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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端阳送走客人以后,尽管时间差不多要到凌晨四点了,到了床上却睡不着。先是见请来的客人都信誓旦旦地表态说支持帮助自己,心里便鼓起了一股志在必得的勇气,想到有这样多人做自己的左膀右臂,焉有不成功之理?年轻人想问题大凡只往好处着想,想着想着睡意全无,俨然自己已经当选,应该有一番鼓舞人心的就职演说才是!一想到就职演说,端阳猛地又想到长军说的那村选举委员会的名单已经贴出来了一事,且人员还是那几个干部,满心的欢喜便立即转化为怒火。想自己提了一番意见,有理有据,虽受了一顿奚落、嘲讽,但私下里还以为他们会回到依法办事的轨道上来。没想到宣布出来的名单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这说明人家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也没把法律放在眼里!又想到他们把名单当儿戏一般贴在村民根本不容易看到的地方,又说明他们根本没把选举当作村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只是敷衍了事,这也是极不对的!又想起刚才众人谈起这事时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也觉得村民不该这样对待自己的政治权利!想来想去,觉得这都是村上干部没把《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宣传好、贯彻好的缘故。倘若把这部法律宣传贯彻好了,群众便不会这样冷淡地对待选举。群众不这样冷淡,一些人即使想违法也便没那么容易了!这样想着,端阳便又由愤怒转为了激动,一时觉得自己手握真理,正义在胸,身上的血液又沸腾起来,像是进入了一种冲锋的状态,决心要向村民好好宣传一下《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也揭露一下贺春乾用指定的方式建立选委会的违法行为。决心一下,刚才脑海里那些准备用于就职演说的慷慨辞藻,便立马被新涌现出来的、具有煽动性和鼓舞性的宣言所代替了。很快,在端阳的脑海里便形成了一篇《告全体村民书》:

告全体村民书

村民同志们:

新的一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即将开始了。从1987年《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以来,已经进行了四次村委会选举。前三次选举因为法律处于试行阶段,有些人没有认真按法律办事,我们不去说他们了。可从1998年开始,《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通过全国人大的修改就正式开始实施了。修订后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为村民实行自治制度,加强农村基层民主建设提供了法律保障。我们的国家是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要进一步扩大基层民主。扩大农村基层民主很重要的问题是依法搞好民主选举,选出一个好的村民委员会。村民选举、村民自治既然是法律的规定,就必须这么做,而不是可做可不做。不但如此,我们不管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可以从电视上、报纸上,看见各级领导三令五申,要求地方一定要依法行事,将村委会选举工作做好,不得草率从事。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中央对农村民主选举工作的确很重视。虽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法不依的事屡屡发生,但是在这样的特殊时候哪个人要是敢顶风胡来,一定不会有啥好结果。上级不认真则罢,上级如果认真,弄不好头上的乌纱帽就会戴不稳了。

中央关于农村总的精神内容是加强农村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进一步扩大基层民主,保证农民依法直接行使民主权利,全面推行村民自治。在农村实行公正、公开、公平竞争的原则,实行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监督、民主管理。具体讲就是农民自己当家选举自己的致富带头人,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指定、委派和撤换,农村的事务由农民自己来当家决策管理,对村两委进行监督。村务实行彻底公开,财务公开是重中之重。村里的重大问题和建设事项没有村民的同意,谁都无权决定。

村民同志们,实行村民自治是历史潮流,大势所趋。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全村村民应该立即醒悟,积极学习领会党中央精神,看清形势,勇敢地站起来,拿起法律武器来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特别是这次即将进行的村民委员会的换届选举,要应当像关心自己命运一样来关心和参与,一定要选准自己的带头人、引路人,这是直接关系到我们的前途大事,机会难得,千载难逢,一定不要错过。当前最重要的是村选举委员会的产生,已经违反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选委会应由村民会议或各村民小组推选产生,任何人和任何组织都不能指派!可我们村的选委会并没有经过村民会议或村民小组,而是由少数干部指定的,这便违反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我们希望重新成立经过村民会议或村民小组推举的选委会来领导村里的选举工作。

村民同志们,这绝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事,请振作精神,充满信心。路在自己脚下,权在自己的手中,自己决定自己命运前途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端阳一边构思,一边不时被自己大脑中涌现出的那些生动、美好又富有力量的词语和句子所感动不已,更是难以睡着了。此时,鸡圈里的另外两只公鸡先是在笼里拍打两下翅膀,开始引吭高歌,接着各处的鸡鸣声就此起彼伏起来。端阳明白天快亮了,干脆穿了衣服起来,找出一本过去在学校里没用完的作业本,把脑海里酝酿好的文字写了下来。决定等天亮以后,去村委会墙上看看,如果真像长军说的那样,那他就回来用红纸抄出来,贴到村委会的村务公开栏上,让村民都看看。他想,这篇《告全体村民书》一贴出去,说不定会让全体村民都对他刮目相看!写毕,端阳又看了一遍,甚为满意。这时才感到瞌睡袭来,可外面天已开始泛白,端阳也懒得脱衣服,便和衣躺到床上,不一会儿便睡过去了。

却说端阳睡去不久,便做了一个梦。梦见很多人都在围着他的《告全体村民书》看。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道:“端阳,了不起!”“端阳,好样的!”“我们就选端阳做村主任!”说着,突然人们把他抬了起来,一面往天空抛着一面喊道:“端阳!端阳!端阳……”端阳觉得很受用,正想让大家把他放下来,却感到有人在用力推他,大声道:“还不起来!”端阳打了一个激灵,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是母亲站在床前,说:“还不快起来把你世福叔屋里的桌子还回去,别个等会儿吃饭端起吃呀?”又道:“睡得差不多就算了嘛!”端阳朝窗户外面一看,竹林笆里明晃晃的,便知今日已不像往天那样有很大的雾了,又知时候果然不早了,便揉了揉眼睛一骨碌坐了起来。李正秀见儿子还穿着羽绒服,便又嗔怪道:“这样大个人,还穿着棉袄睡觉,睡得个皱巴巴的,像从酸萝卜缸里扯出来的,等会儿出去好不好意思?”端阳不好意思对母亲说写文章的事,便笑着道:“哎呀,睡晚了,一倒到床上就睡着了!”说着,便下了床,将两只脚拱进鞋里,站起来一边摇动脚一边脚后跟往前移动,只几下便把鞋子穿在脚上了。可仍觉得两只眼睛又黏又涩,还十分困倦,便过去打了一盆清水,把脸埋进冷水里咕噜咕噜吐了一阵气泡,又用手撩起水浸在后颈窝上,然后猛地将脸抬起,使劲甩起头来,甩得水珠到处都是。甩毕,扯过洗脸的毛巾往脸上和脖子上擦了两把,方才觉得精神了些。这时,才将昨天晚上打麻将时从贺世福家里借的桌子、板凳,一一还了。跑了几趟回来,李正秀已将昨天晚上的部分剩菜剩饭热好。端阳本想将桌子、板凳还完以后,就到村委会去看看长军昨晚说的事,见母亲已将早饭端到了桌子上,不好说什么,只得先吃起早饭来。匆匆将一碗饭扒进肚子里后,甚至来不及漱一下口,便朝村委会办公室跑去了。

村委会办公室借用的是村小学的房子。贺家湾村小学从新中国成立后到前几年都是在贺家祠堂里上课,早已是破烂不堪。后来上面要求“普九”达标,贺家湾村民响应国家“人民学校人民办”的号召,在贺世海领导下家家集资,扒了老祠堂在原来的地基上,盖起了一溜几大间一楼一底的新学校。不但教室宽敞明亮,而且教师的办公用房、寝室、厨房也一应俱全,又均是一楼一底。建成的当年便顺利通过了上面的验收,成为全乡第一个“普九”达标的村级小学。可就在验收过后的第二年,学校的学生人数便少了几十个。原来,随着前些年计划生育政策的严格执行,那几年正是适龄儿童入学的低潮期,又加上大量农人外出打工,有的将孩子带到了打工地点上学,有的将孩子转到了城里学校,农村学校的生源便锐减了下去。以后又年年减少,许多班级甚至只有几个学生。上面的人见了这种情况,便又提出调整学校布局、整合教育资源的口号,动员将生源不足的村小学或关闭或合并,或将高年级的学生转到乡中心校就读,并在乡中心校搞寄宿制等等。贺家湾村小学学生最多时有二百多人,教师有七个,各个年级皆齐备,是全乡最大一所村小。可最后也只剩下了六十多人。中心校为了整合资源,又把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全部转到乡上就读,如今只有三十来个一、二年级的学生还在村小上课。学生少了,教师走了,当初靠村民集资好不容易才修建起来的人民学校,如今只能是空气、尘埃和杂草的领地。就是当初给“园丁”们建的寝室、办公室也都空了下来。正在这时,村委会原来的办公室被大风把顶盖刮跑了,前任支书贺世忠便把学校教师楼上的寝室借过来做了村委会办公室。那楼下老师原来的办公室,还是留做现在的两个教师办公用。

贺端阳来到学校里,那教师原来的寝室就在大门左边,右边是原来给老师修的厨房和用餐的地方。学校是一个四合院似的封闭建筑,只有进入了学校大门才能上到村委会办公室。端阳走进学校时,学生们也来上学了。因为孩子太小,天气又很冷,因此有很多家长都送了孩子来。端阳一边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上了村委会办公室的楼。

到得楼上,果见那墙上贴了一溜纸。贴在最前边的,是三张A4的打印纸,最前面一张的上面印着一排十分醒目的黑体标题:第五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宣传提纲。端阳一看,便知这提纲是县上统一发下来的,于是就细细看去。提纲开宗明义道: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我县第四届村委会任期已满,须依法进行第五届村委会换届选举。本次换届选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正式颁布实施后进行的第二次换届选举,能否搞好本次选举,直接关系到全县一百多万人民特别是农村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为确保本次选举能够充分体现民意,希望广大选民积极参加选举,充分行使民主权利,并掌握好以下几个问题……

以下,便分门别类,将换届选举工作中的几个主要程序、村委会成员候选人的条件以及需要注意的事项,都一一印在纸上,分三大部分四十余条,条条简明扼要,让人一目了然。因那第二部分“村委会成员候选人条件”之规定,不久便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故先将此规定的内容照录于后:

村委会成员候选人条件

(一)年满18周岁,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本村村民;

(二)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人民;

(三)遵守和执行党和国家的各项方针、政策和法律法规;

(四)履行村民义务,不拖欠集体款项,无劣迹行为;

(五)有发展农村经济,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组织村民开展依法治村的素质和能力;

(六)一般应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

(七)按照干部年轻化的原则,村委会成员一般不超过50周岁。有下列行为之一的,不得作为村委会成员候选人:

(一)长期拖欠集体款项,不按时完成国家税收及提留、统筹任务的;

(二)换届选举前三年内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

(三)换届选举前三年内,受过管制、拘役或劳教一年以上处罚的;

(四)换届选举前三年内,有过严重经济问题或其他问题,受到了党纪、政纪处分或追究刑事责任的;

(五)因经济或其他问题正被司法机关立案侦查或审查的;

(六)长期在外,不在本村工作的。

端阳逐条逐款地看下去,将内容铭记于心后,这才将目光移过去。果然就在县上的宣传提纲旁边贴着半张报纸大小的白纸,上面用毛笔写道:

公告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和省、市、县、乡选举领导小组的规定,我村选举委员会已经成立,从即日起,主持换届选举的日常工作。现公告于下:

主任:贺春乾

副主任:贺国藩

委员:贺劲松、贺贤明、贺通良

贺家湾村选举委员会

2002年12月3日

端阳见了,心里原有的怒气又不由自主地蹿了起来。看毕,又去看旁边县上的宣传提纲。那提纲在“选举工作中的几个主要程序”中,第一条便对村选举委员会的产生做了规定。那规定也很明确,村选举委员会的产生,是“在村党支部的领导下,由村委会主持召开村民会议或村民小组会议,推举产生村民选举委员会,主持换届选举的日常工作。”端阳这一对照,更觉得贺春乾错了,于是便想马上回去把《告全体村民书》抄写出来,贴到外面的村务公开栏上去。一想到村务公开栏,端阳便又突然想到县上的宣传提纲,可以说是换届选举的纲领性文件,但贺春乾既不开村民大会宣传,也不在喇叭上广播,却是贴在这里,又有几人看得见?何不把它揭下来,也贴到外面的村务公开栏上,让大家都能看得见!这样想着,贺端阳便真的轻轻去揭了那三页纸。揭罢想了一想,又去揭了那张村选举委员会的公告,咚咚地跑下楼来,向学校的曹老师借了胶水,便朝外面走去。村务公开栏就在村委会办公室背后、离学校大门不远的院墙上,不但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容易看见,而且外面就是一条大路,不管是到老湾还是到新湾,或是到贺大龙的店里买东西、打麻将,都是必经之路。当年上级要求村务公开时,规定各村的村务公开栏一定要建在醒目的地方,贺世忠见这里人来人往,便趁学校漆黑板时,也找人在墙上抹了水泥,砌了一个长方形的框,让学校顺便漆了。可做成之后,也没见公开过几次村务,倒是一些调皮的学生娃娃,在上面鬼画桃符似的涂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画,或一些互相攻讦和谩骂的句子。端阳出来也不管这些,先在纸的背面抹了胶水,然后踮起脚尖在小孩撕不着的地方,找准位置贴了上去,这才满意地返身而回了。

回到家里,端阳迫不及待地到柜子里翻出去年过年写春联剩下的一张红纸。笔墨也现成,稿子又已写好,把纸铺在桌上便抄写起来。不一时便将一篇檄文样的文章抄好,并在文章后面郑重地署上自己的大名,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英雄气概。墨汁干了,端阳便将纸折了起来,夹在胳肢窝里,又拿了刚才借曹老师没还的胶水,然后昂首挺胸地朝村委会去了。

端阳还在老远便看见那村务公开栏前果真围了许多人,在那儿看着他贴上去的县里的宣传提纲和村里的公告。正高兴着,忽听见从人群里传出了贺贵“非也、非也”的叫声,犹如和人争辩一般。端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了过去。等走近了,方看见贺贵亦如往常般涨红着面孔,指了宣传提纲说:“非也,非也,国家正在强调依法治国,青天白日下焉能容忍如此违法之事哉!”众人中有人听了便道:“贵叔,哪里违法了?”贺贵便指了宣传提纲中“村委会成员候选人条件”中“有下列行为之一的,不得作为村委会成员候选人”一至五条,一一念了出来。念毕,像是自己蒙受了耻辱似的,鼓凸着脖子上青筋大声叫道:“这几条便违法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众人中有人便道:“怎么违法了?我们怎么看不出来?”贺贵道:“愚昧!愚昧!如此明目张胆违法,尔辈竟能熟视无睹!”众人便嘲讽道:“我们哪像你书都写了几口袋!这几条怎么违法了,你倒是给我们详细点拨一下!”贺贵一听这话,连眼睛也红了起来,脖子上的脑袋直晃,道:“我且问诸位,照上面之规定,凡欠了国家和村里钱的;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的;受过管制、拘役或劳教的;受到了党纪、政纪处分或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均不得当村干部是不是?”众人道:“当然是,上面写得很明白嘛!”贺贵听了,直摇手道:“非也,非也!《宪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得明明白白:凡我年满十八周岁的中国公民,不分民族、种族、性别、职业、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财产状况、居住期限,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只有依照法律被剥夺政治权利的人除外!上述诸人,难道他们被剥夺了政治权利吗?”众人一听有些明白了,道:“没有!”贺贵道:“既没有,又岂有不能成为村委会成员候选人之理?”众人中有人故意打趣道:“可他们犯了错误,就是不能成为村委会成员候选人……”话音未落,贺贵急得满面通红,脖子和鬓角边的道道青筋如蚯蚓般窜动,急切地辩道:“非也!非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偶一犯错,便一棍子打死,岂符合党中央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方针政策乎?既然上述诸人只是偶尔犯错,没被剥夺政治权利,还是我中华民族之合法选民,既为享有政治权利之合法选民,却又为何不能成为候选之人?且不说只是偶尔犯错之人,即使是监狱里正在服刑之囚犯,只要未被剥夺政治权利不都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乎?”有人见他急得面红耳赤,便有意和他抬杠道:“那照你这样说,监狱里的犯人也可以当乡长、县长、省长哟?”说毕又道:“我们只听说过有乡长、县长、省长当了囚犯的,从没听说过有囚犯当了乡长、县长、省长的!你以为共产党的官,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的?”说完又摇头晃脑学着他,直道:“非也!非也!”贺贵知是奚落他,面庞变成了酱猪肝色,愤怒地道:“尔辈无知,白费我口舌哉!我不再与尔辈争论,自找地方说理去!”说着,便动手去揭那县上的宣传提纲。众人见他去揭,便道:“不要撕哟,撕了看犯法哟!”贺贵却不管不顾,将那几页纸撕了下来,一边往口袋里揣,一边道:“如此谬误岂能让它流传!”正说着,忽见贺劲松走了过来,众人便道:“这下好了,贺会计来了!”贺贵道:“来了便好,正愁他们不来呢!”

