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吵吵闹闹的友谊
窗明几净，子妮、梁凯和莳茥三人坐在一间轻食餐厅里，莳茥一只手撑着下巴颏，一只手拿着叉子，潦草的往嘴里塞着沙拉，索然无味的嚼两下，然后生咽下去：“你还得吃多久草啊？”“吃到裤子能穿上。”梁凯细细的嚼着嘴里的生菜。子妮放下手里的手机对莳茥说：“他嚼的时候你别和他说话，他减肥期间得保证自己每口都嚼60下以上，回头他一回话忘了数哪儿了，还得重新开始，一口菜嚼的得累死他。”梁凯斜了子妮一眼，又填了一口菜，慢慢嚼着。“我就不明白你们这种人的心态，减肥就别吃了呗，跟我似的，喝水多好，干嘛要弄一盘子菜叶子嚼啊嚼的，吃了和没吃没啥区别，瞎花钱，你是要靠咀嚼欺骗大脑，假装吃饱了是吗？那你的大脑得多傻呀。”子妮双臂交叉叠放在桌子上，身子探向梁凯，生怕他听不清楚似的，前倾的上身轻轻贴住桌沿，美好的胸型尽显无疑。梁凯嚼完最后几口，喝了口咖啡：“管好你自己，no judging，”然后转向莳茥，“你那个弟弟咋样了？后来就没消息了？”“嗯，没音儿了。”“不是被你的决绝怼回去了吧？”“可能吧。”“那太遗憾了，本以为有场大戏能看呢，结果还没听见响儿呢就结束了。”“你还真是闲啊。”子妮重新拿起手机，嘴里仍不忘怼着梁凯，这是两个人的日常相处模式。越是真正交好的人越是能在一种别样的相处模式中找到平衡和自在，这是莳茥给子妮和梁凯日常拌嘴模式的释义。“哎，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你呢，就收了你这个鲜肉弟弟，首先，这可以平衡你对你爸的别扭心理，你爸抛弃了你和你妈，然后再婚，不，重婚，可以说是有违伦理，他老人家既然给予了你伦理上的伤害，那你就还施彼身，以打破伦常的方式给予他情感上的回击，那就是——和他的继子，也就是你的弟弟，在一起！这样一来，你俩就扯平了，然后你就可以好好接受他的回归，同时，你还解决了困扰你整整30年的人生难题，你有对象了。通过打破世俗观念上的条条框框来优化自己，积极平衡生活给予你的无情和创伤，以期更好的未来。”梁凯一时说到单臂高举，配着一脸的正气与期望，挺直了背脊，目光投向远方，似看向“美好”的未来。“哎，我觉得呢，你女朋友和你分手是她人生最正确的决定，你之后再也没有找到女朋友呢，是全体女性同胞最正确的决定，你这脑回路呢，就该做个拓本，有事儿没事儿的就自己个儿描一描，用白纸黑线证明给你自己看看，到底通不通。”子妮边捣鼓着手机边跟梁凯拌着嘴。“不劳你为我操心，你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先找个心理医生好好咨询一下，找的男朋友永远比自己小十岁是不是病。”两人开始直接对话了，梁凯说着也没停下往嘴里送草的手。“这不是正编排我呢吗，怎么半路改道儿，进入人身攻击环节了。”莳茥放下手里的叉子伸手拿了一片面包，插话道。“我是真没办法，我也想知道为啥，为啥我就找不着一个年龄相当的，我的饭圈儿里不是男青年就是男少年！男中年群体和男老年群体就是对我没兴趣，天煞的，命中注定他们不待见我吗？！”子妮扣下手里的手机，眯着眼，拧着纤细的眉，微抿起嘴，脸上、话里散发着不满。子妮的样貌可以说是非常出挑儿了，身段儿也是没话说，眉眼间的女人味儿更是让莳茥艳羡不已，但奇怪的就是，子妮似乎对同龄群体和年上男完全没有吸引力，从初恋开始，子妮就一直在弟弟圈儿里打转悠，子妮的初恋是在高二，对方是初三的小学弟，第二段恋情是大三，对方是大一新生，之后就是小七岁的小奶狗，小五岁的年下男，最好的战绩是小两岁的艺术男，上一个追求子妮小姐姐的是在她们单位实习的大学生，九岁的年龄差已经踩到子妮的底线了，小朋友可以说是非常贴心了，暖萌暖萌的，送伞送药送早餐，跑腿顶缸做玩伴，男友力是都展现了，可最后也没能成功。子妮下定决心拒绝小朋友的方式是在茶几上摆了九个橘子，吃到第七个，打了个嗝，仰天长啸：“九不行，太多了，姐姐消化不了！”梁凯后来吐槽她，问她干嘛不放九个枣儿，子妮的回复是：“我不想证明我吃的下，我就是想证明我吃不下！”从那以后，子妮就六根清净了好一阵子，梁凯说她大有子“尼”之势。“三个人没一个省心的。”梁凯收起叉子，假模假式的擦擦嘴，表示用餐结束。“哎。”莳茥揉揉鼻子，托着腮帮子，看向窗外，各色来往的行人，或许才是这个世界最真实而美好的存在。
