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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离 殇(1)

第三章:离殇

1、

冬天了,这是在养羊场的第三个冬天。建设像个真正的养羊人一样的守在养羊场,不禁自问,他要办一辈子养羊场么?原先来这偏远的周湾乡办养羊场,一半是为了挣钱,更有一半是为了逃避,逃避仕途上的失意,婚姻生活的窒息与压抑。三年来,这两个目标好像都达到了,可怎么觉得心里越是空落、惆怅,并没有预想中的轻松与快乐。

乡间的生活那般过分的简朴。洗澡只好到河里,感冒了需要输液,只好忍着,一些普通的药都得到乡上才能买到,要是真生了什么急病、大病,能及时赶到县里么。生活在乡间的人,只好是把命交给了老天。建设能体谅那些人为什么大批的往城市里涌了。在乡间,没有医院,没有像样的小学校,更没有像样的门市,停电是极其寻常的,乡村空了,就是在五里外的周湾乡也几乎是一样。建设能雇到的割草的、喂羊的大都是一些没法去城里打工的老汉们,守着家的中老年妇女们,工钱的确不高。

白美丽几次笑说要来羊场喂羊,丈夫出外揽工,又没有孩子拖累,她一个人还闲得慌;她来了一分工钱不多拿,保管把羊喂得饱饱的,怎么着也比那花儿强些。话里有意,眼里有风,建设好说歹说总算拒绝了。

入冬了,相关事宜已经安排妥当。冬天羊子也不会有大的疫情,只等着这一批羊子在元旦时上市,冷库那边也已经知道了周湾有个养羊场,并且是他南建设办的。老张又是实诚信义人,有他看着,建设本可以回家呆着,但建设却在犹疑着。

那个区政府副主任办公室里,怕是灰尘已满。建设再也不想当着同事的面踏进那个房间,那个房间里曾经有过建设多么繁忙多么充实的岁月,先是政府秘书,再是副主任,再是副主任代理主任,那是整整的九年又三个月。

这九年零三个月里,建设多少个深夜扑在案头写文件;丽娜多少次敲门查岗,看他是不是和那个知心的在一起,打断他的写作思路、打断他的心绪,他还不能恼,恼了就会引起一场大动乱;多少次清晨早起,拿着女儿和丽娜的衣服到办公室里偷偷的洗;多少次对丽娜表白忠心:我真的只爱你。丽娜惯以夫妻之事来治裁他的不忠,如果他不委曲求全,那就更表明了他的不忠。这在常人思来难以度过的日月,都被建设白天一脸笑,夜晚万般忍地度过了,而且过得那么踏实有滋味。

建设穿着一套自己熨烫好的银灰色或深蓝色西装,一件必是洗得干净的淡蓝色或白色衬衣,偶尔也系着领带,腋下夹着文件包,尽量微低着头走在区政府办大理石铺就的大院里,意气风发。

意气风发,是自己的感觉,也是一种在别人看来的感觉。

尽量低调做人,可还是言谈间才气闪现,幽默里处处人缘。政府院里的这一个建设,论文章丰采、论才情气质,论待人处事的灵活有度,是远远在市委院里的那一个建设之上。尽量微低着头走路,可还是引来不少女性的注意:这就是高区长的女婿,人家区长的女子可就是会挑啊,听说是师专一个外地的老师也看上他了,过三年二年还不是一路往上升。建设几次亲耳听到了女职员们的议论。

连同建设的婚礼,也在那一年里成为大家谈论的焦点,喝的什么酒,来得什么人,唱得什么歌,还有婚礼上各位人士之间的故事。

那是一场让建设曾经多么荣耀的婚礼!