说着,贺劲松来到了人群前面,见众人聚集在这里,便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人群中有人便道:“贺贵把县上关于选举的宣传提纲撕了!”贺贵不等贺劲松问,便掏出撕下的纸页递到贺劲松面前,道:“非我想撕,实不得不撕也!”贺劲松朝贺贵手里的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村务公开栏上选举委员会的公告,便朝人群问道:“是哪个把它们拿到这儿来贴起的?”端阳听见问,本想出来答应贺劲松是他所为,但想了一想却没有吭声。贺劲松见没人答应,便又朝贺贵问:“你把它撕了干什么?”贺贵见问,又展开纸页,指了上面几条如先前一般对贺劲松阐述了一番自己的理由,尔后便追着贺劲松,要他马上将这几条明显违反宪法的规定给纠正过来。贺劲松一听贺贵要他纠正,便觉得好笑,道:“我有那个权力,不说到中南海,最起码也到省上去坐起了,还在贺家湾这个地方和你说话!”贺贵却是不依不饶,拉住了贺劲松道:“你莫推责任,凡为官者,岂能不坚持真理?你且说说这几条是不是违法之规定?”贺劲松有些哭笑不得,说:“又不是我规定的,我怎么知道违没违法?我实话告诉你这是县上发的,我们不过只是张贴一下!”贺贵听后仍是义正词严地道:“你不要拿县上搪塞!如今法治时代,任何组织和个人都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法律怎么规定就该怎么执行!《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既无此规定,这几条就一定得取消,方能彰显我法治社会的清明!你既为选委会成员,就该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才是,岂能见错不纠?”贺劲松见贺贵把他拉着不放,生气了,便道:“我说你这个人,你麻烦不麻烦?你要找就找贺支书去!他是选委会主任,要纠错也该他来纠错才是!”贺贵一听这话,果然放开了贺劲松,嘴里愤愤地道:“你以为我不敢去找贺春乾不是?你看着我马上就去也!”说罢转过身便向外走去。却没防着端阳站在他的身后,一下把端阳怀里的大红纸撞着了。端阳急忙道:“贵叔,你慢点嘛,把我的《告全体村民书》撞坏了!”

贺贵正急着要走,本不想答理端阳的,可听了端阳的话却站住了,对端阳道:“告什么全体村民书?”说着,又看了端阳怀里的那卷纸。端阳听了贺贵刚才一番话,觉得十分在理。想先前自己也曾把那宣传提纲逐字逐句看了个遍,却也没发现有哪儿不对。可现在经贺贵一说,方才明白那些规定确实与《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相抵触了,心里对贺贵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又想到这是上面发下来的,自己一时不好说什么,因此便只是听贺贵说,没有发表意见。现在听见贺贵问,便笑着道:“贵叔,告啥村民书,你看了就知道了!”说着,看见贺毅也在人群里,便招手把他叫了过来,说:“帮我贴起。”一边说一边把红纸展开,让贺毅提着,将有字的一面摁在墙上,自己在纸的背面涂了胶水,又和贺毅一起一人提了一只角,踮起脚尖,将纸贴在了村务公开栏靠近村选委会公告的旁边。端阳害怕纸掉了下来,用手掌又将四角压了压,方才退下来。

人群先前见贺贵撕了几张纸,又发表了一通议论,现在又见贺端阳贴出了一张大字报,也不知道上面写些什么,煞是觉得新鲜,便一窝蜂拥过去看起来,有人还念出了声。贺毅一边听人念,一边附在端阳耳边悄悄道:“你怎么弄这个?”端阳道:“发动群众、武装群众呗!”贺毅道:“昨晚上你怎么不给我们说说?”端阳道:“天亮的时候我才想起的!”

正说着,忽又听见贺贵拍着手大声叫了起来,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也!”众人没有理他,只见他又朝天空中挥着手,继续叫道:“敢为天下言,真英雄也!”叫毕,突然又对众人问:“你们哪个身上带得有笔?”有人听了便打趣他道:“写书的人还没笔?”贺贵这次破天荒地没有生气,仍继续向众人求道。端阳见了便道:“贵叔,我这里有笔,你做什么?”端阳以为贺贵要替他修改上面的文章,说着便把笔递了过去,又道:“贵叔,你学问大,就帮我修改修改。”贺贵接过笔,却什么也没说,只在端阳的签名后面,笔走龙蛇,刷刷地写上自己的大名,然后把笔往端阳手里一扔,便昂着头,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朝前去了。

众人看完了端阳的大字报,有人在冲端阳笑,有人摇头,也有人点头,还有人在追着问:“端阳,你这是什么意思?”端阳竟一时被众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听见有人问,便道:“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就是大家都要从昏睡中醒过来,珍惜自己的民主权利,选出村里的领导班子!”可有人却像不明白地道:“我们没昏睡,醒着的呀!”还有人道:“这些烂事情,难道还会像裁缝的脑壳——当针(真)?”还有人道:“奇了怪了,石头要开花了!”端阳见一时半会儿和众人说不清,又被众人盯得不好意思,便过去拉了贺毅一下,悄声对他说:“我在这个地方大家也不好说什么,我先回去,你在这儿听一下他们有什么反应,再来告我。”贺毅觉得端阳走了也好,便道:“行,我听到什么就来跟你说!”端阳听后先去还了曹老师的胶水瓶,然后出来走了。

端阳回去坐下约摸半个多小时,心里正不知众人该怎么看他的行为,却见贺毅急慌慌地跑了来。端阳急忙迎了上去问:“怎么样,大家说了些啥子?”贺毅道:“还说什么,遭人撕都撕了!”端阳惊道:“什么,撕了?哪个给我撕了的?”贺毅道:“还有哪个?贺良毅呗!”说完见端阳目瞪口呆的样子,便又放轻了语气道:“我跟你说吧,你走了没有好一会儿,贺春乾就过来了。看见墙上你贴的大字报,脸立马就黑得斧头也砍不透,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可过了没有多久,就看见贺良毅气势汹汹地从外面赶了过来,说:‘敢攻击党支部,反了不成?’说着,哗啦啦几下就把你的《告全体村民书》撕得粉碎!”

端阳一听脸变青了,半晌才咬着牙道:“这肯定是贺春乾指使的,说明他们害怕了!”贺毅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端阳道:“他们能撕,我能印!那告村民书的底稿还在我这儿,明天我就到城里找一家打字店印它几百份,然后在明天晚上你叫上贺勇、贺建,我再去叫兴成、贺林、贺飞和善怀等,从门缝一户塞它一张进去。我不相信他们还家家户户去收缴不成?”贺毅道:“办法倒是一个办法,可他们会更恼恨你了!”端阳道:“有什么法?开弓已没了回头箭!如果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算了,别个还以为我怕了他们!”贺毅听后,道:“也是这个道理,反正梁子是结下了,不如就斗个鱼死网破!好,明天你打印回来了就告诉我们一声,我们过来帮忙!”端阳道:“那就要耽搁你们打麻将了!”贺毅道:“一晚上不打麻将有什么来头?”又道:“弟兄家就不说客气话了,反正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就这样了!”说完,便告辞端阳回家去了。

吃午饭时,端阳把上午贴《告全体村民书》的事跟母亲说了一遍,李正秀听罢,先是十分心疼,道:“怪不得你昨晚上穿起衣服睡,原来是写文章写晚了!”说完又担心起来,接着道:“这一下你和他们彻底闹翻了,他们人多,你可要小心一些!”端阳道:“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说完又把明天去县城打印材料的事给李正秀说了,说完又安排说:“妈,明天晚上我叫了贺毅、兴成、善怀哥几个人来帮我往每家每户发材料,也不能让别人辛苦了就算了,还是要招待他们吃一顿夜饭才是!”李正秀听了这话,马上数落了起来:“昨晚上才请了客,明晚上又要吃夜,不费灯草也费油,你以为不费事是不是?要照这样三天一请、两天一请的,我看你那个村主任没当上,家里就怕要被吃垮了!”端阳听了道:“妈,你怎么只算这些小账,不算大账?你刚才才说了,我是彻底和他们闹翻了,要是我从现在起不和他们争了,别个还会说我怕了他们,把你儿子小瞧了!你过去也经常教育我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现在就是在为你争气了,你怎么还小里小气?再说,现在的人肚子里也不缺油水,吃得到好多?不过是图个感情、热闹罢了!”又说:“只要过了这个关键时期,以后哪个还这样经常请客?”李正秀听儿子说完,沉思了一会儿,方道:“要招呼客也不早点说!要早说了,昨晚上剩的那些冷菜明晚上也还可以用嘛,这阵又要拿钱去买!”端阳道:“妈,明晚没几个人,不搞那么复杂了,只要有那个意思就行!”李正秀听了不再言语,却在心里谋划起来。

下午,李正秀下地扯猪草,见谢双蓉也在旁边地里,正想打招呼,谢双蓉却先喊开了,道:“他婶子,扯猪草呀?”李正秀呀了一声,正待说话,却听那谢双蓉又道:“他婶子,听说端阳今天去贴了一张贺春乾的大字报,遭贺良毅撕了?”李正秀道:“他婶,你也知道了?”谢双蓉道:“全湾的人都知道了!”说完又道:“难道端阳没给你说?”李正秀道:“端阳和贺春乾无冤无仇,他贴他的大字报做什么?端阳是动员村民依法搞好选举!”谢双蓉道:“原来是这样!”说着,就朝李正秀走过来放低了声音道:“他婶子,你要跟端阳说一声,叫他多长个心眼儿!贺春乾是筛子做门——鬼点子多!还有,我悄悄告诉你贺良毅撕端阳的大字报,是贺春乾唆使的!”李正秀吃了一惊,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谢双蓉道:“是我屋里你那大兄弟在猫儿坪地里淋麦子亲自看到贺春乾从学校后门出来,到了贺国藩屋里,一会儿贺国藩就到贺良毅屋里去了。又没隔多久,贺国藩和贺良毅两个一起出来,贺良毅朝学校走去,贺国藩回家了。贺良毅到学校来,就把端阳的大字报撕了。你说,不是贺春乾和贺国藩唆使,贺良毅在屋里,怎么知道端阳贴了大字报,就专门跑来撕了?你那大兄弟叫我悄悄跟你们说一声,叫你们小心点!特别是贺良毅,别去惹他。他屋里弟兄多,心狠手辣,就像是一条咬人的狗,只要有人唆使他,他就会跳起来乱咬人!”李正秀一听这话,心立即绷紧了,却对谢双蓉感激地道:“多谢他婶和他叔,我一定叫端阳注意!”说罢便扯起猪草来。

回到家里,李正秀心里惶恐不安,生怕儿子会出什么事一样,却又拿不出主意。想着,便又到贺凤山那儿,求凤山给端阳画了一道护身符。晚上,将护身符交给端阳,要他揣在贴身的衣兜里。端阳道:“妈,这些纸片片,你说它们能做什么?能防枪还是能防刀?”李正秀道:“管它灵不灵,两张纸片片,你揣在口袋里又不给它饭吃,哪儿就碍了你的事?”说罢,便把下午谢双蓉的话给他说了一遍。端阳却不以为然道:“妈,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是有人唆使贺良毅来撕的!妈,你放心,贵叔说得好,现在是法治社会,哪个人都要依法办事!要是贺良毅敢胡来,那法律也要管他!”这样说着,端阳还是把李正秀给他的护身符工工整整地折叠起来,放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李正秀见儿子将护身符放到了口袋里,又见他说得那般肯定,心便安定下来。因头天晚上母子二人都耽搁了瞌睡,尤其是端阳几乎是一夜未睡,因此吃过夜饭不看电视,也不闲话,便各自上床睡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端阳便打算进城。临出门时,天空却飘起了蒙蒙小雨。那雨细如面粉,密如狗毛,将四周衬得阴霾一片。李正秀见了道:“把雨伞带上,看把衣服淋湿了!”端阳走到院子里,仰起脸接了一阵雨丝,道:“这个雨下不大,不用怕!”说罢便要走。李正秀急忙到里面屋子拿出一把折叠伞,追出来塞到儿子手里,道:“万一落大了呢?放到包包里,又不占多大地方,带上要不得?”端阳只得接过伞,放到随身背的挎包里朝前走了。可刚走两步,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下去。李正秀见了,又道:“路都落滑了,这样远的路,稀泥烂垮的,你穿那鞋子走得去呀?”端阳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皮鞋,确是不适合在下雨天走泥泞小路,便没再和母亲说什么,回来换了雨靴,方才出去了。可没走多久,天虽仍阴霾着,雨却住了。因先前雨下得并不大,时间又不长,土路虽然有点滑,却并不泥泞。走着走着,那土路表面的一点雨水被下面的泥土吸干了,连滑也不滑了。端阳这才懊悔不该换了雨靴。到得城区,还没进入主城,街道和公路的水泥或柏油路面上没有一点下雨的痕迹,一个个红男绿女,帅哥靓妹,皆穿着油黑锃亮的皮鞋,或雪白如新的运动鞋,十分的轻松和潇洒。唯有他大晴天的,却穿了一双雨靴哐咚哐咚在大街上行走,让人一看便知是乡巴佬儿,不由得自惭形秽,不好意思起来。穿街过巷,进入正街,正街上又不知在搞啥活动。长长的一条街上两边均挂满了长长短短的横幅,横幅或红或紫,上面写着县级各行政部门的名字。横幅下面,都搭着一个有模有样的长条桌,有的桌上盖了桌布,有的没盖,桌上均摆放了很多花花绿绿的纸片,像是宣传资料一类的东西。桌子后面都坐了人,或端庄,或严肃,或看着路人暗自发笑,或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或互相交头接耳、低声谈笑……神态不一,表情万千。看见路人走来,人便从桌后欠身站起,或点头微笑,或拿了桌上的宣传纸片,用手示意路人来取。桌子前面,也有一等帅哥靓妹手捧了宣传纸片,专向那路过的老头、老太太和乡下人发放。端阳因那脚上的雨靴十分引人注目,一入正街,便有发送材料的哥们和姐们走来,直往他手里塞。端阳不好拒绝,只得接过来放进挎包里。不一时,那挎包便装满了,端阳只得用手拿着。等走到街尾,手里也便拿不下了,看见旁边有只垃圾筒,里面已经塞了半桶纸片,正打算过去将手里的纸片也塞到里面时,突然一个扛摄像机的男记者和一个手持话筒的女记者跑了过来,女记者拦住了端阳道:“同志,我们看见你手里拿了这样多宣传资料,我们想采访你一下。”端阳经常看电视,一眼便认出了是县电视台的那个美女主持人。因怕男记者把自己脚上的雨靴摄进去了,便摇着手道:“你不要拍我,我不知道说什么。”说着便要走。可美女主持却不依不饶,又抢在他面前道:“同志,不要紧,我就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对这次活动有什么看法?”端阳见摄像机只对准了他的脸,开始放心了一些,又经常从本地的电视新闻上看过这一类活动的报道,便顺口说道:“这个活动开展得很好,很及时,很有必要,我们人民群众深受鼓舞,希望以后多开展一些这样的活动,让我们人民群众受教育!”美女主持似乎很满意,这才收了话筒离去。端阳等他们走远了,才过去将手里的纸片全部塞进垃圾筒里。旁边一个人问他:“小兄弟,你知道今天开展的是什么活动?”端阳道:“什么活动?我还没来得及看手里的材料呢!”那人道:“是宣传什么维稳工作,不让老百姓越级上访的!”端阳道:“原来是这事!”那人道:“你刚才还说多开展一些这号的活动,多了就不好了!”端阳道:“那我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错了?”那人道:“错倒没错,不过你那句让人民群众受教育的话该改一个字才对!”端阳道:“改哪一个字?”那人道:“受教育的育字!毛主席那时才是说教育人民群众,现在是教训人民群众了!”端阳一听这话觉得新鲜,便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话,可改成让人民群众受教训,我总觉得不对呀!”那人道:“有什么不对的?你没去上访,所以觉得不对,你要是去上访了,就知道对不对了!把你抓回来关到拘留所,又是打你又是让你饿的,你得到了教训自然就不会去上访了,这不就是让人民群众受教训吗?”端阳一听这话,便知那人可能是个上访户,吃过那种亏的,因此才那么说,于是不再吭声转身就走。没走两步,想起自己又不上访,挎包里的资料要起没用,于是又走回去,从挎包里掏出那些纸片瞥了一眼,一张紫红色的纸上印着《信访工作条例》,一张蓝色的纸上印的是《坚持合法上访,反对越级上访》,果然全是关于上访的,便全部塞进垃圾筒里去了。

从正街拐进一条横街上,街上一顺溜十多家打印和复印店。这街上怎么有这么多打印和复印店?原来县委、县政府就在这条街上。县委、县政府管辖的部门原来都有各自的打印人员和设备,可这些年来,各单位的打印人员端着铁饭碗,工作却常常拖拖拉拉,不能及时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这倒也罢了,眼下哪个单位办事,不是懒牛拉破车——慢腾腾的?只是那设备隔三岔五便坏了,那耗材也是今天方买回来,明日便又没了,一年下来只那设备的修理费就够重新购买若干台新设备了。令领导十分伤脑筋,一气之下,倒不如拿到外面打印划算。当此时,又有领导的亲友或家属,看到了此商机无限,便纷纷在这条街上赁房开起打印店来。如今不管单位大小,皆依靠文山会海推动工作,打印店有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单位做后盾,生意自是不愁。大大小小的单位,又依托亲友或家属的打印店,保证了单位的正常工作,且又肥水没流外人田。单位原先的打印人员,原只是一工勤人员,在单位中自是不起眼之人,如今不再干打印营生了,或成日赋闲取乐,或下海经商赚钱,或在家抚育子孙,其国家俸禄又一分不少,自是乐得。还有一等人或转行干行政,在前来办事的黎民百姓前指手画脚,其地位远在原来工勤人员之上,又岂有不自豪之理?这三方各得其所,各得其利,皆是满心欢喜,同声高歌改革开放好。

且说端阳想找一家生意比较冷清的店,早点打印完毕好回去,可顺着街头走到街尾,家家店里都是门庭若市,生意十分的兴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大门里面摆着两台复印机,右边复印机后面,顺墙一溜摆着五台电脑,有四个姑娘,正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左边复印机后面又是一台打印机。端阳见这里还有一台电脑空着,便走进去道:“打印一份材料,搞不搞得赢?”话音刚落,从里面走出一个老板模样的女人,三十来岁,白白胖胖,笑着问道:“什么材料?”端阳便摸出《告全体村民书》的底稿交给了女人。女人匆匆看了一遍,又问:“印多少份?”端阳说了一个数字。女人一听端阳要印这样多,立即眉开眼笑道:“搞得赢!搞得赢!”当下端阳便和她谈妥价格,道:“你们要搞快点,我还要走二十多里路回去呢!”女人还是笑吟吟地道:“你放心小兄弟,你这材料的字不多,要不了好一会儿就给你打印出来了!”说完,便对旁边一个正敲击着键盘的姑娘问:“小敏去交封信,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旁边姑娘道:“哪知道?她说去交了就回来的!”听了这话,老板样的女人便回头对端阳说:“小兄弟,你稍等一会儿,那台机器打字的姑娘去邮局交封信,马上就回来了!”

