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终落魔爪
冯冯被电话铃吵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五十七分。她听到隔壁房中她妈妈接电话时迷迷糊糊、带些沙哑的嗓音。
“什么?”“现在怎样了?”“有没有生命危险?”“你快别哭,我这就过来,文文他没事的。哪家医院?”……
于是,冯冯彻底醒过来。
冯冯父母急急忙忙准备出门,等他们准备好了,到了门口,发现女儿已经换好衣服,冷静地站在门口等着:“妈,是不是周定文出事了?我陪你们去。”
冯冯妈妈说:“突然间吐血,医生说是胃出血,要立即动手术,他妈妈急死了。唉,这孩子从小就身体不好。”
冯冯爸爸开车,把一家人送到医院。
手术已经完成,是急性胃溃疡造成的胃出血,没有生命危险。
周定文已被送入观察室。他父母呆在外面,他妈妈仍在抹泪,见了冯父冯母后,两家人又是一番感情爆发。
冯冯先向护士打听了病情,确定了没有大碍,松了一口气。
“你不是他同学么?”一个护士在看了她几眼后突然说,“上次好像见过你,陪他来除痣的。你们另一个同学送他来的,她刚走不久。”
“是上次那个女孩?”
“是的。”
冯冯想了想,也没和家人打招呼,先追了出去。
她奔得很急,心里明白没什么可能追上,但仍是要追。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她的战争,到了一个关键的阶段了,成败在此一举。
下了电梯,她从正门出去,右转弯跑了一段路。她的脑子里不断有各种言辞冒出,供她挑选。离医院越远,道路越寂静。她跑了一阵,没见到要追的人,终于放缓了脚步,转身慢慢往回走。脑子里的言辞渐渐连贯成语句,有理有据,无一不是通向成功之路的重要踏脚石。可惜……
“我这是在干么?”她自己对自己突然爆发的狂热很无奈。
没走几步,她忽然看到马路对面有个黑影,正靠在一棵树上,一动不动。
一辆出租驶过,路上静得让人汗毛直竖。
“余晓卉?”冯冯叫。对面人影还是一动不动,冯冯却增添了几分把握。
她穿过马路,扳着那人的肩,让她面对自己。昏黄路灯下,她看清那张布满泪痕的脸:正是余晓卉。
冯冯强拉着她,到了医院对面一家通宵营业的豆浆店,让她进去坐好。
这时她父亲打电话来,问她去哪儿了,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她回说处理点事,一会儿就过去,让他们别急。
挂了手机,她拍了几下余晓卉的脸,叫她:“喂,喂。”
余晓卉摇摇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太可怕了,”她说,“他一直喝酒,我们刚和保罗分开,他便开始吐血。我怕得不知怎么才好,很多人围观,乱哄哄的,也没人帮我,还是文文自己打电话叫的救护车。”
冯冯一听就火了,想你怎么这么没用,要是周定文那时昏过去了,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在身边,延误了医治时机,他不是可能就此死掉了么?
她很想趁此机会给余晓卉个耳光,但再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所以她忍住了。为了不让自己生气,她借口肚子饿了,要了一碗豆腐花,二两小笼包。
食物送来了,她吃了几口,头脑冷静下来。她边吃边说:“你也别太自责。吐血虽然是头一次,不过他进医院,可不是新闻了。”
余晓卉把手从脸上移开:“你一直说他身体不好,到底有多不好?”
“伤风感冒是家常便饭,从小因为哮喘进过十几次医院,其中三次,医院发病危通知,后来也不知道是吃了哪张土方,还是神佛保佑,才算好了。他肠胃不好,遗传也不好。他爷爷是心肌梗塞死的,奶奶是大肠癌去世的,他三姨有乳房癌,动过两次刀,他一个舅舅尿毒症,另一个舅舅,”冯冯指指自己的脑袋,“总之,从心血管、消化系统、泌尿系统、呼吸系统到精神系统等,他们家的人都病全了。周定文要是活不过三十岁,我一点也不会惊讶。”
“不会的。”余晓卉显然被吓住了,声音又低又颤,脸色刷白。
冯冯吹着一个小笼包,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实事求是,你听一听都觉得受不了,那以后若他犯病,你能够在他身边照顾他么?你有这个觉悟么?”
