李正秀方才看见那红布包着的,是几枚银光闪闪的一元硬币。贺凤山拈了两块,合在手掌中摇了几摇,忽地朝头顶抛去。硬币从空中落下,在地上旋转了几下倒在地上。凤山过去察看了一番,拾起来,又按先前动作重复了一遍。如是者三,凤山方收了硬币,重新包在供桌上的红布里,又去翻开了桌上一本书,念出了几句诗来:

俊鸟幸得出笼中,脱离灾难显威风。

小心谨慎过得去,一步走错落水中。

说完,又道出一段话:

青天一鹤,燕雀群起。君子伤哉,小人众矣。贵者有权,周而不比。数当盛则以一君子去众小人;若当叔季之世,恐众人谗害君子,当审时也。上数上上,一鹤之象,亦贵者之果。

李正秀听贺凤山一嘴文绉绉的话,也不能懂,便又问道:“他叔,听你的话你侄儿是能当上村主任的了?”贺凤山急忙道:“我没说他能当上村主任呀!”李正秀听了这话心一下冷了,便又接着道:“这样说,这娃儿没当村主任的命了哟?”贺凤山又道:“我也没有说过他没当村主任的命呀!”李正秀急了,道:“他叔,行与不行你就直说了,免得我们娘儿母子一天到晚都牵肠挂肚的。”贺凤山听罢,仍不慌不忙地道:“他婶子,一切皆有天意,哪里是我说能成就能成呢?能成不能成,这上面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说罢,拿起刚才那本书,指了上面的诗给李正秀看。一边指一边又念了一遍。那书是过去的木刻本,字是繁体字,又是竖排的,也没断句,李正秀自是看不明白。可因为这次贺凤山念得很慢,李正秀却是听明白了。贺凤山一念完,李正秀便高兴地说道:“他叔,我明白了,这诗是说你侄儿能当上村主任,不过要小心谨慎一些!”凤山一听,又指了下面几行小字,一边让李正秀继续看,一边也高兴地道:“正是!你看这里断曰:青天一鹤,这指的便是端阳侄儿了!这后面‘一鹤之象,亦贵者之果’,便是说贤侄竞选村主任一定能够成功!”

李正秀立即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来往供桌上一放,笑着道:“他叔,我知道了,如果你侄儿真当上了村主任,一定忘不了你!”说罢转身要走,可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了,道:“他叔,你说有没有小人妨碍你侄儿?”贺凤山道:“怎么没有?不但有小人,而且小人还很多!你看这里开头一句话就是:青天一鹤,燕雀群起,这燕雀便是小人!这里:君子伤哉,小人众矣,说明小人还不是一个两个!”李正秀一听,便又担心了,皱了眉头道:“那又怎么办,他叔?他命中有没有贵人相助?”贺凤山道:“这我就说不准了!不过从卦象上看,也应该是有贵人相助的!你看这里:数当盛则以一君子去众小人,这君子就应该是贵人了。只要这贵人一出,那些小人就通通不能兴风作浪了!”李正秀一听,又转忧为喜,对贺凤山说了一连串谢谢,这才满心欢喜地去了。

中午时候端阳方风尘仆仆地从老林乡舅家回来了,一进门便道:“妈,有没有冷饭热点给我吃,饿死我了!”李正秀一听,道:“你在舅舅家里没有吃早饭?”端阳道:“我一大早就搭舅舅煤矿拉煤的车到县城了。舅舅给了我在县城吃早饭的钱,我没有吃!”李正秀一听,心早痛了一半,道:“你个傻瓜娃儿,舅舅给了你钱你不吃,钱又买不到命,你节约起做什么?”端阳道:“我怕你在屋里挂念嘛!”李正秀道:“我挂念你做什么?你又不是三岁两岁大的小孩了!”说完又道:“哪里的冷饭?也不知道你没吃早饭就跑回来,早上我就煮了一个人的饭!你忍一会儿,妈马上就把饭煮出来!”说毕围裙一拴,就急急进了灶屋。

