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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普罗旺斯的三个夜晚

法兰西小镇的晚上别有情趣。杰斯卡尔所选的酒店楼下有一家烤肉馆。晚上的时候,肉馆外面摆了数张桌子,馆子的窗户全部打开,烤炉也调转方向冲着窗外。来往的客人可以停下来坐在桌前品尝烤肉的熏香,同时喝着普罗旺斯特质啤酒。不知是杰斯卡尔的无意还是精选,其实最有意思的还是烤肉馆门口那位拉手风琴的乐师和那嗓音洪亮的歌手。他们在人们品尝美食的时候任其点歌,每歌必唱。歌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慷慨激昂。这一下可大开龚克的兴致。本来一直被芬纷的电话搞得很不开心的他沮丧到现在,偶尔听到了小镇上如此自由的歌声。龚克早年就是一位歌手,也会唱不少欧美的民歌。于是,他放下手中的酒杯也走上台去,和那位好像是从意大利来的男中音同台演唱起来。这似乎引来了更多游客的兴趣,大家纷纷坐到桌前倾听他俩的二重唱。

芬纷举着录像机把这一幕记录下来。可正当她全神贯注的时候,只觉得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回头一看,一张英俊、亲切的脸正冲她微笑。啊,是儿子!芬纷脸上立刻放出光采。她小声惊叫着放下了手中的相机,甚至在一时间竟然忘了关闭录像按钮。

芬纷把儿子带到楼上。母子二人已经有将近三年没见了。她手拉着他,抚摸着他的头,渐渐地,泪水打湿了她的脸。

杰斯卡尔好像没有芬纷那么激动。起码从表面上看来他还没有哭。他长着一张中法混合的脸:长方的面颊,鼻子和下巴都微微凸起,圆润得恰到好处,给人一种亲切的美感。而且,在这些凸起的凹陷部展藏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长长的睫毛和黑色的眸子直冲着你,显得生动迷人。使人不免总要多看几眼。

芬纷望着儿子俊美的脸庞心里不禁赞叹道:儿子啊,你怎么长的比妈妈还要漂亮?要知道,你可是男儿身啊,长成这般俊美会惹来多少女孩子的倾倒和不必要的麻烦。难道你不觉得,这样要耽误和干扰了你的学业吗?一种母性的爱怜即刻占据了芬纷的全身心。这时,从窗外的楼下传来一阵阵鼓掌和喝彩声。芬纷知道那是龚克和意大利歌手已经受到了追捧。下面一片沸腾,人们欢呼东西方歌唱家在这里邂逅同台,给法兰西小镇也带来了意外的欢乐。

然而,楼上屋里却静悄悄。芬纷抱着儿子的肩头不住地亲吻着。

后来杰斯卡尔抬起头,他用一只大手抚弄着小时候就已经非常熟悉的妈妈的那一头黑发。他发现:黑发间已经偶然出现了一两根银丝,他睁大了眼睛望着那银丝,想起了由银丝的出现所失去的那一日日思念的昨天。

杰斯卡尔已经二十岁了,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比妈妈高出一头。他在法国出生。妈妈在他身边与他和爸爸一起在法国度过了最初四年幸福的时光。但不幸的是,一九九四年里家出了一件实在让人接受不了的事情:他的父亲也就是芬纷的异国丈夫霍曼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人没有当场死亡,是拉到医院里芬纷到来之后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芬纷和丈夫十分相爱,她每每在他怀里的时候就像躲在屋檐下一只受了伤的小鸟一样令人怜惜可爱。虽然芬纷在她少女时真的受过很大的伤,但后来来到法国,结识了霍曼,她那颗受损的心以及后来杰斯卡尔的出世都给她带来了重新开朗的机会。

但就在芬纷已经几乎在法国立住脚的时候,霍曼却走了。而且是离她远去,终也不再回来。芬纷悲痛欲绝,整日整日地哭泣和不曾进食。还是善良的法国婆婆理解她,鲁莎依背地里给中国的亲家母写了一封信,忍痛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了芬纷国内的亲人。她毅然决定劝芬纷先回中国去,离开一段时间,避开霍曼的影子。并且答应芬纷可以将四岁的杰斯卡尔一并带走,以弥补厄运给她带来的所有不幸。她也随时可以把杰斯卡尔再抱回来,因为那是鲁莎依的心肝儿,没有外孙在身边,她会觉得非常寂寞。况且又刚刚失去自己亲生儿子。但即使这样鲁莎依还是希望芬纷好好恢复心身,并告诉她:在地球的另一端还有一位时时挂念着她们的老太太。芬纷为此感动之至。她没想到婆婆会对自己这样恩爱有佳。从她俩这一中一法、一老一少在一九八三年大连相见那一刻起,她们在人生的路途上就结下了如此深厚的情缘。关于那一段往事后面会有详细的记载。只是此刻,在普罗旺斯繁花似锦的薰衣草的簇拥中,芬纷抱着自己亲生之子,那久违了的,显得似乎已经有些陌生了的母子之情,才又渐渐回复到了这位尚不十分见老且风韵犹在的母亲身上。

杰斯卡尔此刻觉得很是幸福。他抚摸着妈妈,将头靠在妈妈的颈项上。他又一次嗅到了小时候就已经十分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嗅到后能使他产生安全的感觉。后来,在爸爸去世后妈妈独自把他领回中国,安排在一所私人幼儿园里。妈妈是搞艺术的,是爸爸眼里的大艺术家。小杰斯只记得那时的妈妈很忙,很辛苦。常常会不来学校接他。突来乍到的回国和寄宿陌生封闭的环境使他有些措手不及和不能适应。很多时候都是由姨妈妈或者姥姥亲自来园里接他回家。他那时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地哭,想念远在法国的祖母。芬纷后来经母亲细心观察发现儿子确实有些孤僻和任性了。就尽量抽出时间来主动和孩子亲近、沟通。渐渐地,小杰斯有了活泼的笑容,也愿意和妈妈一起郊游,和姥姥以及姨妈妈一起从幼儿园回家了。

这些都是以前的往事了。杰斯卡尔今天抱住妈妈的一刻,以往所有的镜头就都像电火花一样从他记忆中纷繁闪过。上初中的第二年,远在法国的祖母病了,一直沉沉地病着。在电话里芬纷听出来鲁莎依是如此的想念自己的孙子。她惦记他,日里梦里都要想起他。而且,杰斯卡尔也是如此的想念奶奶,好几次芬纷带儿子过去探亲,祖孙俩见面杰斯卡尔都差点儿回不去中国。后来芬纷的母亲去美国照顾姐姐的孩子了,芬纷工作又那么忙,鲁莎依知道后,索性就把孙子又接到了自己身边。直到现在,杰斯卡尔已经俨然成了一个法国青年,他对中国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只记得那里有灰灰的街道,满街刮起的尘土。还有学校门口那个总被同学们围着的小卖部。从那里总能买到当时他们以为最最好吃的东西。

就这样,母子俩相依厮守了很久。用汉语和法语交谈着两边家里发生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直到很晚的时候,龚克兴冲冲闯进门来。这时母子俩才感觉到楼下外面的“演唱会”已经结束了。

杰斯卡尔很快站起来。他惊奇这个男人怎么不敲门就直接闯入?他吃惊地望着他,以至于连个礼貌的搭讪都忘了。

芬纷见此情况,无奈地笑笑,站起来告诉龚克:这就是以前做节目时常带到台里去的自己的儿子。导演看着杰斯,大惊,似乎故意露出诧异的眼神,一时语竭,但马上就又反应过来伸出手。

杰斯卡尔礼貌地点头,用汉语轻声叫了一声“叔叔好”。

龚克则直盯着眼前这位高大的异国青年。他的确被他惊人的变化与成长所惊愕。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么大一位男子,可这男子就正是,也的确就是芬纷的亲生儿子。他自忖:这孩子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他记得他那时显得极其娇小,常躲藏在妈妈身后露出小脸儿来偷偷望着他。他想起那时自己并没有现在这般威武炫耀,可能还只是个助理吧,有时候甚至为了配合芬纷的工作,不得不跑到芬纷身后去哄出那孩子,顺着他那一头棕色的卷发抚摸着,带他到演播室外面,甚至去咖啡厅给他买冰激凌吃。可现在……他和那孩子递过来的大手相握,感觉自己倒变得有些渺小了;这在他心理立刻产生了一种压力。以前对芬纷的一切有意无意的放纵,在与这手一握中都形成了一种收敛。他下意识告诫自己:原来芬纷其实并不是一个人生活。