端阳一听,方才明白那台空着的电脑是因为人没在店里,正准备再催老板一遍,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圆脸盘姑娘一头扎了进来。老板一见,便有些不高兴地责怪道:“正说你呢,你就回来了!正搞不赢,交封信就交起去了!”说完,便把端阳那篇《告全体村民书》交给了她,并道:“麻利点儿打出来,别人在这等着要呢!”说罢朝端阳努了一下嘴。女孩也朝端阳看了一眼,便急着去开电脑。一边开一边道:“我巴不得早点回来呢,可遇到一个交信的怪老头在那里和邮局的人吵架,吵得个脸红筋胀,把后头所有交信、取包裹的人,都耽误了!”

旁边的姑娘一听圆脸盘姑娘的话,甚觉稀罕,便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头也不抬地道:“这就怪了,交封信还和邮局吵架,为什么?”圆脸盘姑娘开了机,一边往显示器旁边的一个夹板上夹端阳那《告全体村民书》的底稿,一边道:“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相信,那老头的信是寄给国家主席的!”旁边姑娘道:“寄给国家主席的又怎么了?”圆脸姑娘坐下来,也开始了敲击键盘,道:“人家不给他寄呀!”旁边姑娘又道:“怎么不给他寄?”圆脸姑娘道:“我怎么说得清?反正我进去的时候,运气不好,就碰到那老头在我前面,拿出一封信对邮局的人说要交挂号信。邮局的人把信接过去,看了一遍上面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像是吓住了一样,便对老头问:你这信寄给谁?老头说:寄给谁上面不是写着吗?邮局的人把老头盯了两眼,便又沉着脸问:里面写的什么?老头说:向国家主席反映我乡我村的干部在选举中违背国家根本大法,企图剥夺我公民的政治权利一事!邮局的人一听这话,马上说:拆了,我们要看一看!老头红了脸,说:没听说过邮局要检查公民的信件!邮局的人说:邮局有责任保卫国家主席的安全,要是恐怖分子给国家主席邮寄化学毒品,怎么办?老头气得打起战来,说:污辱我良民也!说完要过信件,扑哧撕开信封口,抽出几张纸来给邮局的人看。邮局的人将信看了一遍,突然对老头说:这信我们不能寄!老头急了,问邮局的人为什么不能寄?邮局的人说:你这是属于越级上访,上面有规定,上访要一层一层地来!老头大声叫了起来,说我是堂堂国家公民,《宪法》规定公民有通信自由之权利,你们这是在侵犯公民之权利!邮局的人说:《宪法》有这样的规定不假,可我们每个国家公民又都有维护国家稳定的义务。都像你这样屁大的事情都向国家主席反映,国家主席哪还有精力来管治国理政的大事?老头说:国之大法规定的事,在尔辈眼里还是小事,真是岂有此理!邮局的人说,不管你怎么说,这信就是不能寄!老头一听这话,一下跃到了柜台上,直直地躺了下去,说:你今天不还我通信自由之权利,吾将死在此地矣!邮局的工作人员没办法,把旁边邮政储蓄所的保安喊来,也不管老头如何大喊大叫,生拉硬拽地将他推到街上,我才交了信。不然,恐怕现在都没有回来!”

端阳在一旁听完,心里便隐约猜道可能是贺贵,但又不敢完全肯定,便立即对姑娘问道:“你说的那老头有多大年纪?又长得什么模样?”圆脸姑娘道:“怕有六十多岁的样子,戴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有点儿像个有学问的人……”端阳一听,心里便完全明白了一定是贺贵,便对女老板道:“你们抓紧给我打印出来,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就来拿!”女人道:“小兄弟你放心出去赶场,等个把小时你就来拿,一定给你打印出来!”端阳听罢,也不说什么,出来便急急忙忙地奔邮局而去。

来到邮局营业室,已没有了贺贵的影子,只有一个寄包裹和一个寄信的人。端阳等他们办完业务走后,才来到柜台前面对里面的营业员问道:“我问一下,刚才有个在这里吵闹的老头到哪儿去了?”柜台里面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年龄稍大,一个年龄稍小,一个稍胖,一个稍瘦。年龄稍大、身体稍胖的女人听了端阳的话,抬起头来将端阳从上到下认真看了一遍,突然从那眼睛里露出了两把刀子似的光芒,像是对待犯人一样,对端阳问道:“你是他什么人?”端阳突然语塞了,道:“这……”女人不等端阳说下去,便又恶狠狠地道:“你们是怎么当后人的?一个神经病人都看不住,让他出来到处乱跑,扰乱社会治安!”端阳一听这话,也红了脸,想和女人吵上一架,但又一想要是和她吵起来,只怕自己也会被当作神经病人。于是便在心里回骂了一句道:“你才是神经病!”一边心里骂,一边返身走出了邮局营业室,又到街上寻找起来。

那在邮局营业室吵闹的老头确是贺家湾的贺贵。原来,贺贵在昨日上午拿了从村务公开栏上撕下来的《换届选举宣传提纲》,怒气冲冲地去找贺春乾理论。没走上多远,正碰上贺春乾倒背着两只手朝村委会办公室走来了。贺贵一见,立即从口袋里掏出撕下来的宣传提纲,指了上面的规定,把自己在村务公开栏前对众人所述之理,又慷慨激昂地阐述了一遍。说毕,又一定要贺春乾立即加以纠正,以维护法律之尊严。贺春乾见他撕了宣传提纲,心里已大为不快,如今又见他缠着自己不放,更生了气,大声道:“你是不是疯了,吃柿子专捡软的捏?那是上面发下来的,又不是我规定的,你要觉得哪个地方有问题找上面去,找我闹算什么?”贺贵一听,便又气昂昂地道:“找上面就找上面,你以为我贺贵就不敢去找!”说罢,竟真的松了贺春乾,朝乡上走去了。

到了乡上,伍书记正在召开乡干部会,贺贵自恃有理,又正在气头上,也不管他是什么会,一头冲进会议室,掏出怀里的材料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便脸红脖子粗地大叫:“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胡言,尔辈眼里还有没有法律?”伍书记认出了是贺贵,知他言行有些乖戾,却不知此时又是出了什么事?便停下讲话对他说有什么话慢慢讲。贺贵却不想慢慢讲,不待伍书记话完,便怒发冲冠,口若悬河,舌似利剑,一时又是背诵《宪法》,一时又是援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逐一指出了《宣传提纲》上的违法之处。伍书记一听算是明白了,便对贺贵道:“你说得不错,可你明白不明白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也有法律规定不能超生。如果超生了就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法规!不让违反计划生育法规的人做村委会成员,我们正是在按法律办事!其他几条,也是如此,都有具体的法律依据,我们怎么违法了呢?”

贺贵脸涨成一根紫茄子样,叫道:“强词夺理,怪不得我朝法律在尔辈手里变样了矣!计划生育法规虽规定了对超生的处罚,却并未剥夺超生者政治权利,焉能不享有被选举权?其他几条,更不值一驳!”伍书记见一个乡下老头竟敢在众多干部面前如此批驳他,心里早已充满怒火,却又不便发作,只得黑了脸厉声道:“怎么不值一驳?”贺贵并无惧色,道:“《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明明规定得很清楚,除了依照法律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之外,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这‘除外’和‘都有’四字,已对一个人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界定得分外清楚!除此之外,任何另外的‘资格条件’皆是蔑视我堂堂国之大法!尔身为一方百姓之父母,岂能连这点也不明白?还是快快将谬误纠正了吧!”伍书记再也忍不住了,忽然一拍桌子,怒道:“混账!你酸文假醋的有什么资格指挥我修改上面的文件?出去,我们要开会!”贺贵不走,却乜了伍书记一眼气愤地道:“有错不纠,岂有此理?”又道:“宪法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人格尊严不受侵犯,我乃国家遵纪守法之公民,你刚才骂我混账,侵犯了公民的人格尊严,违反了国家的根本大法!按照这上面的规定,你也不配做党委书记,快快辞职才是……”还没说完,伍书记气得铁青着脸,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对屋子里的下属叫道:“快给我把这个疯子赶出去!”喊声未落,果然过来几个壮汉,拉的拉推的推,将贺贵拖到会议室门外,哐的一声关上了会议室的铁门,任贺贵在门外捶胸顿足,骂爹骂娘,只是不管他。

贺贵在门外发泄了一阵,见人家压根不再理他,没办法,便只好折身回了家。回到家里,心里的满腔怒气仍难平息。想宣传提纲上的规定明明违法,他却为什么得不到贺劲松、贺春乾、伍书记的支持?得不到支持倒也罢了,却还受到姓伍的一顿伤害,被赶出门外,真乃人生的奇耻大辱也!如此下去,天下哪还有说理的地方?如没有说理的地方,国家大法制定起来岂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如果不是摆设,那就一定要依法办事,这才是我中华民族之幸!这样想着,贺贵就坚定了一定要抗争到底的决心!想此处不讲理,自有讲理处。何人最讲理?国家主席就是依据宪法选出来的,应是最尊重法律之人,何不写信于他,定能获得他的支持!又想那国家主席堂堂一国之主,又岂是贺春乾、伍书记等鼠辈所能望其项背的?到时他朱笔一挥,玉宇澄澈、四海清明,看你何人还敢乱我中华法纪?这样一想,贺贵竟如小孩一般喜得手舞足蹈起来。事不容迟,说干就干,便马上去找出纸笔来,不假思索,文思就如江河潮水而至,便在纸上挥毫泼墨起来,道是:

主席先生:

草民贺贵,乃贺家湾村一遵纪守法之公民。吾村于近日启动第五届村民委员会之换届选举,吾于今日得见村选举委员会张贴之《换届选举宣传提纲》,对其村委会成员候选人之资格规定皆严重违反吾国之大法《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之规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发现之后,数次苦口婆心向村、乡干部指出该《提纲》规定之谬误,恳请其修正错误,以还吾《宪法》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之尊严!殊不知尔等宵小之辈竟不以国法为大,百般搪塞,还对草民施以嘲讽、谩骂,侵犯草民之人格尊严,是可忍孰不可忍!想我中国,过去法纪纲常被废,方让奸人当道,民穷国弱;目今依法治国,方迎来国泰民安!宪法者,国家根本也,既有宪法,便应遵守,又何来在规定之外搞另外标准?岂不是未把宪法放在眼里?主席乃一代明主,人人称颂,草民斗胆进言,望主席先生能于百忙之中,俯察民情,对胆敢蔑视吾国法并不思悔改者,坚决绳之以法……

接下来,贺贵就将那宣传提纲上的诸条,一一摘录下来,并依法加以批驳,竟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写毕以后,十分满意,便于今日一大早赶到城内,直奔邮局。没想到那县上十日前有几十个房屋拆迁户还没签合同,房屋便被人强拆了。这一来惹恼了拆迁户,在一个晚上几十个人爬上火车,到了北京上访。县上闻得消息,又是派干部,又是派公安,组成浩浩荡荡的截访队伍连夜赶到北京,在一家地下旅馆里将这些上访人员阻截并强行带了回来。人虽带回来了,可县上不敢丝毫放松警惕,一方面派人将这些拆迁户严密看管,另一方面层层召开会议,开展声势浩大的“维稳”宣传活动。邮局也便得到了上级的秘密指示,凡是县境内公民寄往北京各部、委的信件,一定要先弄清信件内容是否是上访和反映情况的,如不是方能寄出。贺贵的信封上,赫然写着的收信人地址和姓名,让邮局工作人员吓得不轻。偏那贺贵又老实承认了信的内容是反映乡、村干部在选举中违背国家法律的事!这样的信,邮局工作人员当然就不敢收寄了。于是,贺贵便在邮局营业室里和那工作人员吵了起来,还企图以死相抗。

贺贵被邮政储蓄所的两个保安架着胳膊拖出来扔到街上,急得脸青面黑,却又没办法。一个看热闹的人便对他道:“老人家,你有什么情况反映,到县信访办去,你在这儿和她们闹一点作用不起!”又道:“你知不知道信访办在哪里?在县政府里!你去找他们,不要怕!”贺贵听了这话,觉得自尊心又受到了伤害,于是又鼓起了眼睛道:“草民也是国家一主人,何怕之有?”说罢真的就往县政府那条街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邮局营业室的两个女人喊道:“你们等着,有人会来找你们的!”喊毕才走了。

来到信访办,屋子里挤满了人,有人正在哭诉。贺贵进去也不管别人,只顾喊:“申冤!快替我申冤!”信访室一个干部见了便道:“你喊什么?坐下,没听见别人正在说吗?”贺贵却是直着脖子气冲冲地道:“尔辈焉知受冤屈者之心情乎?”信访室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见贺贵戴一副比啤酒瓶还厚的眼镜,说话又之乎者也文绉绉的,便以为是哪个学校的教师或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便站起来叫了先前说话的那个干部,把贺贵带到了另一间小屋子里,让他坐下了,才对他道:“老人家,你有什么事现在说吧!”

贺贵一听,不觉又怒从心上起,便把在邮局营业室的遭遇,愤愤地讲了一遍,然后要求信访办责成邮局营业员给他赔礼道歉,恢复他通信自由之权利。信访办的领导和干部听了他的话,却一点儿也不惊诧,一副无动于衷的冷淡神情,倒是对他讲的信感起兴趣来。那干部道:“老人家,把你给国家主席的信让我们看看行不行?”贺贵道:“怎么不行,正要你们出面理论呢!”说罢,便从口袋里掏出了已经揉皱的信,递了过去。

干部看了也没动声色,又交给了领导模样的人。领导模样的人看了方说道:“老人家,不是我说你,这样的事你给国家主席写信干什么嘛?国家主席哪有精力看你这些信?”贺贵道:“非也!你不是国家主席,安知国家主席不看我的信?”领导模样的人一听这话,竟有些语塞了,过了一会儿方道:“老人家,宪法上也确是这样规定的,可宪法又赋予了各级地方人大常委会立法的权力。也不瞒你说,这宣传提纲上对村委会成员候选人资格的限制,是经过县人大常委会讨论,县选举领导小组同意作出的,目的是为了推动农村各项工作!比如说计划生育工作,上面对我们各级领导都是一票否决,难道我们不能对那些超生对象实行一票否决?”贺贵仍道:“非也!法者,有大法、小法,亦有上位法和下位法之分。两法相衡,应取其大法和上位法!宪法乃国之大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乃上位之法,岂有可不执行之理?”信访办干部似乎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岂不知我国计划生育条例中亦有规定:对于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农村人口不再增加宅基地面积,在村民委员会和乡村集体经济组织任职的,要依法予以罢免或辞退!”贺贵道:“那就予以罢免和辞退好了!”那干部似乎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便笑着对贺贵道:“这就对了,既知选上后要被罢免,不如在选举当初,便在资格上做出限制,省了以后又去罢免不是更好吗?”话音刚落,贺贵又像是急了,急忙摇手道:“非也,非也,怎发如此谬论?我问你,你会不会死?”那干部不懂其意,道:“怎么不会死?”说完又道:“人岂有不死的?”贺贵立即道:“既知以后要死,当初又何必生?岂不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一道麻烦?”干部竟不知如何回答了。贺贵又道:“那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利之人,不管犯了多大错误,允许人家做候选人,人民之政治权利和国家民主之精神之体现也;对犯了错误之人依法罢免,国家法治精神之体现也,二者岂能混为一谈?”