李正秀刚把火生起来,把水加在锅里,端阳却进来了,也端了一根小板凳在灶屋里坐下,像是等不及似的对李正秀问:“妈,看你满脸喜气,是不是老叔答应给伍书记说了?”李正秀自从贺凤山家里回来,始终咧着嘴笑,一副笑弥勒相。此时听了儿子的话,才踌躇了一下,道:“你老叔哪有这样快就去给伍书记说?他夸你有志气,叫你大胆去参加选举,他支持你!”端阳高兴了,道:“妈,老叔真的是这样说的?”李正秀道:“他不是这样说的,妈还在你面前撒谎?他说有一个人,妈不知道,不知道你认不认得,叫什么拿、拿什么仑……”端阳立即道:“是不是拿破仑?”李正秀道:“正是!”端阳道:“妈,这个人是法国的,死了两三百年了,我怎么认得?他说过一句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李正秀双手立即拍着大腿叫了起来:“可不是这句话吗?你叔叫你要有远大理想!他说,才当的时候可能干得不太好,但年轻人只要有那个决心,肯去干,就一定能当好那村主任!”贺端阳听了,激动得双手握拳击打一下,跳起来道:“知我者,老叔也!”李正秀见了道:“看你像不像个小娃儿?还不快点来架火,我去淘菜!”端阳这才收敛了一些,坐到灶膛前的凳子上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听那灶膛里的火呵呵直笑。火光映着他一张年轻俊秀、青春四溢的脸,红苹果一般。

过了一阵,端阳方才慢慢冷静了下来,又一边烧火一边对李正秀问道:“妈,你还没回答我,老叔是不是答应去给伍书记说了?”李正秀又顿了一下,方道:“你老叔这个人,是包文正审案——铁面无私,他倒没答应去给伍书记说,不过,倒是叫你堂堂正正地去参加竞选呢……”端阳一听,便立即泄气了,道:“说了半天,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说的那些鬼大爷都明白,还不是糊弄你的!刚才灶孔里的火笑得呵呵的,我还以为他答应给姓伍的说呢,却是抱鸡婆哈糠壳——空欢喜一场!”又道:“要是堂堂正正竞选能够顺利,还找他干什么?”李正秀道:“娃儿,你也不要灰心!我跟你说,你命里就该当村主任,还怕什么?”端阳道:“什么命不命的?命还不是靠人创造的!”李正秀道:“你不信?我才找你凤山叔给你算了一卦,你真有当村主任的命!”说罢,便把去贺凤山那儿得来的卦象对儿子高兴地说了一遍。

谁知端阳听了,却并没高兴起来,反而说道:“妈,你怎么相信那些?那些都是骗人的,我一点儿也不相信!”李正秀道:“哪个说是骗人的?要是实现了怎么说?”说毕见儿子仍是嘟嘴马脸的样子,便将话题转移开去,也对端阳问道:“你舅舅怎么说?”端阳一听,果然中计,回答道:“舅舅当然鼓励我!舅舅说:年轻人就该这样,做什么都该去争个前头,哪怕扫茅厕都要扫到前头!”李正秀说:“正是!你舅舅就是这样一个人,做什么都不服输!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天天跟在工作队的屁股后面,吃饭都喊不回来。工作组见他积极,才培养他当的干部!”端阳道:“舅舅说,我就有点像他的脾气!”李正秀笑了起来,道:“那就好嘛,俗话说得好,外甥像舅呢!”端阳听了这话也没回答,只盯着灶膛里的火发呆。李正秀以为儿子心里还在生贺世普不帮他说话的气,便又走过去道:“我菜也洗完了,你一边歇着去吧!”端阳听了,果然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满腹心事地走到堂屋,歪到椅子上继续发呆去了。

吃过午饭,端阳却突然对李正秀说:“妈,明天晚上我要请几个客!”李正秀愣了一下道:“请什么客?”端阳道:“你别管嘛,反正我要请几个客!”李正秀道:“不是年不是节,也没个事,你总要说个名目出来别个才得来哟!”端阳这才道:“要个什么名目?就是我要参加选举,这个就是名目!”

李正秀听了犹豫了起来,过了半天才道:“为个选举还要请客呀?这个我倒从来没听说过。”端阳道:“怎么不能请客?我实话说吧,这是舅舅给我出的主意。舅舅说,要想竞选成功,首先要组成一个竞选班子,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何况我和你过去都不爱跟湾里人打堆。我呢一不会打牌,二不会吹牛,你怕别个说东道西,即使耍也是一个人窝到屋里耍。这时要参加竞选,就要和大家多打堆,拉好关系,到时候别个才能投你的票!”李正秀听了这话,急忙点头道:“你舅舅说得倒是!可就为这就要请客,我们怎么请得过来?”

端阳听了,道:“哪个叫你家家去请?舅舅说的是先请几个平时和我们耍得好、又说得来的贴心人,组成一个竞选班子,一是帮我出主意,二是靠他们帮我出去宣传,三是替我拉票。舅舅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美国总统选举,别人还要组成一个竞选班子,开起车子出去拉票呢!”停了一下,又道:“舅舅还说,这在法律上也是允许的!”李正秀听毕又叫了起来:“到底是姜老的才辣,说到点子上了!那就请吧,不过你说哪些和你耍得好,会是你的贴心人?”端阳道:“妈,我就在想呢,平常我也没有和他们打堆,除了贺毅,这阵倒真想不出哪一个会真心真意帮我出主意呢!”说完又道:“就看妈有没有?”

