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心，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请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杨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岩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言，问谁领会得来？
——题记：清·窦垿
一
夕阳的余晖泼向八百里浩淼的洞庭，涌起一片曙红的金波。君山在波光中也披上了一层金丝玉缕。
长长的货轮，承载着生活，慢慢远去，暮霭一下子沉重起来。
斜倚在岳阳楼上，让人无端想起“岳阳楼上对君山”的诗句。我幼稚地想，是不是因为君山太重了，稍起风浪，八百里洞庭就会瞬息倾侧，所以，必须在湖的另一端造一座同样厚重的楼阁镇住，才能使白银盘里那一如玉的青螺永葆苍翠？
读洞庭，涛声依旧；读君山，太过浪漫。
尝若读一遍岳阳楼，是不是又太过凝重呢？
岳阳楼太老了，岁月颠簸，二千年风雨飘摇，一榫一铆，都已浸润了历史的份量。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走进岳阳楼，那扑面而来的人文气息和令人震撼的雄浑之美，让人仿佛置身于时空之外的某个仙山宫阙。洞庭湖阳刚，为岳阳楼凭添九份壮阔，君山的阴柔又给岳阳楼抹上了一份秀美。洞庭湖衔远山吞长江骚动不安的野性，君山静若处子绿如翡翠的甜美，岳阳楼富丽华美的贵族气息，《岳阳楼记》的潇洒神韵，使整个岳阳的情韵都丰盈灵动起来。岳阳楼得湖独厚，得山独秀。难怪诗人杜痒这样称赞岳阳楼：“茫茫雪浪带烟芜，天与西湖作画图，楼前十分风景好，一分山色九分湖。”
如果说，《岳阳楼记》是岳阳精神的浓缩，那么岳阳楼就是岳阳精神的载体，是岳阳历史的见证。岳阳是一座有着2500年历史的文化古城，而岳阳楼与其相守了1800年！
如果说，岳阳楼是一本厚厚的书，那一定是一本必须用心灵才能解读的书，正面，是历史的叙述，反面，是传说的注脚！
翻开它——这一本镂刻于长江衣袂上的天书，随意的一行，便能醉倒满湖的洞庭月色，随意的一行，都是袖里青蛇，光芒四射！
二
穿越时空，我们将目光投向岳阳楼的尽头，仿佛闯进了一片苍苍茫茫的荒山野水。
泥泞的湖泥，剑戟林立般的芦苇，将战后的兵营烘托得凄惨而悲壮。如果不是偶尔从苇荡里飞起的秋雁将远山近水涂抹出一丝活气，呢喃的吴歌早已唤不起曾经的勃勃生机。
赤壁之战，孙刘联军虽然击碎了曹操八十万大军横扫中原、吞吴灭蜀的春秋大梦，但带给孙刘的又何尝不是一个惨烈的恶梦？吴国据江东三世，虽有积蓄，但经曹阿满这番折腾，已是原气大伤，而刘皇叔那斯也不是善类，向孙权借得荆州，以此作为跳板进攻益州（今四川成都），夺取益州后赖着荆州不还，而荆州对吴国干系重大，孙权必须收回，派周瑜屯兵巴丘（即岳阳），加紧备战。东汉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周瑜病逝巴丘，孙权派鲁肃替代周瑜，继续备战。建安20年（公元215年），鲁肃在马援所筑巴丘邸阁的基础上扩建巴丘邸阁城，并在城西门修建了一座阅军楼，这阅军楼就是最早的岳阳楼。站在今天的岳阳楼上，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当年那那座阅军楼的模样。战火连年，士卒疲惫，军费紧张，雕梁画栋，那只是异想。如果能用上几根扎实的木料，稳稳地将楼架固定，经得起洞庭湖无风三尺浪的冲击就好了，再在木架上覆上树皮苇叶，用以遮风挡雨，最早的岳阳楼怕就竣工剪彩了吧？
当然，当历史拐一个弯，泊进风平浪静的湖面，自然就有文人雅士要来凭吊一番。喝几杯酒，赋两首诗，便是一场难得的风雅佳话。大凡附庸风雅的事，怎少得了郡守大人？杯盘狼藉，颓然而醉者，太守醉也。也许天突然下雨了吧，几滴雨从残破的楼顶洒落下来，席间就有一人趁着酒兴不知高低地向郡守提议：“何不将此楼重修一下，一是下次相聚不至于淋雨，二是也可见郡守您与民同乐的精神，三是见证你治理巴陵的政绩。”太守脑袋一热，岳阳楼就变了一次样。
不知在宋以前，岳阳楼到底重修了多少回，只知到了南北朝，岳阳楼更名为巴陵城楼，唐代初期称西驿楼、洞庭驿楼、南楼。唐开元四年（716年），中书令张说担任岳州太守，大修岳阳楼，扩大了原有的规模，共建三层，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并正式命名为岳阳楼。据相关学者考证，岳阳楼自汉以降，历来都是酒楼茶馆，甚至有人认为其实就是一青楼。张说知岳州，本是一贬官，其政绩不作评说，但大修岳阳楼，终日饮酒赋诗，却凭着与朝庭重臣苏环相友善的关系，以一首《五君咏》将苏环感动得呜咽流涕，因上封事，说他勤劳王室，不宜沦滞遐方。玄宗于是亲笔写信加以慰问，立即升为荆州长史。不久，进中书令，复为左丞相，迁右丞相，这可真是文人的幸事，现今社会，就算笔头写烂，电脑敲破，也写不来一官半职了。
