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下船，然后到荔枝道上的第一个驿站。
他是一个人来的，因为想不到有谁可以在这个时刻帮到他。他试探过最理想的人选，那就是王真人，可惜对方忙于修行，眼睛放光地表示大道上的风景如此美丽，真是无暇他顾。
张明远师兄呢，他最近忙到快要猝死，他能拯救他自己就不错了。
不过崔望倒是不觉得孤单或悲伤什么的，那是小孩子才有的情绪，至少在这个中二青年看来是这样。他反而觉得这样很酷。
一个人准备去对战千军万马，嗯，或者是相当于千军万马的大人物。不是很酷吗？
只要别把自己玩死……
驿卒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有些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这个傻笑的青年。
崔望没走，干咳两声，道：“朋友，你看你们为宫里吃上荔枝不惜搭上性命，不觉得这样活着很不值得吗？”
驿卒对他的游说并不买账，甚至想要赶他走。
崔望赶忙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应该尝试做一些改变！比如说，你们不想尝试一下修行吗？很酷，真的！不瞒你说，我是折剑山庄的少主。我一直觉得荔枝道上的驿卒个个都强得不成样子，你们甘心守在这里，燃烧生命，实在是太不合理了。我可以介绍你们去修行，不敢说得道升仙，但生存起码不成问题……”
这应该算是真心话，毕竟荔枝道本身就是一个Bug.但驿卒只用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什么是折剑山庄？”
那真挚、淡漠而又充满了不屑的眼神，明摆着他不是在开玩笑。
崔望登时一愣，方寸大乱。
“折剑山庄啊！你不知道吗？著名的京城四卫之一，天唐最优秀的修行门派之一，曾经诞生过离飞升成仙只差半步的……”
回答他的是彻底的冷漠，不是来自某一个，而是每一个驿卒。他感到无趣，于是闭了嘴。
有什么嘛……大不了我还去找那些大商户。不就是花点钱嘛！
崔望慢慢一步步离开，却又不甘地回头悄悄看着。
这座驿站上没有建立任何符阵，但崔望感到有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他和这些凡人之间。他们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透过这堵墙，那边的人像是一些看不见的幽魂，尽管共用一片天地，却感知不到彼此的存在。
剑阁掌门不让唯一的公子修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刚走出几步，却听背后又有人叫住他。
“那个谁……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陈青龙的？他好像是去了一个什么山庄。”
嗯？
说话的人是个车夫，刚刚在驿站卸下一车空箱子，又换上一匹体力充沛的马。
崔望说：“您是？”
车夫淡淡笑着，说：“早年间同村的邻居，他拿我当亲哥哥。从他走上修行的道路，一年未必有回乡一趟，偏偏我也在塞外东奔西跑的，几次说好要见面，但最后都错过了。如今走上这条道，怕是以后更见不着了。为什么说别离难啊，分开了就是两条道，就算有缘再见，也毕竟和从前不一样了。”
崔望点头表示赞同，并且顺理成章地上了他的车。
原来是这样的啊。他们不认识你的折剑山庄，也并不非常关心那些御剑在天的修行者，但他们偏偏会买陈青龙这样的普通弟子的账。
……
大半段旅程他都是在装死中度过的。如果没有药物的帮助，此时此刻装死对他来说必然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虽然他的身体在一条逐渐远离蜀地的道路上和一个不认识的车夫聊着天，但他心里已经绷紧了弦，他知道自己在进行一场一生中最重要的战争之一。
一件事之所以重要，往往是因为困难。
而这件事之所以困难，不只在于自己和萧巽长老的境界差距，更在于他对萧巽长老一无所知。更为可怕的是，他对少主的生平、对萧巽长老要对少主下手的可能原因，同样一无所知。
经过两天有余的跋涉之后，崔望看到了阔别已久的潼关城。如陈青龙所说，潼关的确在加紧建设，即便现在是按往常应该闭门的时间了，却依然有一侧的大门敞开着。身穿金色鳞甲的戍军懒洋洋地靠在城门边却不敢瞌睡。一段距离外的河边，征夫用渔网去拦截一条顺着水流冲过来的木排，木排上载着一块完整的条状巨石。巨大的惯性拖着他们，似乎要把他们通通带走。
三航真人照例在这边城楼上俯瞰这一切，自然也看到了崔望。但崔望只是和他对视了一眼，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上去找他。
三航真人可信吗？他对自己似乎不错，但他给自己推销的两次任务都是高危任务。要不是自己才华横溢、得天独厚、卓尔不群、举世无双，死在任务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老庄主的房间必然是关着的，也没必要去看了。执律师伯和三长老应该都睡了，就不打扰了，反正自己也不是很招他们待见。
至于旁的人……
按说他是山庄少主，只要站出来喊一句，上上下下必然要动员起来，出动大量人员将他保护起来。即便其中夹杂着不可信的人，也不好明着看他丧命。
但是今天崔望看着这座夜色里的雄关，偏偏不想要这样做。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明白他遇到了怎样艰巨的困难。他们只会看见那个雄赳赳气昂昂从山庄出走的少主，又灰头土脸地回到山庄，低声下气地寻求帮助，而且还是仗着他的少主身份。
从理智上，他知道这是危险系数最低的方案；但从感情上，他无法接受这样一个结果。反正他也不过是个不成熟的孩子，那就姑且随性一回吧。
他没有去找任何一位隐世真人，甚至没有去和陈青龙叙旧——这位师弟是能帮他的人，也是可信的，但他还不够强大。把他拖进来，对他来说，太危险了。
潼关城的西南角有一片石头垒砌的平房，和城里所有普通人家的房屋并无两样。崔望敲响了其中一扇门。
门立刻就开了，显然屋中之人也还没睡。看到崔望，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奇，但随即礼貌而客气地微笑起来：“原来是少主。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崔望冷冷地说：“卢师兄，请你教我一个符阵。”
卢高山随意地冷笑一声，说：“这就是少主你千里迢迢回来一趟的理由？”
崔望点头。
卢高山笑了，很得意，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