李正秀想了想,方道:“你兴成哥该算得到一个嘛?”端阳道:“他当然可以算!”李正秀道:“还有你劲松叔和贺荣叔,你劲松叔连夜赶晚来跟你出主意,还不算和你贴心?你贺荣叔也是小房的人,平时待我们娘俩也不错,也没有外心,也算一个嘛!”端阳听完道:“妈,他们当然可以算,可不能去请他们,请了他们也不一定来!他们是干部,如果贺春乾知道他们在帮我竞选,还不恨死他们?即使他们和我贴心,也只能在背后出主意!”李正秀听了道:“也是这个道理,那就不请他们!还有一个人,昨天早上我到你老叔那儿去时,走到沟脚下看见他,我还有意跟他说起你的事,他说以后选举时就画你的圈圈!”端阳忙问:“哪个,妈?”李正秀道:“你善怀哥!他受了贺良毅弟兄的欺负,去找贺国藩解决,贺国藩却推五卸六,心里正在生气!他又是小房的人,你找他他肯定要支持你!”端阳一听,高兴了,道:“好,妈,善怀哥靠得住,算上一个!”

说到这里,端阳又想起来了,道:“这样说来,贺长军也可以算上,他也一样受过大房很多气,为小娃儿,还和贺国藩的女人吵了好几架。”李正秀道:“你不说我倒忘了,长军人也聪明,那就把他算上。还有你世龙、世凤叔,都是一房的,又对我们娘儿母子好,可不可以算上?”端阳道:“世龙、世凤叔当然算是我们一路的,可我们说的是建立竞选班子,这竞选班子就好像是一个领导集团,人既要年轻,又要聪明,世龙、世凤叔毕竟年纪大了,让他们进竞选班子不合适!”李正秀道:“那就算了吧!”说完又道:“那你世福叔和世财叔,一堆一块的,虽然不是很亲,可平时有个什么事也在互相照看,把他们算不算上?”端阳想了一想,道:“也算上吧,妈!我虽然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帮我出主意,但请他们吃了,总不会在背后拆我的台!”李正秀道:“那好,就把他们也算上!”说完又问:“还有哪些?”端阳却一时想不出来了,便道:“暂时就定这些人吧,妈!我再去问一下贺毅和兴成哥,他们打麻将都有一个圈子,圈子里面的人都是铁哥们,平时有事也是你帮我我帮你。我把我的事给他们说了,他们觉得有靠得住的也可以带几个来!”李正秀道:“你去给他们说的时候,不要让人听见了,不然就会闹得全湾都知道。”端阳道:“知道就知道,这有什么,妈,又不是做贼,迟早都是会让全湾都知道的!”

李正秀听了,没再说什么,便来计算人数。算了一阵,李正秀道:“准备一桌就够了!”端阳却摇了一下手道:“不,妈,至少得准备两桌!”李正秀道:“怎么要准备两桌?”端阳道:“妈,你难道没有看到兴成哥他们打堆时,都是夫妇双双一起的?我们也不能只请男人,让他们把婆娘也带来。一是吃了夜饭他们好打麻将,二是你别小看了女人,有时她们的话比男人还起作用呢!”李正秀听后又犹豫起来,道:“道理倒是这样,不过多一桌人就多一桌人的钱呢!”端阳急忙道:“妈,你不要心疼钱!钱我这里有!”

说着,端阳果真像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往桌上啪地一甩,接着道:“这是五千块钱,够请几回客了!”李正秀一见,忙问:“你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端阳道:“妈,你放心,这钱绝不是儿子偷的抢的!”停了半刻,见李正秀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方才道:“明说了吧,妈,是舅舅给的!舅舅说,他也不在我们一个县,更不在一个乡,也帮不到我什么忙,但需要花钱给他说一声就是!”李正秀心放了下来,道:“我说过不要花舅舅的钱了,你怎么还要他的钱?”端阳道:“我也是不要的,可舅舅非要给不可!他说,他也是知道这竞选的,多少都要花些钱!舅舅还说,只要我能竞选成功,他脸上也光荣,花点钱是小事!”说完停了一下才又接着道:“舅舅还提醒我们要请客就要大方一点,酒要买好酒,烟也要买好烟,一人一盒,不要一支一支地散……”

