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载物在树上,往树下又对这少年瞧了瞧。
只听得那少年又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厚载物听了这首《诗经·秦风·无衣》,微笑着点了点头,正欲飞往别的枝头寻觅那小老儿。忽听得树下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那少年,天色已然不早了,怎么还在此荒郊野岭打柴,不准备回家吃饭?”
听得这一声问话,厚载物不由得喜笑颜开。
这说话的不正是自己要要寻找的那小老儿吗?
只见那少年止了歌声,用衣袖一抹额头上的汗水,回道:“柴还不够满担,怎么能回?”
那小老儿责问道:“早知如此,为何还要贪凉,不早些来这山上打柴?”
那少年瞅了瞅小老儿,欲要不答,毕竟他要早些还是要晚些来打柴,那是他自己的私事,怎轮得着旁人来指责这话?
可见那小老儿一把年纪,既有发问,终究不忍漠视。
那少年当下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家中有事要忙,这才晚了些上山。至于那‘凉’又有什么好贪?难道它还能当饭吃不成?”
是的!若连口饭都吃不上,谁还会有闲情去“贪凉”?
那小老儿见他砍完了柴,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举起座旁竹筒喝水。当下走过去道:“少年人年纪轻轻的,怎不知给老人让座?”
那少年奇怪地看了看周遭,见虽不是到处都是光石,但自己边上的几块,未必便比自己屁股下坐着的这块差了去。但对方是老人,他既要自己让座,那也不妨让了他。
于是,那少年起身,拱手笑道:“想我还年轻时,那时是个小小少年,耳聪目明,看什么都是清清楚楚。只是时间过得太快,不知不觉,现下都已经是个上了年纪的少年了,耳朵倒还使得,故听出您老了,但眼睛难免就有点不大灵光,没看出您是不是个人。得罪,得罪!”
那小老儿听了他言语,却不如何生气。
或许他本是什么精怪,故而旁人说他不是人,那也说得极是。
当下他笑眯眯地坐上了方才那少年坐的位置。
那少年也自洒脱,将竹筒放在一边。那小老儿既不搭话,那便算是翻篇了。当下收起敌意,干活要紧,自顾自绑起柴火来。
哪知那小老儿此时却说道:“那少年,柴斩作小段便是,却不忙着绑。”
那少年回头问道:“为什么?”
那小老儿道:“因为你这些柴等会儿是要送给我的!”
那少年更奇道:“为什么等会儿要送给你?”
那小老儿道:“所谓:‘一客不犯二主’。你看你,既然已经给我让了个好座,怎好又让我去另外找个人来布施些肉?若有肉无柴,又怎好烤来吃?不如你都一并舍与我便是!”
那少年笑道:“老人家说笑了。我现下又哪有什么肉?身边就只有一竹筒清水。你若要肉,只怕明天我也没钱给你买去。”
那小老儿走过来,拾起地上的柴火便开始摆堆。
他边摆边道:“这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自瞧瞧,身上干活的这不是一身好肉吗?虽说瘦是瘦了些,但常运动的肉,有嚼头,劲道!”
那少年稍稍一愣,忽尔哈哈大笑道:“人一瘦嘛,骨头就多,只怕不太好啃!但若您老自觉牙口还好,那我便问个称呼?是什么精怪?既然选不了糊涂地活着,好歹也让我死个明白!”
那小老儿听了这开门见山的言语,微感惊讶。
转首见他临死不惧,不禁又佩服他的胆气。当下说道:“那便依你!”说着,身形一晃,便现了原形。
只见他通体苍毛,眼神凶煞;口中犬牙交错,足下利爪并排。真个是活脱脱的一只两足直立的白狼。
那少年拍手道:“好本事,好本事。剩下的,便该告诉我个姓名了。”
那直立的白狼说道:“这个姓名嘛,日久年深,我已不记得了。只是这一带的妖魔精怪,见我这副模样,便称呼我为‘苍狼老怪’。到时,你到了阎王殿上,也这般说便是。”
那少年强反讽道:“看你是个人的时候,身子骨硬朗,唯鬓髯苍苍,这‘苍髯老怪’的名字,倒也名副其实。很高兴认识你,苍狼老怪。”
苍狼老怪变回小老儿形象,面无表情道:“我也替你感到很高兴。毕竟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每天被我杀来吃掉的,最多也就一两个。”
忽然,那少年直勾勾地盯着苍狼老怪身后的一处,说道:“或许你可以不必吃掉我了。你瞧瞧身后,那是谁来了?”
苍狼老怪转过身去一瞧,却哪里有什么人?
回首再看那少年,却已然逃出数丈之外了!
这诡计当真是老掉牙了的,对于他这样的老妖精,本不该上当。但这世间的诡计本就不是以新、旧来定成功与否,更重要的是看你演绎得像不像回事。故而同样的诡计,不同的人施展出来,便会有些成功,有些失败。
此无他,唯演绎法之别尔!
那少年一见计谋得售,当即转身,只一个劲地往前逃去。
忽听得“刺啦”一声响,隐隐之中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情急之下,又哪管得了那许多?自然一切都没有逃命要紧!他自知妖怪之能,绝非自己这等凡人所能及之万一。但事到临头,总归得搏一搏,没来由地束手待毙,那也太窝囊了。
性命攸关,哪怕只有万万分之一的机会逃出生天,那也非得试上一试不可!
他跑得一阵,回头一看,只见那苍狼老怪起身飞在空中,左右蛇行,而他的影子映在地下,却直直不动。任谁若只看这影子,都会以为它的本体是一根直直的竹竿。
但现下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竹竿的尖头离自己已不过五尺之遥。那少年见此,赶紧回头,更加没命地奔逃。
但回头前看,却前方站着一物,那不是苍狼老怪是谁?
这一下,他知如此奔跑,那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苍狼老怪的掌控。毕竟在强大实力面前,任何直接的努力,只会显得自己非常可笑和无力!
当下他也不管那苍狼老怪站在前头,止了步,转身,自悻悻地又往方才跑来的路走回去。
他边走边另思觅计策。
待得走回了自己放柴火的地方,仍是想不出一个稳妥的办法。
他顺手拿起放在脚边的竹筒,这或许是他今生喝的最后一口水了。他拔开竹筒塞,缓缓将竹筒口放到唇边,细细地品尝着人生的最后一口清泉。一口不够,再喝一口!他从未觉得,原来泉水也是这般的甘甜。
大半筒泉水竟然被他一仰而干。他依依不舍地放下竹筒,看了一眼那苍狼老怪。只见那苍狼老怪正摆架木柴,准备生火。
那少年忽尔对那苍狼老怪笑道:“或许你可以不用生火了,你瞧瞧身后,那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