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慈宁宫被一片灯火照的恍若白昼,宫里所有的太医都奉命来到了院里,只为了拯救一人之性命。陈太医跪在床榻边,正想尽办法往霖矽口里灌参汤,院子里,一大群太医争执不休。这些学识渊博的太医你来我往,开出的方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可除了陈太医,就始终没有一人敢着手医治。偏殿里,皇后焚香祷告,把经书念了一遍又一遍。
拓跋启被拘在屋里治疗,一步也离不开,他听着屋外的嘈杂,霖矽苍白的样子不断的浮现在他眼前。他历来以擅长办法剑术自居,结果不仅不能保护自己,还眼睁睁的看着霖矽遭到如此侮辱,险些失了清白,看着她以身犯险,深入贼窝来救他。拓跋启暗暗握拳,奋力砸在榻上,手臂传来的刺痛仿佛随着血液流进心里。
十米有余的高度,他从那样的地方摔下来,只有手臂留下了轻微的骨裂,而同他一起摔落的另一人则还在生死边缘徘徊。他清楚,是霖矽抱着他从楼上跳下,用自己的身来减轻他所受的冲击,若非这样,她也不会伤重至此。三岁那年,她跳进无人敢入的死水救起拓跋峰,结果高烧不退险些丧命。现在,她又以命相搏来救下了自己。
他回想起同霖矽相处的日子和从前萧安氏所做的一切,他不明白,为何拓跋安与自己血脉相连,尚能拿着削细了的竹篾抽打不足两岁的他。霖矽不过是一个外人,却待他犹如一母同胞的弟弟。若是自己平日里能再更勤学善思些,里里外外,行事能更深思熟虑些,是不是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倘若霖矽就这么走了,自己又该如何呢…拓跋启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他不敢再继续假设下去。在这皇宫里,从今往后,他只有一个姐姐了。
安顿好弟弟,拓跋峰没有离开慈宁宫,而是选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召集所有涉事的暗卫调查案情。就目前的情况看来,此事不只是一件民间的绑架案,背后一定还有别的主使。而这个主使十分精明,他既不表明身份也不表明目的,甚至重金雇用一群市井小民而非训练有素的杀手,其目的就在于能够完美的隐藏住自己的身份。即便事情败露或有意外发生,也不至于让自己陷入泥潭。
据暗卫回报,被俘的共有十二人,皆是无业游民。他们常聚乔装混入集市,以拐骗贩卖人口赚取高额的佣金,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样的人,必然是见钱眼开,对于亲友也不会有太多的挂念,这样一来又省去情感上的后顾之忧。唯一的弱点,就是这些人并非死士,若严刑逼供,还有可以得到信息的机会。可幕后黑手为了防止这一点,早在面目的隐藏上下足了功夫,即便可以摸出什么人来,也只会是被推出来当替死鬼的小喽喽。
这件事,明显侵犯到皇室的威严,比起找出真正的凶手,严惩那些俘虏才是重头戏。而在那之后,这件事会被尽快以云淡风轻的态度压制下去,寻找真凶对于整个皇室来说并不要紧。拓跋峰回想起数月前读到的一本奏折,一瞬间,脑海之中有一个名字一闪而逝。他低声嘟哝一句,洗笔研墨,铺开了一本崭新的奏本。
灯光摇曳了不久,一份奏章已经写好,他替皇帝草拟了对涉案人员的处置办法,并在之后的文段里有意无意的涉及了几个人。或许,趁着这个机会,可以影射真正的幕后之人。只要最终的结果于皇家有利,他相信皇帝一定不会干涉其中可变的细节。终日阅读的那些奏章和皇帝的御批,让他学会了感知朝廷上可能出现的种种危机,些许微小的发端都能在他眼里演化出未来的结局。他明白了为皇的不易,也学会了遵守其中千古不变的道理。
合上奏章,他站起身来遥望空中残缺的月亮。五年前东宫灯火通明的那个夜晚,庭院里是疏朗的月色,而今日,空中却时有阴云密布,那一轮不再明媚的月亮似乎摇摇欲坠。他不由的想到,若是霖矽能如这些奏章一样,或许他尚有余力去护她一分。而事实上,他根本无法预测之后这样的事情还会再重复多少次,也看不懂霖矽究竟想要做什么。有时候,他会怀疑霖矽是否为这皇宫所困,有时候又觉得深宫才是她最好的归处。将来,等自己登上大宝,霖矽会怎么做,而他又能为她去做些什么呢。
一个不眠之夜悄然离去,阳光的出现也带来了慈宁宫的平静,陈太医从屋子里退出来,在众人的沉默中走向皇后居住正殿。几乎被人群填满的院子寂静无声,甚至连风吹动树枝所发出的低响都显得突兀。
“宣,太医进殿。”
门口侍候的太监朗声报唱,许多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利的声惊得浑身一颤。诚然,长公主若是死了,他们全都难辞其咎。脚步声淅淅沥沥,足足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十余位资历深厚太医才进了厅堂,余下那些人全都立在屋外听候。皇后高坐在软榻上,彻夜诵经的她显然憔悴了许多,两位皇子都坐在一旁。众太医跪了许久,始终没有听到一句问话,谁也不敢先开口。皇后几次欲言又止,拓跋峰看出她眼里的犹豫,深吸了一回气,问到。