端阳还没说完,李正秀又叫了起来:“天啦,光烟钱酒钱就要大过饭钱了!”端阳道:“妈,这些你就不要担心了!等一会儿,我就去跟贺毅、兴成、善怀、长军哥几个人打个招呼,世福和世财叔那里,今晚上你去跟他们说一下。明天我一早就到街上把该买的东西全买回来,下午你就在屋里准备准备就是!”李正秀道:“何必要到乡上去买,贺大龙的店里不是都有吗?”端阳道:“妈,你怎么这样糊涂?贺大龙的店是个麻窝子,什么样的人都有,看见我们不是年不是节的买这样多的东西,肯定要怀疑。传到贺春乾和贺国藩的耳朵里了,给我们栽个贿选的名反倒让我们说不清了!”李正秀一听,急忙道:“哎呀,那倒是的,我倒忘了这一层!你凤山叔的卦象上,就叫你要小心谨慎行事呢!”端阳道:“妈,这话哪里还需要他说?昨晚上舅舅给我说了大半夜,把该说的话包括明天晚上请客时话该怎么说,舅舅都教我了。你放心,我心中自有数!”李正秀笑道:“怪不得我说你娃儿今天怎么一下有出息了呀,原来是舅舅在点拨你!”端阳一听也笑了。母子俩说完话,便把明天该买的东西分别盘算了一下,端阳写在一张纸上,揣在口袋里,然后出去请客了。

第二天,贺端阳果然很早就来到乡场上。冬天的小场集市开市迟,场上除了几个卖菜的外还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店铺的门也还没开,只有卖肉的向屠户起得早,已经把三扇猪肉挂在了自己案板背后的吊架上。吊架用两根碗口粗的圆木插在街沿上事先开凿的榫洞中,圆木上边又各有一个榫眼,穿着一根挂着许多铁钩的像是屋梁一般的横木,三扇猪肉便用铁钩挂着。这种方式当地叫作卖吊案肉。吊肉的木架要用时便拿来插进街沿上的榫洞,不用时便取出来,不但十分方便,而且又适应了小场街道狭窄的局面。吊案的铁钩上除了三扇整猪肉外,还分别挂得有两副猪心子、四扇猪肝、两头猪的肺叶、四只猪腰子、两副毛连、两副舌子、两副猪肚、两笼猪大肠,另有几扇硬板油和如渔网一般花花眼眼的猪脚油,林林总总,展览一般。除了吊案上的三扇猪肉外,前面的案桌上还摆了半扇猪肉,向屠户此时正叮叮哐哐地剔骨。端阳见向屠户剔骨便没去打搅他,只把眼睛落到猪肉上,从猪脑顶、猪拱嘴儿、两耳间皮下的核桃肉、挨刀子部位的槽头,一直看到五花肉、腰黄肉、前胛、后腿、棒子骨,思考着该割一块什么样的肉。向屠户只专心地剔着骨,也没发现有人站在旁边,等剔完一只筒子骨准备将骨头往案桌下一只筐子里扔时,方才看见端阳,便笑着道:“小兄弟割肉呀!”端阳道:“就是呀,看见你忙也没打搅你!”向屠户道:“你不要管我,你要割什么样的肉,我马上给你割!”端阳想了想,让向屠户给他割了几斤二刀肉放在了篮子里。正打算给钱,忽然想起母亲喜欢炸酥肉,炸酥肉当数腰黄肉最好,便又叫向屠户给割了两斤腰黄肉。向屠户一边割肉一边又有些舍不得地说:“小兄弟,你把我一扇猪的瘦肉都割完了,我这肉怎么卖?”端阳道:“还有这样多,我哪里就把瘦肉买完了?”说着付了钱,正打算离开,向屠户见肉一摆出来,便有人来开了张,且还没有还价,甚是高兴。又把刚才剔下的那根筒子骨也丢到端阳的篮子里,道:“给,小兄弟,跟你搭个带头!你别看它莫得肉,炖汤安逸得很!”端阳谢了一声走开了。可还没有走到几步,卖豆腐的孙三娃儿刚好挑了豆腐担子过来。端阳一看那豆腐又白又嫩,还冒着热气,想必是才出锅的。想起昨天和妈盘算买哪些菜时,竟把豆腐忘了。便马上叫住孙三娃儿,又买了几块豆腐在篮子里方才离去。这时,两边的店铺陆续开了,端阳便过去买了酒、买了烟,放进背上的背篓里,又往下街刘罗锅的卤菜铺子走来。刘罗锅叫刘学平,五十多岁,是个筲箕背,因前两年有部电视剧演得很热,里面有个人叫刘罗锅,小场上人生性乐观,见了那个刘罗锅,便把他也叫了刘罗锅。这刘罗锅人长得不怎么样,却有一手祖传的做卤菜的手艺,尤其是他卤的鸭子远近有名,为当地一绝,人称“刘鸭儿”。端阳来到刘罗锅的卤菜铺子前,刘罗锅的生意正好开张,端阳先买了两只卤鸭子,后又拣了几样猪身上要紧的东西,诸如心、肝、舌、肚等内脏和耳、鼻、尾等小件,一样买了一斤,让刘罗锅分别装进塑料袋里。刘罗锅每装一样,端阳便往背篓里放一样,放毕才和刘罗锅结了账。出来又掏出昨日写的单子看了一遍,再去买了花椒、酱油、醋、味精等家里没有的作料,见无一遗漏了方才满意而归。

