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走云飞,黑云压不垮残破的老街。
倒是一场大雨,将老街吓了个半死。
老街是受不得惊吓的,老街老了,一次次水漫金山,一次次兵燹匪盗,早已在老街的心上刻上了累累伤痕。
长安河涨水了,浑浊的浪头拍打着临河的吊脚楼,使那老朽的木柱,发出“嘎嘎”的怪叫,也许,某一刻,老街就会匐然倒地,而老街人却不惊慌,大概是见怪不怪吧,他们依然酣睡,他们依然讲古吃茶,任脚下涛声轰然。
雨停了,我徘徊在老街之上,心,有如泡入了一壶浸淫了千年的老茶。
被一场豪雨冲洗了的青石老街,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出幽幽的冷光。我不知道在这条老街之上,曾演绎过多少兴衰成败的故事,但那被岁月打磨得光如脂玉的青石告诉我,老街确实老了,老得连记忆的年轮也已模糊不清,模糊得如一碗蒸腾着水雾的老黑茶。
是啊,老街是随着千年的茶事而兴废跌宕的,所以,如若想找回老街失落的梦影,就不得不去拨开老街氲氤的茶雾,从那一碗碗烟霞中细细品味历史的风尘。
我怀着忐忑而虔诚的心情,敲开了一户当街的老屋,只见一老者正偎在火塘边上,火塘里,柴火正旺,柴火上,一把茶壶正突突地冒着水气,一股浓浓的茶香将这座破败的老屋弥漫得更加幽暗了。老者见有客来访,又从食柜中拿出一把陈年的老茶壶,为我泡茶、斟茶。
老者说:“听茶,慢慢听茶!”
临湘人喜欢说“呷茶,慢慢呷茶。”但老者却要我“听茶”,我一时茫然。老者见我无措的样子,笑着说:“喝茶讲究一个静字,听着壶中咕咕的茶声,心才会慢慢静下来。”
我手捧茶碗,听着壶中茶声,看着碗中那云蒸霞蔚的茶雾和琥珀一样的水色,心果真慢慢沉静起来。竟不知何是涛声,何是茶声。
2
涛声随逝去的洪峰慢慢隐去,而茶声正浓。
老者告诉我,这碗中的茶,就是聂市“永巨”黑茶,俗称老青砖。老青砖是聂市的特产,老街的兴起,离不开这老青砖,老街人,更是离不不这老青砖。老青砖是龙窖茶的一种,它的历史,谁也说不清,但龙窖山产茶,老街做茶贩茶,从老辈的老辈的老辈就开始了……
关于“聂家市”名字的记载,到底源于何时,史书也不能言之凿凿,只好用“相传”二字马虎过去,再杜撰一个“接驾市”的典故,为溯源者找一个可信的安慰,但可以确信,龙窖山茶的历史是要远远早于这一茶市的。又是传说,茶祖炎帝神农氏与黄帝战于阪泉之野,炎帝失败,南归,“尝百草,一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这个“荼”,就是现在的茶,而得“荼”之所,正是龙窖山。龙窖山又叫药姑山,位于湘鄂赣交界之处,三省五县毗连,历代以盛产茶叶而名世,是一座天然大药库,山中生长着近五百种中草药。从采野茶入药始,进而植茶、制茶、吃茶,由此,中国茶俗渐起。这个传说的可信性有多大,不得而知,但龙窖山种茶的历史,却可找到一些史料。据《全省掌故备考》载:“邑茶盛于唐,始贡于五代马殷。”隆庆《岳州府志》载:“自明洪武二十四年起,龙窖山芽茶因味厚于巴陵,岁贡十六斤。”这说明自唐代始,龙窖茶就在国内名声遐迩,已致成为国饮。而龙窖茶更早于此的证据,是近年来世界瑶学专家对龙窖山原始“千家峒”的考证,据《千家峒歌》和《过山榜》传唱,春秋战国时期,瑶族先辈过云梦古泽,迁于临湘龙窖山,瑶人入湘不久,即开龙窖山种茶先河。《千家峒歌》唱道:“爱吃香茶进山林,爱吃细鱼三江口。”特别是专家们对龙窖山瑶族遗址的挖掘,大茶园的发现,有力地佐证了茶祖神农氏的传说。如从那时算起,龙窖山茶的历史就可追溯到三千多年以前了。
那是刀耕火种的岁月,茶当然不可能成为高雅的消闲之品,山民种茶采茶,无非当为药用,作为饥饮。及至两汉,随着张骞出使西域,“茶马古道”开通,茶才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而此时的龙窖山茶区,已成为“茶马古道”的真正起点。而随着龙窖山茶的产销两旺,一些茶市就悄然兴起了。南方古代的集市,大都依水而兴,因为古代南方长途运输全靠水运。在龙窖山茶区,能占此便利的,聂市算得上是最好的码头了。
聂市之所以成“市”,这是不是一个最好的解释呢?
