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后的老袁十分沮丧,他没想到,自己精心构思的一次万里相会,就如此无聊的结束了。他感觉兰娟就在船上,就在船中的某一舱室里。这很可能是总台服务经理重新给安排的。为什么?因为袁庆生在见到芬纷之后,找机会向兰娟表示过:我们的舱室虽然比芬纷老师的高一档,但多功能厅就在楼下,晚上睡觉会吵到一两点,真失策,怨自己选位置时忽略了周边环境,以为那时髦的舞厅不会影响休息。这算是一个小小的失误,但可以去找总台那个亚裔的男经理,换一个下面安静的舱室休息,那里有不少机动仓位。一定是那男经理给兰娟找了一个“安静”的仓位。她其实都不用搬过去,只躲在里面,不与他们相见就可以。这一计策很凑效,兰娟果然“知趣地躲开”了。她如今残破得这般模样,自觉已见不得人,完全丧失了再在社会上拼杀的本钱。她以为能在国外治疗保住自己的左眼,但事与愿违,容貌毁失的实在太厉害了,以致她自己也完全失去了信心。老练的袁庆生早已看出,这支折腰的玫瑰不可能再盛开,虽然花瓣还张开着,但枯竭在所难免。老袁虽然满船与芬纷去找兰娟,但这只不过是在做样子给芬纷看。她知道兰娟就在船上,就在某一间舱室里,但他故意不去问那个亚裔的经理。其实就是问,兰娟也不会让那经理告诉任何人。
遗憾的是芬纷却如此重情。她对兰娟的遭遇所做出的反应和表现有些出乎老袁的意料。袁庆生是国家政府工作人员,严肃认真、恪尽职守。但在对待芬纷上,原则的尺度已经上上下下挪动过多次。芬纷不无感觉,但仍不满足。她对他所需要的,可能不完全是这些,那还要什么呢?当诉求与利益发生不对等时,即使再多的给与也是枉顾。田继良、宝咪咪、兰娟,三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老袁就是再带芬纷上一趟月球之旅,他们也不可能回到芬纷身边,与她共享往日的欢乐了。芬纷为逃避失去的痛苦,出游、寻解;没想到却听到袁庆生在原始林中诡异的阐述,那妖魔般的隐藏与暗势力的运作令她震惊与发抖,那种掌控式的给予,与芬纷所追求的浪漫相差得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芬纷是艺术的芬纷,是善良的芬纷,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芬纷。她为先后几位年轻人的潸然离去感到失落、恐慌、不适应。她在袁庆生强大的暗势力所施予的重大利益面前由欣然接受而逐渐过渡到惧怕。她虽然需要利,但需要与自己诉求相对等的利;她希望获得益,但这种益对艺术的芬纷来说绝对应该是精神大于物质的。可惜,袁庆生忽略了这点,他没能完全弄懂善良的芬纷是因为什么而来到了这条船上?也完全近乎莽撞的就带着那残缺的兰娟呈现在情谊浓重的二人面前。这是多么不该出现的相见啊,最最残酷、残忍的交谈,是将芬纷的心与兰娟的血浇滴在一起化为泪的面对面啊!芬纷还怎能有好心情?好的观光兴趣?失去田继良的深痛还刀割未疗,而加勒比海上的邂逅却更是在割裂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失策啊,老袁。你的一片痴心都已被枉顾,你的一切表白,都是在向芬纷宣布:我爱你,爱你的浪漫和痴情,爱你的艺术与怡人。可是,你忽略了芬纷此时的心境,忽略了她已时过境迁的追随与诉求。往日风景已不在,往昔情愫已换改,往常的芬纷仍可爱,但可爱的芬纷此时正悲哀……
原谅我吧,我知道你给了我无限美好,你的爱意虽深藏难觅,但我能处处感知。你有你从政的难处,我有我缠绵的相思。难免阴差阳错,难怪彼此无奈。
老袁望着芬纷远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无奈地闭一下眼睛,由眼角渗出了两滴怜爱的泪来……
一周后,芬纷回到国内。
两周后的一天,芬纷在“公寓”修改新“盒子”宅居图纸,她将方形盒子缩小到250平米,但泳道所有尺寸不变。玻璃框架形状不变。只是在方盒子中围起一正圆弧形墙壁,正圆内为客厅,顶部为玻璃天花。四周开门,与各个功能性房间相通。这种超简洁圆形设计即刻得到那边开发商认可,大加赞赏、吹捧。
但同时也接到袁庆生信息:兰娟在澳洲荒野里被找到,已自杀!
芬纷得到此消息,立刻停止了手头的一切工作。明天,蒋老板的车就又要来接,草原上的酒店工程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果然从天边压过来的乌云里划出刺眼的闪电!