吃过午饭,李正秀便在屋里操持起来。她先去杀了那只喜欢爬小母鸡背的公鸡,剁成块,拌了料酒、辣酱、姜末、蒜泥、盐巴等作料,将锅烧红,将拌了作料的鸡块倒进锅里稍微炸了一下,让作料充分入味方铲起来,倒入一只瓦罐内,加上水,又加上早已发泡洗尽并切好的竹笋,文火煨炖起来。正做着,突然听得一个声音问道:“他婶,忙不忙得过来?”李正秀抬头一看原来是肖琴站在门口朝自己问。李正秀自然明白肖琴问话的意思,便急忙笑道:“他婶,有个什么忙的?还不是像平时一样,吃点粗茶淡饭。”肖琴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婶就说一声!”李正秀道:“没什么帮忙的,他婶,晚上和他叔早点过来就是!”肖琴道:“他婶,我屋里那个人专门叫我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做的。你别见外哟,见外累你自己!”李正秀道:“一堆一块的,我见外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做的,他婶你回去忙吧!”肖琴听了方道:“好吧,他婶,有事你就站在门口喊我一声就是!”说罢方回去了。

李正秀把上午儿子割回的猪肉拿出来用温水洗了两遍,正要切,肖琴却又来了,手里还拿了一根围裙。李正秀道:“他婶,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没啥做的嘛?”肖琴说:“他婶,我屋里那个人说了,一双手按不到两条鱼!你一个人又要烧火又要转灶,哪有不需要帮忙的?我回去,他还把我说了一顿。”说完又道:“他婶,反正现在也没活路做,在屋里耍起还冷些,你就让我来跟你打个下手好了!”李正秀听了这话,方道:“好吧,他婶,硬是不好意思,请你们吃顿饭,还要让你来出力!”肖琴道:“这有什么,他婶,让我们来吃现成的才是不好意思!”说着,拴了围裙,看见李正秀要切肉,便道:“他婶,这肉你打算怎么做?”李正秀道:“我打算一半用木耳来炒肉丝,一半来滑滑肉,不过还没拿准是绿豆炖,还是用黄花菜炖,他婶你看用什么炖好?”肖琴想了一想道:“大冬天的,也没有哪个需要清火,我看还是用黄花菜炖好,要不干脆用萝卜炖!萝卜吸油,也不油腻人。”李正秀道:“那就用黄花菜炖吧,黄花菜也吸油!专门请客,让大家来吃一碗萝卜,那像什么话?”肖琴道:“那有什么,他婶,现在大家的肚子里都不缺油水,吃点炖萝卜把肠子清一下还好些!”李正秀道:“再是呢,要吃萝卜,哪家没有?”说完,见肖琴立在旁边,便道:“他婶,反正你来了,我也不客气了,那你就来帮我切肉,我去把芡粉和黄花菜拿来早点用水泡一下!”肖琴果然去洗了手,过来接了李正秀手里的菜刀忙了起来。李正秀拿出一只干净盆子,去仓里的口袋里取了一把黄花菜,过来用温水发了。刚把水倒进盆里,屋子里立即弥漫起一股黄花菜的清香气来。李正秀又拿了一只碗去坛子里舀出一碗红苕粉,倒进一只瓦钵里,也用温水发了。肖琴早将端阳割回的肉,一分为二,一半继续留在案板上,一半正被她根据肉的形状、大小,削成或块、或片、或条、或丝等形状,都是极易于拌了芡粉丢入沸水中焯的。李正秀在一旁看见啧啧赞道:“他婶,看你这手艺,该去城里当掌瓢儿的师傅才对!”肖琴听了红了一下脸道:“他婶子莫讽刺我了,笨手笨脚的当什么锅儿匠?”说罢,将肉切好了,又放到一只不锈钢盆里,同样加上盐、酱、花椒粉、葱花、姜末、蒜泥等作料,用手拌均匀了,方将刚才李正秀发在瓦钵里的苕粉,再加上一些水,用手充分揉拌。揉拌一阵,提出手来,只见那芡粉吊在指头上,欲滴不滴的样子。肖琴才将拌好的肉倒进芡粉钵,又一阵搅拌揉搓起来。李正秀早去刷了锅,加了几瓢清水在锅里烧起水来。没一时,锅里的水便沸了,肖琴便将瓦钵端过去,将里面拌有芡粉的肉块、肉片、肉条或肉丝,一一放进沸水里。少时,锅里便翻腾起乌中透红、晶莹剔透,滑不溜秋的农家菜肴来。肖琴把瓦钵里的肉和芡粉全部丢入锅里后,李正秀又烧火煮了一会儿,方才用漏勺捞起来,倒入肖琴早已准备好的一盆清水中,又浸泡了一阵重新捞起来,倒入一只小锅内,将发好的黄花菜洗净也放进去,加上水,方烧火煨炖起来。

