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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家

图安的姐姐图萍和她律师出身的丈夫在国外立住脚之后便把爸妈也接了过去。那边,图萍买下了一栋两层小楼。孩子出生了,图安的父母为帮助姐姐,一直住在国外没有回来。

K城东南角靠老城墙的地界有一群旧楼房。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市属职能部门为公职人员和家属建造的新中国第一批正规宿舍。在当年,周围皆是一片灰瓦房的时候,这几栋楼可算得上鹤立鸡群、独领风骚了。

芬纷的“老家”就在这片楼群之中。

那天,芬纷接到一个电话,是她一个老邻居打来的。告诉她:老楼里发大水了。

紧接着芬纷又接到一个电话,是物业打来的。也通知她家里漏水的事。于是芬纷放下手头的工作立即驱车赶往“老家”。

这里是宏仁医院的宿舍大院儿,也是芬纷的第三处私人住所,她的出生地。几栋灰暗的红砖坡顶楼,共四层,她家在第三层。芬纷把车停在楼门院子的外面。院子里一共有五栋楼房。她所在的那座算是年头最老的一座。

刚一进楼就能看到从楼梯上淌下来的水迹。二楼的一位大妈正在用笤帚扫水;见她上来立即向她述说这水的由来。芬纷边答应着边打开了自家的房门。这一开不要紧,可把她吓了一跳:居室内居然集成了厚厚的一层水,细看一下,足有几公分。要不是有门挡,楼梯便会像瀑布一样形成叠泉。芬纷顾不得多想,踩着水冲进厨房。煞那间鞋子被水打湿,踩过的地方像涟漪一样荡漾开来。

芬纷找到了出水的发源地:那是老热水器的接水口卡子脱落了。她立刻就回忆起自己上次回家来,走的时候忘记关上闸门……好在这栋1954年盖起的老楼质量算是过硬。三楼家里成了泳池而二楼的住户房顶居然一点儿都没渗下来。这要是搁在现在的楼盘,别说二楼,就是地下室也得是水波荡漾了。这使她大为释然。心中感叹:五十年代精神万岁!要不然我得怎样赔偿人家!刚庆幸兴一下,却又想起里屋床下还放着一只皮箱,里面的东西……啊!她轻声叫着就立刻跑进卧室。

完了完了,她心里懊念着。只见里屋的地面上漂浮着拖鞋和其他东西。那皮箱还能好吗?她又回过头冲向卫生间,抓起笤帚和簸箕就淘起水来。一下、两下……她顾不得脱鞋就这么一股劲地淘起来。

水淘了一桶又一桶,楼下的老太太也上来帮忙。当芬纷又淘满一桶水打算直起腰来倒掉的时候,这时只觉有一只大手同时也握住了水桶的提把。

她抬头,原来是给她打电话的老邻居郭合。

老郭冲她一笑:“我来吧,看你,快吃不消了!”

芬纷也无可奈何地笑笑:“谢谢。”顺势把水桶交给了他。

就这样,一个多小时,当芬纷扫尽屋里的水迫不急待打开箱子时,她一下傻眼了:里面的东西还都泡在箱子里的水中。

这时有人在外面叫:“老合、老合。”那是老郭的夫人。

老郭大声答应着跑进屋来对芬纷急急说了句:“她叫我了,去去就来!”说着就又答应着跑出房去。

老郭可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知名中医大夫,今年四十八岁。不但医术好,脾气也好,人更好。无论在家在外,说话办事总是与人和和气气礼让三分。但,就因为这,所以他娶到了一个十分凶悍的老婆。老婆是小学校长,管着千百号人,发号施令惯了,回家来也一直长期“管制”着老郭。那老婆,近五十的女人,进入更年期了。老郭的日子也就愈发变得紧固起来。今天因为更年期头疼,她提早回来,见老郭在芬纷家,诧异之外于乎便故意大叫起来。

