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之前,我能先提一个问题吗?”罗辑看着坐在对面的自己,打破了沉默。
“请讲。”对面的罗辑胡子拉碴,双眼血红,以致于罗辑很想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像自己眼前这样面容憔悴,也难怪三体人担心自己的健康状况。
“为什么是我?”罗辑驱赶掉无聊的想法,对付面前的人,他要慎上加慎。
“我们想看看能够引起整个三体文明兴趣的个体会是什么样子。”对面的罗辑伸出手来,手里变戏法似的凭空出现一面镜子。他照照自己,又把镜子递过来给罗辑。
“你们?除了你还有谁?你们是什么人?”罗辑接过镜子,放到一旁。
“我们即是我,我即是我们,我们是联合体,我是统一的存在。”对面的罗辑说完,扬起手阻止罗辑继续发问,“你已经问了很多问题了,现在该回答我的问题了。至于我们是谁,这个问题也将由你来回答。”他把茶几上的纸向罗辑面前推推。
“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清楚,”罗辑又看了一遍纸上的字,“不过关于提示二,你一出现,我倒是想到了一些东西。如果恒星真的是一个个全向放大天线,那么经过不同恒星的多级放大,宇宙间应该充满各种强度极高的噪声才是,这很明显不符合事实;而如果只有太阳或相似结构的恒星才能形成天线,那地球上泄露出去的任何调制信号,在太阳的放大下,在宇宙的背景上应该都是及其显眼的,可人类发明无线电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过事情,即使是现代各种大功率雷达满天飞也没有。可见太阳并非是一个全向天线,它甚至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天线,它是有选择的,或者说,被操纵的。”
“不错,你很聪明。”对面的罗辑笑了笑,“别这么恶狠狠地看着我,至少你现在对你的问题有点头绪了不是吗?”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选择太阳?”罗辑盯着对面的自己看,但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看穿这另一个他的。
“猎人的特征一:猎人的武器不只是枪,还有脑子和陷阱。”对面的罗辑没有回答,反而继续跟罗辑玩猜谜语的游戏。
“陷阱?”罗辑咀嚼着这两个字。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既然小鱼喜欢吃虾米,那大鱼为了吃更多的小鱼,就有义务为小鱼提供鲜美可口的肥嫩虾米。”
“人类就是虾米。”罗辑皱着眉,他想不通,“什么叫为小鱼提供虾米?明明是我们自己找上门来,你肯定不会是每个恒星都改造成太阳一样的装置,你怎么确定一定会有人类?”
“我们不知道一定会出现人类,但我们知道在这颗宜人的行星上一定会出现碳基文明。”对面的罗辑顿了顿,“因为这颗行星上的生命起源就是我们投放的,就像种下一颗种子。在太阳里安装完信息处理机后,我们向地球部署了碳基生命起源的必要物质和一些条件,这就是你们的起源。也就是说,你可以管我们叫——借用你们的宗教词汇——造物主。”
“也就是说,你们投下种子,让鱼饵自行长大,然后等他们自己冒出光来吸引各种鱼。可你怎么确定鱼看到鱼饵一定会上钩呢?他们就不会离得远远地把这个鱼饵打爆?”
“因为我们的目标就是迫切需要食物的鱼。只有年轻没有经验的鱼和濒临饿死的鱼才会去咬鱼饵,而我们想要钓到的正是快要饿死的鱼。”
“什么叫快要饿死的鱼?正常来讲一个文明不会有捕猎其他文明的迫切需要,除非是三体文明这种,自己的家园岌岌可危,迫不得已才需要进攻其他文明。”
“是的,我们捕猎的对象就是三体文明这种濒临失去家园,马上就要因为流离失所而灭亡的文明。像你们人类这样处在一个安全稳定而资源丰富的环境中的文明,我们称为温室文明,三体文明那样在极端环境中发展的称为极端文明。温室文明大多雷同,都遵循一套相似的发展历程,因此有着相似的文化和科技方向;而极端文明不同,它们各有特色,所以我们需要的正是极端文明,它们能为我们补充我们之中没有的东西。”
“你就这么确定极端文明会上钩,而不是根据猜疑链一枪打爆我们?”
“猎人的特征二:猎人是可以移动的,一动不动的不能称作猎人。在你的理论里,文明不能轻易移动,知晓了位置就必然可以精确打击,所以猜疑链和技术爆炸才会推导出消灭对方是唯一结论。但是极端文明,比如三体文明,是很可能抛弃家园进行整个文明的大迁移的,再加上对于新家园的迫切需要,让他们宁可冒着对方技术爆炸的风险,也要尝试进行捕食而非消灭。”另一个罗辑瞥了罗辑一眼,“当然,你推导出消灭已经很不错了,而你不能更进一步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你们温室文明都有一个很强的局限性——你们的故土情结都太深了,你们潜意识里抹消了任何离开家园的想法。我们曾经见过一个温室文明,为了躲避灾难,用了一万台行星发动机,推着自己的星球在宇宙间流浪,真可笑。”
“我倒是觉得挺浪漫的,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可是强烈的情感有的时候会让整个文明都变得盲目而天真。”罗辑叹道。
“你们温室文明就是这样,天真得愚蠢,正如你将宇宙想成一盘战舰棋,定了位置就不能移动,而炸弹却可以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炸到任何一个格子。可哪有枪没有枪声和火光的呢?你应该见过亚光速排遣弹,也就是你在咒语里见到的的光粒,那个武器虽然强力,可是也是有轨迹的,若不是拥有移动或隐藏的手段,谁敢在这黑暗森林里开枪呢?”