芬纷有意当着龚克的面又向儿子强调一遍:妈妈是随叔叔才有机会来这里和他团圆的,要感谢叔叔,从小就对他那么好,如今又创造机会让她们母子有一次这么好的见面。

杰斯卡尔听妈妈这么讲,不住地点头,他似乎领略了这一份好感。他谢谢叔叔,可能在遥远的脑海里似乎回忆起有过几次在演播室和龚克手拉手向外走的记忆;至于吃冰激凌,他早没了印象。他只觉得妈妈好像与这个大导演叔叔工作上走的有些近。他有过这种意识。也模模糊糊有点儿记忆或印象吧,他甚至想起在自己家里,很晚了的时候妈妈还在和叔叔谈着什么。那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外屋的灯还亮着。他爬下床揉着眼睛走出黑屋子,迷迷糊糊看到桌子那边有两个人,一个是妈妈,另外那人……从幼小的心灵里,那时好像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排斥。

第二天一早,杰斯卡尔便告别了妈妈匆匆赶回了老龄院。临走时又一次告诉她:在那里,有许多需要他关怀的老人在等着他。

芬纷笑了,她理解儿子的所作所为。也为他的善良感到骄傲。祖母虽不在老龄院,因为她还不至于老到那个程度。即使以后会有老到那一天的时候,但芬纷可以预言:鲁莎依的晚年会很幸福,一方面是她所具有的性格,而主要的,还是孙儿杰斯,他会使她有一个很温馨的晚年。他很孝顺,也很独立,在M省的一所大学里读二年级。他时常回去看望奶奶。奶奶几乎一年之中要在世界各地不停地走。她的老伴儿在世时是一位企业家,临走的时候给她留下了九处房产。为了这九处房产,她要不停地忙碌,关照和走访。有远在南非旅游圣地开普敦的,也有临近国家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更有风景魅力袭人的瑞士阿尔卑斯山山脚下的小别墅。在这众多的房产中,鲁莎依始终给自己的孙子留有一处,那就是她居住的别墅旁边的一个庭院。房间虽不是很大,但厨卫、厅堂却一应俱全。最特别的要算是卧室外那玻璃门所面对着的一大片草坪了。在草场周围种植着许多高大的树木。夏日里,阳光下大片的绿茵是杰斯卡尔最好的读书所在。他坐一把凉椅,小小年纪在这里一口气读完了中国古人老子、庄子的全部论述。他极力崇拜庄子,认为他的轮回境界就是自己毕生所追求的最佳终极点。关于这,他也经常和祖母探讨,向她阐述自己的观点。只可惜对东方古汉哲学知之甚少的法国老太听得入神而理解得却十分有限。

龚克自己独自去了尼斯。那里邻近戛纳小城。他已经和那里的一位电视编导约好参观有关戛纳影视文化的一切。因为台领导有一站访问就定在这里。需要将中国文化的精髓与小城世界知名的内涵有所相融。

龚克走了,没有了翻译。好在那边法国的那位编导是个中国通,能胜任交流。这在芬纷来说便是天大的好事儿了。她执意要留在普罗旺斯小镇的酒店里。她告他喜欢小镇的薰衣草,更喜欢在这里等着儿子晚上回到自己身边的感觉。

龚克相信了。他以为杰斯卡尔还会在晚间出现在那里。所以他觉得自己实在像芬纷心里所想的那样有些多余。虽然他不知道她真的早已在心中就这么想过,但也终究认识到了这一点。他遗憾芬纷不跟着自己去领略尼斯和戛纳的风采。其实龚克心里很明白,刚到普罗旺斯那天,夕阳下芬纷接到的那个电话,那个使她兴奋得手舞足蹈的人。芬纷执意留下来不正是这个理由吗?做一次君子吧,龚克暗暗告诫自己。尼斯两天的行程安排紧张而又充实的。他已经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探索芬纷在异国他乡的风流韵事。他虽然觉得缺少了芬纷会是旅行走访的一大缺憾,甚至采风几乎失去了风采。可再一次光顾戛纳和迷人的尼斯海边对他来说还是充满了足够的诱惑。如果还能意外遇上一位法国小姐……龚克开始漫无边际地幻想起来。

他独自坐在开往海边的大巴上,望着车窗外绿绿的原野和青青的远山。偶尔从树丛间冒出的尖尖的教堂的尖顶和尖顶后面那湛蓝的天空。龚克想:法兰西的魅力和他眼下身边的这位合作者,到底孰能更加迷惑他呢?这样的对比,这样的痴迷妄想,究竟是他龚克的一种爱好还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呢?带着这些疑问,我们的大导演渐渐远离了普罗旺斯的小镇而独自向南前行了。

留下了芬纷一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也会有如此的自由和浪漫。清早与儿子分别的时候她还有一种离别惆怅的辛酸。刚刚又送走了龚克更加使她感到了莫须有的孤独。但龚克刚走一会儿,也就是她眼看着他驱车而去,回到酒店的楼上,芬纷望着窗外明亮的蓝天和天上拂过来的朵朵白云,她的心情一下子就又好了起来。来到窗前,她推开窗子,让清风灌输自己的全身。房间里安静极了。她回头望望,儿子刚刚睡过的床铺,被子还堆在那儿。她走过去,将手伸进被下,甚至还能感觉到儿子尚存的体温。她笑了,憨憨地笑了,摇摇头对自己:这为何故?不是见到了吗?不是好好的吗?不是已经长得高高大大了吗?不是甚至已经可以反过来安慰妈妈了吗?那为什么还要如此的多情善感呢?他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法兰西学士,将来还要考研,还要读博,还要娶妻,还要……但他血管里流淌的却是我给他的鲜血。想到此,一股犊子之情立即感染了芬纷。她不觉又流下泪来,用手摸摸,脸颊上湿湿的。她用手背擦去,轻轻地吸吮了一下鼻子,再摇摇头,从被中拿出手,然后站起,开开门走了出去。

龚克刚一离开,她就有一种感觉:轻松。

以前来普罗旺斯,那是和丈夫一起,还有他的同事和朋友们。如今,往日的欢笑和甜言蜜语都随着时光的流逝像风一样刮走了,且消失的无影无踪,无法找回。当芬纷这次随导演又踏进花海,又看到这里的薰衣草,又看到那独有装饰的小酒店的时候,她也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和霍曼一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十几年了,芬纷离开了这里。从当年的二十八岁到如今的四十四岁,人生中,她又走过了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另一阶段。如今已经成熟得沉甸甸的她又一次来到花海故地重游,而且现在就她一个人。芬纷走出房门来到院里。她透过屋檐下的篱笆可以望见刚才送走龚克时走过的那条小路。她奇怪自己为什么昨晚以至于刚刚和两个男人道别时都没有意识到的一种感觉。这感觉是什么?她回过头来问自己。

她找到了答案,那就是轻松,轻松的解脱。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和解脱。无论是看到了儿子的成长还是送走了龚克,芬纷都下意识地感觉到目前只有她一个人的存在。一个人,这意味着什么?芬纷深深吸了一口法兰西晨光中的空气。她告诫自己:自霍曼走后,她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存在是自由自在,是孤独,是彷徨,也是为所欲为的潇洒。

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芬纷又接到郭合打来的电话。他告诉她:下午3点便可以到达。芬纷觉得好有趣,在这世外桃源般的花海里和老郭见面,呵呵,未免有些太浪漫了吧?和他——老郭。我们需要这种浪漫吗?适合这种浪漫吗?那样老实憨厚的小合哥哥为了能见自己一面,从遥远的德国拼命赶到法兰西的南端。呵呵,真有趣。仿佛昨天他还在老楼里帮自己淘水、擦地。可现今,他却要从那蓝天上飞下来,辗转来到这悬崖下开满鲜花的小酒店,和自己见面。芬纷想到这儿感到好好玩儿,好离奇,也觉得似乎有些滑稽。但她突然也觉到了心里有一股暖流,渐渐从那心底淌溢出来。

普罗旺斯的傍晚是迷人的。但时不凑巧,白日里还是好好晴朗的天空到了天黑时分却忽然变得阴沉起来。风夹着小雨点儿不时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尤其使芬纷感到不安的,是郭合至此仍未到来。她看看表:已经接近七点钟了。下午三点到七点,已经漫过四个多小时了。天气的阴雨和迟迟不来的老郭都使芬纷在一时间忘记了这里的花园和鲜花。什么异国风情的浪漫与自在,什么轻松与陶醉都统统置于了脑后。她几次给老郭打电话却都显示无法接听。她望望那天:天上布满了浓重的乌云。风刮着乌云从窗前匆匆而过,还带来阵阵泼洒下的雨点儿。芬纷坐不住了,她拿起手机,带上房门卡急急走下楼去。

在楼梯上,突然电话响了。

芬纷停住脚步匆忙打开手机:原来是龚克。她多少有些失望地将手机拿到耳边。

“喂,你还好吗?”传来龚克的声音。

“还好,”芬纷应和着。

“那……儿子还听话吧?他现在是不是在陪你进晚餐啊?”