芬纷面对眼前一片狼狈的景象无奈地坐在了小凳子上,手捋着额前的头发稍微喘一口气……

一九六七年芬纷就出生在这栋老楼里。她的父母都是医院的大夫。她和姐姐的童年就是在这儿度过的。如今双亲和姐姐都在国外。这栋老房子自从失去了主人的居住便一年年沉寂下来,渐渐失去了生机。只有芬纷偶尔回到这里,打开门,一股往昔的味道扑面而来。面对着老房子里过去的一切,芬纷有时会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坐着,就那么坐着,久久地……在以前准备高考的书桌前凝思很久……家里每一样东西,那窗帘儿,那窗台上早已枯干的仙人球,或者甚至还贴在窗玻璃上的纸花儿都能勾起她一件件或者一连串的回忆。芬纷有时候喜欢这样回忆,喜欢一人静静在这里坐一会儿。尤其赶节目忙碌之后,或在一丝喘息的间歇,她都觉得在这里突然静坐一下甚至能胜过睡一场好觉。

老郭的家门与芬纷家斜对。郭父以前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在专业美术学院任教。那所学院的附属小学就是老郭老婆现在任职的学校。那时的老郭老婆还很年轻,人也非常能干。老郭的爸爸看在眼里喜欢在心上。后来就自做媒把当时学校里最有前途的苗子命令儿子娶回家来。其实老郭当时是很不情愿的。他的心上人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邻家这两个女孩儿。论年龄他们很般配。论家庭背景和资历,老郭的妈妈那时也在医院的药房里做科主任。可以说和芬纷家不相上下,算是门当户对了。可不知为什么,这两家的孩子就硬是没走成姻缘。两家的关系在当时已经走得非常近,有时家里来了客人,屋小住不下,都能互相借宿到邻家。这在大院儿的其他家属看来,他们两家人几乎就快成一家人了。

也许是文化革命时期的特殊原因,也许是老郭母亲过早的去世,其实在老郭看来都不是。他和芬纷心里可能自明白,之所以没能走到一起,就是青春期里的姚家姊妹个子越长越高,而老郭好像已经长到了头,再也没有继续向上的愿望,停在了邻家两个小女的后面。这在当时可把他急得够呛,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一天天身高超过了自己,可他就是站在原地不动。任凭他怎么锻炼也只有往宽里发展。腰粗膀圆的他到最后终于放弃了锻炼,听从了父亲的旨意和附小女教师结了婚。而邻家姐妹俩则像一双仙女,终一天从他身边飞走,飞到天上去了。

这件事在两家人看来都甚觉遗憾。心照不宣,却无法说出。大院儿楼里也有一阵子闲言碎语。人们在背地里嚼了好一阵直到各方家里的孩子都基本大婚告成,生米煮出熟米来才逐渐消停下去。那时芬纷去了国外,芬纷姐姐也考到外省去念书了,大家这才把遗憾都随着岁月的流逝锁在了芬纷家这陈年不开的房门里……

说起芬纷的事业,在当时文化革命后期没有谁家的孩子还在认真读书写字。大部分都和社会上的许多孩子一样不是整天疯跑在街上瞎闹革命就是闷在家里无所事事地耗度年华。郭合的爸爸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于是他把两家孩子召集在一起,让他们悄悄开始学习西洋美术。

芬纷的姐姐没有艺术细胞,坚持了几天就退下来。可芬纷却和姐姐不一样,她有耐心,是这几个孩子里画得最好的一个。老郭一共有三个妹妹,但哪一个也没有芬纷性子耐手儿巧画得好。所以,老郭的爸爸就最喜欢芬纷,而且重点培养她。多亏了这位恩师的启蒙,使得芬纷后来有进专业院校深造的机会。虽然那时候的郭老教授已经被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打残了一条腿,永久坐在了轮椅上,可还是谆谆施以恩教,直到眼看着芬纷画出了风采换来了她的成绩。那时候的芬纷正在拔节儿成长,而且已经长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正是年轻韶华之时。这样的女孩子别说在大院儿里,就是在大学里也会是惹眼的。当时追逐她的男孩儿像蜜蜂一样成天围着她团团转。可在芬纷心里,却一直有着一个遗憾。