领导模样的人听了贺贵的一番话,又瞧了贺贵一番,语气马上变得亲切起来,笑道:“老人家你说得太有道理了!说实话,我们也觉得县上这个规定和宪法有些抵触,但没有你想得这样深刻!你说的这个现象不但在我们县上有,在全国很多地方都存在,确有向党和国家领导人反映的必要!这样,你把你的信给我们,由我们转交给国家主席你看如何?”贺贵立即高兴了,道:“你们真的能替鄙人转交?”干部立即指了领导模样的人道:“这是我们熊主任,他说了能转交就能转交!”领导模样的人也立即点头道:“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你的信转交上去!”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特大的牛皮纸信封,又拿出一支笔,递给贺贵道:“你老人家重新把地址和姓名写上吧!”贺贵立即喜出望外,急忙接了笔,在信封上写了字,交给了领导模样的人。领导模样的人当着贺贵的面,用胶水把信封封了,然后放进抽屉里,才对贺贵道:“你老人家今天给我们上了一课,非常感谢你!信明天我们就发出去,你老人家现在就放心地回去吧!”贺贵听了急忙站起来,感激地对领导模样的人鞠躬道:“谢谢!老夫终得遇有识之士了!”那人道:“不用谢,老人家!”说完又对那干部道:“小王你把老人家送出去!”那叫小王的听了向贺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请,老人家!”贺贵见人家彬彬有礼的样子,果然满心欢喜地和那干部一起走了出去。那领导模样的人见贺贵走出了大门,便从抽屉里拿出那信塞在碎纸机里,开动机器,一边听那机器的声音一边口里道:“神经病!”没一时,贺贵那信便全化作了纸屑,进了碎纸机的肚子里。

贺端阳在邮局营业室里没见着贺贵,便到街上来寻找,一连找了几条街,也没见着贺贵的影子,又不知他在哪里。找了一阵,估计自己的材料可能已经打印出来了,于是便不再无头苍蝇似的寻找,重新回到打印门市上。材料果然打印出来了,女老板正等着他来取。端阳一见十分高兴,也不清点,便将材料装进挎包里,付了女老板的钱,走出了打印店。来到街上,端阳随便找了一家小面馆,让老板煮了一大碗红汤肥肠面,吃得头上和身上均是热汗涔涔。吃毕,扯出餐桌上纸盒里的两张餐巾纸,将嘴巴一擦,唤老板过来收了钱,便满意地奔家而去了。

回到贺家湾,已是黄昏,端阳顺路就去兴成那儿,对兴成说了晚上发传单的事。兴成又自是满口应承,说正好晚上约了贺林、贺飞打麻将,那就天一擦黑就把贺林、李飞叫来,先把传单发了再打。端阳说:“你来的时候,把麻将也一起带来,发完了就在我家里打嘛!”兴成也答应了。端阳说完又绕到新湾通知了贺毅,让他去叫贺勇和贺建,也让他把麻将带上。贺毅昨天便是答应了的,自然没有推辞。端阳又去请了善怀,这才往家里走来。

走到贺贵的屋子前,却见贺贵戴着眼镜,正坐在阶沿上的一只小板凳上看报纸。许是因为光线昏暗,贺贵没像往常那么把脸伏在报纸上,却用手把报纸举着在看。端阳想起在城里听说的事,便走过去道:“贵叔,天都快黑了,你还看得清字呀?”他本想问他在城里是怎么回事,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话到嘴边便忍了,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问了这样一句。贺贵听了这话,立即把手放了下来,道:“小子可知古时有凿壁偷光的故事?这比凿壁偷来的光要明亮些嘛!”端阳道:“也只有贵叔才能这样孜孜不倦地学习了!”贺贵扬了扬手里的报纸十分自豪地道:“小子可知,你贵叔从今日起,又要开始写一部书了!”端阳听了这话,忙道:“贵叔又要写什么书?”贺贵看着端阳,摇头晃脑道:“《农村选举中的博弈与法律之实施》,你看这书名如何?”端阳立即道:“这书名好哇,贵叔,侄儿就祝贺你这部大作早日问世!”说完便道:“贵叔,昨天你去找贺春乾,他怎么解释宣传资料上对候选人资格的那些规定的?”贺贵一听这话,大概不好意思将自己在贺春乾、伍书记,甚至今天在邮局营业室的遭遇说给端阳,犹豫了一会儿突然绕开了这个话题,将手在空中有力地挥舞了一下,方道:“你放心,古人有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你等着,要不了多久,我们国家最高领导一发起怒来了,那些乱我法纪之辈统统没好下场!”说着,又举起手掌,做了一个劈人的动作。端阳见他高兴和自得的样子,想问又不好问,只好顺着说:“对,没好下场!”说完,存了疑问在心头,便起身回去了。

天黑了以后,兴成、贺毅、善怀、贺勇、贺建、贺林、贺飞等人果真全来了。因为端阳昨天中午便跟李正秀说了晚上又要招待这几个人吃一顿饭,李正秀也在家里做了准备。客人来齐了以后,李正秀便把准备的饭菜端了上来,少不了又是一边喝酒劝菜一边聊天,闹闹嚷嚷地吃了一个多钟头,方才放下碗筷。端阳等众人歇息一会儿后,便将人员编成四组:一组是兴成和端阳,一组是贺勇和贺毅,一组是善怀和贺林,一组是贺建和贺飞,又分派了各组走的地点,然后拿出上午在城里打印的材料数给各组的人。又约定发完以后便回端阳家里打牌,顺便交流一下材料发放的情况。

这天晚上,贺家湾村支部副书记贺国藩刚在床上躺下不久,便听得下面大院子里狗一声连一声地紧叫。贺国藩以为是哪家约了人来打麻将,也没在意。可不久便听得自家的狗也在院子边拥前拥后地狂叫起来,并且那叫声直朝院子里来。侧耳细听还有脚步声。到了阶沿边,那狗又跳到猪圈房旁边去叫,脚步声也止了。这时,贺国藩才感到有些奇怪了。因为他今天晚上并没有约人来打麻将,而且来的如果是熟人,见狗咬得这样凶,到了院子里也一定会放声喊他。现在只听见狗叫和脚步声,没听见人喊,便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朝外面问道:“哪个?”没听见答应。贺国藩马上披衣下床,连鞋也顾不得穿就咚咚地跑下楼,拉亮堂屋里的电灯,猛地打开大门,却见在从堂屋泻出去的灯光的辉映下,有两个人正从院子边往外走。从背影和走路的姿势看,极像是贺端阳和贺兴成。正想跨出门问,脚下突然踩着了一张纸,贺国藩急忙弯腰拾起来,没看几行心里便明白了。刚才那两人必是贺端阳和贺兴成来发传单无疑。于是贺国藩也不再问,返身关了门。回到楼上拿一件女人睡觉前换下的龌龊裤子,把脚擦了擦,正打算重新上床睡觉,突然又觉得不妥,盯着房梁想了半天,又穿好衣服鞋袜,拿起枕头边的手电筒就要下楼。这时女人胡琴突然醒了,对贺国藩道:“这样大一晚上了,还要出去打麻将呀?”贺国藩道:“打个屁的麻将!”说完又道:“我还有心思打麻将?”胡琴道:“那你出去干什么,哪个勾了你的魂呀?”贺国藩道:“现在你就醒了,刚才狗咬得那么凶,你怎么都没醒?”胡琴道:“咬得凶又怎么?家里除了我们两个人,也没什么偷的呢!”贺国藩道:“你知道个屁,我到贺春乾那儿去一趟!”说罢不等胡琴再说什么,便急急地下楼去了。

到了贺春乾的院子里,看见贺春乾那幢房屋矗立在黑乎乎的夜色之中,便知贺春乾两口子已经睡了。听见脚步声,贺春乾家那只黑狗先是叫了一声,可接着就跑过来迎住了贺国藩。贺国藩上了两步梯子,来到阶沿上的大门前举手敲门。敲了一阵,听见屋内有人睡意蒙眬地问:“哪个?”贺国藩道:“是我!”屋里人听出了声音,接着便有灯光从里面泻了出来,紧接着又听见有人踢踢踏踏地走了出来。没一时那大门打开了,邓丽娟蓬松着头,一边扣着羽绒服的扣子一边睡眼蒙眬地道:“这样大晚上了,大哥还有什么事呀?”贺国藩道:“我跟春乾说点儿事,他睡了没有?”邓丽娟道:“睡是睡了,不过你进来吧!”贺国藩果然一步跨进了屋子。邓丽娟关了大门,道:“大哥先等着,我去喊他一声!”说罢进了里屋。没一时,出来道:“大哥你进来吧,他就不起来了!”贺国藩一听,也果真进了贺春乾和邓丽娟的卧室。邓丽娟是弟媳,自然不好意思在一个大伯子面前上床睡觉,便抱了衣服进了另一间屋子。

贺国藩见邓丽娟抱了衣服到另一间屋子睡了,便不好意思地对贺春乾说:“你们两个睡得热热火火的,我来把你们打扰了!”贺春乾早已经披衣坐了起来,将身子靠在床头,听了贺国藩的话后,道:“不管她,有什么事你就说!”贺国藩立即从口袋里掏出拾到的传单交给贺春乾道:“你看看这个!”

贺春乾接过传单,举到眼前看了看,眉头也皱了起来,脸也黑了,对贺国藩道:“哪里来的?”贺国藩道:“刚才有人塞到我屋里来的!”说着,便把发现传单的前后经过给贺春乾说了一遍。贺春乾听完,抿着嘴唇,蹙目凝神地看着墙壁,也没回话。贺国藩便有些忐忑起来,过了一会儿方道:“你看这事该怎么办?”贺春乾听了这话,才像回过神的样子,盯着贺国藩道:“什么怎么办?”贺国藩道:“贺端阳又是贴大字报,又是发传单,究竟安的什么心?”贺春乾道:“安的什么心你还不明白?就是想当你这个村主任呗!”

贺国藩听后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他要当就让他当哟,以为有多大的利益!”贺春乾看了贺国藩一眼,露出了不悦的神情,道:“你怎么像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你以为当干部硬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是不是?真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怎么又有那么多人削尖脑袋都要往里面钻?”说完又道:“我在伍书记面前,好话说了几大箩筐,伍书记才答应让你上。领导如今都表了态,你如果不答应,不是有意让伍书记下不了台?”贺国藩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贺春乾不等贺国藩说下去,急忙又道:“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怕了贺端阳这个毛头小娃儿不成?不说我们大房人多,也不说凭年龄、资历,就是凭吃干饭,你也比他多吃二十多年嘛,怕他做什么?”贺国藩道:“也不是怕他……”贺春乾又急问:“那是什么原因?”贺国藩道:“我是担心自己一是文化也不高,二是茶壶里装汤圆——嘴嘴也拿不出来,三也不懂什么科学,怕自己当上了群众也不服……”贺春乾仍没等贺国藩说完,又打断他的话道:“说你老实,你硬是老实!领导选人,你以为硬是要选文化高的,能说会道的,懂得科学的是不是?其实不然!领导选干部,首先是要选能够老老实实听话的!这样的人才是领导信任的人!所以伍书记经常在会上讲,选干部虽然讲德才兼备,但首先要把德放到前面,要以德为先!”说毕又补充道:“你说贺国华能不能干?有没有才?正是因为他能说会道,又能写,太有才了,所以才不把领导放在眼里,经常和乡上的领导唱反调,因此,乡上下来开村民大会要换他!伍书记正是吸取了前面的教训,宁用一个不能干但听话的人,也不用专和他唱反调但很有才的人!不然,他会轻易同意了你?再说,你说让贺端阳来当,你以为我会答应?小房的人对我们历来不满,这且不说,你看他现在翅膀还没长硬,就想和我唱对台戏,真正让他当上了,还不知道会是哪个样子?你说我会寻个虱子在头上咬吗?”贺国藩听了道:“道理我都明白,就怕到时干不好,让人把我看白了是小事,反会连带伍书记和你。”贺春乾道:“你闲吃萝卜淡操心,还没当就怎么知道会干不好?只要一当上了,哪个敢不服你?再说,一个村主任,上面怎么说你怎么吆喝就是,硬是以为要多大本事才当得下来?”

贺国藩听到这里,不再说什么了,却道:“我看了传单上那些话,针对我的不多,针对你的倒多些,要不我就退出选举委员会,免得让他们说三道四!”说完又道:“反正那作用也不是很大!”贺春乾立即道:“哪个说作用不大啊?在不在里面大不一样!”贺国藩露出了疑惑不解的样子,道:“我看是一样呀?”贺春乾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在里面不但可以先得到一些信息,掌握主动权,还可以制定一些对自己有利的措施。比如选举方式,上面虽然做了统一的规定,但只是原则性的。譬如设不设流动票箱,设几个流动票箱,派哪些人跟着流动票箱走,中心会场上派哪些人做工作人员,这里面都大有学问。你在选举委员会里,在制定这些措施时就可以尽量考虑到对自己有利的方面!你不在选委会里怎么做得到这些?如果没有作用,我让你做选委会副主任?”贺国藩道:“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些,怪不得贺端阳要起劲反对现在的选委会!”说完又道:“可是一旦成为正式候选人后,又要退出来!退出来了又怎么办?”贺春乾道:“等成为正式候选人的时候,差不多死人的眼睛——都定了,还担心什么?”贺国藩道:“你这一说,我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子,那就让他们闹吧,看他们能够闹腾出什么名堂来?”

话音刚落,贺春乾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着贺国藩问:“你真的看清了跟贺端阳一起发传单的是贺兴成?”贺国藩道:“一堆一块,经常看见的,我怎么会看错,肯定是贺兴成!”贺春乾又抿起嘴唇沉思起来。贺国藩见状又小声问:“怎么了?”半晌,贺春乾才说:“单是一个贺端阳我倒是不担心,晾他也是阴沟里的泥鳅——掀不起多大波浪!可这个贺兴成却是不可小看!”贺国藩没立即答话,却盯着贺春乾。贺春乾过了一会儿,才又道:“要说单是一个贺兴成也没什么可怕的,却是他背后的贺世海我们不得不防!一来他那时下台是被我们大房的人搞下去的,二来他现在是建筑大老板,手里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三来湾里好多人都在他手里打过工,他要是把那些人发动起来投贺端阳的票,那你就麻烦了!”贺国藩一听这话,有些急了,忙道:“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贺春乾想了一下,道:“你也不要着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我好好想想,有我你怕什么?”说完又道:“你马上叫贺良毅到贺端阳墙壁底下去听一听,看他回去没有?还有哪些人在帮贺端阳?”贺国藩答应一声,果然要去,贺春乾又叮咛一句:“叫贺良毅小心一些,别叫他们发现了,羊肉没有吃到,反惹一身膻呀!”贺国藩道:“你放心,我跟他说就是!”说罢便去开了门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贺春乾披了一件深灰色的风衣在外面,倒背着手,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地往村委会办公室走去。刚走出门不远,却突然看见贺国藩迎面而来。看见贺国藩,贺春乾马上就站住了,贺国藩凑到贺春乾面前低声道:“昨晚上贺良毅去弄清楚了,在贺端阳屋里的除贺兴成外,还有贺善怀、贺毅、贺勇、贺建、贺林、贺飞几个人!”贺春乾不动声色地道:“哦,听清楚他们说什么没有?”贺国藩道:“我问过贺良毅,他说他去的时候,他们都在桌子上打麻将,只听见哗哗的麻将声,又隔着墙,所以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贺春乾道:“知道了,你回去吧,下午开一个会。”贺国藩忙问:“什么内容?”贺春乾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着,将风衣很有风度地往后一撩,又背起手,也不管贺国藩,自顾往前去了。

不一时,那架在村办公室屋顶上的大喇叭,便传出了贺春乾干涩中有几分嘶哑的声音,像是瞌睡还没睡醒一样:“各位村民组长和村民,大家注意了,各位村民组长和村民,大家注意了,下面广播一个紧急通知,下面广播一个紧急通知!第五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在上级的领导下已经正式启动了。我们村有少部分村民不满意原来成立的选举委员会,说没有经过全体村民推选!党支部虚心接受群众意见,认为这意见提得很对,村上立即改正错误!今天上午就请各位村民,以组为单位推选新的村选举委员会成员。下午,各村民组长和村民代表到村委会办公室开会,对村民推选出来的人进行投票表决!下面再广播一遍……”接连广播了两遍,贺春乾这才关了机器,锁了门,又披着风衣出去了。

