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西南角,有一处景致绝佳的别院——不闻居。
不闻居怀抱矮丘,右绕溪流,奇石层叠,一看便是花了心思打理的。
公子翚来此,是为了拜访一位故人——公子尾。
公子尾,字施父,是鲁惠公之子,鲁桓公、鲁隐公的兄弟,也是公子翚的侄子。
子尾原本仕途坦荡,却在多年前忽然辞官,此后一直赋闲居住在不闻居。
不过,辞官并非罢爵,与生俱来的贵族身份,并没有被摘下。这也是他有财力、人力建造这么一座别院的基础。
听闻公子翚来访,公子尾那只端着酒爵欲往口中送的手停住了,冷笑了一声,对身旁的家臣道:“我这叔叔,从不做无利之事。多少年未见了,怎忽然想起拜访闲人来?”
“闲人嘛,也只能聊些闲事。”家臣受器重,说话也没什么忌讳,“公子不理他就是。”
“惊动了这位大宰,别是因为咱们自己人犯了什么事。”
“不至于吧,若是封地上有事,家宰应该一早就差人来禀告了。”
“谁人会在乎我封地上那点事啊。”
“公子的意思是……小公孙?”家臣宽慰道,“终归是孩子嘛,能闹腾出多大的事。许是国内出了什么状况,大宰有求于公子吧。”
“都加冠多年了,也就你把他当作孩子。这不闻居里面,近来多了些生人,你都没发现?”
家臣一紧张:“臣失察了,臣这就去排查……”
“先去见见叔父吧。”公子尾神色渐渐变得肃然,仿佛临阵于疆场,且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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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翚被小仆引入正寝坐定,等了片刻,才见公子尾匆匆赶来:“没想到叔父光临鄙舍,失礼失礼了。”
“子尾,你这地方哪里都好,就是太寒凉。”
“快,给叔父温一碗酒。”公子尾吩咐身旁的家臣。
公子翚隔着好远都闻到了公子尾身上的酒气:“子尾,拖到今日才来看你,是我这个做叔父的不对。”
“让叔父亲自看望侄子,是侄子没尽到本分。”
“早听说不闻居景色殊异,一直就想来看看的,只是公务缠身,从来歇不下来。”
“叔父为国事奔波操劳,是整个鲁国的倚仗。鄙舍寒陋,不配叔父如此记挂。”
家臣递来了温酒,公子翚抿了一口:“这地方真好。可惜邦国使我劬劳,无法享受这种清福了。子尾,看来这些年你是花了不少心思在上面。你心细如针,有耐性,也有巧心,原本应该是上卿之材啊。小辈们年轻时冲动些也正常,都怪叔父,当年没劝住。若非如此,你也不至于在此蹉跎余生。”
“在不闻居也是蹉跎半生,在庙堂,也是蹉跎半生。”子尾抬眼,空空地望着前方。
原以为,自己的这些撩拨,会让子尾眼中放光,可见他神色语气毫无波澜,公子翚不禁觉得失望。
“身为公室之后,何来消沉颓废之语!”公子翚忽然摆出了长辈的姿态,“叔父且问你,如果邦国有难,你肯不肯出来?”
“邦国之难,自有君卿去纾解,何劳我这样一个闲人?”
“若是天命将降于尔身呢?”公子翚急了,一时蹦出这样一句没轻重的话。
但子尾听懂了。
众人皆以为他被蒙在鼓中,可其实当初鲁桓公上位的内幕,子尾是知道的。
知道了真相,才生出厌弃之心。
“君上出事了?”子尾问。
“君上薨了。宫正传来消息,齐侯与夫人勾结,指使公子彭生拉杀了君上。夫人与太子,而今是乱国元凶。”公子翚放低了声音,直直地看着子尾,“依你看,国中谁有资格承宗庙祭祀?”
子尾坦然地一笑,避而不答:“叔父可知道,修建不闻居之前,尾占筮了一卦。”
“哦?”
“艮下坤上,地山谦。”
“山岳甘居地之下,此谓君子德高而不居。”
“德高尚不敢居,何况无德?”公子尾反问。
“子尾,谦有益,过谦则弊,谦之至乃为卑。地山谦六五爻说‘不富以其邻居,利用侵伐,无不利。’就像你这院里的修竹,风过而倾,是为积蓄力量,以待来日。可如果只知蛰伏,不知振作,就会在风暴中——摧折。”
“叔父多虑了,子尾不是修竹,也不是栋梁,只是伏草。”
这是明确的拒绝。
但在公子翚听来并不是如此。
他犹觉得是自己思想工作没有做到位,没有触及到让子尾动心的点。
他不知道的是,在得知自己最敬爱的庶兄鲁隐公之死的真相后,子尾就已经彻底反感这位叔父。
“子尾,叔父今日不瞒你,望你也能和叔父说真话。我是忧虑,倘若我辈无所作为,等姜氏回来,她必定会操控太子,到时候,谁能给君上复仇?鲁国落在如此败德的妇人之手,黎民何其无辜?”
“按照叔父的意思,犯上作乱,就能救国难了?”子尾冷冷地说出这句话。
公子翚脸色一黑,心里顿起杀机:“殷革夏命,周革商命,诛无道,立有德。伐弑君之臣,能叫犯上作乱?”
子尾听罢,脸色也忽然一转,绽开笑容:“尾的两位兄长都做了国君,若再加上尾,列国便都知道,鲁国乱了。欲成大事,叔父要考虑周全。”
“如何周全?”
“这个时候,弟及不合适……”
虽然周礼强调嫡长子继承制,但鲁国地处殷人旧地,当年为使殷人归化,保留了部分商礼的旧俗。比如鲁国的社就有两个,一个是周社,乃周人所立之社;一个是亳社,乃商人遗留的旧社。
此外,鲁国还保留了商礼中兄终弟及的传位方式,虽然没有明文告令,但历代国君,都默契地遵循着“一继一及”的规则,即“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依次交替。
不管内情如何,至少在外人看来:鲁惠公传鲁隐公乃“子继”,鲁隐公传鲁桓公为“弟及”,那么鲁桓公薨逝后,君位就理当传给儿子,而非兄弟。
“你的意思是……”公子翚若有所悟。
“叔父选中哪位公子,侄儿就安心侍奉哪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