尽管在楼里两家人关系相处得那么好。可双方父母都不曾提起过他们的婚事。可能是外表差距太大了吧,两家人也许都感到像芬纷这么标致的女孩儿嫁给一个比自己矮的男孩子实在有些不合适。这种遗憾一直困扰着年轻少女的心。她和小合哥哥这么多年来有着深厚的友谊,但严酷的现实又是这样无情摆在他们面前。终于有一天,当芬纷回家时偶然看到了邻家的房门里迎进去一位“耀武扬威”的时代女性。至此,萦绕在她心头多年的伤痛算是有了一个痛苦的割舍。她那时没有为自己想得太多,想的最多的倒是替小合哥哥感觉到,他这会儿肯定是非常的沮丧也非常的无奈了。为此,芬纷很自觉地悄然和他疏远了。她隐隐意识到:以前那个和他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该正式结束了。

此刻,坐在老房子里的她想到这儿,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那钟表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滴滴答答不知已经走了多少年,但仍然准确无误几乎分秒不差地走着。芬纷开始收理摊在眼前的这一大堆旧东西。翻着翻着,一个画夹被翻出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几张水粉画。其中有一张风景写生好像被水点儿打湿过……

芬纷至今也忘不了她和小合哥哥那唯一一次亲密的接触。

那是在文革结束后的几年,当时芬纷十五岁了。郭合带她去城外的山里写生风景。那时的他已经逐渐崭露出对植物和生化知识的兴趣。他一路上给这位比自己高出半头的漂亮妹妹讲各种植物的知识。以至在后来他俩画起画儿来都情不自禁对绿色产生了偏好,满纸都是浓浓的绿树和花草。在光明的五月,他俩一起爬上山,一起趟过河,一起探索山后的无名小路,也一起撑一把雨伞光着脚丫踏在后山的石板路上……那时,懵懵懂懂的芬纷已出落得水活灵盈,就像雨地里竹林中的青笋,日见白润光亮。少女的美丽曲线已经在她腰肢和胸前逐渐显现出来。光滑的臂膀在包裹着的花衬衣下隐约显露,惹得跟在后面的小合哥哥眼前一片缭乱。嘴里虽然讲着他总结出来的植物生长哲理,但心里扑腾的却是眼前这个妹妹那迷人的丰满和婀娜多姿。哪个少年不心动,哪个少女不怀春?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五,当小合哥哥把芬纷妹妹最后带到了林子深处时,那里安静极了。这个健壮的小伙儿极力抑制住内心的躁动,支起画架埋头画起画儿来。

后来下雨了,芬纷坐着画画的地方正好是林间空地,她的叫声惊动了专心绘画的郭合。于是他急忙跑过来看到此景便立刻将自己的制服褂子脱下做成帐篷搭在她头上。四只眼睛一张画纸,两颗砰砰跳动的心彼此跳在了一起。小合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身边这个女孩儿散发出来柔柔的体温和莫名的香气。她那轻巧的画笔正飞快在自己眼前一次次划过。他站在她身后,零距离注意到她的秀发:那清晰的发际和雪白的耳根像玉一般分明可见。相距太近了,似乎能感觉出彼此的心跳。同时也能嗅到对方的呼吸。小合就这么久久出神地望着眼前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女孩儿。感觉着对方的温暖,吸吮着对方的气息……他的胳膊已经举得酸痛。不自禁地轻轻放在了芬纷的背上。

芬纷一直把小合哥哥当做自己的亲哥哥一样看待。她家没有男孩儿,所以一直喜欢能有一位这样的兄长在自己身边。因为文革时期社会风气日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都糟糕到极点。谁也说不准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或什么地点遭到一场莫须有的灾难。出身不理想的芬纷一家在同样出身不很理想的邻居看来还真有彼此认同之感。所以两家越走越近。芬纷的父母十分敬重这户老邻居,常以郭家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子女。这使芬纷和姐姐对郭合他们都一直保有良好印象。他们经常在一起玩,一起看书,一起去医院里的小花园。在那里,他们等待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下班回家。可大多时光只有郭合的妈妈能够陪他们回来,而芬纷的父母还正忙碌在当时的手术台上。

