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尾的儿子施伯,已加冠成人。
在自己最为年轻气盛之时,随父亲过这种半隐居的闲散生活,对此,施伯心中一直有憾。
但父命不可违,而且,他也始终没有遇到一个可以让自己跻身朝局的合适契机。
方才在屋外听闻国君薨逝的消息,施伯内心已翻江倒海。此刻站在父亲面前,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都听到了?”公子尾看着儿子,这几年他越来越觉得,随着年纪上去,儿子施伯与自己的想法逐渐远了。
“孩儿并不是有意要……”
“既然都听到了,就说说吧。”
施伯道:“公子翚欲犯上作乱,父亲您明知他不会成功的,为何……”
“他为什么不会成功呢?”公子尾见儿子侃侃而谈,想听听他的见识。
施伯分析道:“他无德,无德必有咎。无德暴戾之人,最多只能在小范围内作乱,可这次的事情牵扯到了齐国。君上薨得突然,此时谁都想把自己的人安置到君位上。就算大宰能够除掉太子,另立庶子,这庶子的君位也坐不长久。”
“齐国是大国,鲁国也是大国。齐侯未必有这样的能耐。”
“可他有这样的决心。姜夫人会逼他。”施伯说这话时,音量还提高了几分,仿佛很肯定。
“所以为父原本不想蹚这趟浑水。”
“父亲此言差矣。公室子孙,哪有不能蹚的浑水。父亲远离朝堂,是为了活得安稳。可只有邦国安定,臣民们才能安居,像父亲这样的大夫,也才能安乐无忧。儿只是不明白,父亲明明知道他是犯上作乱,为什么还愿意襄助他呢?”
“大宰先交了底。为父若不答应,你以为,他就能这么轻易地走了?”
施伯大惊失色:“刚才,不闻居被围了?”
“大宰手握重兵,他敢来找我谈密事,应该会有所准备吧。这种时候,站对了,是位极人臣;站错了,就是满门之祸。”
“可父亲从没想过位极人臣,否则当年也不会辞官了,对吗?”施伯小心翼翼地望着公子尾。
“想过,如果你息姑伯父还在……”公子尾愣了片刻,“儿你今年几岁了?”
“儿今年廿六,再过几年,就要三十了。”
“快三十了。半辈子耗于此地观山闻水,这样的生活,非你所愿吧。”
施伯心里有些紧张:“儿不敢有这种想法。”
“你不用瞒,这些年你结交国中卿大夫的事情,为父都知道。”看着施伯欲下跪,公子尾摆摆手,“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你跟我回封地,到了自己的地上,大宰自然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施伯果断拒绝道:“儿子不回去。儿子选第二条路。”赋闲的生活,他已经彻底腻了。
“第二条是险道。怎么走,你自己去想。现在我问你,大宰会选中哪位庶公子?”公子尾以一种考验的语气问道。
“公子庆父。”
“大宰要如何扶立公子庆父呢?”
“举大事,弑君。”
“若要举大事,大宰可从何处调兵?”
“曲阜中环列之卫。”
“若大事有泄,何人将与大宰为敌?”
“齐侯。”
公子尾追问:“眼前呢?国内呢?”
“必是申繻。”
“申繻可从何处调兵?”
“唯东宫甲士。”
“漏了不少。你尚想不清楚,就别搅进去。你好好想想,若是想清楚了,为父就听你的。”
施伯忽然正色道:“儿已经想清楚了。父亲心里,也早就有决断了,对吗?”
“什么决断?”公子尾感觉自己仿佛被儿子看穿了内心,不禁有些慌张。
“儿从前一直不明白,父亲既已无意于朝局,为什么这么多年,偏要留在曲阜,不肯回封地呢?可就在刚才,儿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公子尾皱起眉。
“从得知君上薨逝的消息,到现在,父亲一滴眼泪都没有,连假装都不肯装一下。”
公子尾呆立在原地,良久,用手拂拭了一下脸颊。
宅院前半人高的石上,工匠钻凿的“不闻居”三字还清晰可见;当年石刻前君臣的一番辞令,依旧萦于耳畔:
“贤弟,此不闻居,何意呀?”
“意为不闻天下邦国之事。”
“既无意于天下邦国之事,何不回封地消遣?”
“生于斯,长于斯,不忍离于斯。”公子尾下拜稽首,从怀中摸出兵符,捧至头顶,“臣弟敬奉于君,请君另择贤能。”
鲁桓公身后的宫正黎伯立即上前,恭恭敬敬地接过兵符,小心翼翼地替国君收好。
鲁桓公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对跪地的公子尾道:“这兵符,当初应是先君息姑授予你的。既然你已无意于朝事,寡人会亲往太庙,向先君禀告。”
公子尾犹伏首不敢起身。
“曲阜,你就安心住下吧。看你府上的仆役多老迈,也该添新人了,需多少人手,宫里给你拨。”
公子尾再一次深深叩拜:“臣拜谢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