建设和丽娜的婚礼找阴阳先生测在了农历五月初三,阳历是六月一。建设是政府中人,高区长又是正当壮年的常务副县长,岳父建议将两家将婚礼一起举行,一个北山县的各套班子的头头脑脑都收到了请束,上至北山的副书记,副市长,区高官,区长,下至白草寺中学的普通教师,还有建设在大学时的同学、校友,新娘高丽娜的中学同学中有体面工作的干部子弟,济济一堂,煌煌一室。其间,还有来检查工作的市工商局黄副局长也应邀前来参加婚礼。

建设的两个弟弟也皆丰姿美仪:二弟南建雄长颈隆鼻,宽肩厚胸,脸膛红润,人群之中鹤立,专馆烟酒分发,招呼服务员布菜;小弟南建英唇红齿白,眼神清澈明亮,似一杆修竹,一身银灰色西装刚刚衬托出他胡须朦胧的脸稚气可爱,专门负责添茶倒水,招呼客人。大哥的婚礼前,他新得了一套银灰色的西装,是大哥在省城里买婚礼服时给他带回来的。建英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穿这么贵的衣服。哥,你的是毛料的,你要看好,到时候,咱俩别穿错了。”建英早就在镜子前美了半天,觉得自己虽比大哥细瘦些,但比大哥挺直,大哥走路含胸低首,哪里有他的帅劲。

南家父亲母亲由表姐白晓琴陪着坐在大厅边角。父亲南秋山一双眼睛努力睁着,专注地看着大儿子谈笑自若与来客寒暄,瞅着大儿子与这个握手,与那个拍拍辈,眼光里是像孩子一样的新奇与拘谨。与儿子说话的人都戴着眼镜,穿带不俗,这里可一点也不是他的那个南家店啊。心里想着,这样的婚礼场面,可惜自己的生母看不见了,一定要把那个录相带回去给尚在世的亲人们看。

南母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只瞅着自己的三个儿子,闹哄哄的大厅在她眼里有些模糊,她能看真的就只有自己的三个儿子。南母看见大儿子与那些打扮入时的女子说笑,便有意无意的在挑选着一个儿媳妇,依南母看,有好几个,那喜气洋洋的脸容,那和顺的眼神,都可以成为南家的好媳妇;想着又怨自己是糊涂了,这不就是在娶媳妇么,大建不是已经选定了区长的女子做媳妇么。

表姐白晓琴最是留神打量着前来的年轻女子,楼梯口一溜进来五个年轻女子,许多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只见建设与她们问好,一一叫着她们的名字:一个是白上衣,高挽着头发,双皮大眼,仰头看着建设,连说带笑,建设叫她静宁;一个是耦合色套头薄纱衫,高高壮壮,不苟言笑,是青莲;一个是淡粉色衣裳,圆圆的脸上淡淡几粒雀斑,掩在一层轻薄的粉脂下,颇耐人追寻,丰润的花瓣一样的两片嘴唇,一笑两个小虎牙,娇贵可爱,是知智;还有一个是淡蓝色水磨牛仔裤,白色衬衣,短发,薄薄的嘴唇透出坚毅,是若秋。离建设最远的边上一个一袭鹅黄色连衣裙,身瘦体轻,长发如绸,眼眸盈盈,双眼似笑似愁,看建设,似看又不带看,仿佛眼里有话,对建设点头,双唇似动未动。白晓琴心里一动,这个女子怕就是建设对她说过的那个女同学了,正要暗指让二姨也看,只见那黄衣女子走开了,那一个移步,才见脚下是一双小尖头高跟白皮鞋,踏步轻盈又稳当,小腿的优美线条正配着整个体态的美。

这五个女子一进三楼大厅,整个大厅里一时都安静了许多,目光都转向了她们,仿佛所有的年轻人都知道了这其中有个女子是建设的女同学,建设的女同学女校友来了有十几个,但这个就是那个异乡的女同学;所有的知情人都在猜想着她会不会出席这次婚礼,现在答案有了:她来了!