火塘里的柴火燃尽了最后一点灰烬,炉上的茶壶已冷,老者歪在柴禾边,酣然入梦,我起身,望窗外,老街已一片漆黑。
问满街的青石,青石无语;问碗中的老茶,老茶已然无声。
夜凉如茶。
3
夜阑如萤,茶香已随河中升起的水雾消隐。
从老街走过,再也见不到一个商号,更不见半间茶庄。聂市茶市的繁荣,恐怕只能从老人的口中含糊其辞了。
关于“茶马古道”以及“茶马互市”的文献资料,我查阅了不少,可以肯定,龙窖山茶区是其最古老的起点,至明清,由于茶叶外销出口太大,两湖茶已满足不了出口的需要,茶马古道已延伸到福建武夷山一带,再至于清中叶,因太平天国兴起,为减少路途旅程过长而引发的安全隐患,晋商再度改用“两湖”茶。
“两湖”茶说的就是龙窖山茶,龙窖山的老青砖。
前些年,当云南的普洱茶和安化的黑茶被炒得风生水起的时候,黑茶的始祖龙窖茶却沉寂了。
在寻访茶市聂市老街之前,我曾走访了地方文献专家何培金先生,何老告诉我,临湘是古代因茶独立设县的唯一例子,他捧出北宋乐史《太平环宇记》,书载:“后唐清泰三年(公元936年),潭州节度使析巴陵东北部设置王朝场,以便入户输纳、出茶。”王朝场专门管理茶叶税收、经营茶事,公元994年改称王朝县,两年后更名临湘县。他又说,黑茶是一种发酵茶,它起源于汉代龙窖山团饼茶,至明末清初始压制青砖。据清代湖北蒲圻刊刻的叶瑞庭《莼浦随笔》载:闻自康熙年间,有山西估客至邑西乡芙蓉山(即龙窖山),峒人迎之代客收茶取佣……所买皆老茶,最粗者踩成茶砖,号芙蓉仙品,即“黑茶”也。由此看来,龙窖山茶确该是黑茶的正宗了。
那么,龙窖山黑茶为何在短短的几十年间竟然败落了呢?
世事难料,沧海桑田,历史是留给历史的迷团。
从何老隐居的荆竹山中出来,我满脑都是繁华的聂市老街,满脑都是茶市的喧嚷,满脑都是那渐行渐远的老青砖,我不是茶人,平素对于茶的认识,还停留在解渴、休闲的表层,对于茶市的探寻,也不过是对于地方文化的好奇而已,但这几近消逝的古镇老街,却把我诱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渊薮,那茶文化的魅力,让我如痴如醉,不能自已。
4
茶让人清醒,而茶更令人沉醉。
我迈着梦幻般的脚步走上老街,那孤独的“踢踏”之声,将老街敲得更加寂静。恍惚间,一个模糊的影子与我撞了个满怀,恍惚间,我便成了那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漂泊了百年的老茶商的灵魂。
因此,今夜,我不再是匆匆过客,而是一个归人。我的思绪已越过百年的时空,与老街融为了一体,我的心思在这场雨中,在这青石老街之上流动——
这场豪雨啊,莫非又要将我阻于千里之外?清如琉璃的长安河,此时是否正浊浪滔天?这条我曾满载茶叶和皮毛夜航了千百回的故乡的河啊,今夜,我要溯洄而上,将我的疲惫的灵魂安放在你的岸边,枕着一壶久违的茶声入眠。
离家的路太远,从恰克图到归化,越长城,回张家口,走汉水,入长江,进黄盖湖,一路寻来,不觉又是百年。这回该不会错了,沉沉的夜色中,两岸的山形是那么的熟悉,山坡上熟睡的茶园和农舍,是那样的亲切……
船家将早已斑驳破损的木船艰难地停靠在这个旧日的码头,说“聂家市到了,客官,下船吧!”我才怵然一惊,忙撑开油纸伞,仓惶下得船来。
当双脚踏上梦里追寻了百年的青石码头,漂浮于江湖的感觉一下子消失得杳然无踪。到家了,终于到家了啊!我是寻着一路茶香,才找到了归家的路。码头还在,青石街还在,青石街上,鸡公车辗出的车辙还在……
我蹒跚地走过熟悉而又陌生的街头,上街和下街的长度没有变,六千碎步。脚下的青石没变,每一块青石,都散发着熟透了的酽酽茶香。但我的心中总是惶惑,哪一座宅第,才是我花十年心血筑成的归宿?