懂事的郭合那时候已经会帮助家里做饭。他性情温和使得自己的三个妹妹和芬纷都不存有怕他的可能。芬纷一直为自己能与这样一位文明礼貌的邻家哥哥一起长大而感到庆幸。她也佩服这个个子不高的男孩儿。她觉得他有男孩子的威力但从不张扬。她更喜欢他的博学和他的讲述。因为小合经常当着大人们的面给他们描绘地球在几十亿年前的样子和未来天空中可能出现的离奇景象。他带着一副小眼镜,能捧一本厚厚的书一看就是好几天。他们都热切盼望他能把那书早点儿看完,然后便可以绘声绘色地比划着向几个姑娘大讲书中所发生的一切。

他们的童年基本就是这样度过的。在走入青春期后芬纷渐渐发觉似乎小合哥哥总有一丝淡淡的忧郁挂在他的眉宇间。她觉得他不再多看她一眼。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拉住她的手从大院儿里跑出去……她自从懂得自己是一个女孩儿那天起,就再也没能和他近距离靠在一起。她从他那架在鼻梁上的小眼镜里看到的只有深沉的思考和仰望苍天的忧虑。那时候,几乎每天都能在早上起来看到他从街上长跑锻炼回来。他还在院子里的树下自己做了一个单杠架在上面苦练。晚上,在繁星坠落的夜里,有时候还能听到小合哥哥在楼下锻炼时发出的轻微喊叫和喘着粗气的声音。

只有这天,他们相遇了。在郊外这片山地的林子里。他为她撑起一个遮雨的衣棚。她画着画着突然感觉有雨滴滴下来。抬头一看,身后的小合哥哥此时已淋成了一个水人……

她想起来自己出门时包里带着雨伞。于是又惊叫着急忙把包打开。他为她撑起了那把带花儿的小伞。后来他们就共同打着小伞索性光脚走在下山的石板路上。

芬纷何曾没有意识到她身后男孩儿的存在。在她专心画画的同时,他那沉重的呼吸就已经吹拂到她肩头。她只觉得那是一种极为舒适的温暖。雨天里他身体的热度也随着他的靠近传到她身上。这就是一直陪着自己一天天长大的那个男孩儿吗?那个带着眼镜认真看书的小兄长?芬纷虽然在认真画画,眼睛注视着画面,可此刻,少女内心里却已完全被身后的这个男孩儿所占有。当时那温暖的体温和那只带有保护精神的臂膀好似永远与自己的后背紧紧地贴靠在一起。所以,直到今天,她都没有拒绝他一次次的相助和一回回的关心。一种异性的特殊的关爱始终存在她美丽的心间。即使后来她又遇到了另一种关爱,却也不能与此相比。在她回国后,一直就是这种关爱支持着,坚挺在她孤傲的现实生活中,惺惺相惜。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老郭才又一次推开芬纷的家门。他惊奇地发现屋里面黑沉沉居然没有开灯。他先以为屋内没人,但细一听,似乎又感到了芬纷微弱的存在。

“芬纷,芬纷?”他轻声叫着。

“我在这儿,”她有了回答。

“哦,你还在,我以为你走了呢!”说着他摸索着走进里屋。

只见里屋床上床下到处堆满了书。芬纷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暮影的书堆中。如果不是她回过头来,还真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些是书。

“为什么不开灯?”他走过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你不觉得现在是一天当中最有魅力的时刻吗?”芬纷望着窗外说。

“什么魅力,黑乎乎的,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嘛?”

“享受过去的岁月……”

“你呀,还是上学时的样子,情动得太多了。”

“谁叫我学了艺术呢,具有了这种抒发的功能。我看到这些以前的东西就想起了咱们小的时候,想起了和你在一起的许多往事……”

“算了,别说那么多了,快把灯开开吧,要让淑芬看见她又要怀疑……”老郭说着就去摸开关。

“别开,我喜欢这样。让她别怀疑,你走吧!”

“看我都给你端来了。”

芬纷回过头,只见老郭手里正端着什么。她马上起身爬到桌边拧亮了台灯。原来老郭双手端着一个大碗站在乱七八糟的书当中。

芬纷笑了:“看你,还像以前一样,傻乎乎的。给我端来,你家淑芬不气?”

