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堂之后,周齐一直眉头紧锁。
今日本应只是审问林年,却在陈文采一番表演之下,将白莲教做下的血案彻底结案。此案明明还有多处疑点,尚有几人潜逃在外,竟被陈文采就这么应付过去。而郑阿米和戴衡二人都未反对,显然不想继续追究。
想到此处,不禁自嘲:他一个人外来的小小捕快,何必去操那些闲心。
可脑海里掠过一具具尸体惨状,尤其是刘小谷之死仍历历在目,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黄鹤子虽死,却非他亲手所杀,更不知挚友冯长友因何而死,又是一阵烦躁郁闷。
必须做点什么,周齐想。
回到住处,周齐仔细回顾了这一段日子以来的种种经历,总结出无法释疑的事情和人,然后一条条的梳理,他竟然发现,自己可做的极其有限。而最大的原因,就是白莲教全军覆没,没有任何直接线索供他查探。
首先是抢劫的金银和粮食。粮食已经分给百姓,可以暂时不做考虑。但是以白莲教露头的人手,断然带不走几位地主乡绅家累世积攒的财宝。若是将之藏匿秘处,那就是一大笔宝藏,以他一人之力,不可能遍寻阜平去找出这笔财宝。
其次是刘协被杀和锦衣卫暗线泄露身份。刘协之死与白莲教之前屠戮乡绅截然不同,明知有人看守,不可能强抢粮食分发百姓进而传教,所以刘协之死必有其他缘由。刘协身份特殊,之前在朝中当官,这很可能是他死亡的原因。可调查朝廷命官,以他捕快的身份可是越俎代庖的。
还有就是逃走的人,共有三个蒙面人和红衣女。一个是刘小谷死前,与红衣女一起围攻他的用枪蒙面人,这人此后再没见过。第二个是与黄鹤子一起搭救林怀山的蒙面人,也没再出现。若想得知黄鹤子的想法,非寻到此人不可。第三个就是偷袭他的用剑高手,此人不像是白莲教同伙,以他的身手不可能只是藏在暗中给自己致命一击。
再就是白莲教所传《体书》,究竟有何用意,除非寻找到白莲教逃走的这些人,不然根本无从下手。
其实从锦衣卫暗线之死,到闵子敬和黄鹤子被杀死未留活口,这背后都有蔡仲达的身影不断闪现,可戴衡却说就算有证据,暂时也无法制裁蔡仲达,又让周齐头疼无比。
百思不得其解之间,周齐突然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人。
他对林年的问讯,因同情可怜林年的伤势和境遇,和被林年打死白莲教匪徒这一消息冲击,许多细节并未让其和盘托出。林年跟黄鹤子这许多天,他们问的一直都是黄鹤子和白莲教的事,而白莲教之外的事却未置一词。可能有些事情与白莲教并无关系,但与黄鹤子其人密切相关,林年也没当回事,因此遗漏掉重要线索。
想到此时,他本已渐冷的热血又沸腾起来。除了为民伸冤请命外,探寻悬案真相,是他从事捕快这个职业的最大乐趣所在。
早上醒来,林年用罢早点,打了两趟拳,便无所事事。他身体尚未恢复,林金虎禁止他入山打猎。而他也不再是驼道人杨林,也没有街坊邻居找他帮忙做事。
他突然怀念起真上观充实忙碌却安稳踏实的日子。
就在他走神时,外面有人敲门:“林年在吗?”
林年打开门,看见竟是周齐,将他迎了进来,咧嘴笑道:“周捕快,你怎么有空来我家?快进屋里坐。”
周齐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过来看看你,伤势恢复的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就是胸口还有些闷得难受,时不时有些抽冷子。不过打几下拳,便浑身都舒服起来啦。”林年道。
“郑公公那一掌,也就你这身子骨扛得住。林二叔呢?哟呵,你会的不少啊!”周齐看见院中立着兵器架,摆满了刀枪剑戟等十八般武器。
林年不好意思说道:“这些都是二叔的,我素来不喜兵器,一样也没学会。二叔不知有什么急事,一早就出门去了。”
“本来还想结识一番他老人家,却这么不凑巧。”周齐遗憾说道,“不过没关系,我这次主要是来找你。上次你受伤,不便打扰,很多事情没问清楚,想再问你些问题,你方便吗?”
