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雍凉，寒风呼啸，天空中飘洒着鹅毛大雪，五丈之外几乎目不能视。
茫茫雪林中，一支三十余骑的轻装小队正疾驰而行，为首的便是唐家的大小姐唐梅和游击校尉裴如松，以及寄宿唐家的尉官鹿白。三人带领着唐家最骁勇一队骑手在复杂的林间小径中穿梭，追逐前方愈来愈近的几个身影。
“快！马上就能追上那七八个长毛了！他们饥寒交迫，刚刚掳掠了咱们路过的那个村庄，一定还没来得及给养，绝对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时间！”唐梅一边猛夹马腹，一边回头朝众人发号施令，寒风打得她脸颊通红，口中呵出的雾气在兜帽的系口处结成了厚厚的白霜，她却毫不自知，仿佛为乡亲们讨伐作乱的狶蛮让她兴奋地忘记了寒冷。众人不敢怠慢，纷纷催马跟上，很快便离前方的七八骑蛮人野马不到一箭之地。
再说被追逐的一方，这伙蛮人的小首领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越逼越近的中原人，不屑又不甘地冷哼一声，要是换平常，让他们把马匹草料喂足，让这些中原马从早追到晚也不可能追上，只是现在他们已和部落失去联系三十个日落那么久了，别说喂饱马匹，他们自己都已经快饿成枯骨。小首领一咬牙，突然单臂高举，发出一声利啸以及一连串难以理解的语言，七八个跟随他的蛮人闻声一齐勒马转辔，将绑在背后的弯刀长矛握在手中，朝直冲过来的唐梅等人发出刺耳难听的嚣叫。
“驭！”唐梅一众见状也一拉缰绳，三十余骑兵以唐裴鹿三人为首排成整齐的队列，与蛮人相距十丈互相对峙。
大雪不知不觉已经将息，惨白的阳光透出云层，雪地上，只能听见马匹不安的踏地声。
裴如松看了唐梅一眼，挑眉说：“大小姐，这帮长毛看样子是要跟咱们死磕啊。”话音刚落，就听对面首领样子的那人叽里哇啦喊了一通，然后手中长矛一指裴如松，深邃的眼窝中透露着决绝的杀气。
“怎么着？这是要单挑？大小姐，我看行，省着他们觉得咱们这么多人欺负他们！”裴如松被蛮人用枪尖遥指着鼻子，血性火气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于是向唐梅请示。
唐梅点了点头嘱咐：“那好，裴大哥多加小心。”
“得嘞！”裴如松拱手唱诺，旋即策马行至两阵中心，手中丈二胡尘枪拖地一扫，带起厚厚的积雪，笑骂道：“长毛蛮子，今儿就让你裴爷爷教教你怎么用枪！”
为首的蛮人男子也不答话，长啸一声，挥舞手中长矛就直朝裴如松面门刺来。
“妈的不懂规矩……”裴如松暗骂，忙举枪一拨，马头交错，一合之下谁都没占到便宜。
裴如松策马行出三丈，便立刻掉转马头，紧接着矮身催马急奔，双手紧握铁枪收肘入肋，眨眼间又突到了阵中，而那边的蛮人首领刚刚转过马头，回头就看见了裴如松这破空闪电般的一枪。
这招“胡尘破”可是裴如松马上枪法的绝学，以马匹的速度，再加上自己双臂握枪刺出的力道，裴如松有九成的把握对方根本来不及躲闪，会被直接刺翻下马。
狶蛮男子的确来不及躲闪了，裴如松的枪尖已经裹挟着劲风突入了自己眼前一丈之地，他甚至能看清楚这名中原勇士脸上得意的微笑。
