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试了菜以后,郝大壮就成了“常客”,虽然扶莱阁尚未开张,邬阑还是决定接待这位“特殊”的食客。说特殊,是源自她的一个突发奇想的主意,既然这位郝小爷爱吃、会吃、能吃,不如就当一个“吃播”来培养,一个古代“吃播”,光想想就觉得有趣。
而这位未来“吃播”也是极具网红潜质,每次到来,先不见其人,但闻其声,首先“嘿啊~嘿啊~嘿啊~”大笑三声,还极具辨识度。
其次,每一次的出场,这位郝小爷都是全新造型。比如昨天,他就穿了一件二色金交领褡護,银红色苎丝贴里,头戴紫金冠,齐眉勒着嵌珠金抹额,脚蹬青缎粉底皂靴。昂首挺胸迈着猫步,仿佛是身处米兰巴黎的时尚T台的男模。今天,又穿了一件青绒道袍,外罩嫩绿色披风,手拿一柄湘妃竹书画折扇……
这样的配色,单看一色都好看,或者单看谁穿。可几种配色搭在一起,又穿在一胖子身上,俨然一个巨无霸洛丽塔。
邬阑悄悄问席婶:“席婶,你觉得这位郝小爷怎么样?”
席婶想想,道:“郝家在六合是望族,郝老爷在本地世族乡绅里颇有影响力……”
邬阑摇摇头,道:“我不是问他家族如何,而是……你不觉得这位郝少爷虽说外表粗旷,其实内里却有一颗少女心?”
席婶“噗~”的一声,刚喝了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少女心?咳咳~!哈哈,哈……呃~”
姑娘诶,你婶子岔气了!
“我看街上多这样穿衣,难到现在流行这种?”
“流行?那是什么?”
“呃~,就是大家都这么穿。”
“姑娘观察的仔细,不过很多年前就已是如此了,那时很多物带之人都是缙绅士大夫,他们的花样可比现在多多了。”
“等等,物带之人?什么是物带之人?”
“呃……那些争逐衣着服饰奢华之人,大约起于缙绅之家吧,而后亲戚邻里效之……”
“哈哈~,那不就是带!货!王!”
“带货……”
席婶摇摇头,道:“姑娘说话总是很有趣!”这姑娘说话总是这么奇奇怪怪的。
“咦~,我说席婶,小时候也是读过书的吧?见识不像是一般市井女人呐?”
“什么见识啊,都是夫君平时爱唠叨,听了两耳朵而已。”
“那你夫君做什么的?”
席婶默然半晌,道:“以前也是个读书人。”
是日,邬阑又尝试做了一次泡芙,有了头一次的经验,这次做泡芙就顺利很多,火候控制也更好,所以烤出来的泡芙香甜爽口。嬷嬷翘着兰花指,捏住一个就往嘴里送,嘴还不停道:“姑娘,这个泡芙真好吃。”
邬阑带了些给郝大壮,郝大壮倒是毫不客气,他好甜食,当下就大口吃了起来,也不过片刻,七八个拳头大的泡芙就没了,而他的小厮提着食盒站在一旁,除了不停的咽口水,就是眼睁睁看着食盒变得空空,心里好憋屈,他也想吃啊。
甜点过后,邬阑又倒了一杯茶递给郝大壮,问道:“郝小爷可还满意?”
郝大壮咂咂嘴似在回味,并不急着回答,其实心里是极满意的。
邬阑笑笑:“看郝小爷慧眼如炬,心思聪明,本姑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请教,不知……”
郝大壮心下了然,道:“好说好说,当家您尽管问,小爷我也不自夸,但在这六合地界,还真没有我不知道的。”
这位别看形象欠佳,却是个极聪明的,心里自有他的衡量,虽说这主仆三人看起来不像是大户出身,但也绝不是无名之辈。这宅子荒废了将近二十年,期间有无数人想吞了这里,最后全都是不了了之,而她主仆三人不仅住了进来,还大张旗鼓的改造宅院,这事怎么看都让人好奇。
正是因为好奇,所以郝大壮才找了人去打听,所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这三教九流的人多了去了,总有一两个还记得一些陈年往事,原本没报希望的,没想到还真打听到了一些旧事,这宅子原是萧家的,但这萧家说起来可就话长了。
萧家本算不上什么名门望族,只是曾经跟天家有些过往,或许别人不知道,他郝家老祖宗却是听过一二的;再者,这萧家还跟邬家关系密切,虽然具体的不清楚,但那邬家乃当今皇上倚重的世家领袖,又好巧不巧的是,这姑娘偏偏姓邬,这就很难不让人多想一层。
邬阑想了想,问道:“也不是什么很复杂的,就是想问问这里的百姓平时都是怎么消遣娱乐的?”