“嗯?”芬纷意识没反应过来。但她马上又明白了,紧接着回答:“嗯,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想是。”

“嗯,很对。”

“那……他呢?……”

“你怎样么?还顺利吗?”芬纷打断他,岔过话题“见到巴根丁了?”

“当然,他们陪了我一整天。该饱览熟识的都进行了,还拍了不少。”

“现在也在进餐?和巴根丁?”

“你也很聪明啊,今晚他要带女友来。一个模特队的领班。看,他们还真来了,我先挂电话了,哈喽……”那边龚克急匆匆挂了手机。

芬纷无奈地看看自己手里的机器。突然她发现一条短信!

“对不起,临时变故,会议邀请我今晚做即兴发言,机会难得,明我一定到。”

……

芬纷手里握着那手机,呆呆地看着。她木讷地站在楼梯上,站了好久。

这信息是什么时候发来的?我怎么就没有察觉?是不是疏忽忘掉了?芬纷急匆匆翻看信息记录:啊,原来是半分钟前。也就是龚克挂电话那一刹那,前后脚的时间。真巧,不来都不来,要来又都赶在前后这几秒之间。芬纷不禁赞叹起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千变万化,无所不包,而且还防不胜防。她回转身想回到房间去。为等他,一整天就这样消耗掉了……她这样想着,儿子此时会正在做什么呢?忽然,手机又响了。

芬纷再次停住脚步在楼梯上。

“妈妈,是我。你怎样?在做什么?”那边,是杰斯卡尔真真切切的声音。

芬纷苦笑了一下:“你好,儿子,妈妈正在想你……”

“别这样,妈妈,你这么说我会不好受的。”

“不用难过,妈妈很好。”

“你在哪里?还在小镇酒店吗?”

“啊……不,不在。”

“那在哪里?”

“我们在……”芬纷紧急思索着“我们已经在戛纳了,由当地的一个电视编辑陪同我们。”

“那就好,我放心了。问叔叔好,我今晚很忙。一个老爷爷病了,我们要把他送到医院去。明天还有课,我要赶回学院,妈妈。”

“你注意安全,也同时做好你的工作。让妈妈放心就好。”

“奶奶来电话了,她明天要去学院给我送好吃的。”

“问鲁莎依好,但别告她我来法国,我实在没有时间去看她了。”芬纷说到这儿的时候语气里有些软弱。

“我明白,不会说的。奶奶也很忙,她明天要去巴黎,路过我这里。”

“她又去看她的房子?”

“嗯,是租户换了,她要去签新合同。”

“祝她幸福。”

“我也是,祝她幸福!”儿子跟道,同时又加上一句“也祝您,幸福,妈妈。”

芬纷听着,鼻子一酸:“嗯,嗯……”她没再说什么。

“那我挂了,妈妈,我想你,再见!”

芬纷不成声地勉强“嗯”了一声就匆忙按了红键。她站在那里用手扶住了栏杆。

这时从楼梯上面下来一位侍者,看到芬纷。

“您……有不适吗?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

芬纷没有抬头,只是轻轻摇了摇:“我很好,不需要,谢谢您。”她用法语回敬他。

这一晚,芬纷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使自己躺在普罗旺斯柔弱的大地上细细品味起她与法兰西这多情的结缘来……

早在一九八二年,芬纷就有过一次极近美术专业的绝佳机会。那时她刚过十五岁。那是军中文工团的一次招生。内部进行。

郭合的老父亲,也是芬纷的恩师郭教授已官复原职,坐回了以前美院院长的位置。他极力推荐芬纷报考美院附中,想引领她走上正规美术学院派的路子。可军旗的召唤,穿上军装,尤其女孩子那从特有的曲线美里透出的军绿色的威武实在迷住了发展前途无量的姚芬纷。父母的说教,邻里家长的好言相劝都没能使她改变自己的主意。那时候的小合哥哥更是躲得远远的,瞠目结舌地看着邻家妹妹在“幸福的大道”上信马由缰。

结果,部队美工内招的工作结束了,姚芬纷落选。两名文革后新毕业的戏院舞美专业生穿走了新发下来的绿军装。即使这样,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女还在抱怨:穿这身绿皮有什么好?这里部队纪律太严格了,实不如分在中央直属文化部门,自由自在不用坐班还来钱快。

附中的考试也已经过去。芬纷落得鸡飞蛋打。什么也没有摊上,一时间成了无业游民。这阴差阳错的突然打击使芬纷始料不及。爸爸妈妈一天到晚在医院里忙病人忙手术。姐姐也考进大学住进了学校的宿舍。留下芬纷一人在家,当时那种无所事事、无从着落的恐怖感一下子使还未成年的芬纷失去了方向。

也就在这时,也正是在这关键时刻,一个成年男人走近了她,使正处于叛逆期的女孩儿一下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挣扎着听从了他的安排。然而这一切都几乎是在背着父母和老院长的情况下偷偷暗地里进行的。那人是谁?是什么能使含苞待放的少女芬纷居然言听计从地投入了他的门下?这个男人很有本事,他深谙投门无主的游子们急切的心情。他喜欢女人,尤其喜欢情窦未开的少女,更喜欢像芬纷这样失落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业余美术爱好者。经过十年浩劫的中国文艺界当时一片混乱。鱼目混杂,云龙辈出,甚至滥竽充数者不在少数。这位收留了芬纷的救命者旗下就有十几名“信徒”。工厂的,机关里的,官僚子弟,甚至还有海外关系的和劳教出狱的。文革后,百废待兴。伤痕文学一扫天下。求知欲极强的青年们拜所有比自己强的人为师。他们白天各自忙去,当业余时间属于自己时便一统拜在恩师的脚下进行修炼。

芬纷的第二位恩师就是这样与她结缘的。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芬纷的画友来家找到芬纷。

“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剧院看看?那里正在画舞台布景,缺人手儿。”

“舞台布景?大剧院?”天真的芬纷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跟着朋友跑出了家门。

这里是K城有名的大剧院,芬纷第一次零距离见到了真实的舞台布景:那是一块硕大的画布,比芬纷所有的想象还要大些。它静静平铺在专门画布景的舞台聚光灯下,展开所有的面积任人们在那上面走来走去来描绘它。与其相比,站在画布上的人就显得异常渺小。他们手提着一把长杆儿,在杆头用绳子束着一把大毛刷,然后从脸盆里蘸出浓浓的液体一把把、一笔笔涂鸦上去,嘴里还哼着好听的歌。芬纷看得出奇,想得天真:那有名的“天鹅湖”后面的奇幻背景莫不是就这样形成的?哇,好壮观,好奇特!她立时觉得由那么多盏聚光灯投下的光所打亮的这个特殊舞台,以及在这个舞台上铺展的画布和那立在画布上专心作画的形单影只的人影,一切都是那样安静、祥和,以及由这祥和所渲染出来的一种气氛的高雅。芬纷还是头一次走近这种高雅。她呆呆地望着,望着,忘记了所来、所去。忘记了来到这里时外面盛夏的炎热,以及完全忘记了父母的嘱托和邻家老教授谆谆的教导。她毫无意识地走上了这块画布,这一平台,从此把她拉上去,使她进入了舞台美术界。她同时也尚不知道这画布也像泥潭一样把她少女的清纯拉入了泥潭……