眼前的街景在我的心中潦乱起来。在我的记忆中,一字长街,9条小巷,11个码头,200家店铺,虽是夜静更深,满街的灯幌也明如星月;压茶的号子声,“骡脚班”的鸡公车“吱呀吱呀”之声,总是不绝于耳。街头是福音堂,街尾是天主堂和王爷庙,街中有方氏贞节牌坊和康公庙,后街有江西茶帮集资建成的万寿宫。方志盛、同德元、杨茂兴、方兴发、胡天和、方永成等商号,临街而立,何等气派!而这些标志性的建筑,为什么都不见了呢?记得那夜,我随着“西客”(“西客”是临湘人对晋商的尊称),带着茶队,从中街码头上船,拙荆就站在方氏贞节牌坊下面向我挥手,那“方志盛”钱庄的大红灯笼,把她的脸映得艳丽而又凄婉。
凭着记忆,我在一座面目全非的门楼下停住,举手欲轻扣门环,可掩不住内心的狂跳。侧耳倾听,全然没有一点声息,连伢儿的呓语也无从找到,我颓然而退,只有轻轻地叹息,世事沧桑,不过百年,一座如彼繁盛的江南茶市,竟然落寞如斯!
我跌坐在一块石墩之上,跌出一片月色,跌出满耳的边关雁鸣、沙漠驼铃……
5
有多少聂市茶商,随“西客”乘一叶木壳船溯流而西,越关山,跨长城,远走大漠?又有几个人能满载而归,起家兴业?数百年茶事,不过二百商号支撑着老街的兴隆。其间商号易主,贫富更迭,盛衰起落,悲欢离合,岂一两句话了得?
我跌坐在方氏贞节牌坊下的石墩之上,抬头看天,天竟然放晴了,那月,从云层之中露出了半边脸。
朦胧的月色下,“方志盛”的铺面虽然还在,竟也破败得让人识不清真相了。我突然感伤起来,如记起昔日一帮老友的辉煌:西甫啊西甫!为何你也落魄如此啊!昔日你创建“方志盛”商号时的气魄何在呀!我知道你以诚立家,可你的心也太大了啊!一家茶厂你嫌不够,在聂家市发展你嫌不够,竟将茶厂开到了羊楼司,开到了湖北羊楼洞,你一开就开了五家,你还要开典当行,最后竟开起了钱庄!你的茶厂如今安在?你的钱庄如今安在?西甫啊西甫,你且坐下,给我聊聊,给我聊聊这老茶市,如何一下子没了?不说话?让它随这大水而逝?前面一点就是姚宝臣的同德元了,走啊,我们一起去看看。还记得姚老宝啵?那个老宝啊!真是了不得哟!记得那年,老宝从汀泗桥一担贷郎挑过来,那个穷啊,可只几年工夫,竟发得不得了啊!从在瓦滓嘴开第一家茶坊“永巨”起,一发而不可收,不到十年,就建了占地二十亩,住宅、店铺、作坊相连的豪宅,以后又相继在老家汀泗桥置了两百担庄田,在汉口置了一条商街!那个牛啊,真是富甲一方呀!如今,他的豪宅还在吗?他的商街还在吗?卖了?败了?是了是了,应了那句古话了,“人无三代富,本地无财主。”任何事情都有个极至,正如这老青砖,发酵的时间不能太过!
残破的老街就是一个极至后的跌落。从明末清初的兴起,走到清末民初,几百年的历史,就如一场正剧,高潮就是结局。
几百年历史,又似一壶老茶,泡到最后,除了一壶茶滓,还剩什么呢?
6
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岁月已远,茶市已渺,我也只不过是老街的一个过客,与茶有缘,却与茶无关。
世事如茶,历史如茶,几多兴衰事,都随茶话飘远。
煮一壶茶,听也罢,饮也罢,闻也罢,悟也罢,谁能真解其中三味?
琥珀色的月亮,如一碗茶,在老街的上空静默着。
在老街的尽头,“永巨”茶厂的机械压茶声,若隐若现。
百年“永巨”,能否撑起以茶而兴,以茶而名的茶乡之魂?
我走过这湿漉漉的青石老街,仿佛走过了一场百年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