第七章父亲回来了
白衬衫，姜黄色V领毛衣，卡其色休闲裤配一件样式大气的黑色呢子外衣，脚上踩着一双小牛皮切尔西靴，略有些斑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半包黑框眼镜恰到好处地衬着何正平稍许欠缺棱角的圆脸，推着行李走出机场，何正平抬眼看了看天空，深吸一口气，“城市，都是一个味道。”何正平低头默笑，没有特意期待什么故乡的味道，但站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对这意料之内的小失望付之一笑。何正平掏出手机，拨通了何念良的电话，嘟嘟数声后，电话那头传来了儿子熟悉的声音：“dad，这个时间你还没有休息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现在在机场，首都机场，我没有定酒店，所以你住在哪里，我去找你。”“机场？现在吗？你来了吗？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你要自己过来吗？”“哈哈哈，对，我自己过去，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一个闭着眼睛也能走遍每个角落的地方。”何念良报了酒店的名字，何正平坐进了出租车报了目的地。当出租车下了高速，驶进城区时，道路上开始有些拥堵了，何正平一路上都不曾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刚刚跟儿子的吹嘘，吹嘘自己对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吹嘘自己闭着眼睛也能走遍每一个角落，然而现在，眼前的一切却告诉他，这个城市已经全然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他对这个城市的亲昵与思念，更确切些来说，应该是对二十年前的这个城市的亲昵与思念，在今天，在目之所及之处，甚至难以寻得存有半分昔日旧影的物象聊以寄情，一切都是新的，都是陌生的，楼房，桥梁，公路甚至草木，它们“客道”地迎来何正平，正如何正平没有半分熟络之感的看着一一从眼前掠过的它们。何正平的眼神中逐渐流露出些许落寞，面对这个城市他不再信心满满，他不再坚定的认为自己和这个城市之间始终有着某种理所应当的所属关系，不再认为自己可以理直气壮的要求被接纳，环境是这样，草木是这样，世情世景悄然换了模样，那人心呢？人心还在吗？何正平将手插进大衣兜里，掏出一张早已泛黄的老照片，这是莳茥10岁生日时全家一起上照相馆照的，天蓝色背景幕上生硬的花草画儿反而将莳茥一张稚气活泼的小脸儿衬得更为生动，红白格儿的连衣裙是他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右臂袖山处还有用曲别针别上的小队长的标志，何正平到现在都还记得莳茥踏着跑跳步，冲进家门宣告自己获选小队长的喜讯，小辫子一颤一颤，小脸儿上满是得意之色。还记得照相当天，莳茥一手拿着新裙子，一手拿着小队长的标志，既不想别针弄破了裙子，又很想挂着她这个芝麻小官儿的标志，皱着小眉头，一张小嘴儿绷成一条线，苦恼万分的样子，何正平自己在边儿上一面打趣女儿的官儿迷，一面许诺裙子坏了就再买新的，让她安心别上，那一刻，何正平曾真心希望，希望莳茥在以后的日子里都能够只为这些小事情苦恼，为诸如新裙子和曲别针这样幸福中的琐碎而苦恼。