“你会画画吗?”突然有人向她问道。

芬纷抬头,见一位高高的英武的男人冲着自己。

“我……会……”她迟疑地。

那人微微一笑:“那好,你去找把刷子,把这片桃林画出来。”他用手指一指芬纷脚下的位置。

芬纷低头,才看到自己脚下好大一块画面还空着。心不禁嗵、嗵直跳起来。

那是怎样的一个经历啊!现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历历在目……

芬纷只记得那次绘景糟糕得一塌糊涂。她多年来从老教授那儿所学的一切技能全都用上了,结果却在这个男人走过来之后一切皆归于零。

那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画,一言不发。

芬纷第六感已经知道他站在身后了。见半天没有发话,她以为自己画的还行,可能不用提什么意见来,于是,她继续画着。

又过了好久,那人还站在那里。芬纷突然有了别的感觉。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停住刷子,转过身。她看到他正在看她身后所画的地面。

“这样……可以吗?”芬纷小声谦和地问。

“哦,还行,不错。”那人没看她,但见脸盆里粉红的颜料已不多,就又开口了:“你去再和点儿颜料来,里面可以稍加一些玫瑰红。”

“好的,老师。”芬纷放下手中的大刷子,小心离开了画布,捧着脸盆去打颜料。

可当芬纷打回颜料又走到自己所画桃树的位置时,她愣了,一切都使她无法想象:那个人正挥舞着大刷笔将她细心刻画的一棵棵桃树覆盖掉,笔法粗狂奔放,横扫全局。不一会儿,芬纷历时描绘的一片桃林就被抹杀的毫无踪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簇繁花似锦般的桃园景象。一株挨一株,分不清你我。再走近些看已是一片模糊。

怎么会是这样?芬纷立刻觉得脸火辣辣烧起来。她望着那糊涂一片的“桃林”不知那人是故意还是有所为地,反正是完全无视了她的画,也无视了她的存在。正想着,那人直起腰来,回过头,见她站在身后,就轻轻一笑:“哦,打回来啦?”他若无其事地:“稍微改了改,你画的不错,”他看也不看她:“绘景和画画不一样,舞台讲求的是大效果,远距离观看。”他望着地下自己脚边刚刚修改过的桃林,又说:“你第一次?没关系,挺好的,有胆子就会有成功!好好干,小伙子!”说着,甩下手走了。

此话一出,惊得芬纷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大张着口等那人走远,再走远些。呼啦一下,泪水止不住从芬纷眼里夺眶而出。她赶紧咬住嘴唇,但又憋得出不来气。正在这时,画友走了过来。看看地上的画布:“不错啊,大小姐,这都是你画的吗?”她大声地:“好厉害,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两刷子啊!”那孩子望着刚画好湿淋淋的画面惊奇赞叹道。然后回过头,一下见到芬纷复杂的表情,于是又惊呼:“你怎么了?你哭啦?怎么……你为什么哭啊?!”

这时,所有的聚光灯一下子全关掉了。有人在喊:“开饭喽,吃饭了啊。”影棚里立刻暗下来。只有几只工作灯还亮着,发出微弱的黄光。

芬纷紧张地用手抹着嘴巴和脸颊。

女友走上前来,神秘地看看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她安慰似地对芬纷:“你还真有魄力,刚上来第一次就动刷子啦。我可不行,端颜料端盆儿就一个月呢,他们才允许我摸画笔。”

“可我……”

“这有什么,比我强多了,你还真胆大,他让你动刷子你就真敢动啊,我可不行,没你那胆量。说也是啊,”她望望远处的那几个人,又说:“韩老师也真是,怎么他就这么敢让你先动笔呢?他问我来着,我告他你是第一次,从没动过刷子的啊!”

“他,他怎么叫我小伙子啊?!”

“呵呵,”女友笑了:“我们都是这么称呼,谁见过女孩子干这个呀,不叫你小伙儿,难道要称呼你大小姐不成?”

正说着,突然,芬纷向前伸脚,一下踩到了颜料盆儿。刷子泡在盆里忽地被弹起来,哈哈,颜料水于是撒得到处都是。最要命的:芬纷的身上、脸上,包括衣服、裤子全被颜料所溅。俨然成了一个花人儿。

女友和芬纷都愣住了。

饭也顾不上吃了。幸亏是午休时间,棚里面黑了灯。芬纷暗自庆幸。

一会儿,女友告诉了主管老师。芬纷万没想到那主管就是帮他改桃树的韩老师,那人叫韩春来。他领着狼狈的芬纷走进了影棚边上的一间小屋。他从柜里翻出一件大背心和一条短裤递给芬纷的女友,对她们说:“先换上这个吧,凑合一下,马上把衣服拿去洗,兴许能洗掉些。那里面有橡胶浆,干了以后就是拿水冲也不会掉了。”

对于第一次的绘景经历芬纷至今十分记得。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当时她只有十五岁。在艺术的道路上涉世未深。那时候的小姑娘很少有这么喜欢学画画的。她当时根本不敢把实情告诉家里,更舍不得去向老院长大人述说。其实,在芬纷心里,她喜欢这样,喜欢这种有些野性的浪漫。她觉得女孩子去画布景本身就已经很野性了,再加上她还要瞒过家里,瞒过邻居和小合哥哥。她感到这简直就是一种挑战。一种有意思的尝试。爸爸妈妈忙院里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爸爸又有可能被调到卫生局里去工作,因此就更顾不上她了。

还能有什么比那时候的浪漫学画更迷人的呢?芬纷耽误了考学,却歪打正着地被人领到了韩春来的身边。好一个韩老师,原来他就是大剧院的舞美设计师。人很帅,身高有一米八多。瘦瘦的,显得十分干练。他有一脸络腮胡,喜欢用欣赏而略带嘲笑般的眼光看人。因此唇边总似乎挂着一丝微笑。芬纷的傻相和执著就是被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所迷动的。她那时完全痴迷在他的笑容里。那天晚上回家,芬纷先向女友借来一条裤子,然后反穿上自己的上衣成功地躲过了妈妈的注意。她把老师的背心和短裤洗了,叠好,小心地放在一个袋子里藏起来。等到第二次画景,芬纷一笔都没有动。专心地去观察几位老师的用笔和意图。然后爬上高高的天桥向下俯瞰整个儿棚内全景。不愧韩老师所言,那片桃林从高处望下去,真真切切是一片立体感极强的园林景观,显得既生动又鲜亮。芬纷此时才领悟:原来画儿也可以这么画啊!

此情的回忆已经离芬纷这次欧洲之行相去甚远了吧?芬纷收回了自己的忆想,这才意识到现在还在欧洲,而不是中国。她在离巴黎不到600公里的距离内。因此很想去看看鲁莎依,但是时间不允许。她很想念那位老太太,想去看看她那慈祥的容貌是不是又苍老了些?她现在离她这么近却不能去看望她,在芬纷心里,此刻已隐隐产生了一丝伤痛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和鲁莎依的相识还要从韩老师那儿说起。

韩春来是从前艺术学院老大学生,由于出身问题,文革时被轰回过老家“改造”。文革后当时文艺界青黄不接急需大量人才。老韩绘画技术好,懂教学,又有很丰富的社会实践经验。于是那些事业未成、报国无门的美术爱好者们就都慕名纷纷投入了韩老师的门下。那时候的芬纷情窦未开,和一帮老韩的学生们混处在了一起。这些人做什么的都有,基本上全是男生。对于新来的芬纷,小伙子们各个儿面面相觑而又想跃跃欲试。老韩当时是这帮孩子的至高无上,他对他们有绝对的支配权。在芬纷第一次进入画室的时候,她见到老韩才深知了他的地位,并着实被那画室的艺术气氛所感染了一把。

那是一间近有八十平米见方的大屋子。记得正值盛夏,外面树上的知了高声唱个不停,室内却是一片安静,没有谁敢高声讲话。只能听到嗡嗡的电扇声和画笔在画板上唰唰涂抹的节奏声。画室里画架林立,围绕着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画架和画板成扇形铺开。平台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老者,全身赤裸,他毫不掩饰地呈现着几近干枯的肢体。在那肢体间芬纷一下子就第一眼看到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这可把她吓得不轻。老人佝偻着躯干,探着光滑瓦亮的头顶,那光头上隐约还浮游着徐徐白丝。芬纷涨红了脸,一下拉紧了身旁同来的女友。她不知道今天能看到这情景,那女友也没事先向她说明,弄得她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原以为只是画画石膏静物之类的东西。对于人体,尤其又是这样一副男人的老体,芬纷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为此大为惊恐,几乎被他那全身枯槁的皮肉所吓坏。她还从来没见过男人到了老年时会是这副模样。她不敢再正视那模特,红着脸,虎着眼,不知往哪里看才合适。这时大家都回过头,见两位妙龄少女闯入这严肃的禁区都好奇地望着她俩。此时,韩老师正在给一个学生改画儿,见她们进来就站起身走过来,小声地:“画架、画板在那儿,”他用手一指“自己找位置吧。”