铁器入肉的声音格外的清晰，鲜血如断线的珠帘随着枪风喷溅而出又在空中凝结，裴如松一击命中，可他脸上的笑容却在寒风中瞬间凝固。对方完全没有躲闪，任凭裴如松的枪尖搅进了他黝黑结实的右肩，与此同时右手中紧握的长矛借着裴如松坐骑的巨大冲力直接刺入了其马颈中。
双马交错，一马中枪暴毙。如柱鲜血从中原马的颈动脉中喷涌而出，裴如松只觉得一阵颠簸，随着爱马阵亡栽倒，自己也重重触地，翻滚了数周才停下来，却是被摔了个七荤八素。
“裴大哥当心！”
耳鸣不已，圈外众人的焦急呼声还是被裴如松隐约听到了，他下意识握住滚落在一旁的铁枪，刚刚站稳就感觉到一个巨大的黑影遮住了自己头顶的阳光——一匹通体漆黑的关外马扬起前蹄就要踏来，马背上的主人右肩几乎被戳烂，一只碎骨外露的右臂伶仃将断，高鼻深目的脸上溅满了鲜血，在这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而森然的微笑。
裴如松瞬间被吓了一个激灵，眼看自己就要被海碗大的马蹄踩碎脑袋，当即穷尽毕生之力，以最快的速度刺出了手中的铁枪。
“特么的啊啊啊啊，跟谁俩呢！”裴如松大喝起来，枪尖直接刺入了黑马的胸膛，马匹踩踏的冲击力震的他两个虎口都迸出鲜血来，他此时不敢抬头看上一眼，只是死命攥紧手中的枪杆。吃痛的黑马前蹄乱蹬，刮落了裴如松的兜鍪，把头盔踢飞出老远，怎奈任凭它如何将身体向下压去，身下的这个人类就如铁铸一般岿然不动，枪尖在刚刚就已经刺穿了它的心脏，鲜血被寒风一吹如同沥青般粘腻，缓缓浸满了枪缨并顺着枪杆滴落，黑马发出最后一声悲戚的嘶鸣终于再无气力，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裴如松浑身浴血，只觉得手中枪杆一轻，阳光又再次出现在他的头顶，抬头一看竟发现黑马已经瘫倒，于是不敢怠慢，弃了没入马胸的胡尘枪，拔出随身短刀，野兽般一跃而起，扑在了被掀倒在地的蛮人首领身上，然后如同发狂，将那张刚刚森然微笑的脸捅了个面目全非，死都不能再死。
裴如松几乎用尽了三生之力，只觉得双臂酸胀无力，口中喘着粗气，狠狠地朝剩下的七八个蛮人瞪去，大喝道：“还有哪个！过来送死？！”
一众蛮兵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突然一齐挥舞着弯刀怪叫着策马奔来。裴如松本以为自己杀死首领吓住了他们，见这阵仗赶紧把刀一扔，大骂一声：“干！”旋即拔腿就走。然而裴如松刚刚苦战一番早无力气，况且双腿怎跑得过马匹，眼看就要被追上。
“裴大哥稍歇，小弟来助你！”响亮的声音，让人心安，正是鹿白领十余骑掩杀过来，裴如松听得这话也不跑了，喜极而笑骂起来：“你个混账！刚刚干嘛去了？还不滚过来帮兄弟一把！”裴如松本来就浑身脱力，见鹿白来救，一万个心也一并放下了，精神这一松懈，瞬间感觉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目视鹿白领着唐家十余精锐纵马掠过自己，裴如松微微颤抖着伸出虎口开裂的右手，从怀中掏出个牛皮酒袋，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污血，心满意足地喝了几口，自言自语地说：“这臭小子，又过来抢我风头！”话虽如此，裴如松回首望向已经与蛮人短兵相接的鹿白，钦佩之情却早已溢于言表，“后生可畏啊...”言毕裴如松便将袋中酒一饮而尽，等唐四儿几个过来搀扶上一匹新马，骑回了唐梅旁边。