然而，没能守护那一刻的真心的是自己，将莳茥推进最深痛苦恼中的也是自己。何正平的眼眶有些温热，他用拇指轻抚着照片中的另一张灿烂的笑脸，那是一张多么温婉恬静的脸，让他着迷，让他心心念念，那是一个多么温柔多么坚强的女人，任他弃之不顾，任他不闻不问。何正平似乎一时间被眼下的感怀带进了深深的回忆中，羞恼和伤感一齐涌上心头，握照片的手也在无意识中紧了紧，当他意识到自己手上的动作时，立即松开照片，之后赶紧用两只手小心地在腿上细细展平被捏皱的边角，认真的神情里满是温存和怜爱。他知道自己伤害过这个家庭，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能否像展平这张照片一样，展平苏婉母女的心。
“先生您这是出差啊还是旅游啊？”凡坐上北京的出租车不和司机师傅聊两句是“不能够”的，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师傅总是热情中透着那么些敞亮，没有不能说的，也没有聊不明白的，从时事政治到市井民情，从政界首脑到商业大佬再到娱乐圈的小鲜花小鲜草，师傅们都能聊，还是有观点有角度的聊，涉猎之广，沟通能力之强，完全不存在言不对路、话不投机那种事儿，可谓不服不行。当然，要找个好去处儿好馆子什么的，也是百问百灵的。师傅开口了，何正平就自然要接话：“来看看亲人朋友。”
“哦，您哪儿人啊？”师傅可能是没听着何正平有什么口音，就应着探亲的话头儿问了下去。
“我，我就是本地人，年轻的时候去了外面，很多年没有回来了。”何正平说着将手里的照片小心翼翼的放回大衣兜儿里。
“我说嘛，没听见您有什么口音，像您这年纪的兹要是外地的，多少就都有点儿口音。”
“是啊，我们那个年代可没有现在这样快捷、透明的信息交换渠道，也没有现在这样的标准化程度，社会没有这样高的运转能力，一定程度的区域性文化封闭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发展障碍，乡音乡情味儿自然要比现在浓上很多，现在重发展，要速度，处处需要统一化、标准化，口音更是先要破除，沟通起来才是方便的嘛，现在的年轻人大都是一样标准的发音呢，好一些的可能是家乡话、普通话来回切换吧，差一些的，可能家乡话都不会说喽。”
“您说的是，越是年轻的，越是分不出是哪儿的人了，方言有方言的好，就像这身上面儿的胎记一样，谁家的孩子谁知道，跟心里面儿有个根儿似的，人活得也就踏实，但有些地方的话音儿啊，真是得可劲儿听，有时候半天也整不明白说的是个什么意思。”
“嗯，北京这些年的变化可真是大啊，已经是个新城市了，过去的影子是一点儿也看不见了。”何正平稍有些感慨的说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您多久没回来了？”
“二十年。”
“二十年？！那可不是嘛，别说二十年了，就是三五年回来一趟好些个地方估计都不认识了，您这一下儿二十年，那您就挨内城转转吧，里面儿变化小点儿，这三环以外，怕是一个地儿您都认不得了。”
何正平和司机师傅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了解了一下北京这些年的城市发展和规划，科技园、金融中心、商业文化区等等，又问了问过去那些个好去处、好馆子、老字号还在不在。师傅这边儿呢，一来只有四十出头，二来师傅家原在北京郊区，所以对于很多过去的地方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
“不知道也好，都是要自己去走一趟的，在不在了都要去看一看。”何正平没有得到答案但也并不失望，心里盘算着，都是应该去走一趟的地方，亲自去看看答案也好。
九