“她头疼,在屋里睡着呢。你弄了半天冷水,我做鸡汤面你趁热先吃,旁的话以后再说。”

芬纷接过碗,香喷喷的热气直扑到脸上。她顿时又感受到了那久违的温馨。

“小合哥,你……”芬纷被感动了,“你还是那样好……”

“说什么呢,好什么。要不是发大水,还见不着你。”

“我忙,你也忙,再说了你家主事儿的看到我就敏感。”

“我过些日子在德国有个会,一出去她就管不着我了。我也好散散心。”

“你也要去德国?”芬纷听他这么一说来了精神。

“是啊,大概在十月份吧,怎么,你也有计划?”

芬纷说:“我和导演也定在十月去欧洲,是采风,节目和舞台布景方面的任务。啊,真是太巧了,要是能在德国碰上你那也蛮有趣的啊。”

“争取我们在那里见面,异国情调,你一定会有新的艺术灵感。”

“哈哈,太巧了,”芬纷摇摇头:“我一直喜欢欧洲,喜欢那里的风景和人文环境。喜欢科隆,喜欢教堂那高高的尖顶能刺破青天的感觉。”

“艺术感又上来了,不和你说了,快吃吧,都要凉了。”他催促她。

芬纷望着碗里的汤面兀自笑了一下,拿起了筷子。

老郭站在旁边看着,就像多少年前在树林里看她画画一样……

从那次“老家”发大水之后,芬芬又有几个月没回去看看了。在百忙之中她依然惦记着那个上水管,有时候梦里还要梦见她亲自拿大扳手把它强行拧住。这其实很可笑,因为医院总务科派来的师傅已经把它修好了。但不知为什么,芬纷还是一直惦念着这件事。于是这天她从台里开完会直接就将车开进城去。

是想借此再说服自己见他一面吗?还是因为没遇到老郭家的徐淑芬的搅扰而胆子大了呢?芬纷把车停在大院儿外门口,下车的时候她还故意这样问着自己。

都不是。她心里这么肯定着并清楚地意识到:反正现在已经来了。进屋就要把灯都打开。让郭合一进到院里就能发现她家的窗子今天亮了。那么他就会……芬纷这么筹划着,已走到楼梯口,她一步步向上走去。

来到屋里,见一切都很正常。床上、桌上、就连椅子也都还是拿单子罩得好好的。环顾了一会儿芬纷最后掀开了罩在桌上的单子,她把包里的熟食和啤酒、饮料都拿出来。她吃得了这么多吗?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她自己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什么。于是她坐下来拨通了老郭的电话。

“喂,是你吗?在哪儿啊?”

老郭听是芬纷的声音于是放大了嗓门儿告诉她:“我在外地,在昆明。你找我有事吗?”

“在昆明?”芬纷一下愣住了。

“没什么事,我在‘老家’,过来看看。”

“没事就好,我在参加一个研讨会,讨论几个课题。估计下个星期才能回去……”

芬纷听着电话里的声音顿觉有些懊丧,她懒懒地回道:“那你忙吧,注意身体!”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望着桌上的食品发起呆来。

突然她又像想起什么来,马上又拨通了老郭的手机。一会儿那边传来老郭的疑问:“是芬纷吗?还有什么事?”

“我想问你,去德国的签证下来了吗?”

“早下来了,开完这个会就走。是不是和你们成行的时间差不多?也许还能坐同一班飞机!哈哈。”电话里传出老郭少有的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那么可笑吗?想得美!”芬纷不知哪儿来的火儿,连她自己也有些奇怪。

“你不开心?为什么?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不耐烦地:“开你的会吧,把你的中医药带到世界各个角落,起码在德国发扬光大也算你没白学。”

“你不要不开心,我争取在德国见到你,真的,我好像有这个预感。”

“嗯,好。”她应付着“再见,我累了,你也注意休息!”