一九八二年,十五岁的芬纷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擅自闯入了当时的艺术圈儿。说确切些,还不是真正的艺术圈内,而只是外围,业余的艺术爱好者而已。

对于韩春来,芬纷与大多数弟子们一样都是先盲目地极度崇拜。她看他什么都好。尤其他的绘画,那神有力的笔触,那浑然一体的风格,那色彩奇妙的变换……这些,都是在老教授那里见不到的。她欣赏他,不但欣赏他画板上的绘画,还更欣赏他作画时那种洒脱的神情气质。她在以前从没有见过谁画画还可以这样帅气,这样潇洒自如。有几次芬纷正画着画着,一扭头,看见韩老师在给学生改画。他坐在那儿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一种吸引她多看一会儿的欲望。他长长的双腿呈前后岔开,斜侧着身,寛宽的肩膀架起两只修长的手臂。那灵巧纤瘦的手腕在画板上来回舞动着。稍稍昂着头,艺术的长发垂在脑后。高高的眉骨和鼻梁,轻眯着眼睛,一脸温和、肃穆的表情。他那样专注地盯着被画对象,十分大气地用笔在画板上横扫。哇,真具有一股狂妄的味道。她望着他,忘记了绘画,看得出神。她盼望他能来给自己改画。但当有几次他真的来到她身旁帮她改画时,她却又有些发慌,颤抖着放下笔,站起来,站在他身后。他于是坐下,坐在她已带有热度的凳子上。她浑身开始紧张,心在他身后嗵嗵直跳。事后回想为什么会那般紧张?细细想过,原来她发现,她喜欢那紧张的过程,甚至期盼那紧张再次到来。

一九八三年,一年后,芬纷和其他几个韩老师的弟子都顺利考入了美术院校。

暑假时,女友又来找芬纷,告诉她韩老师要去大连写生,学生们都想和老师一同前往,问芬纷愿不愿意去?

“当然。”芬纷高兴地踮着脚。

谁会想到,就是这次愉快的大连之行使芬纷和鲁莎依偶然相逢,并且最终改变了她的命运。

鲁莎依是经过在中国工作的弟弟介绍才随旅游团来访问的。她第一次来中国,选择了几座大城市旅游,大连就是其中之一,也是她那次行程的最后一站。

鲁莎依的弟弟莱格特在中国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期间他结识了一位中国女子。那女人名字很好听,叫金杏,是在莱格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支援过他,从此二人相识,结下了友情,也使后来的莱格特成了一个中国通。至于他们的事,会有着很有意思的故事来叙述,那将是一个很长的话题,但那时也许芬纷并不知道他们以前的许多经过……

鲁莎依那时还不很老,非常喜欢旅游。她到过世界许多地方。她有一个爱好,就是每到一处旅游地总要搜集几样艺术品带回去。她有多处房产,每处房子里都摆放着她从世界各地淘回来的艺术品。

那天芬纷他们几个学生在大连的街头画写生。不一会儿,有两个外国妇人站在他们身后一动不动地观看。刚开始芬纷还不以为然,因为平时在公众场合画写生,围观看热闹的大有人在。可当时间一点点过去,看热闹的观众也走得差不多的时候,芬纷一回头,发现那两个外国人还站在自己身后。于是她礼貌地莞尔一笑,站了起来。谁想到,令人感动的一幕发生了。

其中一位微笑着对她说:“你画的真好,很生动。”

芬纷那时多少会一点儿英语,她能听懂那妇人说的意思。于是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大好意思地对她们:“谢谢你的夸奖,我画的不好。”

两位女人听后笑起来:“已经很好了,你画得很美。”接着,其中一个,也就是后来的鲁莎依很友好地走到芬纷身边:“我能和你一起留个影吗?”

“和我?当然!”芬纷觉得好突然,但也有些兴奋。

于是,鲁莎依站到芬纷身旁,她的朋友拿着相机对准了她们。

之后她们又分别愉快地照了几张合影。最后鲁莎依拿出了一个大大的方盒子。她打开,原来是一台立即成像的相机。她友善地对芬纷:“让我给你拍一张吧,好吗?”

“给我拍嘛?只给我一人?”

鲁莎依点点头:“是的,我要送给你。”

芬纷好像没大明白,但还是礼貌地答应了。

只见鲁莎依举起机器,咔、咔两声,紧接着就从相机的一个长形开口处慢慢吐出一张相纸来。她用手轻轻捏起它,在空气中甩了甩,对芬纷:“马上就好,你会看到自己很棒的样子。”她笑着点点头,又说:“很美,你很漂亮。”

一会儿,影像从鲁莎依手里的那张纸上渐渐显露出来。只见照片上,芬纷神采地站在画箱前,挥着画笔,眼睛炯炯望着前方。

“送给你。”她将手里的照片递给芬纷,后又掏出笔,把照片反过来,在那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芬纷很是感谢。在场的芬纷女友还有其他画友也都非常羡慕地看着她。

这时,鲁莎依掏出了两张钞票,说:“你如果不介意,能否把这张画卖给我?”

芬纷犹豫了。她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旁边的伙伴没有听懂,问她:“她又说什么?是不是想买你的画儿?”

芬纷微微点了下头,小声地:“是啊。”

“那就送给她!”女友急促地建议。

“为什么?……这张画的又不很好……”芬纷喃喃自语。

“哎呀,外国人都欣赏你了,你还……”画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

芬纷看看大家,犹豫地:“要是韩老师在就好了,也不知道他同意不同意……”

“你还犹豫什么?”

“我想问问韩老师。”

于是芬纷不顾众人的言论,毅然对鲁莎依说道:“很抱歉,这张油画要等明天才会干,现在您拿走很不方便。”她连说带比划地。

鲁莎依听了好久才听懂,于是她说:“好,好,”她点着头“我明白了。”后来她又掏出笔,在一张卡片上写了许多外国字。之后,用很费力的中国话对芬纷说出四个字来:“渤—海—饭—店”。她告她,她就住在那里。她用笔尖指着那行外文,又重复了一遍。

大伙儿听后都会意地笑了。人们羡慕地看着芬纷。把芬纷都看的不好意思了。

鲁莎依一再表示:我会等你,希望你来做客。最好今晚就来。

那晚,芬纷没去。她把这事向韩老师作了汇报,征求他的意见。没想到,韩老师还真的不同意。芬纷似乎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她没想到韩春来会如此的坚决不同意。他的理由是:会招来“里通外国”的嫌疑。

哈哈,那个时代,封闭的中国。今天看来,真是非常可笑甚至滑稽的思维逻辑。而在当时却会被认为是最最可靠的保护自己的武器。韩春来的告诫不无目的。他可能是真心出于对芬纷的爱护或保护。但也不能排除……在芬纷长大后,再回忆起这件事,她已能悟出当时的韩老师可能还包藏着另外一种多少有些妒忌的心理吧。啊,那已经是多少年后她又回想起韩春来。可能是在国外,在她又一次见到了鲁莎依的时候。她那时才知道,鲁莎依真是个好人,一个好老太,她的救星,她今生今世最最喜欢的、爱戴的、和她有着前世因缘般的外籍友人,也是她的好婆婆。

她是怎样把那张画最后送到鲁莎依手中的呢?她为什么又要把芬纷接到法国,并在后来将自己的儿子送给她,使她成为她的儿媳?

韩春来,这个在当时被芬纷他们崇拜成圣师的人又对芬纷到底做了些什么?以及直到二十多年后,命中注定的她又要与韩家再结下怎样的不伦之恋?

姚图安,这个连自己名字都可以随便改换的女人,她后来的生活又经历了怎样的波折和动荡?