袁庆生和芬纷却都显得异常无奈与冷静。
如果兰娟不死,那将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但兰娟的自杀毕竟也是更加折磨人的消息。像是解脱,又像是自责,在显得异常冷静本身背后,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表现?芬纷把此讯立刻告诉了萨莫。萨莫震惊之余,在电话里就哭了。他毫不掩饰地在芬纷面前大声哭诉出来:我是爱她们俩人的,是真爱!两个人都爱,都很爱很爱的,可为什么两个人都走了?都一起离开了我们呢?芬纷还没来得及告诉萨莫她在船上与兰娟的经历。这回看来更没必要了。
在芬纷的认知里,兰娟的死还是她性格使然。虽然在临下船时她嘱咐袁庆生能见到兰娟,劝她努力面对人生,积极看待未来。但芬纷心里其实也并不看好。依兰娟的性格,她知道她是不会这样服输的。袁庆生并不深知兰娟与芬纷老师的过往,他将两人呈现在游轮甲板上,万没料到那竟是将兰娟领上了死路!兰娟在自己如此残破的状态下突然见到以前的“劲敌”——可敬而不可逾越的芬纷老师。那是一种怎样撞然的嫉恨而又恨不尽的心情?当她开着自己的跑车从电视台的地下车库一跃而出的时候,那一刻的豪爽得意之情不也自以为盖过了芬纷的车从地库开出来的心情吗?而如今往日的一切豪爽被刮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地枯叶乱舞,狼狈至极。这难道是一个22岁的小姑娘能承受得了的吗?她今后所面临的人生之路是不是已变得异常痛苦漫长而不是轻松遥远?当事实和现实都摆在面前而无解时,绝望就是最后一条路。选择绝望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承认,最中肯的认知,最后的决定。兰娟万万没想到仅一个LED舞台就是自己一生的顶峰,这她实在没料到。她本以为LED后面自己还会有无数峰顶需要攀搏!但不曾想,却在一个破仓库就戛然而止,成为自己的坟墓;而游轮的甲板观光平台就是自己的断头台!因为,她在此遇到了解决自己的刽子手:芬纷老师。她的出现无疑使还尚存有一丝活望的兰娟彻底因羞怯而死了心!交谈中她愈发觉得老师平易近人,情谊感动,形象愈加光彩绚烂;而自己则显得无比残秽相形见绌。她们虽没提到那龚克、王婷婷,但在当时的兰娟心里,芬纷不就代表了龚克、王婷婷吗!见到了芬纷,就等于见到了电视台里所有的人。不是吗?虽然她此刻想不到田继良,但往昔的所有得失恩怨、记恨心愁不都通过芬纷老师那善良的语气,那相濡以沫的述诉,像大火一样焚烧了野性姑娘的一片芳心吗?……相形之下唯有一死,才能战胜这屈辱。兰娟在与“光彩夺人”的芬纷老师面对的同时就死心已决,再不交锋,也不认输,自绝是不服输的终极表现,是不认栽的象征。兰娟我虽毁犹在,虽死犹生!
芬纷在那场与兰娟的谈话里,竟可怕地毫无察觉,小小的兰娟面对着自己已在心里默念着自绝的圣经了!……
老郭听说芬纷回来,很想和她见个面,聊聊;当然不是去“温圣源”,而是想听听她的北美见闻。
她去了一次台里,听同事们说可能龚克要变职位了,是分管艺术类的副台长。芬纷听后不免一惊,心里在问:是哪个不开眼且鬼迷魂窍的做出这荒唐的决定?但她也听说,副主任的位子很可能要由萨莫来接替。这倒又让刚还气不过的芬纷稍稍找回起点儿平衡。
晚上,芬纷又接到鲁莎依来的电话,她觉得自己很老了,再跑不动了,可儿子没有了,孙子还在上大学,很有可能还会继续上学。那她世界各地的九处房产怎么办?谁来打理?芬纷一听就知道自己的恩人(婆婆)又想念她了。但这次可是真的想,因为她告诉她: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总一个人这么像我一样过下去,过一辈子。这样不好,对谁都不好。我希望你过来,我这儿有一位非常非常优秀的朋友,他正是我在巴黎的房客。人好得会使你感动,他很喜欢东方人,几次与我聊到东方的文化。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他至今还是一个人,妻子前年不幸去世后他就一直没再娶。
芬纷面临着一切友人的关心、爱护和友情的召唤。
但是她这天晚上抽空还是去了趟那不情愿的“钻石盒子”。她之所以去,是因为有关“盒子”的相关数据都在那边的电脑里。还有“窑洞酒店”的相关资料……再一个,她是想过去看看田继良,这些日子来,他怎样?她一直还念念不忘地想着他,想着那凸起来的她亲手培过土的小圆包,想着那棵法国梧桐树。
当芬纷屏着气将车开进“盒子”的时候,天又完全黑了。没办法,她总是要赶在晚上才能腾出空来寻找一些东西。当她停好车,锁好车门,正要进去的时候,突然似乎听见有什么声音。这使她立刻想起那次晚上来也是在这里,还没进门就听见了有划水声。这次不是划水,但好像是人在说话。
通往大画室的门紧锁着,钥匙和卡都在芬纷手中捏着,怎么会有人在里面说话?还像是吵架的声音。芬纷不禁原地站住,她有些恐惧,因为周围没有一个人。整个高干大院都没有一个人。需要打电话来叫站岗的战士吗?她在犹豫,而吵闹声却渐渐消去……芬纷犹豫再三,还是没打电话,她把手机重又放回兜里,大着胆子去开那门。
说话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微的,弱弱的,所有所无一般。芬纷仔细听,像是兰娟,又像是田继良,他俩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强词夺理。为什么?为了什么在吵?她听不清,那吵闹声像歌曲一样有升有降,有强有弱。但当芬纷不顾一切迫切地打开门时,刹那间,什么声响都没了,眼前的,只是空荡荡的大画室,和那悬挂在房顶垂下来的大窗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