芬纷收起桌上的食品,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车里她接到兰娟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制作厂家把大道具做的七扭八歪实在不像个东西。建议她过去看看。芬纷看看表,已经傍晚六点多了。厂家在离城四十多公里的远郊。现在正是上下班高峰时段,光堵车就要等几小时。她让兰娟自己先回来,明天一早她再和她一起过去,一切等过去后再说。

这是一个儿童节目。节目的主题是绿色环保和普及动、植物知识。场景被芬纷设计成几个像打开了的盒子,盒盖儿折叠成山坡和方孔的洞穴形状。背景又像儿童画册一样是几本将要打开的大书,书的封面画着高山和树林。场景中有各种大型动、植物摆放在上面,总共算起来需要做好几十件陈设道具。芬纷把设计好的场景效果图交到了台里。过了半个月,中心领导批下了这个设计方案。于是芬纷就命兰娟根据舞台效果图再翻版成详细的制作图纸。在这一切都完成后,芬纷开始约节目组的制片主任,然后他们一起来到台里的制作制景科,经制景科核算和登记总价预算;然后请示上级领导,领导将此制作任务派给了一家叫“飞腾雅歌”的制作厂家来完成制作。

这天上午芬纷就叫兰娟坐车去了“飞腾雅歌”。让她去看看那里的制作情况。直到傍晚兰娟才无可奈何地来电话向芬纷汇报了那里所发生的一切。

芬纷对于这个“飞腾雅歌”并不熟悉。据下面的人讲那可是中心主任的亲戚开的一家制作工厂,以前一直做鞋。但由于制鞋工业在此地太发达,厂子失去了竞争优势而濒临倒闭。于是他们便看好了电视台这棵大树,认识到这里可是几乎没有竞争的风水宝地。后来中心主任一句话,“飞腾雅歌”就堂而皇之地成了电视台的正式“协作单位”。

由于以前是做鞋的,没有专业的舞台制作经验,所以几次节目都做得很失败。芬纷明知道他们没有能力制作这样复杂造型的节目,但上边领导硬是要把任务派给他们。何为故?对此她也只能抱有一笑。

晚上十点的时候,正在床上翻书的姚芬纷突然又接到兰娟的电话:“姚老师,您明天一定要去看看,我数了一下,还有十二件大的陈设道具没做。加上这些做坏的也就等于说我们还得让他们重新按着我们的要求再做一遍。但是依我看,他们根本胜任不了这个任务。时间太紧了,我们必须请厂外美工来支援,或者说就干脆换一厂家来做。否则的话工程根本完不了!”

芬纷听到此本来就揪着的心这下便提得更紧了。她答应她明早一准过去。并建议兰娟也早点休息。

提到兰娟,芬纷的心情比较复杂。她知道她不如萨莫那么忠实可靠,也没有萨莫那么听话顺从。好像在为芬纷服务的同时总还有几分自己的主意。就像今晚这样汇报来的情况,芬纷也十有八九地猜到了兰娟之所以排斥“飞腾雅歌”的用意。但兰娟有一样不知底:那厂长可是主任的亲戚!

这一夜芬纷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芬纷便开车和兰娟赶了过去。到那里一看果不其然,歪七扭八,那些造型简直就是一堆拙劣的儿童玩具。芬纷为眼前厂家能做出此等拙劣的“玩具”而感到可笑。但她转念一想,做鞋子的工厂,你能指望它给你雕塑出什么样儿的好造型来呢?

厂长陪芬纷和兰娟好一通在厂里转。刚接到活儿时兴致勃勃的厂长此刻像霜打了一半,说话也没了底气。不再坚持自己完成全部制作任务。中午吃招待饭的时候芬纷和厂家老板,也就是中心主任的亲戚王会谈定:由芬纷再找一家有能力搞造型的工厂来接替他们的任务。价格定在十八万元。“飞腾雅歌”只负责舞台台板的制作和安装。这样一来重担就分解出一大半去。对于外行的小小的“飞腾雅歌”,这既是一种帮助也是一种解脱。