走出来,贺春乾也没有忙着回家,仍是迈着坚定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在村子里溜达起来,不管是看见大房的人还是小房的人,都笑佛爷般问:“刚才的广播听见了?”人说:“听见了,听见了。”贺春乾听了,也不问昨晚上是不是接到了贺端阳的《告全体村民书》,只道:“那就好好想想,要把自己信得过的人推选出来啊!”有人表现得很冷淡,回说:“脱了裤子打屁——多?一道手续!哪个当不是一样?”贺春乾道:“可不能那么说,这是公民的权利,一定得发扬民主!”那人道:“民主是个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贺春乾道:“民主不是个东西,民主就是你想选哪个就选哪个。”人说:“我们想选哪个就选哪个,那不乱套了?”话音刚落,忽然贺贵闯到他们面前,直冲那人道:“非也,非也!如是真民主,岂会乱套?乱套者,皆是假民主也!如你上街买肉,明明看见挂的是羊头,卖给你的却是狗肉,你岂会不找他理论?”贺春乾一看贺贵来了,知道只要和他一搭话便会理论不清,于是便装作没看见,只对那人又叮嘱了一句:“想好了就告诉你们组长啊!”说完便又去了。

走着走着,贺春乾便来到了贺兴成的房子前,看见李红正端着一碗苞谷籽在院子里喂鸡,嘴里一边咯咯地唤,一边将碗里的苞谷籽慢慢撒到地上。鸡们看见,便不要命般扑扇着翅膀飞跑过去。李红瞅准了一只小母鸡,突然将碗里的苞谷籽全部倒在地上,弯下腰去,猛地将那只小母鸡逮在了手里。然后左手拧住鸡翅,伸出右手中指,插进小母鸡的屁眼里去探蛋。那小母鸡在李红的手里一面咯咯叫唤,一面蹭着两只脚表示十分不满。但李红一点儿不顾,探了一阵,将手指从鸡屁眼里拿出,乐呵呵地将鸡提到鸡窝里,塞进去,然后将门盖上了。贺春乾便知小母鸡肚子里有只鸡蛋要下,便笑道:“大侄儿媳妇今天有财喜了!”李红抬头见是贺春乾,按辈分贺春乾算是她叔老人公了。贺家湾的规矩,叔老人公和侄儿媳妇,就像公公和儿媳妇一样,是不能随便说话更不能随便开玩笑的。因此听了贺春乾的话,李红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有些羞赧地道:“哦,是贺书记来了!”又道:“有什么财喜?那是只仔鸡母,不听话,光把蛋下到外面,也不知道下到哪里去了,今天把它唤回来关到圈里,看它还往哪里下?”说完又道:“贺书记有什么事呀?”贺春乾回答李红道:“兴成在屋里没有?”李红道:“他看到今天没有露水,去长弯地里喷除草剂了!”说完再问:“贺书记找他有事?”贺春乾道:“当然,我是专门来找他的!”李红道:“我去叫他回来!”贺春乾立即道:“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说罢转身就走。

到了长弯地的小麦地边,果见贺兴成背了一架喷雾器,在对那些才破土而出的杂草喷洒除草剂。贺春乾便热情地喊了起来,道:“兴成,出来烧根纸烟!”兴成见是贺春乾,便道:“贺书记什么时来的?”贺春乾道:“我才走到这里,你出来,我有点儿事找你!”贺兴成果然放下喷雾器走了出来。到了地边,贺春乾先掏了一支烟给兴成,兴成接过点燃了,才问:“贺书记找我有什么事?”贺春乾道:“自己叔侄,你不要书记书记地叫,倒显得像是外人了!”贺兴成道:“你本身就是书记呢!”贺春乾一边朝四下看,想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但大冬天里,虽然没有下雨,可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便道:“想找个地方坐都没有,算了,我们就蹲下说算了!”说罢,风衣下摆往上一撩,果真就在地边蹲了下来。贺兴成一见,也跟着蹲了下去,等贺春乾说话。贺春乾吞云吐雾了一阵,方才说道:“刚才的广播听见了?”

贺兴成听了这话,很警惕地看了贺春乾一眼,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方道:“听到了,这好哇!”贺春乾装作一点儿也不知道贺兴成帮贺端阳发传单的样子,道:“是呀,我就是专门来听听你的意见,看哪些人做选委会成员合适?”贺兴成也很老练地笑了一笑道:“我怎么知道哪些合适?群众选嘛!”说完想了一想又道:“如果硬要我提,我看贺端阳就要得!”贺春乾斜眼看了一下贺兴成,脸上仍如先前一样平静,却道:“哦,你想过自己没有?”贺兴成听了这话,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道:“我?”贺春乾道:“我也不是光指选委会,我的意思是想问你你想过当村干部没有?”

贺兴成以为贺春乾是开玩笑的,可一看不像,便道:“我当村干部?我没想过要当什么村干部!”贺春乾道:“你为什么不想啊?”贺兴成故意笑了一下,道:“也没人叫我当干部,我想当就能当?”贺春乾道:“假如现在有人叫你当呢?”贺兴成一下瞪大了眼睛,有些语塞的样子,道:“这……哪个会叫我当?”

听到这里,贺春乾亲切地拍了贺兴成肩膀一下,才道:“兴成呀,我今天是代表村党支部跟你谈话的,绝不是和你开玩笑!你知道村委会换届开始了,村党支部准备推荐你做村委会副主任候选人……”听到这儿,贺兴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了起来:“村委会副主任?那贺贤明呢?”贺春乾道:“你不要管嘛,从上回选举开始,就是差额选举了,必须要推两个候选人来竞选!他也是候选人之一,你两个来竞选嘛……”贺兴成还没听完,便道:“我怎么选得赢他……”贺春乾也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道:“还没选,你怎么就知道选不过他?你也知道,贺贤明脚不方便,不太利于工作,加上他又是下湾那个村民组的组长,一个人也不能占两个职位,是不是?因此,党支部的意见是要保你的!只要组织确定了,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贺兴成搔了搔脑袋,似乎觉得这喜讯太突然,自己有些承受不了的样子,正想说话,贺春乾又继续说了下去,道:“当然,你自己也要努力去多拉些票,因为这是竞选,要群众投你的票才行!你说是不是?”贺兴成道:“这我明白,群众不投你的票,组织定了也等于一个零!”贺春乾道:“正是这样!所以我现在要来跟你说一声,按照上面的要求,明天就要公布选民名单了。选民公布不久,就要开始提候选人,你要赶紧找你家里的人和跟你耍得好的兄弟伙帮你做工作。我给你出个主意,对外宣传你只说参加村委会副主任职务的竞选,可在拉票做工作时,要叫你那些兄弟伙瞄准村主任的位子做!怎么呢?因为以往几回选举,你是知道的,村主任如果没有选起,但那票是可以加在副主任的票数上一起算的。比如你村主任得了二百票,副主任又得了五百票,你一共就是七百票,自然村委会副主任就当选了!可如果只在副主任这一个职务上打转,看你怎么拉票,你也得不到这样高的票!这个道理你明白没有?”贺兴成急忙道:“我明白,上回贺贤明就好像在村主任的职务上得了好几十票,然后加在副主任职务上一起算的!”贺春乾道:“这就是了!但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只能叫自己几个最贴心的人去悄悄做工作!不然,别个那些竞争村委会主任的人知道了,还不和你争?我想,你自己家里就有十多个人,还有经常和你一起打麻将的麻友,还有在你幺爸手里打工那些人,加上党支部再给你做一些工作,不说多了,看怎么也有一两百人投你主任的票。如果再有三四百人投你副主任的票,加起来五六百票,你肯定就当选了!”贺兴成立即喜笑颜开道:“多谢春乾叔了,我过去可从来没这样想过!”贺春乾道:“大侄子,可千万不要看不起自己!说个实话,你贺兴成哪点儿不如人?论文化你也是初中毕业;论品德你贺兴成为人正直,又喜欢助人为乐;论能力别的不说,湾里的农业机械化就是你开的头!就凭你的敢想敢做,第一个把商品经济的观念引到村里,你早就该做村里的干部了!党支部这样做,也算是量才录用,合理使用人才了!”

说到这儿,贺春乾又拍了贺兴成肩膀一下,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接着往下说道:“老侄,我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我知道你跟贺端阳好,贺端阳今年想当村主任,你在帮他拉票是不是?你不要脸红,这个没有什么,你们本来就是堂兄弟,帮个忙也是应该的!但话说回来,老侄,别人千有万有是别人的,都不如自己有!我们退一万步说,即使贺端阳当上村主任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不如你自己当个一官半职,办事方便得多!村委会副主任官不大,也不是一把手,但我可以说,现在湾里有小型收割机、抽水机、漩耕机的好几家,一到收割、插秧、抽水季节,争得个面红耳赤!你要是当了村委会副主任,自然有人会来巴结你,不说别的,那生意也要好得多嘛,是不是?”贺兴成觉得贺春乾是掏了心窝子说的,便十分感激地道:“当然是这样,春乾叔!”说完又道:“多谢春乾叔的栽培,我就照你说的办!”贺春乾站了起来,道:“那就好,你就抓紧办你自己的事,有什么你就来找我。但我今天说的话,你闷到心里就是!”贺兴成见贺春乾站了起来,也跟着站起来道:“我知道,你放心!”说罢,要送贺春乾走,可那脚却蹲麻了,刚一动步就打了一个趔趄。贺春乾见了急忙道:“算了,算了,你忙自己的,不要管我!”说罢,便又迈着不急不缓、沉着稳健的步伐走出地边,上了小路回家去了。吃过午饭,自去村委会办公室开会了。

贺兴成等贺春乾走远一些后,甩了甩双脚,觉得不像刚才那么麻了,才突然像是跌跟斗捡到一坨金元宝似的连跑带跳地冲进地里,也顾不上往野草上喷药水了,背起喷雾器便往家里跑。喷雾器的桶里还剩有半桶药水,正应了“半桶水,响叮当”的俗话,那水随着贺兴成的奔跑,一路哐当哐当响个不停。跑到院子里,人还没有进屋,声音便先到了屋里,“老婆!老婆!”叫着,又是急急地从肩上往下卸喷雾器。李红因闲下来无事,在屋里正对着镜子勾眉毛,打算略作打扮后出去约人打麻将。听见丈夫喊,急忙拿了眉笔走出来,一见贺兴成这副满面春风的模样,便道:“什么事让你欢喜得像打破碗的样子?”贺兴成也不说什么,将喷雾器往阶沿上一放,拉起李红的手便道:“老婆,你进屋里来我跟你说!”李红果然疑疑惑惑地跟贺兴成进了屋,正待问,却又见贺兴成一把抱住了她,嘬起一张嘴唇在她脸上直亲。李红道:“精光白天的你疯了吗?究竟碰到了什么让你高兴成这样?”贺兴成这才松开了李红,仍是满脸喜色地道:“好事,你万年也猜不到!”说完又道:“你马上去安排,我们也请客!”李红道:“无缘无故的请什么客?”贺兴成这才把贺春乾对他说的话手舞足蹈地对李红说了一遍。李红听后不由自主地瞪大了一双丹凤眼,一张面孔灿若桃花,喜不自禁地在地上跳了起来,道:“真的?这太好了!要请客,怎么请,请哪些人,还不早点安排?”

贺兴成道:“贺林、贺飞、贺福、贺义都是我们麻将桌上最好的牌友,这是肯定要请的!另外,把端阳的那批人也都请来吧!”李红有些吃惊地道:“也请他们?他们知道你的目的后,不骂你都是好的,还肯为你拉票?”贺兴成道:“你难道没有听清楚贺春乾的话?我怎么会对他们明说我要去拉一部分主任位子的票呢?这话只能对贺林、贺飞几个贴心哥们说!对端阳他们我们只说是竞选村委会副主任,井水不犯河水,互相帮着拉票,他们怎么会不答应呢?”李红道:“那你现在还打算帮端阳拉票呀?”贺兴成伸出手,在李红脸上抚摸了两下,道:“真是一个小傻瓜!你说我现在还会去帮他拉票吗?贺春乾说得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说像我们这样只是一个祖上下来的隔房弟兄,就是爹有娘有,都不如自己有!我怎么还会去替他拉票?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李红高兴起来,道:“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你那脑壳硬是个猪脑壳呢!”贺兴成笑道:“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傻,自己的面糊都没有吹冷,去帮别个吹稀饭!好了,你快点去准备吧,差什么就到贺大龙的店里或赶紧上街去买!烟和酒端阳那天买的什么牌子,你也买什么牌子,莫让别个说我们小气了!灶屋里的活路搞不赢,就叫妈过来帮忙,还是一家都请两个人!”说完又道:“我先去跟他们打个招呼!”李红道:“好嘛,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嘛!”又道:“你等会儿去跟他们打招呼时,顺便跟妈说一声,叫她来的时候带些绿豆、花生、苕粉过来!”贺兴成道:“这些东西,我们屋里不是有吗?要又要得不多,又让爹嘟嘴马脸不高兴了!”李红马上叱道:“他儿子要当官了,就不出点血?”说着,又去对着镜子将刚才没勾画完的半边眉毛给勾画完了。然后换了衣服,自去置办东西,准备晚上请客的事去了。

贺兴成去请端阳时,对贺端阳说了自己打算竞选村委会副主任一事。端阳一听觉得这是好事,自然十分高兴,天一擦黑便到贺兴成家来了。因为端阳还没成家,贺兴成也便请了李正秀,说一个人在家里难得去生火做饭,就过来一起吃了算了。贺兴成虽然不是李正秀的亲侄儿,却是一房的,如今又在帮儿子竞选村主任,李正秀便把贺兴成的请客完全当作了自己的事,怕李红一个人忙不过来,吃过午饭便早早地过来帮忙了。贺端阳到了不久,贺林、贺飞、贺福、贺良毅、贺善怀、贺长军、贺勇、贺建、贺毅等人也带了老婆,成双成对地来了。顿时,屋子里打招呼的打招呼,聊天的聊天。又和贺端阳一样,贺兴成去请客的时候,把自己的目的也透露了,所以祝贺的又抱拳祝贺。又因为同辈的人多,叔嫂间有不愿耐寂寞的,又有大声开玩笑的,一时如那雀鸟噪林般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贺毅一见端阳,便道:“端阳你知不知道,村选举委员会硬是换人了!”端阳一听便问:“换哪些了,我还不知道。”贺毅道:“原来那几个人,只保留了贺劲松和贺贤明,其他人都换了!现在是贺劲松做选委会主任,贺贤明做副主任,委员有贺荣叔、贺振强,还有一个是郑家塝的郑德!”端阳道:“真的,贺劲松做主任了?你听哪个说的?”贺毅道:“刚才我来的路上,碰到贺荣叔,是他亲口跟我说的,那还有假?”贺端阳一听这话,忽然攥起拳头向空中击打了一下,跳起来叫道:“这太好了,我们胜利了!”众人听了也道:“就是,他们还是怕法律!”端阳又攥起拳头鼓励众人道:“只要我们抱成了团,管他哪一个,我们都不怕!以后,我们还要团结一些,不达目的不罢休!”众人道:“没有说的,只要端阳和兴成你两个雄起,我们一定跟到你们来!”

话完,贺善怀又突然道:“哎,我今天听到一句话,说我们贺家湾出了一个少壮派,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指端阳你?”端阳道:“少壮派就少壮派,这话并没有错,就应该出一个少壮派才好!”又道:“如果说我们是少壮派,那他们就是实权派!如今少壮派要向实权派开火了!最后我们要看一看到底鹿死谁手!”刚说完这一句话,贺长军马上道:“说起鹿死谁手,你们知不知道昨天贺良毅在街上,差点惹出人命案来了?”众人一听这话,急忙停止了议论端阳和兴成的事,都纷纷对贺长军道:“怎么回事?你现在不说,我们还不知道!”贺长军便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昨天贺良毅到乡上赶场,中午时候到‘乡坝头’餐馆里去吃饭,楼下坐满了,老板便把他安排到楼上去。贺良毅在楼上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小个子老头在他对面坐下。他不要那老头坐,老头不服气,说又不是你买到的座位,我怎么就坐不得?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争了起来。你们没想到贺良毅怎么就那样横蛮?他见自己说不过那老头了,就站起来突然抓住老头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塞到窗户外面,说:你信不信老子把你扔下去?那老头四脚悬在半空里,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所有在馆子吃饭的顾客和在街上的人,也吓得脸青面黑,直喊:要不得哟,要不得哟!店老板扑爬连天地跑上去,两个膝盖朝贺良毅一跪,说了半天好话,贺良毅才把那老头从窗户外面提了上来!”众人一听,都道:“天啦,要是丢下去了,怎么得了?这样的恶人,硬是没有人管了?”贺善怀道:“也不是没有人管,三个半天,总有个半天会碰到尖尖石头上!”贺长军也道:“就是,别看他现在又歪又恶,以后说不定也被别人收拾了!”

