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股并非公族中人,因祖上有功,所以承袭了个下大夫的爵位。
在申繻的印象中,此人看似鲁莽刚直、快人快语,其实遇事畏缩,了无担当。
按照黑股一贯的表现,他的义愤填膺,都是点到即止,一面表现出忠勇的气概,一面又不至真正获罪。
可今日黑股的言辞,显然已越过了他平日拿捏的那个“度”,将矛头直接指向太子生母,这是破釜沉舟了。
治朝之上,不明就里的群臣仍在试图与其争辩:
“既无实据,妄下断言,即是诛心。黑股大夫为臣多年,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了?未确信的事情,敢在朝堂上信口胡诌吗?”
“若等证据确凿,只怕是来不及雪耻。夫人姜氏与齐侯有越礼之举,这一点,诸位早就心知肚明了吧?妇德既失,而后我先君于齐国被暗害。诸位臣工,还不肯承认吗?先君薨逝,齐侯与姜氏脱不了干系。”
“你放屁!”
此架势把初入治朝的子同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无助地望着老师申繻。
申繻所忧虑的事情,确实发生了——或许就在举行朝会前的一两天里,反子同联盟已经结成。
黑股只是个投石问路的前锋,藏于其后的主使大抵可知。只是,联盟中究竟几人,军事力量几何,却不明晰。
“斥堠急报——斥堠急报——斥堠急报——”正当这胶着的关头,一人一马向鲁宫疾驰而来,庶守的士庶子纷纷退让。
斥堠在库门前跳下马,手持令牌,守门的阍人立刻放行,斥堠手举一根竹简,飞奔至治朝外,“噗通”跪地:“齐军车马百乘,甲兵千人,正向我境开来。”
此刻出现军情,实在是乱中生乱,臧孙达快步上前,问道:“何人领兵?”
“公孙无知。”
“可有鸣钟鼓?”
“未。”
“齐军现在何处?”
“已经过了北境平阴。”
臧孙达呵斥道:“胡言!齐人岂能随随便便长趋入境,边地防卫为何不阻拦?”
“行军中有夫人姜氏仪仗,所以未敢拦截。”
一时间,百官皆震惶,口舌争辩,哪比得上刀兵来得直接。公子同即位本就是名正言顺之事,夫人又引齐军护佑,胜券在握。有几位方才选择力挺子同的臣工,明显地直了直腰板。
但更多人,往后细一推想,还是觉察到了隐忧。
西周时期,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与现在大不同。诸侯国虽有一定的治理管辖权,但非拥有独立主权的个体。
一国出事,周天子有权插手,其他国家,只要有正当理由,也可介入。
列国之间,几乎不是宗亲,就是姻亲,天下一家,理当互帮互助。
虽然绝大多数发兵援外的背后,都有一层又一层道不明的利益交换,但明面上,为维护礼法而干涉他国内政,是义举。
若在从前,齐国派兵襄助太子顺利登基,当然是好事,国人指不定还会夹道欢迎。
可这一回,鲁侯新死于齐,齐国的身份已从友国变为敌国,可谓尴尬,此时发兵,鲁人感受到的不是援助,而是威胁。
“都出兵了,齐人这是……这是真要与我国撕破脸面了?”
“撕破什么脸面!夫人不还在军中?诸位莫要惊慌,齐人定是来襄助我新君继位的。”
黑股趁势道:“我说夫人弑君,诸位不信。现下夫人公然引齐军入我国内,是何用意?大宰大人,司寇大人,宗伯大人,小君姜氏谋反,证据确凿,该如何处置?请三卿裁决。”
《周礼》中设立六卿,分别是天官冢宰,为治官,相当于后世吏部;地官司徒,为教官,相当于户部;春官宗伯,为礼官,相当于礼部;夏官司马,为政官,相当于兵部;秋官司寇,为刑官,相当于刑部;冬官司空,相当于后世工部。
天子掌天下政务,需要六卿辅佐,而诸侯只需治一国之事,没有必要配置六卿这样繁冗的规格,所以诸侯国只设立三卿,三卿各自兼职,一般情况下,司徒兼冢宰,司马兼宗伯,司空兼司寇。
国人会根据卿实际工作中的侧重,而以其中一个职位进行称呼。
比如,黑股提到的这位宗伯公子溺。
公子溺原本接替公子尾任司马兼宗伯,因为大宰独断专行,暗中夺走了军队的实际控制权,使得公子溺在军中威望日小,几乎被架空,虽有兵符却极少统军,工作重心倾向于掌管礼教祭祀,渐渐地,也就没人再称呼其为“司马”了。
“黑股大夫此言差矣——自古以来,发兵平息他国内乱者,比比皆是,此是姻亲之国互相扶持的典范。而今我新君即位遇阻,身为友邦,齐国理应出兵扶持。如何到汝口中竟成谋反?还请三卿明断。”有人反驳道。
“呵,夫子怕是忘了,夫人姜氏也是齐人。先君的尸身,还躺在泺水边呢。齐侯那老头儿,这是一步一步,要侵吞我国!”
“都别吵了,先想想怎么御敌吧!”公子翚一语掷地,场面忽然安静了下来。
臧孙达本欲说话,被公子翚这一句直接噎死。他是直接把夫人与齐军一起钉死在仇敌的位置上了。
“敌是何人?”申繻抓住话头驳问。
“有甚差别?”黑股道。
黑股话未说全,就被公子翚截住:“自然是齐军。夫人乃太子生母,纵有些流言,与稚子何干?太子顺位为君,天经地义。何人敢置喙!”
黑股及其朋党吃惊地望向公子翚,申繻微微抖了抖胡须。
公子翚又道:“只是先君枉死,尸骨未寒,齐人又仓皇来犯,欲乱我国政。这等气,尔等难道忍得下?何人愿领兵御敌!”
不明就里的朝臣们面面相觑,无一人作声。
现下保氏与大宰都明确表示站在子同一方,司寇虽未表态,却也没随着黑股几人瞎闹,太子的君位已是稳上加稳。
这时候谁敢冒着开罪新君的风险,去攻打夫人姜氏随行的军队?
有人便落井下石打趣黑股:“黑股大夫,方才不是怒不可遏么?如今为先君报仇的机会来了,夫子怎么愣着不动?”
“役夫!你这厮——”
话赶话特别容易引发拳脚之争,尤其是在幼主孱弱的情况下,好在有几个明事理的一见到黑股状态不对,就立刻上前拉架。
申繻转身向公子翚拱手道:“恳请大宰调拨兵马。”
“先君新亡,都城内不可无人把守。环列之卫,亦不可擅离。老夫会坐镇曲阜,稳住国基。前方,”公子翚的目光扫过满脸写着郁郁不得志的宗伯公子溺,对上了臧孙达的眼睛,“就拜托司寇大人了。”
臧孙达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大宰,走上前向太子行了个稽首礼:“臣领命。只是……先君命臣所统辖之军,多驻扎在边疆之地。大宰方才又言国中环列之卫不可离都,臣不知现下将以何人御敌?”
“近郊甲士拨付汝五百,再从汝自己的封地抽调,两军并行,可乎?”公子翚听出了司寇讨兵的意思,心里厌烦,语气上也略有些不快,但因心中急着把这个大麻烦支离国都,于是作出退让。
“若为五百精兵,则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