芬纷这时坐在普罗旺斯的小镇酒店里,她触景生情般的勾起了自己一连串的回忆,回忆,再回忆……那一晚她真的是彻底因回忆而失眠了。

郭合果然在第三天的下午三点终于到达了小镇酒店。

芬纷是从房间的窗户上望见小路上疾驰而来的那辆小车的。她兴奋地急速跑下楼去迎接他。

芬纷张开双臂拥抱了老郭。这一来,吓得郭合直往肩膀里缩脑袋,脸也唰地涨红了。但同时他突然嗅到了一股十分好闻的柔香,好多年前似乎好像曾经在哪儿闻到过?是以前……但以前的什么?他来不及想,于是两只胳膊岔开着,缩着脖颈,身子直向后仰,忍受着芬纷那强烈的拥吻;并且闭眼使劲吸吮那好闻的香气,他笑着,故作也好,真笑也好,反正是见到了芬纷那刻起他就一直这么笑着来的。

司机在车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拥抱。然后走下车来到后备箱帮他们取出行李。

芬纷拥抱完郭合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她此刻才从高兴劲儿中回过神儿来,也羞热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你可来了……”她说。

“我来了,来了……”郭合也抿着嘴,愉快地。

他们互相注视了对方一会儿。

芬纷见郭合身穿标准的西装,扎着领带,西服却敞开,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

而芬纷则穿一件碎花连衣裙,腰中系一根带子,松散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郭合见她光着脚踩在酒店门口干净的青石板上,露着染色的脚趾。

“你没穿鞋?!”他有些诧异地看一眼她的脚。

“没有,”她笑着:“这里气候迷人。”

郭合一下想起芬纷少女时也这样穿连衣裙。那时夏天她穿着裙子在院儿里飘过总会引得男孩儿们一阵骚动。郭合却非常自豪,因为那时候芬纷在院儿里跟他最好。

还是芬纷后来发现司机很有耐心地站在他们身后,旁边放着老郭的行李箱。她礼貌地向司机说了一句什么,就让郭合去提箱子。郭合看芬纷给司机递过去一张大票子就立刻告诉她:索要发票!我可以报销的。但还没等芬纷回话,那司机已经把一张票单递给了芬纷,然后挥着白手套向他们告别。

踩在松软的地毯上芬纷将郭合引上了小酒店的二楼。他们来到房门口,房门还开着。

郭合看到房里很宽敞。米灰色的墙纸,木制的刷得很亮的油漆桌具、床具。净白的被单,米黄的地板,灰白朦胧的窗帘……哇,一切都很优雅,低调,不失高贵。他暗自钦佩芬纷不愧为搞艺术的,连小酒店都很有这么别致的选择。

芬纷似乎看出了郭合的欣赏,她抿嘴笑笑:“这里还不错吧?但不是我选的,是杰斯卡尔,他知道我喜欢这样的情调。”

“还是你的儿子啊。”郭合感慨。

“我住隔壁,这间房是导演在时住的,我没退。”她告诉他。

“他人呢?”

“知道你来,去戛纳了。”

“回避了?”

“什么回避不回避,看你说的。”芬纷故意责怪地,“我们还有两个国家没去呢,时间挺紧的。可我在这儿一呆就是三天。”

郭合听她这么说,不自然地笑笑:“啊呵,是啊,你已经来三天了。”

“为等你。”

“是吗?真不好意思。我也是临时加了一个发言,要不……”

“哦,对了,还忘了问,你发言怎样?”

“很好,效果比我想象的要好。德国人对中医的理解比美国人强多了。在那儿可以找到很多共同探索的课题。这对我,也对今后我们中医学在世界领域的交流与拓展有很积极的作用。像这样的国际专题论坛可能以后每年都会有。”老郭一说起中医就滔滔不绝起来。

芬纷听他说着,温和地看着他。

“你现在在法国,我们可以说是如期相约了。”她对他:“你不觉得你我这样的见面很珍贵吗?”她突然这么问。

“嗯?”还似乎沉浸在会议中的老郭好像没完全反应过来。

“你太专业了……”她又说。

郭合停顿了一下儿,“你看我,嗨,就是这点不好,老爱和人谈起中医。明明知道你学的是西洋艺术,可我还老和你谈起中医。”

“尤其在这么远的国土上,”她接他话:“尤其在这么一个浪漫西洋式的下午。”

“夕阳?什么夕阳?才三点多,不到四点。”

芬纷听他这么说,卟嗤一下笑得捂住了嘴。

“你呀你,老郭,你可是老学究呢?还是真的一点儿浪漫都不沾,也怪了,郭伯伯那么一位资深的美术界老前辈怎么就一点儿艺术基因都没遗传给你呢?哈哈……”说着拉起他,“走吧,先带你去后面崖下看看,那里可有世界著名的薰衣草花园等着你欣赏呢!”

晚餐的时候,芬纷将老郭带到了一个离小酒店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这里是小镇的中心。天空深蓝得像沉醉的宝石,衬托出镇上许多黑越越尖翘的房顶。街上的店铺被各色灯光打亮。曲折的小街一直攀缘到山坡的下面。

在一个大大的连环喷水池旁有一家自助餐厅,好大。他们走进去,郭合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帐篷型的临时建筑。白色的篷沿,白色的花瓣形支柱,完全是洛可可风格,而且极尽之能事。金碧辉煌的装饰,闪着耀眼的酒杯和刀叉,雪白的桌布和完全墨绿色装饰雕琢……老郭有些迟疑了:莫非十几年前,我还在苦读中国医学基础的时候,芬纷就早已生活在这般优雅中了?难怪差距之大啊!他想着,步子慢下来。芬纷一回头,见老郭还在后面转悠就停下来,等他。

“这里怎样?”她问他。

“我以为今晚上会是在一个私密的会所,没想到在普罗旺斯用晚餐也可以这样排场!”老郭一耸肩,“出乎想象。”

“私密?酒店就可以啊,后面的花园餐厅安静极了。”

“安静、温润,这里也一样。人们好像都是那样的低调,谦恭。”

“你说对了,在法国走到哪儿都一样,尤其晚餐很注重情调。只有在酒吧里才能找到热闹和疯狂。”

郭合跟在芬纷的身后,四顾着周围,向里走去。

芬纷上前轻轻趴在他耳根:“先看看,多吃点儿。喜欢热闹的话,吃完可以带你去看精彩的演出。”

“还要看?……那要到几点?”

“哎呀,好不容易一次和你……徐淑又不在身边儿,你怎么还那么放不开啊?”她故意只称呼他老婆徐淑芬前两个字,最后一个舍去。老郭听得出来,那里面带着的不是亲热而是蔑视。见她有些扫兴了,急忙:“啊,啊,我放开,我放开。”马上纠正。

他们在一个桌前停下。芬纷示意老郭先去自助选餐。

晚间十一点过后,他们从演出场地热闹的人群中走出来。

芬纷:“还想再看看别的吗?时间还早。”

“还早?”郭合抬起手腕看看表:“嘿,已经十一点多啦!”

“现在只不过刚刚开始,一切都还没有尽兴。”

“尽兴?……要尽兴了得到什么时候?”

芬纷把头向后一扬,手捋着头发:“可能要等到中药熬没了的时候吧。”她慢慢故意地,转脸看一眼老郭。

郭合一笑:“你呀,从小儿就……”手指着她。

“怎么?”

“和你姐不一样。”

“当然,嗯?”芬纷一下回过味儿来:“怎么不一样?”

