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苏婉和几个老姐妹边说边笑,几个人热热闹闹地走出了胡同口。何正平远远的看着这一幕,一时间觉得恍如隔世,34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苏婉时也是这般场景,那时的苏婉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梳着两个麻花辫儿,19岁的少女稚气未脱,两颊上仍留有些婴儿肥,白净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显得有些透明,脖颈间细微的青色血管也能依稀看见,那时的苏婉也是和一群同龄姑娘簇在一起,熙攘着从宿舍大院门口出来,那时的何正平被眼前的这个姑娘紧紧地锁住了目光,一双眼睛直勾勾的随着苏婉的身影,目送她走远,耳畔只有她银铃般的声音,眼里只有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荷尔蒙的作用下,视觉和听觉都实现了精准的聚焦,其他人的声音变得缥缈,其他人的脸庞变得模糊,所有的感官只被这一个人占的满满的。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了,三十几年间,何正平把这个眼前人变成了枕边人,让这个陌生人成为了至亲的人,然后把这个枕边人变成了故人,让这个至亲的人成为了结着愁怨的妇人。现在的何正平59岁,很难再有年轻时的那种痴觉之情,现在的苏婉在他眼里更多的是真实感,谈笑间的神态,撩起发梢的指尖动作,浅笑时的梨涡,一切在何正平看来都是那样真实,那样熟悉,那样美好,这样的美好曾经一度充满他的生活,充斥在两人的耳鬓厮磨间。而现在,这样的美好却是真实而遥远,可望而不可及。
待苏婉身边的人一一散去,何正平才止住了默默跟随的脚步,他没有上前,也许是他不敢上前,他凭什么再次介入苏婉母女的生活,他自私的离开,又自私的回来,或许他的出现应该是自己任性的最后一步,至于苏婉会不会再走进他的生活,是苏婉选择的权利,他应当站在这里,站在苏婉生活的边缘,接受苏婉的或走近或拒绝。想到这里,何正平折返方向,转身离去,他和苏婉,背影相对,渐行渐远,他知道自己背后的苏婉,但苏婉却不知道今天在这里出现过的他。
远处的落霞映得眼前一片昏黄,何正平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在苏婉和众人散开后的必经之路的拐角处来回踱步,十月末,深秋的风瑟瑟撩拨着大地,但纵不至于让人颤栗,何正平试图用脚步压住心里的紧张,或许还有兴奋,目光紧紧粘在视野内能够第一眼看到苏婉出现的地方,既是期待又是忐忑。苏婉和往常一样,不疾不徐地踩着这条并不宽敞的小道,朝向地铁站方向走,心里边儿盘算着晚饭吃什么,“今天子妮也来吃饭,给两个丫头炖个鲫鱼汤吧,莳茥最近有些显瘦,炒个米椒腊肉,莳茥最喜欢这个。”走到拐角处,苏婉不经意间扫了一眼那里的一个人影,倏然楞了一下,然后慢慢的再次将脸转向了那个方向,可是眼神却迟疑着,最后才落在刚刚扫过的那个身影上,“何正平。”苏婉在心里、脑子里一字一顿的念出这个名字,心头随即掠起一丝酸痛,脑子里已满是木然之感,她不能思考,只是脑海里不停地间或闪现出一些昔日的图景,她并不动情,只是心头隐隐的酸楚怎么也抑制不住。两人在落日的余晖下默视而立,脚下只有数步之遥,但谁也没有再迈近一步,这是何正平自私的底线,他没有资格再主动,再试图探身跻进苏婉的生活,这是苏婉选择的权利,再次走向何正平,原谅曾经的背弃、接纳现在的回归,或坦然离开,放下三十几年的羁绊、拒绝未来的丝毫牵连。十几秒的对立已经太长,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试图开口,何正平试图把愧疚、思念都写在神情中,一双不再清澈的眼眸里透着淡淡的伤感,苏婉始终神情肃静,看不出心中是悲是怒,苏婉突然垂下眼帘,然后慢慢移开视线,脚下也随着视线的离开而离开,她没有再回头,只是沿着自己孤身走了这好些年的路继续走了下去,二十年前,她给了这个男人她所能给的一切,二十年后,她所能给这个男人的一切也许只能是远去的背影,起码此时,她更愿意转身离去。当苏婉走在喧闹的街上时,她才慢慢的恢复了知觉,抬手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裹得更紧一些,顺势抱起胳膊,环住自己。苏婉慢慢琢磨着自己心里的各种滋味,不由得苦笑了出来,踏实,她回过神儿来的第一感觉竟然是踏实,对于自己丈夫的离开,苏婉否认过、愤怒过、挣扎过、消沉过,最后,她接受了,她选择了接受,不,她只能接受,她还要抚养莳茥,她从来就没有另一个选项,何正平从来就没有给过她另一个选项,可到头来,二十年后,当她丈夫毫无征兆的再次站在她面前时,当她从震惊、错愕、木讷中慢慢找回知觉,她所能清晰辨识的第一感觉竟然是踏实,此时的笑,也许是因为心里此刻的松快,时隔二十年后由衷的松快,也许是一种自我嘲笑。是的,今天,看见何正平的那一瞬间她可能真正的踏实了,纵使愤怒,纵使消沉,她也不曾停止过对何正平的牵挂,即便是多方打听的消息都是何正平过得很好,她却依然担心,他吃不吃得惯那边的东西,经济上是不是很拮据,住的地方好不好,身体好不好,整整二十年,或许是这些牵挂和担心在各种能够被印证的消息中、在时间的流逝中自然的被淡化了,或者,这种牵挂已经完全的融进了苏婉,成为了她日常状态的一部分,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苏婉都没有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怏怏不乐更多的是来源于一种牵挂和担忧,此刻,她知道了,看到何正平四肢健全、看到何正平身体康健、看到何正平气色尚好,她心头松快了,她笑自己心间的敞快,更笑自己的不争气,对一个二十年间对她和他们的孩子不闻不问的男人,她竟从未真正放下牵挂和担忧。苏婉爱何正平,也许这个字眼对那个年代的他们来说羞于出口,也许这个字眼对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太过寡淡,没有现在年轻人来的张扬、激情,但苏婉始终觉得平淡和细腻才是这个字真正的涵义,也许时代给予了这个字不同的释义,不同的表达方式,但炽情褪去,张扬散尽,只有平淡的相依相持才是情感最后的诉求。从情窦初开到岁近迟暮,苏婉只爱过这一个男人,她知道,可他知不知道?她珍惜,可他,他不曾珍惜。苏婉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早已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