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失礼。”申繻俯身而拜,扣首触地,“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司寇作为股肱栋梁之臣,远视千里,心怀万乡,见东宫,见到的是希望。而下官心中万壑皆付于太子一身,所以眼里不仅要看见希望,还须看到忧患。因为望见飓风过岗,猜测骤雨将至,所以忧惧万分。若是司寇愿救国难,下官必坦诚相告。”一次顿首礼行毕后,复又一次顿首,又一次顿首……
当申繻第三次下拜,头还未触地时,臧孙达急忙将其扶起。
周礼有九种跪拜的仪式,称为“九拜”,即稽首、顿首、空首、振动、吉拜、凶拜、奇拜、褒拜、肃拜。最高级别的拜首礼称为稽首,用于臣拜君。
顿首礼是仅次于稽首的正拜,行礼时,施礼者屈膝跪地,若为男子,则左手覆于右手之上,女子则右手覆于左手上。拱手至地,手不分散,头急遽扣地,稍顿即起,便完成一拜。
平级或上下级官员,日常会面,行一次顿首礼即可。若是施礼者自行加礼,反复数次,要么是在表达极度的恭敬,要么是有大事相托。顿首加礼的最高规格,为九顿首。
申繻行第三遍礼时,就被臧孙达拦住了。按照爵位,臧氏是卿,申繻只是一下大夫,申繻扣头,臧氏是受得住的。但两人年纪相仿,申繻又是太子师,哪怕只行一遍礼,臧氏也不好意思不还礼,何况是加礼。
“究竟出什么事了?”臧孙达稍稍放松了警惕,但仍试图让申繻先交底。
申繻重新回到席上,跽坐定,将方才在东宫所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话毕,臧孙达的内心已从愤怒过渡到了惊慌与羞赧。
犯错的是嫡孙,氏族的继承人,族人眼里的宗子,未来的司寇大人,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代表臧孙达本人的态度,亦可以代表整个氏族。
所以,臧孙达自己知不知情根本不重要,他再怎么辩白,外人也不会相信是这个少年自作主张。
想到孙儿给当朝太子带来如此巨大的麻烦,而自己方才却对保氏持近乎蛮横的态度,处处提防、处处抵赖,一阵愧意便袭上心头。
“保氏稍后,罪臣去去就来。”
*
臧孙辰自见到申繻出现在自家府邸,就知道必然与奏书一事相关,心中惶惶,不知事态发展得如何,又惧怕申繻与祖父产生误会,便来到他们议事的室前。
出于礼节孝道,臧孙辰不敢近前偷听,只能远远地站着。
臧孙达一打开屋门,便看见站在风中手足无措的孙子,以为他欲来屋外偷听,心中更为光火:“来得正好。”几步上前,揪住臧孙辰的后领,便把他提溜进了屋中。
四下里伺候着的家臣们,见宗主盛怒的模样,一个也不敢上前劝解。
随着门被大力地关上,丝丝凉风也被隔绝在了屋外。
申繻看到,臧孙达手提一个弱冠少年,强行按住,使其伏首跪于地上,自己也跪了下去:“罪臣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从申辩。孙儿犯了大错,是臣教导无方。仲孙佞巧,固然不值得饶恕。只是东宫处境甚危,皆我之过,若因此生出祸端,万死难辞其咎,还请太子给臣弥补的机会。事毕之后,臣自会向君上请罪。”
“司寇大人言重了,下官今日不是奉太子命来的,也不是要治司寇的罪。”申繻叹了口气,“夫子的心情,下官可以理解。大宰跋扈多年,别说是您,就连下官自己,又何尝没有怨言,朝中多少人明里暗里都在盼着他失势。大宰对您与其他卿士的弹压,我等都看在眼里,君上也看在眼里。可他有扶立之功——这是泼天奇功啊。所以旁人就算为邦国、为黎民呕心沥血,到君上心里,犹比不上大宰。他,才是君上最信任的人。大人活了半辈子,难道不明白,欲扳倒一权臣,岂是一朝一夕之功?”
申繻这话,说得既坦诚又露骨,已经快要触及人臣可讨论的边界了。
鲁桓公得位手段不正,是国人缄默不言的大忌讳。他上位后,对于在朝野上已站稳脚跟的一般老臣、大世族,是既不敢无端开罪,又不敢放心任用,只能把公子翚捧到最高的位置,让他去抗衡隐公一党的残余势力,也让他去背负所有的骂名与怨恨。
公子翚,就是挡在国君面前的那块肉盾,他若倒了,国君自己就会暴露于万千利刃之前,真正成为孤家寡人。
故此多年来,无论公子翚犯下大错小错,都能够得到袒护,始终稳坐大宰之位,屹立不倒。
见申繻已经交底,臧孙达也不再隐瞒:“未料让公子生忧,是老夫的不是。但矫枉灭乱、昭明德义之事,并非老夫一人一家的私事,乃鲁国万万黎民之事,岂可因艰险难行,就轻易舍弃?鄙府如今正在追寻大宰犯事的重要证据。在君上回国之前,老夫会将一应事件彻查到底,必使证据凿凿,使其再无诡辩脱罪的可能。”
申繻摇了摇头:“司寇大人还是没能理解下官的担忧。这件事情,你若私下与下官商讨,下官必定竭力相助,这件事情我们本来是可以绕过大宰和太子就办妥的。可你非要摆到明面上,这不是把太子推上风口浪尖吗?”
臧孙达补充道:“在君上还都之前,臧氏一族也必竭力护卫太子安全……”
“君上可能不会回来了。”
话音落地,臧孙达吃惊地望向申繻。
原本伏首垂目跪地的臧孙辰,也忽地睁大了双眼,浑身却一动也不敢动。
“所以,司寇大人能明白,太子的处境,有多危险了吧?”
申繻到底只是一个异姓的下大夫,有人望、无兵权,家族人口,远不及那些姓姬的同僚。姜氏托孤,是把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交给了他——让申繻凭借自己的声望,为子同争取一座强大的军事靠山。
纵观鲁国朝堂,大宰和司寇,一个是公子,一个是公孙。一个权倾朝野,可调兵遣将、呼风唤雨;一个氏族兴旺,封地广阔,亦同样手握重兵。若这两股强大的军事力量,都能鼎力扶持太子同,那此事就一点难度都没有了,皆大欢喜。可现在,却要使一方去对抗另一方,有多少胜算,申繻自己也没有把握。
枯槁起皱的手臂上,刀刃缓缓划过,留下一道寸长的伤口,鲜血顺势涌出。申繻用另一手的食指沾血迹,封涂于口唇上,然后拾起匕首,翻转平举至额前,微俯身下倾,舒展双臂,将匕首平推至臧孙达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