三
站在岳阳楼上，极目远了，潇湘西来，洞庭苍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滚滚而来的不仅是东去的逝水，更是如逝水一样的时光，是被时光湮没的历史。岳阳楼在历史的长河中沉浮，如浪淘沙堆，坍塌了又重来，堆积了又坍塌……
岳阳楼因战争而生，也因战火而屡屡废弛，但每一次重修，决不再与战争有任何的瓜葛。那么，岳阳楼一次次重修，到底起何作用？我想，除供本土文人雅士、达官贵人寻欢作乐之外，搞旅游开发，吸引外地游客怕也是其中的目的之一吧？不要小瞧了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他们比今人更懂得名人效应。也更懂得利用名人作广告。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李商隐、陆游……就连亦仙亦道，半真半幻的吕洞宾也来凑热闹，高喊着“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759年，谪仙李白流放途中遇赦，回舟江陵，与夏十二同游岳阳楼，几杯酒下肚，心中块垒顿消。他以《与夏十二登岳阳楼》为题作了一首堪称经典的诗歌：“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李白当时虽然人生并不得意，但他的诗名已是誉满天下，如此大文豪莅临，并欣然题诗，岳州太守岂能不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抻纸磨墨？
诗圣是在岳阳留诗最多的一人，大历三年（768年）秋，杜甫离开夔州（今四川奉节县），出三峡，到江陵，迁居湖北公安。年底，沿江东下，漂泊到湖南岳阳。此时，杜甫已57岁，体弱多病，拖家带口，生活窘迫，但总是在关怀着国家的安危和人民的疾苦。当他登上岳阳楼，面对浩淼的洞庭湖，百感交集，写下了千古绝唱《登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此诗既出，千百年来再无人能出其右，成为历代题咏岳阳楼的压卷之作。杜甫在岳阳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次年春，离开岳阳，南行投靠亲友，临行前，再登岳阳楼，写了一首《陪裴使君登岳阳楼》的诗：“湖阔兼云雾，楼孤属晚晴。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雪岸丛梅发，青泥百草生。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这年冬天，杜甫病中重返岳阳，在风雨飘摇的舟中，写下了他人生的绝笔《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到了宋代，滕子京重修岳阳楼，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嘱范仲淹作《岳阳楼记》，从此，岳阳楼冠绝江南，雄夸天下。
滕子京是河南洛阳人，与张说是同乡。不知是历史的巧合，还是滕子京想效张说，期望也能得到朝庭的青睐，两个洛阳的迁客，在岳州做着同样的官，亦做着同样的梦。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滕子京与范仲淹同中进士，曾任左司谏、尚书祠部外郎等职。庆历四年，滕子京被贬为岳州知州。滕子京上任以后，不但没有沉沦，而是励精图治，在短短的三年时间内为岳阳人民筹办了三件大事：一是修筑了偃虹堤，以抵御洞庭湖洪水的侵袭；二是修建了岳州学宫（即岳州文庙），兴办教育；三是重修岳阳楼，并向范仲淹求得《岳阳楼记》。我不说张说走的是偏门，但滕子京却实实在在走的正道。范仲淹到没到过岳阳，现在有许多种版本的争议，但滕子京治岳州的几年，范仲淹没到过岳阳已成定论，巴陵郡到底有多么的政通人和，只能是听老同学滕子京的介绍了。范仲淹做梦也没有想到，借天下之楼，竟成就了自己的千秋之文，甚至成了后世士子的精神大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简简单单一句话，给岳阳楼注入了灵魂，使之成为人们心目中永不坍塌的城防。