“调皮,花花点子多。”

“不安分,是吧?我自己知道。”

“要不然你怎么能那么小年纪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那时候出国的人还凤毛麟角。”

“嗯,是啊。”芬纷慢下脚步。“后来出国的人多了,可我却又回去了。”

“你啊你……”老郭看一眼这个走在身边的高个子女人,不禁又意识到了自己本身的矮小。他不无感慨地:“你什么都要高人一等,什么都要走在别人前面,就连身高也要抢在优势上。让我们这些……嗨,望尘莫及啊。”

老郭这时候已经和几十年前大不一样,他现在什么话都敢说了,就连他们之间最最忌讳的,心照不宣的一些话都敢用最直白的语言讲出来说给芬纷听。他知道,时过境迁,彼此都已经过了敏感期,过了脸一红憋闷在肚里和身子里的要强止住才能平安面对的年龄。那时的一切顾忌,羞愧,荣辱和逃避在今天看来都已是多余。岁月可以抹去一切!即使是欲望或者罪恶的小念头,现回想起来,青春期的紧张、闭锁、那个时期中国特有的不开放不开化,都借以疯狂的革命和革命热情取而代之。那时候的年轻人无处发泄身心生成的能量,只得借助革命的手段来虐待自己和他人。惩罚,侮辱,陷害,造谣,以至用革命的手段来解决一切,包括自己的生理需求。

黑天里,芬纷拉过郭合的手。在这浪漫的夜晚,在异国他乡的花园小路上,在经过了多少年他那过于神往的幻想和期待后,今晚她终于又拉上了他的手。这使他一下子想起了那次两人在山里画写生,遇到了下雨。他跑过来把自己的衣裳搭起棚来给她罩上。他不知她还想得起那次写生不?于是问她:“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去山里写生吗?遇见下雨……”

“写生?”芬纷问,“下雨?”

“是啊,那次画着画着,下起了雨……”

“是吗?”

“我用衣服给你搭雨棚挡雨。”

“嗯,想起来一点儿。”芬纷在黑暗中:“好像有印象。”

“那次……”

“很怀念,是吗?”她嘿嘿一乐。

老郭没有接话,只是沉没地走着。

那晚回来,他们又在酒店的后花园里聊了很久。

最后,芬纷没有回屋直接睡,而是洗完澡过了一会儿又来敲郭合的门。

郭合已经上床了,他正拿出一本书打算进行睡前五分钟阅读。没想到有人敲门。他紧张了一下,瓮声问道:“谁?”

“是我。”

“?”他听得好像是芬纷的声音,就下床来,穿起衣裤去开门。

果然是芬纷!

还有什么内容吗?老郭纳闷儿地问自己。他见芬纷穿着睡衣站在门外,已经是过了午夜时分了吧?她明天还要赶去尼斯小城。

没等郭合开口,芬纷先是一个爽朗的微笑,然后问道:“还可以进去吗?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

“当然可以,有事吗?”他说着把门让开。

芬纷一溜小跑似的钻进屋里,站在地毯上,回头望着他:“哇,你还要看书啊?!”

“睡前习惯了,看几眼……”他不知她要做什么,随口回道。

芬纷没有坐下的意思,只是站在那儿,东看看西看看,回过身来见郭合也陪她站在那儿就抱歉地:“你看我这么晚还来打搅你。”

“没关系,没关系,”老郭马上摇头,“这又不是在家,出差嘛,远在天边,必然会破例一些,可以理解,你和我还那么客气干嘛。”

芬纷听老郭这么一说,心马上热乎起来。就故意走到床头拿起那本书随手翻起来,见那书名《庄子 秋水》。

“还带着这书啊。”她回头看他。

“嗯,就带了一本,也没什么时间看。”

“可真够学究的。在普罗旺斯的历史上,可能第一次有这种书出现。”她对他说,“你开创了历史。”

“哈哈,我可没那么伟大。”

“怎么没有,你就是东方神医的专家。”

“那更没有了,你过奖了,我可算不上什么神医,更不是东方专家。”

“跟我还谦虚?”芬纷顽皮一笑。

郭合见她不像有什么要事,而是搭讪着闲话,就奇怪起来,心想:莫不是今晚真的还没尽兴?就说早些年她在法国住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那也不至于就在这浪漫尽兴上完完全全随了法国吧?有那么同化吗?至于那么西洋吗?这和以前的芬纷……老郭想着,心里琢磨着。可眼前的芬纷确实只穿着一件粉红的丝绒睡衣站在自己跟前。他不禁仰望了一眼那高高的依然苗条的身子,再望到那矜持的带着几分骄傲的柔肩,还有曾经使他一度迷魂失窍的微微隆起的胸脯……再往下,呀,忽然,他发现她那睡衣开气儿处隐约露出了一顺白白的……郭合一皱眉头,马上血涌过头顶,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知道这是自己早先的老毛病又犯了。但这回犯的可不是时候,更不是地方。他怎么能在万里之外,在异国他乡画境般的庄园里犯这老毛病呢?他责备自己,心一急,脚下便有些轻飘,于是马上坐下来,对芬纷:“你坐,坐吧。”

芬纷见年少时的小合哥哥那样看着自己,心里也不禁一阵尴尬。她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光看她,更闹不明白他怎么自己就突然坐下了?还说让她也坐。那就是说:他可以先不睡觉,起码在她在的这段时间里还可以陪她一会儿。那很好,她正求之不得。于是听了他的话,坐下来,坐在他指给的沙发上。

她拖曳着睡衣,头发蓬松地圈裹在脑后。睡衣有些宽松,露出了柔润的脖颈和脖颈下那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坦细腻的胸锁。如果再说话,那裹拽在一起的睡衣领口就肯定要一松一动,松动间会怎样?会出现什么?此时大意的芬纷全然不知,也一时意识不到。可坐在她对面床边上的老郭却看得一清二楚。他不敢再和她说什么,生怕她说话会使那领口咧开出现一个十分“震动的”场面。

但老郭多虑了,他听见芬纷对他说:“不知是你来我兴奋,还是旧地重游浮想联翩的往事太多了,我昨晚就没睡好。这里晚上安静得让人窒息。但不知怎么,我就是睡不着。过来看看你,看你睡了没有。”她说着,用右手习惯似的拉紧一下睡衣的领口。郭合看到她这一动作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好迷人的环境,不知为什么,这么好的地方,你却选择了回国。是因为他吧?”

芬纷听他提起了“他”,就知道是霍曼。她仰起头来,眼望着天花板。一会儿:“你替我又想起了他……”她收起头,看着他说,“起码在这里。”

“哦,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人走了就是走了呗,能怎样呢?我们不是还要继续活下去吗?其实,他还在,在花园里,在空气中,只不过我们彼此看不到罢了。”她轻声说着,“不知怎的,我昨晚一夜回想的却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和你那时,还有和别的人。”

“是吗?回忆起以前?”郭合饶有兴趣地,“想没想到我们一起出去写生,那次……”

“下雨。”芬纷打断他。“你就记得那次下雨。印象很深吗?”

“很深,”郭合说话也仰起头看着天花板,“我唯一的一次。”

“唯一的一次?唯一什么?”

“唯一一次和你……”

“啊,和我?我可没和你怎么着。”

“那当然,你怎可知,我那会儿当时的心境。”

“什么心境?”

老郭到此嘿嘿一笑,坐直了身子:“我能有什么心境,还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只有二斗半的小子能怎么……”

“能怎么?”

郭合没有应答。

“你说啊,你说,到底能什么啊?”她催促他。

郭合还是没有应答。

芬纷等在那里,用手拉紧了睡衣:“你不说了?我在听你讲,有话就讲出来,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过了那么久,忘都快忘光了,还有什么藏着掖着不好讲的?”她坐在沙发里遥对着床,看到他向后一仰躺下去,只听见:“现在想听啦?以前跟个木头人儿似的,理都不想多理我。”

“现在呢?不是主动来找你了吗?”

“嗨,现在……”老郭长叹一声。

“这里不是很好吗?徐淑又不在旁边……”她又故意说着那两个字,随后从沙发里站起,走到床前。

老郭依然平躺,直眼看着天花板。

芬纷伸出手去牵过他的手,发现他手里汗渍渍的发粘:“你出汗了?”

郭合随她拿着,没动。

芬纷于是慢慢坐下,在他身边。

“你希望我在这里忘掉他,还是想起他?”她问。

郭合回转头,看到芬纷的脸。他躺在那里仔细欣赏起来:发现她并不老,甚至看上去还很年轻。虽然能在那脸上寻到一两根细纹,但不多。她依然很白,很细,长长的颈项就这样弯曲着看着他,很好看的样子。他已经完全被拥有这一时的美所触动、所满足了。

我要是能一直这么看着该多好,他这样想,今晚才有资格这样看,看清楚,看个够。

她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就又问:“喜欢这样仔细的看?”