再说鹿白领着十余人冲入阵中，与蛮兵捉对厮杀起来。就在鹿白寄宿唐家的这段时间，为报大小姐的救命之恩，鹿白将自己知晓的军中阵法、杀招倾囊相授，唐家的骑兵精锐常年与蛮人拼杀本就悍勇，只是所用招式五花八门，更谈不上阵列配合，经过鹿白一番提点，掌握了军中攻伐技巧的众人可谓是如虎添翼，三骑一组，互成犄角，竟在一合之下将蛮兵斩杀的仅余两人。
众骑手勒马转辔，眼神中闪烁着惊喜，他们完全没想到，对付平时以命抵命都再好不过的蛮人，如今竟以碾压的态势即将将其剿灭。而仅剩的两个狶蛮青年此时则惊惧不定，从小首领下令与这伙中原人同归于尽，到首领三合之下被中原部落的勇士斩杀，再到刚刚一冲一突部族仅剩下己方两人，对方无一死伤，就算头脑再简单的蛮夷也意识到了：这伙中原人一点也不简单，不，简直就是杀神附体！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两名蛮族青年感觉鹿白一众人的眼睛都在发着幽幽绿光，宛若饿狼一样准备分食自己。
寒风在林中的哀嚎变得格外清晰，被两个蛮族青年听来就如同鬼魂催命，二人斗志全无，先是一阵虚张声势的嚣叫，催马就要从两阵之间的夹缝中逃跑，怎奈还未跑出三丈，就听身后弓弦连震，两发连珠箭正中二人咽喉，马匹受惊，甩下背上主人的尸体然后消失在了雪林中。
鹿白带众骑手缓行归队，向唐梅拱手行礼，却被唐梅手握箭羽在手背上一抽，这位大小姐抱膀嗔怒道：“我说你个木头，风光全让你独占了！刚刚冲锋向我请示了嘛？结果就给本小姐剩了两个软脚鸡，该打！该打！该打！”说完又拿着箭羽在鹿白的肩甲上假装抽来抽去。鹿白也不躲闪，不苟言笑地请罪解释，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
唐梅不依不饶，鹿白只好在挨打的间隙向裴如松投来求救的目光，裴如松挠了挠下巴上的胡茬，似乎也看不下去这酸臭的场景，上前劝说唐梅：“大小姐，鹿老弟刚刚也是担心我的安危，情急之下这才没做请示，要是他再来晚一步，我多半就在此交代了。”
一名小校也来替鹿白圆场：“小姐，裴将军所言极是。往日我等对上这些狶蛮，一换一就已经值了，鹿少侠前日里教授我等的整列配合，那是相当有用，就刚刚，我冲在前面刺翻了两个长毛，一不留神被抽冷子射了一箭，跌下了马，还好同组的弟兄迅速补上，不然我手臂带伤，在阵中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那些长毛宰割了！”小校说罢轻轻挥了挥刚包扎好的右臂，鹿白朝他点头表示感谢，他认出这名小校名叫唐轱，是一众唐家骑手中最为勇猛的一个，刚刚与自己一同快马当先冲在前面，各砍翻了两个敌人，是个可造之材。
唐梅本就是假意责怪鹿白，看这么多人都很配合地替他来打掩护便作罢，清了清嗓子说：“那好吧，既然这么多人都劝本小姐，就不责罚你这木头了，不过那几匹关外好马都跑了，上面还驮着乡亲们被抢的财物粮食，木头你带队追回将功补过，这不过分吧？要是觉得太难，也可以请本小姐帮你一手...”