按下这两个女人在厨房里或煸、或炸、或爆、或蒸、或煮、或码芡等诸般烦事不提。却说到了黄昏时分,那请的客人便陆续来了。原来端阳怕办席容易请客难,下午又一一去请了一遍。端阳去请的时候,把自己的意思都对他们说明了。道你们要是肯帮我就来,要是不肯帮我我也不勉强,但大家还是好叔侄,好弟兄!被请的人都是小房的人,平时对大房都多有意见,现在又听说贺国藩要当村主任,心里更是不满。又听端阳说要去和贺国藩争这个村主任,好不好都是一房人,端阳这娃儿平时为人也正直,与其让了贺国藩当,不如让端阳当,又见别个恭恭敬敬来请两三回了,不去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吗?于是便纷纷应承下来。不但如此,贺毅和兴成听了端阳的话,还答应把自己麻将桌上的好友贺勇、贺建、贺林、贺飞都叫来帮端阳出主意,端阳自是高兴不迭。

最先到达主人家里的是贺兴成两口子。李红一走到阶沿上,便皱起鼻子使劲闻了闻,然后故意大声道:“婶,你煮的什么好吃的这样香,把我口水都逗出来了!”说着一头钻进了灶屋里。李正秀见李红来了,便也故意道:“有什么好吃的?这样大一下午也不来帮你婶一下忙。你看,让你琴婶来忙了一下午!”李红马上笑嘻嘻地道:“哎呀,对不起,对不起,让琴婶劳累了,我该打!”肖琴道:“你别信你婶的话,我劳累什么?还不是像在屋里一样!”李正秀又对李红道:“下午又在打麻将是不是?”李红仍笑嘻嘻说:“婶,你说不打麻将做什么?”李正秀笑道:“那麻将一打就是半天,屁股坐没坐痛?”李红像开玩笑地对李正秀说:“婶,这要你来打了才知道痛不痛!”说着,见李正秀拿了抹布要出去擦桌子,忙过去抢了过来,道:“婶,快给我来!侄儿媳妇来迟了,将功补过!”说完就走。李正秀满意地笑道:“这还差不多,有点见识!”

正说着,贺善怀和贺毅也来了,一进门也对李正秀喊:“婶,辛苦了,你煮起我们来吃现成的!”贺善怀还道:“婶,吃什么饭嘛?我昨天就对你说过,我是一定要画端阳兄弟的圈圈的!”贺毅也道:“就是,婶,又不是外人,选哪个都是选,只要给我们打声招呼,我们如果不选端阳老弟都不是人!”李正秀听了这话,又笑道:“不选你们兄弟就吃不得饭了?”说罢,见他们的女人没来,便又对他们问道:“董秀莲和池玉玲怎么没一起来?”

一语未了,便听见屋角两个女人的声音答道:“婶,不好意思,我们来了!”说毕,人就已经到了屋里。贺毅就笑道:“婶,她们脸厚得很,哪有不来的?刚才走到黄泥巴地那儿碰到一起了,就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摆龙门阵,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摆的?”善怀的女人道:“你管我们哪有那么多的龙门阵摆,你不是女人,你别管!”说着,便和贺毅的女人一起,也笑着钻进厨房找活儿干去了。