“我……我自然可以。”这句话讲得有气无力。
冯冯将小笼包一口吞了,扫了她一眼,笑了。
“你别小看人!”余晓卉终于想起来眼前人曾被她当作情敌,感到自己对周定文的感情被侮辱了,连忙捍卫。
冯冯于是换了口气,仿佛对她推心置腹:“我没小看你,我也是女孩子,我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只是不愿你赌气去做一件事。你喜欢他,那又怎么样?你只是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你认为适当的人,这人可以是周定文,也可以是其他人,不过是百分之九十的女孩都会有的生理情绪而已,你以为有多特殊呢?何必为了一时情绪,赌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你这么说,不过是想要我离开周定文,因为你自己也喜欢他。”
冯冯觉得要向她解释清楚自己对周定文的感情太困难,也没必要,便顺着她的思维说:“不错。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两家本来就如一家。我一直不知道我喜欢他,直到你出现。”
她直白说出,倒让余晓卉措手不及。今晚她受到的打击太多,一波接一波,忍不住动摇:“那周定文呢?”
冯冯斩钉截铁:“他自然也是一样,只是他这人太好了,觉得不能辜负你,毕竟,你们已经在一起一段日子了。”
“这是他对你说的?”
“当然。”
“你骗人。”余晓卉可怜兮兮地说,但看来大半已经信了。
冯冯也觉得她怪可怜的,但这是场战争,她既然已经出手,自然不能再退后。“你问问你自己吧,我有没有骗你?这段日子来,我不信你看不出他的变化。”
余晓卉抖了一下,不说话了。
冯冯将东西吃完,擦擦嘴,决定撤了。再多说,恐怕反而会起反效果了,让她自己回思再作决定吧。
余晓卉看她站起来,忽然问她:“那要是你,不害怕他的疾病么?”
冯冯笑笑:“我从小习惯了,照看他,和照看我自己没什么两样。”
周定文已经从观察室转入了普通病房,过几天拆了线,便能出院了。
冯冯下午来看他时,正巧他们以前的一夥高中同学探完了病要走,在病房门口撞见了冯冯,只得寒喧一下。
好不容易进入病房,冯冯见周定文坐在床上,神情有些忧郁。冯冯将班上一个她还未记住名字的女生硬要她带来的一篮子水果放到周定文床旁矮柜上,回头看他,他还是那个样子。
冯冯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喂。”
周定文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等冯冯开口问,等了半天,冯冯自顾自拆了包装纸,排列篮子里的水果去了,他忍不住,只好自己开口:“今天小卉来过了。”
“哦,她还好么?”
“她看起来不大好,走的时候,她留了一封信给我。她要和我分手。”
“哦?”冯冯这才颇感兴趣地坐到床边,替周定文拉了拉被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周定文只好找出信给她。
冯冯接过信,一目十行。信中写:
文文,请允许我最后再叫你一次文文,因为写完这封信后,我将彻底翻过你这一页,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和你在一起虽只有短短几个月,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人生有了意义。
但即使是最幸福的时候,我也知道,在你心的最深最深处,另有一个人。你虽然总是以恶劣的口吻谈论她,但我感觉得到:她对你的重要性。也许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她在你生活中,已是无处不在。
我也曾天真地想过:你要是不知道,就永远不知道好了。我会为你盖好这口秘密之井的盖子。但不行,她似乎比你早一步发现了你们之间的爱。我想她现在一定迫不及待要打开我自欺欺人地想要一直盖住的盖子了吧。
你突然在我面前吐血。你动手术的那天晚上,我发现:我对你的认识真的太少,我对你的爱,也远不如她。
也许,十年后我会后悔我今天的决定,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十分难得的人,如果我不说分手,你一定不会先开口吧,哪怕你多么的不快乐。但我又不愿,因为我的自私,拆散一对本来就该在一起的人。
所以,在我还能抽身之时,我给你写了这封信。
要我亲口和你说分手,我做不到。
我现在心里很痛,但这痛总会过去的。我们还有四年多的同窗生涯,以后相见,也还是朋友吧。
祝早日出院!
XXXX年XX月XX日
余晓卉
周定文觉得很伤感,想起过去几个月来的种种,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忍不住又看看冯冯,看她如何反应。
冯冯表情怪异,她一手拿信,嘴角在脸上绷出奇特僵硬的线条,又像忍着哭,又像忍着笑。
周定文忽然犯了疑心:“你没有和小卉说什么吧?她为什么一直不来医院看我?一来就和我说分手?”