还没等郝大壮回答,一旁他的小厮却开口道:“自然是看戏听评书咯,要不然就是勾栏瓦肆,青楼……”。
郝大壮一拍他的脑袋,唬道:“你这小子,口没遮拦?”
邬阑倒没在意他说什么,心里一直在盘算呢,于是又问道:“那谁家的评书最好?”
小厮一听又来了劲,捂着脑袋道:“嘿嘿,当家您算是问对人了,要说评书哪家好?自然是是露兄茶楼的好喽。那柳小麻子在露兄说的《三宝太监西洋记》可谓轰动一时,不说别的,光是他的评书,每场都是一两银子呢。要知道咱郝家坐拥六合一半的茶馆,这么一圈下来,他一天就能赚的盆满钵满,还不包括咱郝家的七座酒楼,八家赌坊,九家青楼,十家……”
嚯嚯~,娱乐圈大佬啊。
郝大壮一脚踢飞小厮:“咳咳~,别听他瞎说,就是欠揍!”
邬阑有些茫然:“柳小麻子?绰号?”
“此人一脸麻子,又正好姓柳,故称柳小麻子。虽说相貌平平,可说书却是厉害,有当年那柳麻子的风采。”
“原来是这样!既然他那么厉害,我这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公子有没兴趣听听?”
郝大壮嘿嘿一笑道:“不妨说来听听?”
他心里暗喜,看来小爷的眼光的确不错,这位倒是真有些与众不同。
邬阑和郝大壮谈完,心里很满意,这位别看是古人,接受新鲜事物倒是很快。回到后院正准备继续手上的事,这时张伯进来禀告:“姑娘,外面有两位先生求见,说是找抚莱阁当家的。”
邬阑疑惑,道:“谁啊?他们有说什么事吗?”
张伯点点头:“说是给抚莱阁当家送书来了。”
“哦~,原来是书楼的,那我去瞧瞧。”
来到门外,见两位男子背对立于门洞之下,邬阑眼睛一亮,道:“咦~,是美大叔啊!”
年长那位闻声转头,听她这不伦不类的称呼,不禁莞尔一笑,邬阑只感觉刹时天地一暗,绝世容颜呐!
这位正是那天“目耕”书楼见到的美貌大叔,穿一件青色交领的大袖行衣,头戴四面直立东坡巾,面容俊朗,气质儒雅。
“嗨~,又见面了,原来那书是您的啊?”邬阑笑眯眯地说道。
美貌大叔看起来心情颇好,语气里不经意带了一丝温柔,道:“姑娘说的这地方挺难找。”
随行的男子道:“可不是,即无楼也没阁,还没店招!偏偏又叫抚莱阁?”
邬阑干笑一声,道:“小店尚未开张,招牌还没来得及做呢。”
随行男子撇撇嘴,一拱手道:“在下之修,这位是……姓沈,我二人受人之托,特来为姑娘送书,另外,还想请教姑娘几个问题,不知可否?”
邬阑敛衽,微微颔首道:“我呃~,本姑娘姓邬,请教不敢当,您二位先进来吧。”她还是不太清楚古代的礼仪,只得这么含含混混的。
美大叔看着她,嘴角微翘,仿佛觉得很有趣。
邬阑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又道:“二位这边请吧。”
一进到院子,这美大叔略作打量,眼里露出一丝惊讶:“姑娘的宅子倒是与众不同,老夫从未见过这等风格的庭院,不知取自哪家流派?”
“流派啊……”,邬阑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是什么流派,又道:“说来话长,要不二位先到听海茶室稍作歇息,再听我慢慢道来?”
美大叔颔首,侧身微微一让,让她打头走先。待众人走过茶庭,之修问道:“一个茶室为何要取名听海?明明没有海。”
邬阑嘴角一勾,觉得这小子挺逗,于是半开玩笑道:“眼中无海,心中可以有海啊,你仔细听听,那不就是海的声音?”说完还把手放在耳朵边,伏了身子做倾听状。
之修一愣,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姑娘你说得太夸张了吧?”
邬阑哈哈一笑,又道:“你这小哥非得较真,我说的心中有海并非胡诌,那海的声音不就是自己的心声?时常听听自己的心声,又怎是夸张?”
之修噎住,心想你还真能胡诌。
说话间,众人已走过古朴的茶庭,来到茶寮前。邬阑把两位请进茶寮,彼此又客气了一番,待三人坐定,邬阑叫了嬷嬷上茶。
嬷嬷端着茶具进来,跪坐在茶几前,将茶具一一摆好,又置上茶炉,炉上放瓶,静候一旁。邬阑对二位道:“我这嬷嬷最是精通茶道,尤其点茶,不如请大师品鉴品鉴?”