林年低下头,小声说道:“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周捕快还有什么事情要问?”
周齐见他紧张起来,笑道:“你不用担心,与你无关。我是西安府的捕快,管不到阜平的事儿。我自己也有一桩公案在身,虽然嫌犯黄鹤子已死,可里面的事儿还没厘清。想着你跟他交往多日,便来问问。”
林年露出悲伤的神色,说道:“请问吧,周捕快。”
周齐想了想,问道:“白莲教是怎么混进真上观的?当时城里有武林人士把守,想不知不觉地混进去,按理说应该没那么容易。”
林年疑惑道:“不是不问白莲教了吗?也罢,反正黄仙师已死,告诉你也无妨。那日是他徒弟李怀希李道长把白莲教的人带进来的。”于是他把那夜李怀希突然带着白莲教连夜闯入真上观一事说了出来。
周齐震惊说道:“黄鹤子竟然还有别的徒弟?你怎么不早说。”
林年道:“没人问过我此事啊。李道长不是白莲教的人,也不参与黄仙师的事情。噢,我想起来,黄仙师死的前一天,李道长把他拉走,说要去救人。”
周齐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如实相告。”与黄鹤子一起的黑衣人身份,算是对上号了,这一趟没有白来。日后若是能寻得此人,就可揭开黄鹤子身上的层层迷雾,顺势探寻冯长友的死因。“你跟着黄鹤子,还见过什么人?”
“除了被救以后见了林怀山,跟着他们出了城,再就没有了,只有白莲教的那群恶人。”林年说道。
周齐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林兄弟休息了。保重身体,你功夫相当不错,日后定能凭此扬名立万。”
“你太过奖了,我这点拳脚功夫,算什么本事。”林年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周齐正要迈出门口,突然想到一事,回身问道:“黄鹤子有没有教你功夫?”
林年道:“算不上传功夫,只是给了我一本《体书》,说是他自己写的,就是郑公公要村民们上交的那一本。那书很好啊,不会功夫的都能练,特别有助于强身健体,我在观里教过不少人呢。不知道郑公公为什么说那是邪书,明明就是教人入门的武功书籍嘛。”
周齐神色变得颇为严肃,问道:“你这里有《体书》吗?”
林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我的那本落在真上观了,不知本村的村民手头有没有。”他走到院墙边上,垫脚向隔壁家喊道:“杨哥,你家有《体书》吗?”
隔壁走出一汉子,说道:“你在调笑你哥吗?我字都不认识一个,要书干啥?”