“陈太医,情况如何。”
他强压住自己有些混乱的心跳,尽力把语气保持在冷静的状态中,而攥紧的双手早已变得冰凉。陈太医缓缓起身,却并不看面前三人,只躬着身子。
“回太子殿下,公主此刻已经脱离险境,暂无性命之忧。”
皇后听罢,脸上的颜色舒展开来,连声叹道。
“好,好。先生真乃神医。翠微,叫外头候着的人都退了。”
此话一出,慈宁宫里里外外三五十人霎时都松了一口气,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就悉数退了出去。拓跋峰止住陈太医,说到。
“先生好像还有话要说,这里再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回殿下,公主虽得以暂保性命,但因头部遭受重创,苏醒的可能并不大。再者,即便她能顺利醒来,淤血却再难清除。也就是说,即便醒来,也有很大失明失聪或是陷于痴傻的可能。除此之外,她的双腿已严重骨折,若不能恢复,恐怕此生也就再不能行走。还有……”
“够了!”拓跋启大喝一声,将茶杯摔碎在地。“不要再说下去了,你要是治不好她,就用全家给她陪葬。”
他狠狠的吐出这句话来,甩开所有侍候的宫女冲出门去。拓跋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混身冰凉,可现实强迫他继续听下去。屋里静默了许久,他稳住了心神,开口道。“先生,继续吧…”
“殿下的心疾,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境地,这比微臣预测的恶化得更快。也许,殿下等不到及笄了。”
陈太医最终还是说出了这些话,他实在无法看着一个小孩独自承受这种致命的疾病和无尽的痛苦。他虽然答应了霖矽绝不泄密,可他的心在告诉他,无论如何,这都已经不能再隐瞒下去。
“什么心疾?你不是说她只是比常人虚弱些吗?前段时间,你还说她恢复得差不多了,怎么突然间冒出一个什么心疾来?”
拓跋峰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急促的问了这些话。他虽不通医术,但深知心疾是一生都无法治愈的疾病,患病者往往虚弱异常,寿命也比常人短上许多。先前,他一直以为霖矽只是先天不足之症,仔细调养着终有一日能恢复如常,可是事上,却是那样致命的病。
“罢了…先生,今后她的治疗全权交付于你,无论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要你尽全力去治好她。”
陈太医退出了屋子,拓跋峰安顿皇后睡下,接着就独自回到了东宫。他心里虽放不下霖矽,却始终没有勇气去看她。他害怕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样子,怕看到她身上留下的伤痕,因为这一切无不昭示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如今,他做不到除了祈愿意外的任何事,唯一能做的只有把自己投入到公务之中,去做皇帝的好儿子,做勤于政事的储君。或许等某一日她醒来,会因为看到自己成为这天下的共主而高兴,或许,她能以皇女之外的身份陪伴在他身边。等到了那时,他便能给她,给母后,给启儿一个真正的归宿,一个不受任何人限制的自由在的地方。
之后过了半月有余,霖矽始终没有苏醒,这场风波却很快悄无声息的过去了。涉案的二十余人均被判凌迟处死,家人刺字流放边塞,世世代代永不召回。皇帝亲自拜谢宗庙,感谢先祖保佑子女平安归来,同时发出昭告,要全国大小寺院为公主诵经祈福,持续三日三夜。特别的是,韩家并没有被允许入宫探视,这也就是说,皇帝已经向天下宣称这世上没有什么重臣之女,有的只是他皇家拓跋霖矽。
韩萧一面继续建议院的工作,也日日来慈宁宫看望霖矽。妹妹身陷险境,性命几乎不保,作为兄长的韩萧自然是最为痛心疾首的。然而,他也深谙这宫中无形的规矩。从来只有衷心的臣子,才能获得皇权的青睐与庇护,现在皇帝对于霖矽的偏爱也不过是出于利用。倘如真如太医所说,霖矽再无法苏醒,或是陷于痴傻,届时皇帝就会毫不犹豫的丢弃她。所以,他必须努力走上一个制高点,去夺取皇帝的信任和左右时局的权利。霖矽是否能苏醒还是个未知数,他只能靠自己来守护家族的安全和荣誉。只有这样,他才能不让霖矽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才能在将来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臣子,成为让这朝野上下都忌惮的独一无二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