正闲话着,女人们将酒菜端上了桌,仍然按男女各坐一桌的规矩,贺兴成招呼大家去围起了。贺兴成到底比端阳老辣,给每个人面前斟上酒后便端起来,先发表了一篇演说词,道是:“哎,今晚上来的都是弟弟兄兄,都不是外人,你们也知道我的意思了。我话也不多说,你们信得过我贺兴成,就一定要帮我!我贺兴成感谢大家,先饮为敬!”说着,将一杯酒喝了。其余人正要饮,却听见端阳说道:“大家别忙,听我说一句了再喝!兴成哥你说得很好,在座的都不是外人,肯定会拥护你当村委会副主任!如果当上了,我们两弟兄一起,齐心协力把工作搞好,带领大家共同致富!来,我们先祝贺你,大家把这杯酒都喝了!”说着,尽管自己不喝酒,也还是咬着牙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

贺兴成见了,没有按照贺家湾喝酒的规矩,先集体喝三杯再分别敬客人的习惯,却先去给贺端阳斟上酒,然后自己也斟上,举起来对端阳道:“兄弟,这杯酒我无论如何得先敬你!你先听我这个做哥的一句话,从今以后我们两弟兄都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你一定要帮哥哥拉副主任的票,我也一定帮你拉主任的票,我们两弟兄,也当是换手抠背了!”说罢又道:“你要是同意,就喝了当哥的这杯,要是不答应那就算了!”话音刚落,端阳便十分干脆地道:“这有什么不同意的?当兄弟的正求之不得呢!来,就是毒药,当兄弟的也喝了!”说罢,也果真喝了。喝了,又急忙捶打胸口然后舀汤喝。这儿贺兴成见了也不劝他的酒了,又分别去敬贺毅、贺善怀、贺长军、贺建、贺勇等人,说的也是对端阳那些话。贺毅、贺善怀、贺长军、贺建、贺勇等人,也均是十分豪爽地表了态。最后,贺兴成才去敬了贺林、贺飞、贺福、贺义几个牌友。

却说贺端阳自那晚以后,因想着贺兴成竞选村委会副主任,不但不影响自己,如果竞选成功,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弊,况且人家也在为自己拉票,自己哪有不尽力之理?于是乎便发动自己的团队,在为自己拉票的同时也积极去为贺兴成拉村委会副主任的票。却不知贺兴成因想着要谋取一部分村主任的票,因而发动贺林、贺飞、贺福、贺义等心腹去替自己拉票时只提自己的名字,只字不提端阳二字。只可怜那贺端阳被蒙在鼓里,见了贺兴成还笑得满脸灿烂,千般万般希望都在那稚嫩的笑容中了。

选举委员会贴到村务公开栏上的选民名单已经挂了十多天。这十多天里,有的选民名单被学生娃娃撕下来,叠了纸飞机或做了擦鞋纸。有的被风刮了下来裹在尘土里,最后又化作了泥。剩下的最后几张,上面的字迹也被晨霜夜露濡得模模糊糊起来。这时,就进入选举候选人阶段了。本来,这是《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经全国人大修改正式颁布后实施的第二次村委会选举了,一些地区已经开始取消候选人直接进行选举。但县上担心农村矛盾本来就多,如果贸然海选怕引发更多矛盾,同时也让组织不好把握,因而决定先过渡一下。这一次换届选举仍然按上一次的老办法,先经过海选提名确定出正式候选人后,再进行二次选举。随着选举日期日益临近,贺家湾的村民都像是被风暴挟裹着,不由自主地被推着往前走。过去没有竞争,上面说选哪个,大家等着画圈了事,因而显得格外平静。平静虽好,可下面潜藏的却是冷漠,是不把选举当回事。可这一次平地里却蹦出一个贺端阳,要来问鼎村主任职位,就把原先的平静给打破了。由贺端阳又牵扯出一个贺兴成,也跃跃欲试,明里修着栈道,暗里却是渡着陈仓。如此一来,村里竟有了三股力量在暗中较量着。由于有了较量争夺,贺家湾人想不把选举当回事都不成了。一时间,小小山村竟然因选举有些热闹起来。那人多且有组织撑腰的贺国藩一方,为了在选举中稳操胜券,自然是在这投票以前在乡和村两级党组织和选举组织的合法操纵下,开始强有力的组织、宣传、发动工作,自不在话下。那人少但自认为有能力、被村民称为“少壮派”的贺端阳一方,也不想示弱,努力发动自己那几个贴心人,私下四处联络,或登门拜访,或邀约打牌,或借家中小事请吃请喝,想方设法欲在选举中获胜。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贺兴成一方,为了成功坐上村委会副主任的宝座,不管是村委会主任的票还是村委会副主任的票,自然是希望多多益善,因此,对那些可能会填自己为村委会主任的票,当然又不会放弃。如此你争我夺,小山村焉有不热闹之理?一热闹,过去一直不把选举当回事的村民,突然觉得这选举有些意思了!于是不但是在麻将桌上,在晒太阳的墙根下,在聊天黄葛树下,或在田间地头都能听见议论选举的声音。温和一点的只就某人发表几句高见;激烈一点的便是互相打赌。一个说某某能够当选,因为他具有某种优势;一个说那不一定,某某又具有什么样的优势,当选的一定会是他!你争我吵,都不服输,像那斗架的公鸡。甚至有那“自己人”突然在路上碰了面,也会眨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眼色,相互间传达着某个暗号,煞是有趣!

按下贺家湾村民逐渐高涨的选举热情不表,却说贺端阳这日一大早,又夹了一张红纸来到村委会的村务公开栏上张贴。这时正值一些家长送了娃娃来上学,见贺端阳又往墙上贴东西,甚是好奇,便连娃娃也不送到里面去了,就留在外面等着看端阳贴的什么东西。端阳踮起脚尖贴好以后,又像上次一样用手掌沿纸的四周按了一遍,手掌便被纸上的红给染得像是淌了血。贴好以后方才退了下来,到学校曹老师那儿找水洗手去了。这儿众人一拥而上,围着村务公开栏看了起来。原来却是一份写得工工整整的《承诺书》,道是:

承诺书

我叫贺端阳,现年23岁,职高毕业,共青团员。喜逢我村第五届村民委员会换届,我本人决定借此大好良机,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参加贺家湾村民委员会主任竞选!我郑重承诺,如能当选,我将在任期内为全体村民办好以下几件事:

1.调整产业结构,在全村发展果树种植业,增加大家收入;

2.改善交通条件,将从乡上到村上的机耕道修成水泥路;将从村委会办公室到各个大院子的土路,修成机耕道;

3.坚持村务公开、民主管理,每季度公布一次由村民代表参加审核的村级财务账目;

4.维护社会治安,坚决打击村里一些人仗着弟兄多、势力大便横行霸道的行为,让村民都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

5.积极开展形式多样的文化娱乐活动,改变现在娱乐就靠打麻将的单一现状,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

6.减轻群众负担,在集体经济没发展起来以前,我放弃个人的一切工资报酬。

以上六点,如能当选,一定照办,决不失信于民。望广大村民支持我!

承诺人:贺端阳

2002年12月20日

这样多年,贺家湾农人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当官的愿望写出来张贴于大庭广众之下,而且敢于当面承诺当官以后要干些什么!因而看罢都觉得新鲜,有人面露欣喜之色,有人目带怀疑之光;有人点头含笑,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眉飞色舞,有人愁眉苦脸;有人沉默不语,似在沉思之中,有人嗤之以鼻,视为儿戏之作……神情各个不同,不待一一细述。这时那送孩子和过路的人愈来愈多,人群也便越围越大。站在后边的须踮起脚尖,或去找一块石头垫在脚下方能勉强看得清楚。

人们看了先还只是悄悄议论,后来声音便越来越大。只听一人像是受了惊似的地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啊?”旁边一人立即道:“你号叫什么?是什么你还看不明白?”那人回道:“老母猪拱地全凭一张嘴,他娃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娃儿有什么本事能把村里到乡上的公路修通?”又有另一人马上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又怎么知道别个没有那个能力呢?”话毕,又有旁人附和道:“就是,虾有虾道,蟹有蟹道,万一人家有那个门道呢?”那人便哑了声。可接着又有人道:“你管人家能不能实现,最起码的是人家敢把自己的打算在选举前就跟我们说!别个敢精光白日跟我们说,就是看得起我们选民!这样多年来哪个这样做过的?”可又有人马上反驳道:“说了不能实现,还不是等于白说!”有人又反驳那人说:“就算是白说,可我们也算是知道了别个心里有些什么打算,也总比隔着口袋买猫强!”又有人道:“在集体经济没发展起来之前,放弃个人的一切工资报酬,说得好听!哪个当官的不是这样,没当官以前满嘴的为国为民,一旦当上了以后讲的就是财宝归己!你们千万别去相信上面的话,他这是骗人的,好让我们投他票的!”话音刚落,先前说话的人便不满地喊了起来,道:“幸亏得你没有当官,你当了一定是那号的人!”又道:“你不投就算了嘛,也没有哪个强迫到你投!可你有什么权利叫别个也不投……”

正说着,忽然人群中一个声音叫了起来:“什么事这样稀奇,让我也看看!”人们回头,却是贺贵一边说一边往人群中挤。挤到村务公开栏前,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撩起衣服下摆擦了擦那比啤酒瓶底还厚的眼镜片,然后戴上才对着那红纸看了起来。看了一遍,又看第二遍,众人便笑道:“贵叔,这样大的字,你还没有看清楚呀?”贺贵急忙摇手示意大家不要出声,以免打扰了他。可偏有好事的人对他说:“贵叔,你那么有学问,端阳说的这些话,他做不做得到?”贺贵一边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一边含笑点头道:“数语寥寥,有骨有肉,亦虚亦实,亦投枪匕首是也!可敬!后生可敬也!”那人见贺贵答非所问,便道:“贵叔,你不要之乎者也地卖弄学问了,我问你他做不做得到?”贺贵亦是一副痴迷模样,并不回答那人,稍停片刻,突然又对众人道:“尔等身上有笔乎?”众人明白他又要在纸上写字了,便道:“贵叔,别人这是竞选村主任的承诺书,难道你也想在上面签个名字不成?”贺贵道:“非也,非也!老夫偶有所感,口占一绝,亦想记在上面是也!”众人方明白了,道:“哦,贵叔是想吟诗了!”有人又道:“贵叔是做学问的,做学问的怎么会没有笔?”贺贵一听这话,就有些生气了,瞪了眼睛对那人道:“尔辈知晓得什么?钢笔修理匠到处挂满了笔,难道就成了学问人不成……”正说着,忽然看见一个学生娃背了一只书包朝学校大门口匆匆走来,贺贵一见急忙挤了出去,拉住了那学生娃道:“娃把笔借给爷用一下!”说着也不等学生娃同意不同意,便去书包里翻出文具盒,又从里面找出一支破钢笔,朝地上甩了甩,又用笔尖在自己手背上画了画,方才重新走到村务公开栏前,抬起手臂哗哗哗地就在那红纸上的空白处写了起来。写毕,才去摸了摸学生娃的头,还了他的笔。众人挤过去看时,却见上面写的是:

开天辟地第一回,

端阳六条震寰中。

民主选举实上策,

竞争机制出英雄!

众人看罢,又是一阵议论不提。

却说贺端阳到曹老师那儿找水洗了手,方走出来。刚到学校大门口,听见有人在议论他的《承诺书》,便住了脚,躲在墙后偷听了起来。听见人们的议论中有表示支持、赞扬的,也有表示怀疑、否定的,两种观点,如那绣花姑娘斗架——针锋相对,端阳却内心非常平静,因为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要能引起大多数村民注意,不管是褒是贬,是支持还是反对,都证明他发出的这一枪,终于像上次贴出《告全体村民书》一样,又一次掀起了贺家湾村换届选举的高潮。同时自己的承诺,也肯定会为赢得选举增加砝码。这样想着,端阳便很高兴,也没出去,又从学校后门回家了。

回到家里,贺端阳仍是满心欢喜,不一时,贺毅又来了。贺毅和贺长军、贺善怀、贺建几个昨晚被端阳邀请来共同参与了《承诺书》的讨论,因此,那《承诺书》也可以说成是端阳竞选班子的集体产物。这时贺毅便喜滋滋对端阳道:“好消息!我把《承诺书》的底稿给郑家塝的老革命郑锋看了,他非常高兴,说这才像共产党的干部,他要发动郑家塝的人坚决支持你!”端阳听后也喜道:“真的?”说完又道:“这太好了,如果郑家塝这二百多个杂姓有一半人投我的票,我的把握就更大了!”贺毅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才赶过来跟你说一下!你最好今下午或晚上亲自到郑老革命家里去一趟!人在人情在,人在面前人情才在,你亲自去和我去效果是不一样的!”说完,想了一下才又说:“你莫看这个老头子什么事都不管了,可说话还是有人听的!”端阳道:“你说得对,下午我就亲自去拜访他!我给他送一条烟,你说使不使得?”贺毅急忙摇手道:“你千万别拿什么,这个老头子是毛泽东思想教育出来的,最恨现在那些搞歪门邪道的人了,你拿起东西去,他会以为你是去腐蚀拉拢他,反倒会坏事!你见了他只在他面前表现虚心些,向他请教,保管他心里会非常高兴!”端阳道:“你说得是,那我就什么也不带,打起空手去就是!”当下主意已定,贺毅便起身回去了。

吃过午饭,贺端阳果然信心十足地往郑家塝见郑锋去了。郑锋何许人也?原来郑锋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新中国成立前被贺家湾的保长贺银庭抓了壮丁,送进国民党部队里和共产党的部队打仗。后来被共产党的部队俘虏了,郑锋又参加了共产党,把枪口调过来又去攻打国民党。郑锋在解放军的部队里打仗很勇敢,解放军予以了多次嘉奖。新中国成立以后,郑锋作为功臣转业到县人民政府,做了保卫科长。本来郑锋是可以做更大官儿的,可是因为他没有文化,因此组织只好如此安排。但每个月领的工资却是和县长一样。没想到郑锋却不知道珍惜这大好的机会,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回郑家塝走了一遭,看见人人浮肿,遍地饿殍,回去便在党组织的会上放了一炮,道:“娘的个×,老子们提起脑袋革命时,说一定要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这是怎么搞起的?到处都在死人,共产党当初说的话,到哪里去了?”这话在当时是十分的大逆不道了!不久,组织上便给了郑锋一个处分,把他捋回家当了农民。听说凭他当时说的话是够坐一辈子牢的,鉴于他是革命功臣,又知他这人说话素来都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组织便表现出宽宏大量,只把他发配回老家种地了事。郑锋回家时偏又遇他过去手下的一个小战士,现在在他们乡做了党委书记。小战士过去打仗时曾经吓得尿过裤子,被郑锋扇过耳巴子。但后来一块弹片飞来,郑锋又急忙把他压到地上,弹片从郑锋的背上飞了过去。小战士见过去的老连长现在落难回家,有心报答他当年的救命之恩,等三年自然灾害一过,趁国家调整之机,奏明上级,便让郑锋做了贺家湾大队的支部书记。这一做,便做到了土地到户后,因了郑锋思想跟不上形势,加上年龄又较大了,方才叫他“让贤”,让贺世海顶替了他的支部书记职务。郑锋当政期间,跟政策很紧,虽然没让贺家湾的面貌有多大改变,但郑锋为人却是十分正派,而且公私分明,不贪不占,待人也很和气,深得当时的社员欢迎。直到现在,他退下去都差不多二十年了,但村民们都还很尊重他。他说的话在一些上年纪的村民那里,多少要管一些用。更重要的是,他的侄儿郑全福现在是郑家塝村民组的小组长,那导向作用就更大了。因而端阳此时要去拜访老革命郑锋了。

端阳出了门,顺着塝上的土路往中湾走,过了中湾有一条小路通往沟下,然后要顺着沟下弯弯曲曲的田埂走大约两里路的样子,再爬一面坡便是郑家塝了。因为郑家塝地势较偏,人又较少,且姓氏又杂,因此郑家塝人把自己戏称为贺家湾的“少数民族”。贺端阳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想着对郑老革命说话的腹稿,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心无旁骛,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构思和想象里,想到高兴处竟然手舞足蹈起来。正得意着,却突然听得旁边一声断喝:“贺端阳,还我钱来!”

贺端阳一听猛地站住了,抬头一看,才知自己已经来到了贺良毅、贺良礼、贺良全、贺良才几弟兄的房子前面。贺良毅一边叫一边气势汹汹地从屋里跑了出来,拦住了贺端阳的去路。紧跟着贺良礼也跑了出来。贺良才、贺良全二人虽将双手抱在怀里,站在屋檐下没有出来,却是一副泼皮形象,那样子是随时都可以过来打帮捶的。

贺良毅气势汹汹地冲到贺端阳面前,又对贺端阳喊了一声:“你借我的三千块钱什么时候还我?”贺端阳先时听了贺良毅的话,已是惊得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现在又听了贺良毅这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问道:“我什么时借了你三千块钱?”贺良毅一听便红了眼睛,一边捋衣袖一边道:“你还想赖账是不是?你今年夏天在城里耍三陪小姐,跟我借的三千块钱,你倒忘了?”端阳一听贺良毅说他在城里耍小姐,气便一下冲到了头顶,立即红了脸大声道:“你诬赖!明明是你想敲诈,还说我耍了小姐……”

一语未了,忽见贺良毅便挥了拳直冲端阳的眉心而来。说时迟那时快,端阳见贺良毅的拳头飞来,将头一偏,拳头没落到眉心,却正好打在了右眼角上。端阳打了两个趔趄,只觉得右眼金星直冒,一阵钻心的疼痛袭遍全身。但端阳此时已顾不得疼痛,站稳过后便又喊:“你凭什么打我?我哪里跟你借过钱?”贺良毅听罢,道:“你借钱不还,还想赖账,你以为老子的钱是好赖的?”说着又是一个偷心拳直朝端阳的心窝子而去。端阳又是猛地往旁边一跳,贺良毅这一拳便落了空,没打着贺端阳不说,自己也差点摔了一跟斗。等站稳以后,又立即返身向贺端阳扑来。贺端阳眼角的疼痛已好了一些,此时已经明白今日贺良毅弟兄是有意生事打自己!仗着血气方刚,又仗着几分无畏便决心和他们斗了。不等贺良毅扑拢,贺端阳便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巴掌大的断砖头,握在手里道:“你来,你今天想欺负我贺端阳,我争得个鱼死网破,不活这个人也要和你拼到底!”贺良毅马上停住了脚,也在地上寻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同样握在手里道:“鱼死网破就鱼死网破,老子要让你外公死儿——绝种!”