“就是前一阵子,白莲教发的那一本。”林年低声说道。
“噢,都让林二爷今天早上给收走了,说是官府不让看,那是白莲教邪书。”
林年对周齐说道:“那书上本就没几个字,大都是图画,你要是想看,我给你练一趟。”
周齐想来林金虎是为讨好陈文采,他点头道:“那就麻烦林兄弟了。”
林年拉开了架势,虎虎生风,直、勾、摆、刺等基础拳招,和踢、弹、戳、鞭等基础腿法层出不穷,辅以各种简单而又精妙的步法,一招一式地演练起来。乍一看这拳法与江湖中流传的很多基本拳法颇有相通之处,但是出招的角度、招式的连接极为自然,将人体的力量和灵活性以最极限的方式发挥出来。
周齐看了之后,皱起眉头,这《体书》与他练的刀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一个是拳一个是刀,但都是在基本招式的基础上加以整合,强调交手中根据潜意识组合出最完美的攻防招数。这类武功追求的是人体潜能的最大化发挥,既不像道家武学求诸于天地,也不似佛家武学探寻于本心。
黄鹤子曾一语道出他的师承和武学,他非常惊讶。他师父高玉华只能算是西安府的二流高手,在长安县开了家武馆,以授人刀法为生。
高玉华的生意非常红火。因为他教的刀法,无论是八卦刀、梅华刀还是八门金锁刀等江湖流传甚广的刀法,成效极快,刀客跟着学上个把月,就能接一些保镖护院的活儿;当然,有些误入歧途的也走上了打家劫舍的歪路。
有些人见半个月就能出师,便以为多练几个月,就能成为高手。久而久之,人们发现,即使多花时间修炼,提高也极其有限。究其原因,就是高玉华本人刀法太过一般,就算有优秀的学徒,在他的指点下,也只能练到跟他一样的水平。
后来,高玉华的几个徒弟仗着有些刀法,便落草为寇。只可惜眼神不大好,劫了一笔秦王府的物资,还没跑出西安府,就被缉拿归案。高玉华也因此受到牵连,武馆被封,本人也下了大狱。
其时周齐的祖父正在西安府司狱任上,是有名的大善人,知高玉华只是教人武艺,并无作奸犯科之举,便颇为照顾。高玉华出狱后,一是为了感恩,二是为了谋生,便拜在林年祖父名下,做了周家的护院。
周齐出生后,便一直跟着高玉华习武练刀,一同跟着高玉华学习的,还有他的邻家挚友冯长友。周齐天赋极高,又对武功有着浓厚的兴趣,高玉华知道自己这两下子只能误人子弟。趁着私下与林年接触,拿出一本书,叫林年自己看着练,那本书就叫《刀经》。高玉华曾嘱咐过他,千万不要把此事泄露出去,否则就会大祸临头。
后来,周齐祖父去世,家道中落。高玉华等下人被相继遣散,便再也不曾遇过。周齐到了十六岁上,父母相继病逝。还好他祖父余荫仍在,府衙里曾受过照顾的老吏员举荐他当了捕快。
捕快一干就是近十年,周齐从《刀经》中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内涵,每每以为修炼到了尽头,却总是柳暗花明,刀法节节攀升,罕逢敌手,成了西安府的名捕之一。他再回头去找高玉华,却探得带领自己迈入武学大门的恩师早已做了古。
他已经足够成熟于应对任何事情,但幼年老师的教诲铭感于心,已经在他脑海里形成了思维定式,从不泄露所学刀法来路,只是说师父是高玉华。而他的招数大都是信手拈来,看起来平平无奇,旁人只道他是天生神力,身体矫健灵活。加之他是捕快,与江湖门派中人接触不多,交手的往往都是大盗蛮贼,尚未有高人看出他武功的来路。
而黄鹤子,是第一个点出他刀法名称的人。他当时虽然惊讶,却也没想太多,毕竟黄鹤子年高识广,能认出他的刀法理所应当。
可今日看了林年打的出自《体书》的拳法,给他带来了巨大无比的冲击。那更像是拳脚上的《刀经》,虽只有些入门招数,却与《刀经》暗含的精神一般无二。黄鹤子声称这书是他写的,这老道难道与师父有些渊源?
想到黄鹤子和师父都已故去,这桩历史八成又成了悬案。
林年打完拳,看着周齐陷入深思,不好意思地问道:“我是打的不好吗?周捕快,请多指教。”
周齐缓过神来,笑道:“你武功很好,不要自卑,是我有些走神。今天谢谢你,改日你进城,若是我还没走,你我兄弟再聚。”
林年欣喜道:“一定一定。”
在回程的路上,周齐又陷入了深深思考。
郑阿米说《体书》是白莲教的邪书,不知此中是否还有深意。按说一部平平无奇的武功书籍,就算给这些目不识丁、整天扛着锄头下地的农民,也没有用处,用不着大费周章一一寻回。但是此事无从查证,只好暂时放在心里。
得知李怀希的存在,他倍感欣慰。线索终于算是续上,虽然暂时无法获悉其踪迹。但日后若是查到此人,许多疑问当可一通百通。
接下来最好查明身份的人,他心里已经有数。
戴衡正在客栈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大道论》。此书乃是武当开山祖师张三丰所著,是张三丰集毕生精华所立言之书,内含宇宙至理,玄之又玄。
“乓乓乓!”敲门声打断了戴衡。
“请进。”戴衡说道。
周齐推门进来,行了一礼,说道:“见过小侯爷。”
戴衡书未离手,问道:“周捕快有何事情?”