“我?”冯冯把信扔到周定文脸上,趁他眼睛被信蒙住瞬间,释放了下实在忍得痛苦的笑容,随即又似笑非笑地说:“你自己身体这么差,才几岁就吐血,以后谁保证你不会英年早逝?稍微有点头脑的女孩子,谁会跟你?不说自己没用,反来怪我。”
周定文听她的话,更觉可疑,但也被她的“英年早逝”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只不过是急性胃溃疡,又不是胃癌,我才不会早死。算命先生说过,我能活到九十九岁呢。”
“算命先生的话怎么能信?你自己是学医的,难道不知道,急性胃溃疡术后如果……”
周定文拿起枕头,从后面包住自己的两只耳朵,一边大叫:“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叫了半天,看到对面床上的小男孩正睁着溜圆的眼睛看他,有几个护士和病人也从门外探头探脑,一个小护士将食指竖在嘴唇上,笑嘻嘻地对他“嘘”了一下。他自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叫完了?”冯冯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床边椅子上翻起了报纸。
“完了。”
“累了么?”
“有一点。”
“躺下吧。”冯冯替他放好枕头,扶他躺到床上。
“冯冯,你替我看看我的伤口,刚才用力大了,好像出血了。”周定文可怜兮兮地说。
冯冯替他看了看,纱布像月亮一样白,完全没有血的痕迹。“没有。”
“真的好像出血了。”
“那我揭开纱布了?”
“不要,会疼。”
过了会儿,见冯冯不理他,周定文又无聊了:“冯冯,我真的不会有事吧?”他忽然又起疑心,“我真的是急性胃溃疡才吐血开刀的,对不对?不是晚期胃癌引起胃穿孔或其它绝症吧?如果是的话,你一定要告诉我,别瞒我。”
冯冯看他快哭出来了,不禁向自己翻了个白眼。依她以往脾气,这种机会怎么舍得放过?一定在旁煽风点火,好好再吓他一吓,但今天她心情如早春阳光,灿烂明媚,所以好心安慰他:“放心,这点我以人格向你担保:哪天你要是得了绝症,我一定第一时间跑来告诉你,绝不隐瞒。”
“你保证?”
“我保证。”
“那太好了,不过你也不要直接告诉我,你最好说得婉转些,用点比喻啊暗示啊什么的,让我自己领会过来。好了,我不说了,越说越可怕。”
冯冯心想:“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在说。”
周定文睡不着,要找冯冯说话,冯冯看着报纸,基本不理他。他便自言自语,回忆了一会儿自己的童年,等冯冯将当日报纸浏览完后,回头再看他,大概是说得累了,已经睡着了。
冯冯放下报纸,在旁边仔仔细细看了他会儿。周定文刚动了手术,脸还是蜡黄的,但双颊已泛起了粉红色泽。他的五官线条过硬,醒着时若不言不笑,便给人严厉的印象,但睡着时,却憨态可掬,像个无邪的小婴儿。
冯冯微笑着看了他会儿,正要起身离开,忽然听到周定文说:“切,早就知道你暗恋我。”冯冯脸一红,待要反驳,再一看,原来周定文是在说梦话。她自己想想好笑,轻轻骂了句“白痴”,离开了病房。
走出医院大楼,阳光稀淡,对她来说,却是恰到好处。
这时有人发短信给她,她看了看,是保罗。保罗说他觉得余晓卉这女孩不错,既然冯冯这么让他伤心,他只好别投怀抱了。他还说他已经约过余晓卉一次,虽然被拒绝了,不过他觉得她那儿还是很有希望的,所以打算再接再励。
冯冯伸了个绵长的懒腰,觉得一切都太美好了。余晓卉总算出局了。保罗是情场老手了,他既然觉得追余晓卉有希望,多半真是有希望了,就算两人没结果,那也是他人和她人的事,不关她事。
周定文现在又回到她手上了,可以随她摆弄。他还想交女朋友?有她在,怎么可能呢?
天蝎可是非常长情的,无论这情是“爱情”还是“怨情”,谁叫周定文嫌过她“老”呢?谁叫他有事没事总爱惹她呢?这一辈子,他就等着被天蝎女孩修理吧。
冯冯背着包,在阳光下一蹦一跳地回家。
病房里,已经睡着的周定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