说罢,两个人都稍稍弯了腰,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在地上转起了圈子,似乎都在寻找下手的机会。转了一会儿,贺良毅突然猛地一挥手,贺端阳以为他手里的石头抛过来了,急忙往旁边一跳,可贺良毅手里的石头并没有打过来,原来只是虚晃一枪。等贺端阳在新的地方站稳却来不及防备的时候,贺良毅手里的石头才像箭似的飞了过来,不偏不歪地落到贺端阳的头上。贺端阳只听得头皮“咔嚓”一声,并不觉得怎么痛。贺端阳也随即将自己手里的砖头扔了过去,却没打着贺良毅。端阳此时已将生死完全置之度外,见砖头没打着贺良毅,也不管头上的伤势如何,趁他为躲避砖头还未站稳之际,猛地一头朝他撞去,正好撞到了贺良毅胸膛上。贺良毅也打了一个趔趄,身子向后仰去。贺端阳又乘胜出了一拳,因贺良毅的躲避,这一拳却只打在了贺良毅的胳膊上。

先时,贺良礼虽然也跑到了贺端阳身边,却并没有动手,而是像屋檐下的贺良全、贺良才一样只把手抱在怀里,看着贺良毅和贺端阳打斗,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可此时见贺良毅被贺端阳撞了一个趔趄,手臂上又挨了贺端阳一拳,便突然如饿虎般扑了过去,一把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贺端阳,口里却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都不要打了!”贺良毅见三哥抱住了贺端阳,一下跳起来,攥紧拳头先朝端阳的胸口打了一拳,道:“我让你能!”端阳想还击却被贺良礼箍住了双手,急得在贺良礼怀里大叫:“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两弟兄欺负一个人不算好汉!”贺良礼道:“怎么是欺负你,我来扯架,叫你们不要打了,还错了?”说着却是把端阳箍得更紧了。贺良毅又朝贺端阳的胸口打了一拳。这一次贺端阳感到了胸口一阵疼痛。贺端阳见自己不能用手还击贺良毅,待他收手欲往回退,突然抬起右腿,狠狠地朝贺良毅的大腿踢去。贺良毅退得快,没踢中大腿,却踢在了他的小腿上。贺良毅大概被踢痛了,哎哟了一声,蹲下身子揉了揉被踢中的地方,站起来突然恶狠狠地看着贺端阳,口里道:“你龟儿还知道踢脚呀?”说罢突然也飞起一脚,踢到端阳的小脚上。端阳只觉得万箭穿心,疼痛难忍,便大叫了起来:“哎哟,我的脚杆!我的脚杆断了!”贺良毅听了并没收手,反又叫道:“断了又怎么?老子今天就要弄死你!”说罢又飞起一脚。这一脚是直冲端阳大腿中间部位去的。端阳因为小腿疼痛,不断地在扭着身子,也幸好他这一扭,贺良毅这一脚落在了他紧靠右边阴囊的大腿根上。虽没踢中睾丸和耻骨,却也伤得不轻。端阳又是一声惨叫,头上开始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来,脸也变成了白布一般。贺良礼感觉贺端阳在他怀里越来越沉重起来,这才松了手。端阳等他手一松,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滑到了地上。贺良毅又过去在贺端阳腰上踢了一下道:“你不是很能,要坚决打击我们吗?起来呀,起来打击呀!”接着又道:“也不对着鸡粪照一照自己是什么东西,就敢说这样的大话!”说完才大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天我们先把话说到这儿,你一天不还钱,就一天也别想过清静日子!”说罢这才一边拍手一边和贺良礼一道,进屋和贺良全、贺良才一起打麻将去了。

贺长军家离贺良毅弟兄的房子不远,偏巧这天吃过午饭长军出去了,剩下程素静一个人在家里。程素静正在喂猪,听见贺良毅门前有人叫喊,便出门来看,见是贺良毅弟兄在打端阳。程素静立即吓得身子发软,张开嘴巴打算叫喊,可接着又住了声。因为贺良毅弟兄和她家也结着仇,倘若自己喊出来,让贺良毅弟兄知道自己在帮端阳,岂不是惹火烧身?可如果不喊,端阳要是被打得个好歹的那又怎么办?情急之中便从后门跑出来,去贺善怀家里报了信。贺善怀一个人也不敢来救端阳,便又去叫了贺毅、贺建、贺勇等人一齐向贺良毅家跑来。跑到贺良毅门口,看见端阳腰弯得像一张弓躺在地上,头上脸上都是血迹,以为死了,贺毅便大叫了起来:“不好了,死人了!端阳被人打死了!”屋子里贺良毅听到外面喊声,便伸出脑壳道:“他借了我的钱不还,还想赖账,是他讨打,怪得到哪个?”贺毅道:“借钱还钱,也不该这样往死里打嘛!”贺良毅道:“打死了我抵命!”贺毅正想答应,端阳在地上哎哟了一声,贺建忙高兴地叫道:“端阳没死!”贺毅走上去一看,果然没死,忙说:“快,快,把他扶到我背上!”贺建、贺勇、善怀几个人果然一齐过去,将端阳扶到贺毅背上背着走了。没走多远,突然看见李正秀一边“端阳、端阳”地叫着,一边朝这里跑来。原来,程素静给贺善怀报了信后,又跑去给李正秀说了。李正秀还没听完,便一边叫一边跑来了。这时一见端阳被伤成这样,便放开嗓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要去找贺良毅弟兄。这儿众人忙把她拉住,道:“人都打成这个样子了,你去找他们有什么用?你快点去叫贺万山,现在治病救人要紧!”李正秀听了这话,果然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去请村医贺万山了。

贺毅、贺善怀、贺勇、贺建等人把贺端阳背回他家里,脱了鞋放到床上。端阳先前只是痛昏了过去,现在已经缓过一点劲儿了,便把挨打的经过对贺毅说了一遍,说完又道:“我没有跟他借过钱!”贺毅等人道:“我们知道你没有跟他借过钱,他这是故意惹是生非的!”说完又说:“他哪来的几千块钱?刷把纤还差不多!”贺善怀见端阳满脸血迹,便去打了半盆冷水,又兑了保温瓶里的热水要给端阳洗。贺毅道:“冷水里有细菌,别感染了!”贺勇道:“脸上除了这边眼睛角角有一块淤血外,莫得伤口,可以慢慢洗一下!”善怀果然在盆里浸湿了毛巾,又拧了一下,轻轻地在端阳脸上擦了起来。

正擦着,忽听得贺长军在外边喊:“万山叔来了!”说着一步跨进了屋子。随即村医贺万山背着药箱也走了进来,李正秀紧随其后。贺万山六十多岁,身材瘦削,头上秃了顶,鼻梁上架了一副老花眼镜,一脸慈祥的表情。他径直走到端阳床边,朝床上的伤者笑了一笑,便拉住了端阳的手道:“大侄子,伤到哪里了?”端阳朝众人看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贺万山道:“别怕,这屋子里又没有外人。”端阳这才把几处受伤的地方对贺万山说了。贺万山先去看了看端阳的头部,发现只是头皮裂了一道口子,并没有伤着骨头,只需把周围被血凝住的头发剪掉,缝上几针就行。又去解了端阳的衣服查看胸部,胸部也只有几块瘀青,并无大碍。又查看小腿,待用手去按时,端阳疼得歪了一下嘴角。贺万山又叫他抬起腿来,反复捏搓了一阵,方才放下来,也道:“不要紧,只是将骨头踢损了,并没有骨折,养几天也就好了!”说完以后,方叫众人退了出去,亲自揭开被盖,褪下端阳的裤子,并叫他张开大腿,将脸凑过去,只见那右边大腿根部,连同半边阴囊和一颗睾丸,都肿得像是发泡的馒头。万山按了按肿胀的部位,端阳又一次杀猪般号叫起来。万山急忙住了手,道:“好危险!要是再靠正中一颗米远,你娃儿这辈子就算报废了!看来别个是真想置你于死地的!”端阳听了道:“叔,你说要紧不要紧?”贺万山道:“这阵看来倒是只受了些伤,吃几服消炎止痛的中药,我再给你敷一些药,倒是不太要紧的,只是要将息几天,不要起来动!”说着,就要把被盖给端阳盖上。端阳却是不好意思,非要把裤子穿上不可。万山费了很多力,帮他把裤子穿上了,才去打开了门。

闲话少叙,且说贺万山接下来该缝的缝,该敷药的敷药,该包扎的包扎,一切治疗完毕后,又开了处方,长军不待李正秀请求,接了处方便和贺万山一道回诊所抓药去了。李正秀先前怕影响了贺万山,忍住了悲痛没哭,现在送了贺万山回来,走到儿子床前却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对贺毅他们道:“你们几个哥哥给我出个主意,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拿给他们打了就算了?”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却没有话。过了一会儿,贺毅突然说:“我想这事肯定和贺春乾有关,我去把他叫来,看他怎么说?”贺勇、贺建也说:“对,说不定就是贺春乾在背后指使的!即使不是他指使的,他是干部,也该他来解决!”贺毅一听,果然站起来,大义凛然地走了出去。

贺毅一走,贺善怀又道:“端阳兄弟出了这样大的事,婶一个女人家顾了这头又顾不了那头。依我看还是该给端阳的舅舅打个电话,让他来一趟,一则看他有什么主意,二则也给婶壮一个胆!”众人一听这话也说:“对对,娘亲有舅,是应该给他舅舅报个信!”李正秀也说:“报是该报,可又不是一里两里路,哪个跑去帮我报这个信?”贺建道:“怎么非得要跑到他舅舅家里去报信,端阳那儿肯定有他舅舅煤矿的电话号码,到村委会去给他舅舅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贺勇道:“不能到村委会打,如果让贺春乾知道了,还不说我们搬救兵?”贺建道:“那到哪里打?”贺勇道:“万山叔家里不是安得有一部电话吗?到他那里打!”贺建恍然大悟道:“哦,对,我还忘记了!早点不说,早点说了让长军就顺便打了嘛!”贺善怀说:“现在说也不迟,你们哪个再跑一趟就是!”贺建道:“我去!”说着就去里面屋子问端阳他舅舅煤矿的电话。端阳果然有他舅舅的电话号码,便告诉了贺建。贺建得了电话号码,也出门去了。

没多久,贺毅黑着一张脸回来了,李正秀见只有他一个人,便道:“他哥,贺春乾没来?”贺毅回道:“他来个屁!”贺善怀正在里面屋子里陪端阳说话,一听外面屋子里贺毅的话,也走出来问:“他怎么不来?”贺毅还是气呼呼地道:“他怕承担责任嘛!”说完了才道:“我把端阳挨打的经过跟他讲了,你猜他说个什么话?他说:这是一个无头公案,我没有能力去解决!一个整死个人说借了他的钱,一个又整死个人说没有借他的钱,我们都在暗处,怎么说得清楚?神仙下凡都说不清楚!我说:这样说,端阳的打就白挨了哟?他道:这个事情你们只有去找公安局,看公安局的人有没有那个能力来弄清楚,反正我是没有那个能力!”贺善怀一听这话便道:“他这是耍滑头,这点事公安会管吗?再说,即使公安管,恐怕也会说是无头公案。”贺毅道:“正是,要不我就报案了!”正说着,长军手里提着中药和贺建一起回来了。贺建一进门便高兴地道:“给端阳舅舅的电话打通了,他舅说马上就赶过来!”李正秀道:“再是马上,恐怕到的时候也是很大一晚上了!”众人忙安慰道:“哪怕就是半夜,只要能来就是好的,婶子你不要着急,先去把中药熬起让端阳兄弟喝!”李正秀听了这话,果然拿起桌上的中药进厨房去了。不一时,便从灶屋里飘出一股中药的味道,苦涩中又带着植物淡淡的芳香气息。

这儿众人都围在端阳的床前,说些安慰和鼓励的话。正说着,忽听得屋外一个声音叫道:“贤侄!端阳贤侄——”众人和李正秀听了又急忙跑出来看,却见是贺贵,手里提着用帕子包着的几个鸡蛋,那样子显得很焦急似的。一见众人便道:“我来看看端阳贤侄是也!”李正秀一听这话便急忙道:“他叔,让你费心了!”贺贵道:“非也!非也!贤侄为革命流血受伤,我焉有不来看望之理?”李正秀道:“你来就来吧,提什么鸡蛋?你鸡都没有喂哪来的鸡蛋?”贺贵道:“没有鸡,难道就不能有蛋!不种田难道就不能吃饭!”众人见他满嘴文绉绉的话,便道:“贵叔,你不要满嘴的学问了,快进来吧!”贺贵果然就进去了。端阳见是贺贵来了,喊了一声“贵叔”,差点要哭出的样子。贺贵却站在床前,向端阳鞠起躬来。端阳忙道:“贵叔,你这是做什么?”贺贵道:“后生可敬,老夫自愧弗如,羞煞老夫了!”说完又道:“贤侄切勿灰心!贤侄可知鲁迅先生的一段话否?”端阳忙问:“哪段话?”贺贵道:“先生道,在中国搬张椅子都是要流血的。有时候流了血也不一定搬得动!真乃精辟之论也!”接着便去拉了端阳的手,摇着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说完放了端阳的手,说了一句:“老夫去也!”说着也不等端阳说什么,转身便往外面走。端阳在他背后喊了一句:“贵叔,吃了晚饭再走!”众人也跟着叫,可贺贵像是没听见一样,飘然而去了。

说话的时间天就开始黑了下来,众人等端阳喝过中药以后,便要回家。李正秀一见急了,向众人央求道:“他各位哥哥,你们千万不能走!你们走了,等会儿贺良毅那个挨刀的要是再来向我们要钱,我们怎么办?”贺建道:“他才把人打伤了,该不会吧?”善怀道:“那不一定!俗话说人不要脸百事可为,贺良毅什么做不出来?”贺毅听后想了一会儿,便道:“婶子的话有道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家还是防着一点好!反正现在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不如都在婶子这儿吃点粗茶淡饭,然后要打麻将的打麻将,要聊天的聊天,等到端阳他舅来了我们再走!”说完又对众人问:“你们看要不要得?”其余人都道:“怎么要不得?反正都是耍!”说着又都去坐了下来。这儿李正秀立即去生火做饭不提。

众人吃了晚饭,就在堂屋里围了一张桌子打麻将。这儿也有一些平时与端阳母子比较亲近的人如贺兴成、贺世龙、贺世凤,以及贺世福、贺世财等,也前前后后地看端阳来了。一时人来人往,倒有几分热闹。众人正打着牌、说着话,忽听得院子里又有人大声叫喊:“贺端阳快点把我的钱拿来!”众人一听便知是贺良毅的声音,屋子里顿时哑了下来。贺良毅听见屋子里没声音了,便又气势汹汹道:“你拿不拿钱出来?不拿我两锄头把你这鬼门打烂!”