不一时,长军和他的女人程素静也肩并肩地来了。紧接着,贺勇、贺建、贺林、贺飞也都带着他们的女人相跟着来了,就只剩下世福和世财两口子。李正秀便对端阳道:“去看看你世福叔和世财叔他们在做什么,怎么没过来?”肖琴听了道:“去看他们干什么,这样近,他们不知道来?”话音刚完,却听得贺世福和贺世财弟兄已经在院子里应道:“不用看了,我们来了!”肖琴听了出来责备道:“你们又不是小脚女人,别个远些的都来了,你们这样近,大家都到齐了才来!”贺世财笑嘻嘻地道:“嫂子,我们虽然来晚了,却晚得稳当!”李正秀见只有世财一个人来,便对他问:“他叔,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他婶呢?”贺世财道:“你放心,他婶,她马上就过来了!”说完又道:“她怕你们家碗不够,在家里清碗呢!”李正秀听了这话,马上道:“哎呀,说是说,碗真还不够,我倒差点忘了!”正说着,果见世财的女人谢双蓉,捧了一叠碗走来。听了李正秀的话,便道:“没关系,他婶,不够我就回去拿,这样近呢!”说着也进了灶屋。一时,男人们都聚在堂屋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女人们都聚在灶屋里或帮着烧火、炒菜,或清洗碗筷杯盘。也有在灶屋里插不上手的,便也出来混在男人中间听他们摆龙门阵,偶尔答一两句话。

端阳见请的客人全都到齐了,心里非常高兴,便进自己房间里拿了烟来,先给每个男人发了一盒。男人们先都推挡不肯接,端阳便道:“拿着,我就不一支一支地散了!”又道:“抽盒烟有什么?”众人已是知道了端阳的意思,一边接了烟一边又道:“端阳,吃了就算了嘛,还发什么烟?多不好意思!”端阳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烟酒不分家,你们下去帮我宣传,拉选票,总要给别人散支烟!”贺世福听了这话,便把烟往怀里揣,道:“说得也是!”端阳见了笑道:“叔,我是开玩笑的,以后做工作再说做工作的话,今晚上的烟是给你们抽的!”话音刚落,贺建将手里的烟盒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突然正正经经道:“选了这样多回了,我今天晚上才意识到原来我们手里的选票还是很重要的!”端阳道:“选票本身就很重要嘛,不过以往由上面定人选,我们只是当了一个画圈圈的木偶,所以才变得不重要了!”贺建道:“有竞争才会显出重要,没竞争就显不出重要!”这话一说,兴成、贺勇、贺林、善怀,甚至连世福、世财都同意这个说法,纷纷道:“就是,竞争都莫得,老百姓也没有选择的,反正你同意是同意,不同意也是同意,哪个会认为你的选票重要?”

说到这儿,长军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地对端阳道:“老弟,村里选举委员会的名单贴出来了,你看见没有?”端阳一听这话,马上问道:“贴出来了?贴到哪个地方的?我怎么没有看见?”众人也道:“我们也都没有看见呀!”长军道:“贴到村委会办公室楼上的墙壁上的,纸还没有半张报纸那么大。我也是今中午到村委会办公室找贺劲松问点事才看见的!贺劲松还在写什么,不过我没有问!”众人一听,又纷纷道:“原来是贴到楼上的,不去办事,哪个会专门爬到那楼上去看!”端阳听了大声道:“他们这是在应付了事!这样重要的事,怎么不用大纸写好,贴到大路边的村务公开栏上?”说完又对长军问:“你看见那名单上都有哪些人?”长军道:“还有哪些,就是那几个干部嘛!”说着,便把人名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不以为然地道:“管他张三还是李四,反正都是走个过场,有我们老百姓?事!”