“此等小事，何难之有？”鹿白打断唐梅，拱手领命，点了四五名军士翻身上马，片刻不留便扬鞭离去。
受伤的唐轱看了看呆伫在原地的自家小姐，又望了望鹿白一行人卷起的雪尘，挠了挠头道：“我的妈呀，这鹿少侠不会是个木头精吧？”引来了唐梅一顿爆栗，龇牙咧嘴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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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少侠，那个啥...小人觉得......少侠会不会有些冷落了我们家小姐了……咳咳。”鹿白自顾自的策马飞奔，身后的一个唐家门客忍不住试探地问道。
鹿白头也不回，无人看到他的双眼中闪过一抹情感，似是一段轰轰烈烈的记忆，但这眼神转瞬而逝。
“唐小姐对我恩重，鹿某尽力相报，若有礼数不周之处，鹿某以后定会多加留意。”鹿白无波无澜的语气，甚至没有感情，众人听了都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觉得无趣也不再发问。
回忆吗？
那是一个雨夜，苛刻的任务，组织交给还是孩子的三人去完成。
少年很清楚，权力者的围剿打压，已经让无数师兄师姐付出了生命，尽管与道义相悖，但为了道义得以流传，太师傅才与那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达成协议，不崇尚流血的整个门宗，被迫披上了一袭黑衣，刻上勺状的星图。
少年看了下左右一起潜伏的伙伴：戴斗笠的男孩紧张的不住颤抖，这总跟自己作对家伙，真是不仅讨厌还没用；另一侧的少女轻轻咬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情报所在的府门，说起来，她算是自己的青梅竹马。
少年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想要安慰，女孩却被吓了一跳，接着伸出一根葱指在嘴边做出噤声的手势，“嘘！”然后朝少年翻了个白眼。少年轻轻一笑，学着她也伸出手指“嘘”了一下。
再无他话。
再后来的记忆，模糊而混乱，看似顺利的刺探、突然起火的府邸、寒光迸现的兵刃......瓦砾坍塌，两名同伴被砸在燃烧的房梁下。少年死命想要挪开千石重的木梁，任手掌的皮肤被炙烤的哧哧作响，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坠落的瓦片砸开了少年的眉角，不断涌来的官兵让未经世事的他产生本能的恐惧。
“情报...把情报送出去...”女孩双腿已经折断，沉重的房梁压得她发声都十分艰难。
少年眼神空洞的点了点头，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我这不是逃跑...不是...”他自言自语的暗示自己，任身后戴斗笠的同伴大声呼救，再到谩骂，
“你个懦夫！鹿———”
.......
“鹿少侠？”
众人的轻唤，将鹿白拉回现实，鹿白惭愧的一笑，示意自己没事。这样的懦夫，真的不配被爱吧……“不配。”鹿白兀自斩钉截铁地冷声道，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不仅仅是唐家的几个门客骑手，还有不知何时就站在前方几米的十来个彪形大汉。
鹿白这才注意到，自己带的一众人正在和这伙山贼模样的人对峙。只见为首的那名大汉身长足有九尺，满脸横肉，髭须如虬，铜铃大的眼睛睁的老圆，一手牵着几匹驮着粮食的关外马，正是刚刚那拨蛮人的，另一只手提着人高的宽刃屠刀，往雪地里重重一插，怒声反问道：“老子倒特么要听听，怎么个不配法？”
世界观附注：官职与政体上
丹帝国经过千年的发展，在任命人才方面相比于战国时期的世袭有了长足的进步。丹选拔人才的方式主要为察举制，即各州州牧、各地封王，乃至各城太守、各县县丞每年都有固定的察举名额，所推举的当地人才会被逐层上报、考察、筛选，极为优秀的由朝廷决定下放至各地任职，被淘汰的“失举”者也可根据情况，回乡由推举人担保担任不重要的官职。一般朝廷不会让甲级的孝廉回被推举地任官，一方面防止徇私舞弊，一方面也打压了地方势力结党营私。然而由于存在落选人才可回乡受保出仕这一条灰色地带，很多士族便钻了这个空子，将毫无才能的子嗣推举为孝廉候选人，被淘汰后再回到封地挂一闲职，继续作威作福。如今这个现象已经随着朝廷的逐渐腐败愈演愈烈，因此民间有这样的说法“白身甲孝廉，落魄如谪配。士贵无德儿，失举仍纸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