走进历史的长卷，岳阳楼名人接踵而至，趟过诗歌的长河，岳阳楼溪声潺潺。如果说，岳阳楼是人造的历史，那么，使历史熠熠生辉的，必然是文化。附庸风雅也罢，心灵的呐喊也罢，一字一句，就是一砖一瓦，一诗一联，便是亭台楼阁。有了它，历史不会断裂，岳阳楼，才能愈久弥坚。
四
翻过历史的残页，岳阳楼在八百里洞庭云蒸霞蔚的光影里，虚实交替。而每一段历史，总会有相应的传说与之相生，每一个传奇故事，又总有一段历史与之相随。
神的一半是人，人的一半是神。范仲淹未曾到岳阳，却写下了千古绝唱，不可谓没有神性。而吕洞宾则是神中的最具人性的一位，吕洞宾飞越洞庭，三醉岳阳，更是人神合一经典故事。
吕洞宾是一位唐代道士，后道教奉为神仙，是“八仙”中传闻最广的一位仙人。一说为唐朝宗室，姓李，武则天时屠杀唐室子孙，于是携妻子隐居碧水丹山之间，改为吕姓。因常居岩石之下，故名岩。又常洞栖，故号洞宾。也有传说他是唐朝礼部侍郎吕渭之孙，因感仕途多蹇，转而学道。吕洞宾得道成仙之前，曾流落风尘，在长安酒肆中遇钟离权（汉钟离），“黄梁一梦”，于是感悟，求其超度。后经点拔，终成正果。相传吕洞宾成仙后，觉得岳阳山清水秀，应当是出仙人的地方，很想点化几个岳阳人成仙。一次，他以点石成金术去试州官，结果州官一心想学成发财。他很失望，跑到岳阳楼大醉一场。第二次，他想点化一个樵夫，便在樵夫面前幻化出一座可以修炼成仙的悬崖绝壁和一个娇艳美女。没想到，樵夫宁要美女也不愿成仙。吕洞宾飞到岳阳楼，又大醉一场。第三次，他念动真金，劝一商人不要为蝇头小利而自寻烦扰。他苦口婆心地劝他一天一夜，商人不为所动，吕仙见状，大哭三声，“世言我卖墨，飞剑取人头。吾闻晒之：实有三剑，一断烦扰，一断贪，一断色欲，是吾之剑也。为何世人如此不听教化呢？”他非常伤心，又飞到岳阳楼旁喝得烂醉如泥。
吕祖三醉，醉的还是人性。一介神仙，怎么会因人性弱点而影响自己的情绪，以至烂醉如泥呢？
五
站在岳阳楼上，《岳阳楼记》已不再仅仅是范希文的《岳阳楼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早已在你的血脉中奔涌了千年，如何以一睹而论？在岳阳楼上，你还应该认识清人张照，认识他书写的《岳阳楼记》牌扁。张照，江苏华彦人，官至刑部尚书，清乾隆时著名宫廷书家。乾隆八年（1743年），岳州新任知府黄凝道对岳阳楼进行了维修，工程竣工后，想找一个大书法家书写《岳阳楼记》雕屏。偶然听说因书法独具一格，被乾隆皇帝钦点为探花的张照解运粮草经过岳州，因张照恃才傲物，黄凝道担心他不肯留墨，便亲自去洞庭庙烧香，求洞庭王爷保佑到时湖上刮三天三夜大风，让张照的船过不了湖。第三天，张照的船队到达岳州，船一靠岸，张照便对黄凝道说，皇命在身，登楼解愿即走。黄凝道非常失望，没想到，张照登完楼正要离去，突然狂风四起，乌云翻滚。张照没办法，只好歇下来。黄凝道乘机求墨，张照只得接过笔墨纸砚。刚一书完，洞庭湖上已是雨过天晴。
道光年间，据传有一魏姓知县（一说吴姓），亦善书。及知岳州，对张照书法日日临习，年长日久，竟至以假乱真。惜此人心术不正，欲借楼与文使自己传世，更欲将真迹据为己有。遂仿张照手迹，写成《岳阳楼记》，亦请工匠雕刻。工匠鄙视其人其行，在刻至“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时，故意将“居”字一撇刻得很细，以志区别。待完工之日，知县偷梁换柱，欲携真迹乘船移往别处，途中遇大风浪，船被打翻，雕屏遂同知县一并落水不救。
据传，雕屏落水处九马嘴时有金光射出水面，居民疑为蚌精作怪。后来一老渔夫在此地打捞出十二块檀木雕屏，辗转至桐城大家吴敏树之手。几经波折，雕屏终于重见天日。然而，由于久置湖中，为泥沙冲击，加上渔夫打捞时的粗心，屏上有数字已残缺不存。吴敏树潜心琢磨，历半年之久将字补全。至今，在二楼真迹中还可看出“歌”、“互”等字有修补痕迹。
我不知这个故事对世人有多少教益，但它在岳阳楼的诸多传奇中，有着一定的份量，甚至有人将其写成了戏文，拍成了电影。每次登岳阳楼，导游总会不厌其烦地讲解。其实，传说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听故事的人此刻的心情。
六
岳阳楼的历史太厚重，岳阳楼的故事太传奇，你甚至还没来得及认真品味，就已三醉而不知归路了。不如趁着还有三份清醒，踏着七份暮色离去。
我突然想，今上岳阳楼，还有多少人怀着忧乐情怀而来，携着天下兴亡而去呢？苍茫中，我回望千年名楼，恍惚有人向我默默挥手，挥手中，那一丝独沧然而泣下的表情将我深深地刺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