话音刚落,贺毅气不过,过去哐啷一声打开大门,果见贺良毅、贺良礼两弟兄站在院子里,每人手里都提了一把锄头,看那模样像是打算进屋砸东西。可一看屋子里那么多人,两人便愣住了。过了一会儿,贺良毅才道:“贺端阳,我先跟你打个招呼,三千块钱不还我,我一把火把你这房子给烧了!”说罢才和贺良礼转身走了。李正秀一见,便又拍着大腿哭了起来道:“天啦,这让我们怎么活呀?”贺毅去关了门,回来劝李正秀道:“婶,你不用怕!他不过是说起吓你们的,真要烧房子,谅他也没有那个胆子!”众人也又劝了李正秀一会儿,李正秀方才没哭了。

众人又继续去打麻将和聊天,正打着和说着白话,忽听得院子里又传来脚步声。李正秀因为有了先前的教训,一边和贺世福的女人肖琴以及贺世财的女人谢双蓉说着话,一边侧起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声音。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便马上住了嘴。脚步声上了阶沿,又紧接着响起了叩门声,声音很轻,像是很有礼貌似的。李正秀马上高兴地叫了起来:“可能是他舅来了!”一语未了,人就跳了起来过去开门。一看门外站的却是贺劲松。李正秀有些失望,却道:“他叔来了!”屋子里的见了也跟着叫:“会计来了!”贺劲松一看屋子里这样多人,显得有些意外,道:“这么多人在这儿干什么?”李正秀忙一边让贺劲松进屋,一边道:“他叔,幸喜得他们在这儿,要不刚才贺良毅、贺良礼两个强盗不知道又要闹成什么样子!”贺劲松明白了,道:“原来是这样!”又道:“端阳在哪里?我去看看他!”李正秀道:“在里面屋子睡觉呢!”说着就把贺劲松带到了端阳房里。贺劲松一进去,却对李正秀道:“他婶先出去一下,我和端阳摆几句龙门阵!”李正秀果然出去了。

李正秀一走,贺劲松就去关了门,过来喊了一声:“端阳!”端阳的伤处尤其是大腿根那儿,敷了贺万山的药疼痛减轻了许多,刚才已经迷迷糊糊睡去了。听到喊声突然睁开了眼,看见是贺劲松,便喊了一声,手撑在床上要坐起来,却被贺劲松按住了,道:“你不要动,我只和你说几句话,睡到也能说!”端阳道:“叔,你说吧!”贺劲松道:“伤得重不重?”端阳道:“也不知道万山的药是什么药,敷了现在就不怎么痛了!”贺劲松道:“也不是我说你,你娃儿去贴什么《承诺书》嘛,张扬舞爪的,挨一顿打划不划得来?”端阳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服,道:“叔,贴《承诺书》是选举办法规定了的,我怎么错了?再说,我不贴《承诺书》,村民怎么了解我?”贺劲松道:“选举办法是规定了的,可别个都没有贴,你去贴就把别个得罪了!”端阳道:“我贴我的,我把哪个得罪了?”贺劲松道:“你把哪个得罪了还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贺良毅、贺良礼这几个东西是个啥子货色?你想当村主任别个早就看你不顺眼,只是癞子找不到擦痒的地方。这下倒好,你还没有当就公开表示要坚决打击别个!你要打击也就罢了,可话写得那么明,让傻瓜一看都能猜到你指的哪个?贺良毅弟兄是横行惯了的,又有人撑腰,你想他们会不会怕你?这都怪你自己往他们的枪口上撞呢!”端阳一听这话,也觉得自己冒失了,便道:“我那时只是想贺良毅几个恶人在湾里欺负了很多人,我写上这一条,就能赢得大多数人特别是被贺良毅弟兄欺负过的那些人的选票!”贺劲松道:“你的想法没有错,可就是把话说得太明白了!”端阳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叔,你说这件事,贺春乾在背后使怪没有?”贺劲松道:“这哪个知道呢?反正上午贺春乾和贺良毅都来看了你的《承诺书》的……”

话没说完,外面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片“他舅、他舅”的呼喊声,端阳道:“可能是我舅来了!”贺劲松正想起身开门出去看看,却听得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端阳的舅李正林一步跨进屋里,口里大声叫着:“外甥,你怎么了?”贺劲松抬头一看,只见端阳他舅一张国字脸,两道英雄眉,粗腰壮腿啤酒肚,和李正秀全然不同。他身后还跟了两个五大三粗的壮年汉子,面孔黧黑,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矿灯,腰间扎着一根皮带,模样既像矿工又像矿上的保安。端阳一见李正林,哽咽着叫了一声:“舅!”眼泪就刷刷地掉下来了。李正秀一见儿子掉泪,自己又哭起来了。李正林一见端阳头上缠着的纱布和眼角上那块瘀青,又见他们母子俩这副泪眼婆娑的样子,顿时红了眼睛,像是遏制不住地叫了起来:“打人的家伙在哪里?我去会会他,看他究竟有好凶!”众人听了这话忙说:“他舅,这样大一晚上了,就不要去了,明天找他也不迟!”李正林还是红着脸道:“那你们给他带个信,叫他龟儿子眼睛放亮点!他是哪只手打的,老子非要把他那只手卸下来!十万块钱卸不下来,老子再加十万块卸不下来才怪!”贺劲松一听这话,忙道:“他舅,你冷静一点,有什么话慢慢说!”又对李正秀道:“他舅连夜赶来,怕还没有吃夜饭,他婶快去生火做饭吧!”说完又对众人道:“他舅来了,各位都回去睡觉吧!”众人明白贺劲松可能有话要和端阳他舅单独谈,便也纷纷道:“就是!就是!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说罢就各自回家去了。

等众人全部离开后,贺劲松果然对李正林轻声道:“他舅,我们借一步说话。”李正林听了这话,看了端阳一眼。端阳道:“他是我叔!”李正林听了这话,便随贺劲松出来走到另一间屋子里,关了门,才笑道:“他舅,几年不见,你不但发财,也发福了!”李正林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也笑着回道:“财没有发,身体确实横起长了不少!”贺劲松又笑道:“这就是福相嘛!哪像我们想长胖点都不得行。”说罢才言归正传,道:“他舅来得正好,我正愁这事怎么收场呢?”李正林撇了一下肥厚的嘴唇,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不好收场的?明天一早我便去找贺良毅!他要是认错道歉、赔医药费就罢了,要是不赔,我也非要掰断他的手不可!我要掰不断,自然有人来掰,非要把他身上的零件一个一个卸下来,不然他不知道锅儿是铁铸的!”

贺劲松一听这话急忙摇手道:“不可,他舅千万不可这样做!”说完也不等李正林回答,便又接着道:“我知道他舅要找两个人卸贺良毅身上一两个零件,轻轻松松就做到了。可这是犯法的事,如果扯出萝卜带出泥,他舅你也会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你脱不了爪爪倒还在其次,端阳这辈子就可能给毁了!”李正林道:“关端阳什么事?”贺劲松道:“怎么不关端阳的事?农村有句俗话说,不为那窝草不得摔死那头牛!贺良毅弟兄也不是傻瓜,还猜不出是你在报复他?你道贺良毅弟兄是好惹的?老大老二才改革开放不久就在城里帮人看赌场,莫说打架斗殴,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也干了不少,早就练出了一副恶魔的心肠。只是这几年,随着年龄大了才多少收敛了一点儿,不常常抛头露面,带头打架了。可背后出点子还是少不了他两人的。现在最可恶的便是这老三贺良礼和老幺贺良毅。两弟兄从小跟他哥学,吃喝嫖赌哪样都来。贺良毅前两年在外面赌博,欠了别人一屁股赌债,连屋也不敢落。他婆娘跟他离了婚,把女儿也带走了。那女人先在城里擦皮鞋,贺良毅隔三岔五跑到城里去缠她,女人怄气不过,现在又带了女儿到广州打工去了。贺良礼压根就没有结过婚,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一个女娃儿回来,也没扯结婚证就和别人睡到一起。睡了一段时期,女娃儿见贺良礼不是个东西便跑了。后来又带女人回来,可都搞不到多久女人就又离他而去。所以到现在贺良毅和贺良礼弟兄都还是一个光刷刷!因此他们才敢这样横行霸道,两个破罐子嘛,还顾个什么?你要是卸了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的零件,那还有其他三弟兄呢?他们纵然把你奈何不了,可对端阳母子他们要是也下毒手,这岂不是会害了他们母子俩?”

李正林一听这话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方道:“依老哥的主意我们该怎么办?”贺劲松道:“明天把端阳带走!”李正林像是受了惊似的,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带走?这岂不是说我们就怕了他们了?”贺劲松听后急忙摇着手道:“他舅这样想那就错了!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吗?”李正林听了贺劲松这话,突然不吭声了,只看着贺劲松。贺劲松停了一会儿,方才接着说道:“你知道端阳挨打为的是什么?为的是选举!可你知道贺家湾这潭水有多深吗?你可能知道一点,也可能不知道。我跟你说,贺家湾人不多,地方不大,水却深得很!端阳有理想,有志气,想竞选村主任,我虽然不敢公开出来支持他,暗地里是支持的。可他现在要和贺春乾斗,不但经验不足,也还嫩了一点儿。我原来就跟他说过,你就是穿一双草鞋从贺春乾肚子里钻三趟,也擦不到他的一丁点儿油星星!结果真还被我说中了!你猜不到贺春乾有好狡猾?起初他随便点了几个他那一伙的人,成立了村里的选举委员会,这事被你外甥晓得了,写了《告全体村民书》发给村民,指出他们这样做违背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贺春乾也知道自己违了法,便假意号召村民来推举,结果把我这个脓包骨推出来做了选委会主任。可就在成立新的选委会这天,他又宣布成立了一个村换届领导小组,他亲自担任组长,贺国藩担任副组长。贺国藩是哪个?就是他们定的下一届村委会主任的候选人,现在的支部副书记。我一听就说这样做有点儿不妥吧?贺春乾马上问我:有什么不妥的?我说《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十三条有明确规定,村民委员会的选举由村选举委员会主持……我话还没有说完,贺春乾便说由选举委员会主持是不错,可村民选举委员会还要不要党的领导?说完又抬出乡党委来压我,说这事是经村支部研究,乡党委批准同意的,目的就是要加强党对换届工作的领导!说完还说中央要求加强党对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的领导,层层建立了强有力的领导机构。远的不说,县上和乡上不是成立了换届指导小组吗?县上和乡上能够成立,我们贺家湾难道就不属于共产党领导,就不能成立?所以我们正是按中央精神办的,哪个反对就是和党中央过不去!你看看,把党中央都抬出来了,哪个还敢发表不同意见?我一听这话,也就知道这新成立的村选举委员会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也就不说什么了。果然接下来村选委会开任何一个会议,村换届领导小组的人都是全部参加。参加不说,凡大事小事都仍由贺春乾和贺国藩两个人说了算。可怜你那外甥还以为自己胜利了,实际上却是换汤不换药……”

说到这儿,贺劲松一边抿着嘴唇一边看着李正林,见李正林听得十分认真,停了一下又接着道:“这还不算恶毒的,最恶毒的是贺春乾见你外甥组建了自己的竞选班子,四处开展了宣传和拉票活动,估计会威胁到贺国藩的当选了,便心生一计,来了个釜底抽薪。他去找到端阳的一个堂兄贺兴成,许诺让他做村委会副主任,叫他也出去拉票。拉票的时候又叫他盯着村委会主任的职务拉,说什么村委会主任虽然当不上,可那票却可以和副主任的票一起计算。贺兴成自然也巴不得当一个村干部,就照贺春乾的话去做了。这贺兴成年龄比端阳大,心计自然也深些,他当着你外甥发誓赌咒说只竞选村委会副主任,让端阳帮他拉票,他呢也帮你外甥拉村主任的票。你那外甥毕竟年轻,信以为真,使劲去帮贺兴成拉副主任的票,可贺兴成出去拉票时却提都不提你外甥的名字。这还不算,贺春乾压根也没想让贺兴成当村委会副主任,昨天又悄悄去动员了小房的另一个人贺显贵,让他也出来竞选村委会副主任。能够支持端阳的也只有小房的人,小房的人本来就不多,如果大家团结,都支持端阳,加上争取郑家塝杂姓一部分票,再加上大房总有一些人对贺春乾和贺国藩有意见,会把票投给端阳。这样一来端阳被选上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可现在小房的人被贺春乾一挑拨,闹起了内讧,那票东分散一点,西分散一点,所以我敢肯定说,端阳这回是七月十四烧笋壳——没纸(指)望了……”

说到这儿,李正林忽然插了话,道:“即使选不上,也没必要走呀?竞争得赢就争,竞争不赢又不丢人,走什么?”贺劲松急忙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道:“话是这样说,可你还不知道你外甥那个倔脾气?别的不说,你说他会甘心被贺良毅弟兄白白打一顿?他一不甘心,等稍稍下得床后,肯定会去找贺良毅弟兄理论。一去找贺良毅弟兄理论,贺良毅弟兄肯定又会动手。一动起手来,吃亏的又肯定是你外甥!要是又被打个好歹怎么办?退一万步说,即使端阳忍了这口气,不去找他们理论,可他们早把大话说出来了,要你外甥还贺良毅的三千块钱!端阳明明没借,怎么会还他的钱?只要一还他的钱,不说明有这回事了?所以我想端阳是整死个人,也不会给他一分钱的!只要不给钱,贺良毅弟兄岂肯罢休?还有,如果端阳起床知道贺兴成背叛了他,他被人耍弄了,他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年轻人本来气盛,如果又和贺兴成闹起来,不但伤了弟兄和气,而且对他今后也不利!因此我说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退为进,以养伤为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说完,见李正林还在犹豫,便又道:“他舅,你也不是糊涂人,不要以为端阳今天退一步就是怕了他们。古人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端阳还年轻,今年才二十三岁,才是出林的笋子,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这一次换届选举不行,下一次又来就是!过几年,人老辣些了,经验多了,人缘关系结得更广了,说不定就成功了!何必这回非要去争这口恶气不可?你姐夫就只留下这一个儿子,你姐那么年轻都不嫁人,为的就是这个娃儿,如果出了个什么意外,你姐怎么跟地下你姐夫交账?”说完又道:“我也不哄到你说,我刚才来的时候去问了贺万山你外甥的伤情。贺万山跟我说,只差一颗米,端阳这娃儿的命根子就被人废了。你想想,如果真的把那个地方废了,娃儿这辈子活起还有什么意思?”

贺劲松的话刚完,李正林的脸就变了,道:“他叔,你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明天我就把端阳接到我那儿去养伤,等选举过了再让他回来。不过,贺良毅捏造事实说端阳借了他三千块钱,我把端阳接走了,他还来找我姐闹怎么办?”贺劲松想了一想道:“这个事他舅信得过就交给我去办好了!一则贺良毅弟兄主要是不想让端阳当村主任,才生的这回事。现在见端阳走了,可能也就会收敛一些。还有你刚才那几句要卸他身上零件的话,虽是气头的话,却还是能把他吓得到的。因为他们知道你有钱,能够办得到!假如他们还来找你姐闹,我去对他们陈明利害。他们再不要脸,可命还是想要的。这两个因素加起来,所以我想他们还是要蜷些脚的!”李正林听了,道:“那好,那我就拜托他叔了!”说完又道:“可端阳要是坚持不走又怎么办?”贺劲松道:“这就看你当舅舅的权威了!”话完又马上补充说:“你让他到外面治病,他怎么又不会答应?我给你出个主意,明天早上你找一个人,假装去找贺万山来换药,也不真去,在外面打一逛就回来,然后就当到端阳说万山叔说的,这病他治不了,需要马上到外面医院里治,迟了就会留下后遗症,以后恐怕连生育都会没有。端阳是懂事的,哪头大哪头小,他还是知道的。如果他实在不走,你拿出你做舅的威信凶他一顿,他看见你生了气,也就会在心里同意了!”李正林道:“他叔,难得你这样巴心巴肝地为我姐和端阳着想,我谢你了!”

说着,李正林突然打开皮带上的钱匣子,掏出一叠钱就往贺劲松手里塞,一边塞一边道:“他叔,你我都不是外人,我这回来得急,连烟都没有买一盒。这点钱你拿回去自己买几盒烟抽!”贺劲松急忙挡了回去,道:“他舅,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是看到端阳长大的,觉得这娃儿确实不错,加上我也是小房的人,胳膊肘向内拐,真心实意帮他的!这样一来我倒是为了钱了……”李正林不等他说完,马上道:“他叔,你千万别那么想!我是想端阳还年轻,以后多少事情都要靠你们这些老辈子给他出主意。我隔得远,不能常来看他们娘儿母子,我在这里就拜托他叔多承你常来看望他们一眼……”贺劲松也不待他话完,便道:“这点他舅放心,我肯定会尽力照看他母子俩,但钱我是不能收!”李正林道:“他叔要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李正林了!我跟他叔说个实话,这几年我还是赚了一点钱,不在乎这点!端阳老汉死得早,又死在我的煤矿上,我心里到现在一想起他老汉,就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我也下了决心,只要端阳走正路,他想干什么,花多少钱,我都支持他!所以就看到端阳的面子上,他叔也一定要收下!”贺劲松见实在推辞不了了,便道:“我知道他舅这几年赚了些钱,可这些钱也不是枪打出来的。这样,我收一条烟钱,领你这份情!”说着,就从钱中抽出了两张百元钞票。可李正林一看,马上道:“两百块钱买什么烟?要买就买好烟!”说着,自己又抽出了几张,连看也没看,啪地塞到贺劲松手里。贺劲松只好收下了。然后两人走了出来。这时,李正秀已经为李正林等人做好夜宵,李正林留贺劲松一块儿吃,贺劲松说自己吃过了,进去和端阳打了一声招呼便出门回去了。李正林看着贺劲松的背影,对李正秀说了一句:“这是一个正派人!”李正秀也说了一声:“是!”便过去关了门。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正林果然喊李正秀去叫了贺毅和贺善怀过来砍竹子绑了一副滑竿把贺端阳抬走了。贺贵听说李正林将端阳抬去治伤了,就像是死了亲人一般,立即跑到村委会那村务公开栏前,在端阳那份《承诺书》上又痛心疾首地写下了两句话,道是:

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

呜呼,痛哉痛哉——

贺端阳在他舅舅的老林乡住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也曾几次要回来,均被李正林以医生说伤还没有痊愈给拦住了。一直等到选举结束,李正林方才派人送了端阳回贺家湾。此时,贺家湾的选举自然已是尘埃落定。贺国藩做了村委会主任,贺贤明仍继任村委会副主任。端阳尽管没有在家,却也得了将近三百张的主任票。这让端阳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同时,也鼓起了他下次竞选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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