沈大师一讶,道:“好啊,老夫倒是许久不曾见这点茶技艺了。”
嬷嬷向众人行了一礼,然后开始操作,还是如前次那般。待茶瓶中冒出的水泡如蟹眼、鱼鳞一般,水声如风声渐响,便将滚水注入已调好茶膏的茶盏,用茶筅击拂茶水,反复几次后茶面浮起厚厚乳花。接着开始下汤运匕,只见着手指前后来回翻飞,稍顷,汤纹渐渐显出图案,至最后一收手,茶碗里赫然显出一幅完整的“重山锁翠烟”,须臾之后,依然完好不散。
嬷嬷的动作行云流水,邬阑自己都看呆了,不禁脱口赞道:“嬷嬷厉害!原来这就是茶百戏啊?”
这手艺可比她冲花式咖啡强太多太多了!
听见姑娘的赞美,嬷嬷面露得意:“多谢姑娘夸奖,这算不了什么,分茶之法老奴会的多着呢。”
邬阑暗笑,这嬷嬷真是一点都不谦虚!
沈大师也连连点头赞道:“古时客来点茶,客罢点汤,此常理也。嬷嬷这出茶百戏精妙绝伦,看来老夫今日不枉此行。”
之修看着茶碗里那副依然完整的“重山锁翠烟”,奇道:“一般分茶之后图画须臾即散,为何嬷嬷分茶之后,会依然完好如初?”
嬷嬷答道:“回公子,此关键在于点,调膏即刻,以汤注之,需力紧而不散,汤力紧则发速有节,不滴沥,茶面不破,再则手重而筅轻,无粟文蟹眼者,调之静面点……”
“诶诶诶~,”邬阑出声打断,道:“这是我家嬷嬷不传之绝技,你问那么清楚作甚?”
之修又被怼了,神情隐隐有些不耐:“在下岂有那个意思!姑娘误会了。”
邬阑才不管,她眼睛一瞪,又道:“不是那个意思?是几个意思?”
之修此刻心里,恐怕早已是万匹草泥马奔过,只是当着先生的面又不好发作。
众人饮过茶水之后,方进入正题:“邬姑娘现在可以说说这宅子了吧?在老夫看来,姑娘想法独到,与一般女子颇有不同”,沈大师说道。
邬阑谦虚了一把,答道:“流派什么的我并不知道,一切只因一本书的缘故吧。”
“哦?说来听听。”
“因无意间发现一本名为《作庭记》的古籍,里面有提到一种叫“枯山水”的庭院风格,形式正如您二位所见,以石、砂、苔作为材料,在有限的空间里,随意堆叠布置,以营造一种自然的意境。与苏州园林的幽、奇、巧不同,它追求的是空无和枯寂。”
“姑娘年纪轻轻,为何想的竟是空无和枯寂?”沈大师微微皱眉。
邬阑愣怔片刻,又道:“我不是想追求空无和枯寂,只是喜欢简单自由的,这叫断舍离。”
沈大师看她片刻,脸上浮起一个好看的笑容:“断舍离?断了不必要的,舍了无用的,才能离了执念,可是这个意思?”
“呃……没错!”邬阑摩挲脸庞,心想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沈大师嘴角一翘,又道:“姑娘可是忘了今日的目的?”说罢,手指了指那两本书。
邬阑顺着手指处一看,这才反应过来,道:“哦对了,书!这两本书怎到了大师手上的?”
“这也说来话长,是老夫的一位友人,从一个欧罗巴商人那里得来,因这位友人痴迷算学,但并不精通意大利文字,顾让老夫帮忙寻找有缘人,赠予此书。”
原来如此吗?这理由有些牵强啊。
“如今这两本书就是姑娘的了,只是老夫有两个问题想请教,不知当问不当问?”
邬阑心里哼哼两声,果然还有后续:“大师尽管问吧。”
“姑娘当初为何要买这两本书?还有,姑娘似乎很精通这意大利语?”
“呃……主要是这两本书都写的复式记账法,属于算学一类的,买来自然是学习喽。”
沈大师眼神闪了闪,道:‘你懂复式记账法?”
“大概……能懂一些”,邬阑说得有些心虚,这复式记账她倒是知道,但也不是从这本书里知道的啊。
“那姑娘又从哪里学的意大利文?”沈大师又问道。
邬阑心想,老娘不光懂意大利文,还懂英文日文拉丁文呢,可怎么回答好呢?
她想了半天才道:“如果我说我并不记得了,大师可相信?”
沈大师脸上又浮起笑容,一旁坐着的之修也暗暗撇嘴。
邬阑见他两明显不信,无奈又解释道:“我脑子曾经受过伤,什么都不记得了,刚醒来时,甚至连嬷嬷都不记得了。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像长在脑子里一样,见到时自然而然的就出来了。比如这两本书,一看就知道写的是什么,但让我说出从哪里学的,真是说不出来。”
“姑娘在哪里受的伤?”
“从京城出来的路上,其实,至今依然不记得,很多事需要嬷嬷提点我才知道。所以您问的我的确不知,并非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