郭合嘴角微微一笑。

“喜欢看就看吧。”她柔声无比地,“这里谁都没有,谁也不在,只你和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嗨……”老郭又长叹一声扭过头去。

芬纷见他这样,莫名其妙,又去拉他:“你怎么啦?”一转他的头,让他扭过来。忽然,她发现他脸上的泪痕。“你怎么了?”她关切地俯下身去,用手轻轻护住他的头。

郭合睁大了眼睛吃惊地:“你干嘛?我其实没有资格被你这样。”

“什么没有资格?为什么没有资格?”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他摆动着脑袋,“我怎么能和他比,和人家比,只能等人家死后,没有了,不存在了,我才有资格……在这里,在万里之外……”

“别说了,别这么说我了,好吗?……求求你。”她手停住。

泪水涌出来,郭合张大了鼻孔,挣扎着从她手中露出头:“莫不是在做梦吧?你会对我这样?真的会这样?!”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能?小合,你不要再这么说,都是以前我不好,对不住你,请你不要再这么说我了,好吗?”芬纷又开始捂紧他,用那修长的手去盖住他的嘴。

普罗旺斯是很有名的,真的,世界知名。可在我看来,没有她在,普罗旺斯会一文不值。没有今晚,我根本没有理由来到这里。郭合心里这么想着。他被紧紧搂抱着,感到一阵眩晕。在他还尚存清醒之际他努力拼命告诫自己:好好体味这寸金寸刻,牢牢记住这次难得的相会。

说实话,在老郭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着一种冀望。他很早就盼望能有一天,她在他身边,没有了咫尺天涯的距离,他们能互相拥抱爱抚,说着最最甜蜜的话……自从那次上山写生后,直到后来芬纷离开了老家,再后来又出了国远走高飞,他那颗奢望的心才逐渐冷却下来。即使之后芬纷又从国外回来,他们再次相见,但那时已都各自生米煮成熟饭,有了自己的家。即使见面说话,甚至谈得投机的时候,也从没再互相挨得这么近。他早已将那个高个子女生姗姗的身影闭锁在自己永不再打开的心扉深处,不再打开,不再去碰。即使有几次他们谈的很深,很投入,徐淑芬叫嚣得那么厉害,他也没再碰过她。他不愿打开,不愿碰。他认为那是他最大的心痛,最大的打击和伤害。没有谁能疗抚那种伤害。那心身之痛是刻骨铭心的,深深刺到他心底的,使他受到人生中最大打击的。反过来,也一直是最最甜蜜的,宝贵的,他不易随便拿出来向人展示的。今天他向她提起,是几十年来的第一次,由感而发。是受环境影响?还是她浪漫的情绪感染了他?他说不好。只是觉得芬纷今晚的举动出乎他所料,没想到她会完全一失在国内的自己,变得如此柔润多情,若判两人。是什么使她这样?是蓄谋已久还是心血来潮?或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什么拿他来张冠李戴?

郭合这么想着,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芬纷的脸。

芬纷也直面着他,伸出长长的颈几乎就要到达他的脸庞……

那一晚,他们面对了好久。她终于在这适时的环境,适时的地点,适时的时间和适时的气氛中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了他。她是真心的。她知道这是欠他的。他应有,早该得到。她有义务给他,也必须给他。在她早年很早很早就放弃了他之后,从那时起,她就在冥冥中觉得会有一天他会来寻她,使她就范,使她还给他,那是他原本就应该得到的。她这样想着,在普罗旺斯凉爽微风拂过的夜晚,她给了,全身心投入了他的怀抱。

可使她吃惊的,恰恰是他自己:他一直软软的,不曾强硬起来。任凭她怎样呼唤,摆弄,伺候,都强硬不起来。好像木木的,失去了热情和记忆的傻人儿。她温暖的纤手和充满了感情的朱唇都未能唤醒他的沉睡……她哭了,深深倒在他面前,手握着他,抽动着柔弱的肩,将脸埋在披散的长发里,靠住他,紧紧的。泪水打湿了他,滑滑的,但他依然沉睡不醒。她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会有这般结局等着他俩,凄惨无比。她原以为他是紧张,一再叫他放松、再放松。可到最后,他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见不得人的秘密。他谁都没有告诉过。如不是今晚她来找他,她将永远不会得知,他阳痿了,早就这样了。好多年过去,他一直一个人。他妻子徐淑芬那样泼,那样凶悍,现在芬纷得出结论:可能是她一直得不到,气的,急的,也可能是恨的。她越得不到就越发这样,越这样他便越软弱。其实芬纷心里明白,这怎能是他一人的过?要想让他起来,必须两个人合作,配合好才行。光靠个人,再打再骂再凶悍,只有失败和冷淡,无休止的埋怨,最后悲苦一生……

芬纷那一晚没有再回到自己的房里,她掀开床上的被子,钻进去,摆脱掉睡衣。这时老郭才发现:原来她真的什么也没有穿,只裹了睡衣就跑过来。

她为何会突然如此?是即兴?还是故意就范?如是后者,她图什么呢?她不晓老郭已是这样,所以才?……抑或是前者,那便是兴致未尽了?

老郭一直苦苦思索不得入眠。他觉出被中的芬纷手脚开始轻微抽动。他知道她睡着了,而且很快就进入了深眠。这时他轻轻拿出手,移到她身上,顿感那肌肤细致如泥。他想着她身上的每一处,那精华,那好闻的气味,许久没闻到了……他等着,盼着,失望着,枯萎着。终于在生命的这一天,在今夜,又闻到了她的体香,听见了她均匀的呼吸。这时候他才真正感到普罗旺斯的夜晚确实如她所喜欢的那样恬如仙境般的可爱起来。

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醒了。芬纷突然发现他强壮了许多。于是便鼓励他。但终因还是有些软弱而多次失败。于是芬纷匆匆跑回自己的房里梳洗打扮,然后打点行装。

分手的时候他们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在万花丛中,在绿绿的原野面前道别。她吻了他。他也紧紧抱住她,最后闹得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流下泪来。她没他那样感动,也许是浪漫的驱使,她已习惯了在浪漫中畅游。可他还不很习惯,他感到的不仅是浪漫,更多还是感动,一种真实的感动。

于是,她先走了,一直向南,去尼斯与龚克会合,然后去西班牙。

而他则向北,返回法兰克福,从那里再转机飞回中国。

在尼斯,龚克已久等在那里;见到她时飞快地跑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她可能浪漫的兴致意犹未尽,于是就随他任凭怎样抱着自己。龚克人高马大强劲十足。他把她搂在怀里蹬进电梯。不知是郭合的软弱太过于压抑使她一直处于伤感的怀旧中,还是导演太善于表达出差期间心漂海外的无羁之情,反正芬纷刚一遇到龚克的强硬便一下子接受了,非常顺畅也非常尽兴。他俩算是大过了一把瘾。

尼斯的海风从窗外吹进屋里,吹得窗帘鼓鼓煽起。芬纷偶尔瞥见那白色的窗棂和后面碧蓝的大海。她躺在那儿眼望着随风舞动的窗帘,觉得它像一面旗帜一样在招唤,又像旅途中鼓足了风的帆,于乎,心情也随之倡扬了许多。

人啊,芬纷自己想:是得到的愉快呢?还是回忆的幸福呢?

她带着在普罗旺斯三天的一揽子感想和龚克吃过午饭就又兴冲冲赶往下一站:巴塞罗那。

在飞机上,芬纷望着脚下法兰西海岸上大片大片的绿地和干净的海滩又想起了小合哥哥,以及由郭合又想到霍曼,杰斯卡尔和鲁莎依……

此行非彼行。她从很早就开始了在这一空间领域的来回往复。每一次在飞机爬上天后她都会对着舷窗心中做一番感慨。此次之行可以说给她带来了心理调整,使她得到休息。但在普罗旺斯相约而至的会面却大出她所料。如没有此次相见,她还真不知小合哥哥竟一人过着生活。这一见,像把利器触到了她,使她隐隐作痛。越想越觉得不适,以致想到后来不禁真的弯下腰来用手捂住肚子。

龚克见芬纷此状探过身去将她抱住:“怎么了?不合适吗?用不用通知服务员?”

芬纷摇摇头,闭上眼不再看窗外。“你相信吗?”她问他,“我在普罗旺斯遇到一个人。他走过来捅了我一刀,又走开了。”

“捅你?”他大惊,扶起她:“哪里?”用手去摸。

“不是这儿。”

“?”龚克不解,“那是哪里?”

芬纷用手指着心处:“我说这儿,你信吗?”她说着睁开眼,扭头看他。

龚克只见那目光里充满了无限普罗旺斯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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