其实芬纷早已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局。凭她多年来的监理经验,甚至在拉着制片主任与制景科的人谈图的时候,她就有想法要把此项目分成两家来做。果不其然吧?更何况是像“飞腾雅歌”这样蹩脚的制作厂家了。但此“飞腾雅歌”并非彼“飞腾雅歌”,那可是中心主任的“副产”啊,她知道,就是做的再不好也不能过多怪罪。只有慢慢引领,手把手的教扶,才能让他们逐渐从制鞋的观念中脱胎出来。这简直是一项看似荒唐实为棘手的助帮工程。芬纷每每遇到和他们打交道心里都很烦,但又违推不过主任的一片重托。心情归心情办事归办事,昨天傍晚她提着那么多吃食赶回“老家”,就是想解放一下自己这些天来被此节目搞坏了的心情。不料那位从小就爱听她诉苦的大哥哥还出差了。她郁闷地一揽所有吃食开回到“公寓”倒头就睡,可俩小时过去了居然没有睡着。后来兰娟又来了电话。弄得她一晚始终没有睡好。其实她也不是老在念叨这事,似乎还有别的念想使她欲眠未眠。什么呢?什么使她在心里觉得隐隐作怪?她思来想去?只有兰娟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总萦绕在她的耳边既离既去扑朔迷离。

芬纷回来马上联系了她所熟悉的几个制作单位。各家在第二天就把报价发了过来。她选择了一家价格和信誉都比较理想的厂子,然后叫兰娟把制作图发给了他们。这也是电视台选中的十家与之长期合作的单位之一,名字叫“鱼满下”。说来也有意思,之所以叫这么个厂名儿是因为该厂的老板在公司成立的头天晚上梦见了下雨,而且还下的是鱼雨。也就是说从天上往下掉鱼。个个儿都是实打实的大鲤鱼啊!十分令人惊奇且荒唐。可老板却觉得有兆头,结果第二天就把原先已经起好的名字改成了“鱼满下影视制景公司”。在与电视台合作的第一年里公司还果真大大赢利了。结果后几年一发而不可收越做越大,形成了现今的规模。急活儿险活儿、大活儿难活儿都难不倒他们。且价格还好商量。树大阴凉儿大,这下芬纷可算是舒了一口气。看看日历:离装台的日子还有一个星期,基本没问题。她这样告诫自己。然后就开着车又驶向“车间”,看萨莫所画的另一台专访节目的效果图。

三天过去了,兰娟没再来过一个电话。芬纷在忙完那个访谈节目的设计工作之后腾出手来关注兰娟的进展。但她几次给她打电话都是关机。芬芬不免对此有些奇怪。她怎么没影儿了呢?于是她又只好给“鱼满下影视制景公司”打电话询问。那边厂老板回报说:任务太紧,造型的要求又很高,所以我们请了外面的美工来帮忙。芬纷问是哪里的美工?老板说是兰娟找来的,可能是她的同学吧。芬纷一听明白了:原来兰娟这么多天没有电话是为了这个啊。小姑娘又在耍小滑头了,企图先斩后奏。一准是利用自己的关系在不请示芬纷的情况下将节目的所有大制作一人亲揽在手。这样她既锻炼了自己在制做监理上的能力,又可以让众同学在造型实践上多了一次大难度实践的机会。既讨好了节目组又使得芬纷提不出任何可指责的地方。这完全是在拿芬纷节目来练她自己的兵。

好厉害的丫头!芬纷自忖着放下电话。她马上整理了一下稍微疏乱了的思绪:会不会在大效果上出什么问题呢?不会吧,否则兰娟早就来电话了。一定是很顺利,要不就是还说得过去?芬纷在脑子里飞快地回忆了一下兰娟的美术鉴赏水平。根据这一水准她觉得那批道具出问题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因此她决定先不给兰娟去电话催问,过一两天再说。催得紧了倒好像显得芬纷自己经验不足沉不住气,反让兰娟笑话。

在第五天的时候芬纷终于开车又去了“鱼满下影视制景公司”。公司经理兼厂长马勇接待了她。

来到干活儿的车间外一看,好家伙,开阔的院子里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儿。躺在地上的大树干,巍峨的雪山,各种大小动物……哈,做的还挺像那么回事。见芬纷来了兰娟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上前来:“姚老师,您看做的还行吗?”

芬纷一笑,心里想:你这不是示威吗?都已经做完了,还问我做得行不行?能不行吗?不行你早叫唤了。嘴上却说:“不错,挺好的,抢得了时间就是抢得了这次的成功啊!”

节目顺利地录制了。没出现任何问题。芬纷由此也感受到欣慰。但在欣慰的同时她也感到了另一种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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