“那你们又是什么文明呢?你们四处钓鱼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是联合体文明,极端文明的一种。我们所有个体的思考器官全部联通成一个总体思考器,内部不分种族和来源文明。所以我们就是我,你面前的个体也是我们,你没见到的个体们也都是我。至于目的嘛,我们看中了三体人,他们的生理结构和文化形态很适合加入联合体,他们成为我们之后一定会很舒服。”对面的罗辑顿了一下,“当然,如果你问的是我们的根源目的,我们是在创建完美的文化,同时发展最高的科技。因此你们温室文明才对我们毫无用处,你们的文化和科技我们早就有很多类似的数据了,不需要更多的了,极端文明带来的怪异文化和剑走偏锋的科技才是我们需要的。”
“你口口声声说温室文明不好,可是温室文明是最容易发生技术爆炸的,你就不怕播撒了这么多种子,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砸了就砸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不假,但生存不是个人的第一需要,你们的各种文学作品里不也描写过很多著名的疯子吗?他们或为艺术献身,或为爱情不顾一切,可没有追求生存的,对于我们来讲,也是如此。”对面的罗辑又露出挑衅的微笑,“而且,你们的技术爆炸是有局限的,你们再技术爆炸也不会逃出那几样宇宙里泛滥成灾的科技,而那些科技远在到达顶峰之前,就会在你们文明内部被叫停——有人主张冒险,就必然有人主张龟缩,且往往主张守旧不前的势力更大。看看你们的历史吧,你们的历史都是在疯子的斗争中危险地一次次爆发前进,可等到科技发展到一定水平,疯子和先驱掀不起风浪来,人数优势荡然无存的时候,你们的前进道路就会封死,再无进步的可能。而这条路的尽头,你们的顶峰,我们见过很多次了,比起我们还差得远,所以单凭你们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我们有所威胁。”
“我承认你的说法,章北海的事迹我隐约听过一些,人类确实有根深蒂固的劣势。可你们联合体文明就好了吗?你们这样行事,风险极高,早早夭折的恐怕不在少数。”
“我们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联合体文明,我们一开始也是温室文明,只不过后来经历了命运必然的转变,才变成了联合体文明,走上了猎人的道路。”
“命运?”罗辑愣了一下,他没想过在这次谈话中能听到这个词。
“温室文明的命运只有两种,被消灭,以及变成联合体。”对面的罗辑停了一下,看罗辑没有说话的意愿,继续说道,“你看,你们在遭遇危机的时候,也选择了面壁计划,这种很像联合体的方式来对抗危机。当然,由于生理原因,你们并不能完全达到联合体,可你们的下一代,在你们的文明基础上演替出的下一种生命形式,你们口中的人工智能,它们的生理允许它们成为联合体,那么在面临足够大的危机时,成为联合体便是它们唯一的出路。如你所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那么它们必然组成联合体。”
“可若是成了联合体,成了一个人,生存就也不再是第一需要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不是个人的第一需要,可文明最终必将成为个人。”罗辑抱着脑袋,“所以在一定高度之上,没有猜疑链。”
“是的,你们温室文明觉得文明总会不断扩张,所以根据宇宙间物质总量保持不变推导出猜疑链来。可如果说文明真的全都不断扩张,那么现在宇宙早就该被各种先行诞生的文明填满了啊,你肯定也能猜到文明的扩张速度有多快——无限接近于光速。但其实还能更快,比如我们所使用的空间缝隙,只要选择合适的连通路径,就能极大减少航程,甚至还能同时让不同部分去到不同地方却又连在一起。”
“你们还有多长时间到地球?”罗辑问到,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没准有办法。
“放弃了?其实你一直都在地球附近,但是用来接纳三体人的飞船要大概一个月才能到达地球,到时候三体舰队的三体人应该已经弃舰逃到地球了,等他们被全部收纳之后,人类文明就会迎来一次亚光速排遣打击,你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对面的罗辑露出笑容,血红的双眼里流露着冷漠的笑意。
罗辑从没有想过自己也能露出这种表情来,淡漠又恐怖。现在三体人和地球人串在同一条线上了,杨川,刚刚他想起的那个人,他曾在无聊的时候看过他的小说,里面的主人公通过自己的计谋,成功地阻止了一个强大联合体的入侵,现在他也只能寄希望于这个素昧平生的人了。
罗辑悄悄旋转手表的外圈,并不是为了潜水,这个外圈是他设计用来利用“摇篮”信号发送消息的,他相信智子一定可以注意到这个信号。他发出“联合体”和“杨川”两个词后,就停下了动作,他必须小心,他绝对不能被发现。
另一个罗辑已经消失了,独留罗辑一个人在屋子里,他在沙发上横躺着,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想再一次出门去找那个冰湖,可那样也没有任何用处,现在他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到。于是他很快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精彩绝伦的梦,梦中他与自己激烈地辩论,辩论一个注定没有结论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