端阳一听长军说的那些人名和贺荣那天晚上说的一点儿不差,心里不禁又生起气来,正想对大家解释,说选举委员会是很重要的,应该由全体村民推选时,李红、程素静等几个女人端了菜出来,大声道:“先别说闲话了,等吃了夜饭再慢慢摆!”端阳一见,也便暂时把满腔的怒气压在心头,进屋去取出酒来,然后招呼大家道:“来来来,大家都来围起!”喊了两遍,众人都互相看着,没人先往里走。李红端菜出来道:“你们男人坐一张桌子,好唱酒,我们女人坐一张桌子,好吃菜!”长军听了这话,便和李红开玩笑道:“嫂子前世怕是一只母猪!”李红道:“是母猪怎么了?婶子今晚上弄这样多的菜,大家都要尽力吃!”端阳见他们只顾开玩笑却不往里面走,便又催促说:“长军哥莫只顾说话了,带头往里面走!”长军一听便道:“走就走,要吃的都快来,吃了好去搓几把!”几个男人一听这话,一边往里面那张桌子拥,一边把贺世福和贺世财两个长辈推到上席去坐了,才自己去寻了位置坐下。女人们上完了菜,也到另一张桌子上坐下了。加上主人每桌正好十个人。李正秀便站在一边笑道:“怎么这样合适,连筛酒的人都没有一个!”兴成、贺毅、贺林等便也笑道:“莫得斟酒的我们自己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婶你放心,你累了一下午,自己也坐到吃!”说着便真的反客为主地抓过酒瓶,拧开瓶盖,在桌子上斟起酒来,端阳要去抢也没抢过来。李正秀一见,忙对端阳道:“你硬是不懂事,坐到桌子上,还要你哥哥们倒酒!”又道:“端阳年轻,各位叔叔哥哥就多担待一点!”众人说:“婶,没问题,你们的意思我们明白了,选别人是选,选自己人也是选,我们当然要选自己人!我们肯定支持端阳,不支持就不会来了!”李正秀听了这话,便立即对端阳道:“端阳,还不快敬你叔叔婶婶、哥哥嫂嫂一杯!”端阳听了,果然站起来端起酒杯道:“叔叔婶婶,哥哥嫂嫂,我年轻,也不会说话,也没喝过酒,我感谢你们给我的面子,以后还望你们进一步支持我!一句话,我贺端阳绝不会忘记你们!我就照俗话说的,先干为敬,叔叔婶婶、哥哥嫂嫂也都把这第一杯酒干了!”说着果然把杯子举到嘴边,将酒倒进嘴里。喝毕便一边捶打胸口一边咳嗽起来,直咳得脸红筋胀。贺世福和贺世财见了便道:“你喝不得就算了,我们自己能喝多少就尽管喝!”可贺毅、长军、兴成几个年轻些的却不依,道:“那怎么得行?你要当村主任,不把酒量练出来,乡上伍书记以后来了,你不喝,不是说你看不起他?不行,不行,今晚上就开始练酒量!”李正秀见了,便对兴成、长军等笑着斥道:“你们像不像当哥哥的?还说要帮助他,这阵倒捉弄起他来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晚上别劝他喝了!”长军、贺毅、兴成等听了,方笑道:“要得嘛,婶发了话,哪个敢不听?”说罢,不再开玩笑,只管一边吃喝一边议论正事。

吃了一个多钟头,一个个酒足饭饱,脸放红光,嗝声连连。把嘴巴一抹,兴成和他的两个铁杆麻友贺林、贺飞,便吵着要回去打麻将。李红正和几个女人帮着李正秀收碗筷、抹桌子,听了便对兴成道:“你饭还在喉咙管,歇一会儿要不得?没看见这样多的人都在帮婶收碗、洗碗吗?”李正秀听了道:“你们男人要走便走,反正在这儿也是耍!”贺世财的女人谢双蓉听后笑道:“他婶,别个现在都兴两口子在一起打,你让他们男的去放单线,李红侄媳妇心里不对你很大的意见?”端阳听罢,突然说:“走一家不如坐一家,就在这里打!”兴成把屋子看了一遍,道:“我们这样多人,起码要摆四副摊子,你这里连桌子都不够,怎么打?”端阳道:“这有什么关系?我到世福叔家里去扛两张桌子来就是,只是我屋里没有麻将!”兴成道:“没有麻将有什么要紧?贺毅和贺建住得近,跑回去把你们的麻将提来!”贺毅和贺建一听,果然应道:“那你们等着,我们撒一泡尿的工夫就回来了!”众人一听,高兴了,不等端阳行动,早有贺世福、贺善怀、贺长军、贺林跑去扛桌子、端板凳了。这儿把场合摆好,女人们也七手八脚、心慌慌地洗完了碗筷,刚刚把手擦干,贺毅和贺建果然一人提了两副麻将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当下立即各寻牌友,男人们自动组合成了两桌,正要开打,却发现端阳不会,差了一人。贺家湾打麻将的规矩,每桌要五个人,四个人打,一个人轮流记账监督。女人当中,李正秀、肖琴和董秀琴均不会打,组成两桌不够,组成一桌又多出了两人。程双蓉一见,便主动提出不打,去灶屋里陪了李正秀、肖琴、董秀琴聊天,贺林便把李红叫到自己的桌上和他配了搭子。人手搭好以后,每桌各自议定了输赢大小,便鏖战起来。贺家湾打夜麻将的规矩,农忙时间不能超过十二点钟,可眼下因为是冬闲,地里没什么活儿,因而这天晚上众人直战到下半夜三点多钟方才结束。每个人站起来,一边长长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一边向李正秀和端阳告别,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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