周齐道:“小侯爷是否精通各门各派的武功?”他之前完全把戴衡这宝山忽略,想起他在与李怀希交手时施展出各门各派绝技,想来必然也熟知天下武功。
戴衡笑道:“精通算不上,只是粗略学过一二。天下武功无出少林武当,可少林和尚那种佛门清修方式,我实在是做不来。反倒是武当道门绝学,更合我意。这不正在啃张老神仙的巨著,想着学以致用。”戴衡本来对自己武功极为自信,那日见过黄鹤子、李怀希和周齐的身手,才知自己仍有很大进步空间,否则难以压制这些高手。
周齐道:“小侯爷真勤奋,卑职应多以您为榜样。卑职前来,是想讨教您几招剑法。”
戴衡疑道:“你不是用刀的吗?何时学会了剑法?”
“这几招是从别人那看来的,想小侯爷帮我看看招式的出处。”
戴衡道:“原来如此。还在深入调查你的那桩案子?人犯已死,你何苦还要寻根究底。”
周齐笑而不语。
“好吧,你来刺我几剑,让我也开开眼界。”戴衡坐着不动,自信说道。
“小侯爷,得罪了!”
周齐毫不客气,拔刀就刺,用的却是剑招。一招三刀,取的是戴衡额头、脖子和胸口。若是那偷袭他的黑衣人看见,定然会惊呆当场。周齐这三招学得惟妙惟肖,除了缺少阴狠的神韵,可谓一模一样。
戴衡双手翻飞,“叮叮”连连点在刀上,将周齐逼退。周齐毫不气馁,又是三刀,与先前如出一辙,只是这次角度更为刁钻,也透出狠辣的味道。戴衡再坐不住,原地腾空而起,躲开前面两刀,一脚踢开最后一刀,稳稳站在地上。
“周捕快从哪学来的华山剑法?”戴衡问道。
周齐收刀,抱拳说道:“多谢小侯爷赐教!原来是华山剑法。”
“周捕快竟然不知道这是华山的‘无根剑法’?此剑法乃是华山一等一的凌厉剑术,修习此剑术之人多为华山派杀手,我曾在宫中习武有幸得见。周兄从哪学来的?”戴衡解释道。
“那夜我与黄鹤子交手后,前来追杀我的蒙面人用的就是这剑法。”周齐意味深长地说道。
戴衡讶异道:“华山派?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周齐笑道:“卑职正要一探究竟。”
戴衡想了一下,说道:“你查探不要紧,但一定要适可而止。此次华山派应邀前来,也算立下大功。而且几日后,就是郑阿米的‘武林大会’,看他样子,八成是上面授了意。既然彼此都没伤亡,没必要鱼死网破。”
周齐应道:“卑职省得。只是想问问华山派的高人,卑职区区一介捕快,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们。况且华山派也在我西安府辖内,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梁子若是不解决,卑职回乡后肯定寝食难安。”
戴衡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多加小心,华山派的人大都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若是应付不来,我可以从中斡旋。”
“多谢小侯爷。”
看着周齐离去,戴衡皱起眉头。本以为事情都已如愿解决,哪想到竟还节外生枝。等闲人等,可动用不起华山派杀手。戴衡暗道:周齐不知陷入了何等样的麻烦,看来他在西安府,可不是个安生度日的小捕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