出租车到了何念良住的酒店门口，何正平下了车谢过师傅，酒店服务人员帮忙卸下了行李。何正平掏出手机再次拨通了何念良的电话，嘟的一声后便是何念良的声音：“dad，你快要到了吗？”“我已经到了，在酒店门口了，这就进大厅，你在哪里？”“我在大厅旁边的café，我去大厅找你。”“好。”
酒店大厅虽然不小，但没什么人，何念良一眼就看见了何正平，赶紧迎上去，拥抱了一下何正平后便带他上楼进房间简单休息一下，然后叫了客房服务，准备了一些简餐。“要一起住吗？”何念良隔着浴室的门问何正平，“再开一间，分开住，你玩儿你的，我们作息不一样。”何正平回话到。何念良得了指令便拿了何正平的证件到楼下办手续：“我现在去办，我叫了些吃的，你一会儿先吃一些，晚上你带我去吃好吃的。”“哈哈，还是孩子。”何正平清洗完毕，打开了浴室的门，宠溺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是个不错的继父，对何念良的疼爱从来都像生父一般，可作为生父，他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没有资格或者有没有勇气去疼爱、宠溺莳茥。
“我见过莳茥姐姐了。”何念良边说着边笨拙的用筷子去夹刚端上来的褡裢火烧，“她说她们现在的状态就很好，不想有改变。”较劲之后，念良放下筷子，准备直接用手。
“诶，小心…”何正平的“烫”字还没说出口，念良就“嘶”了一声缩回了手，在空中轻甩了两下，老实的把拇指咬在嘴里。
“这东西是刚用油煎过的，哪儿能直接上手啊。”何正平一面说，一面给儿子夹出一条儿放在小碟子里，推给何念良，嘱咐他等会儿再上手。然后给自己也夹了一条儿，小心翼翼的咬上一口，酥香的饼皮儿混着肉馅儿中溢出的稍许汁水，何正平吃得一时间见牙不见眼，油么滋滋的嘴角始终向上挑着，眼睛也笑得弯弯的，嘴里还不时嘟囔着：“好吃好吃，不过比起你苏婉阿姨的手艺还是要差一些的，她做这个…”话没说完，何正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就戛然而止了，眉飞色舞的神情也转而落寞下来，“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吃到。”何念良看着爸爸眼神中透露出的由喜转悲的倏变，心上不由得有几分心疼，“会的，会吃到的。”何念良打气似的安慰着何正平，随手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何正平添满了杯子里的水。
褡裢火烧，白水羊头，焦溜丸子，芥末墩，炒合菜，还有两碗儿炒肝儿，两盏杏仁茶，父子两人说话间就将桌儿上的盘盘碗碗扫荡一空，何念良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朝着何正平“嘿嘿”傻笑了两声，他今天是绝对的主力，一会儿筷子一会儿手，一张小嘴儿吃的油光漉漉。“好吃吗？”何正平看着儿子，眼神中溢出宠溺之色。“好吃。”何念良认真的点了点头。“哈哈哈哈哈，这个馆子可是有年头儿喽，虽不及早些年的好些，但能留住这个味儿已经是不错了，后继的人算是个上心的。”何正平一脸慈笑，起身穿起大衣，父子两人前后脚出了小馆子，何念良突然探手挎住了何正平的手臂，身子和何正平贴得很近，何正平抬头看看比自己高出一头多的儿子，何念良朝父亲笑了笑，然后又紧了紧挎住何正平的胳膊，何正平收回目光和儿子相依走着，他不记得上次和何念良如此亲昵的互动是什么时候了，或许从来没有过，何念良一直是个很独立的孩子，纵使父子感情很好，也很少有这样肢体上的依偎，在何正平的记忆里，何念良几乎从来没有撒过娇，不仅对他没有，就是对自己的妈妈也很少有，在何正平看来，儿子是个爽朗、独立而坚强的孩子，他的懂事从来不在言语里，而是尽在行为中，现在的亲昵不是因为何念良的孩子气，而是因为何正平那掩不住的落寞与孤寂让这孩子想理他近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