白晓琴看到建设不再春风满面了,他笑语哑然,眼角的余光扫着那个黄衣女子,直到她们五个在一个桌子上落座,才将小弟叫过来,低声叮咛。

建英点头答就应着,便向那五个女子走去。

新娘还未到来,客人们在寒暄,放了冷气的大厅将北山半是燥热的暑气隔到了门外。未婚的年轻男女有意无意的在人群里搜寻着,那四个女子有的去礼单台前,有的走开与人闲聊,桌前只坐着那个黄衣女子在吃瓜籽,一派闲静,无愁无悲。建英就在这时递过一杯澄汁。

“姐姐请用!”

她笑着望他,并不把疑问表露在言语。

“我是南建设的弟弟,南建英。”

“哦,谢谢!谢谢你!”她上下打量他一眼。一定是在看他像不像吧?建英心里想。

四位女士回到座位,一个道:“还有澄汁呢,怎么只有千叶的,没有我们的?”

“我去给大家拿。姐姐,还有波萝汁,你要不要?”

“姐姐,怎么就千叶一个人是姐姐啊?”

“他是谁啊,千叶。”

“我是南建设的弟弟。”

“噢,那我们就不争这个姐姐了!”中有一人道。

千叶说:“你只给四位姐姐们拿,我不用了。”

婚礼正式开始,一袭鲜红锦缎绣花旗袍的高丽娜与灰色西装的南建设挽臂走过红地毯,到达婚礼台前。只见新娘身材丰满高挑,挽起的发髻差不多和新郎一样高,脸上巧施浓妆,更显得隆鼻深眼,圆圆的脸颊,漂亮得如一朵盛开的花。大厅里的客人全都起立,拍手欢呼。木千叶还是毫无表情地坐着,不断地喝茶,以至于南建英突然注意到这位黄衣女子的怪异,添过了几遍水之后,不能不给她换了一份茶叶。

婚礼仪式之后,喜宴方开,新娘新郎依次为宾客敬酒。建设的一个同学在市歌舞团,特别带了乐队,优秀的民歌手来助兴。优美高亢的北山民歌多是情歌,很适合在婚礼上唱,民歌一唱,便将婚礼上束缚在华衣美酒里的爱情拉向了真实的尘嚣,拉向了真实的内心。当地人听惯了的民歌,只约略听个声调、气氛而已。木千叶只是略有闻所,极少亲耳感受,便不能不被全身心的吸引。

“羊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

“咱们见面面容易哟拉话话难。”

那天高地厚、亘古久远的惆怅,一声出,千叶的泪莫名地来了,慌忙转头泼茶,拭净酸泪。

从此后,与建设同城天涯,心语难诉!要说一句话岂止是三道拦,怕是千难万难!自己还有什么必要再在北山呆下去呢?

千叶问自己?为什么要来参加这个婚礼?只是为了向建设证明她的大方,证明她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么在意他;可是万一要是情绪难抑怎么办,不是给自己难堪么;要是她扰乱了婚礼,建设会怎么看她呢!五内俱焚,心如刀绞之时,千叶的泪几乎不能自制。

在痛极之时,千叶决定提前离席,这显然不合适,但千叶已经站起来了!

若秋惊问:“怎么?你!”

“我想出去走走。”千叶鼻吸堵塞了。

“我也去。”

两人一起走出了大厅,若秋知意,等在洗手间外。

千叶冷静些了,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里听着民歌,不去想新娘新郎来敬酒的紧张一刻。

新郎新娘还是来到了千叶所在的桌前。建设的大学室友、老乡李小强挤眉弄眼的在建设耳边低声低气:“建设,要红的,还是要黄的,在进洞房之前改正还来得及。”

一桌的同学校友大都敬过酒了,这下该到千叶。千叶早发觉新娘的眼光几次的飘过来,便强作镇定,向高丽娜望过去。当两军真正交战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紧张、可怕,这是千叶第一次正视高丽娜,一看,就再叹她不是建设要找的人,但建设找了她,建设就找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千叶心里仿佛顿然平静了许多。

千叶接过新郎添上,新娘递过来的酒,眼光融融如秋水似的看了一眼建设,再看一眼新娘,亲切微笑道:“祝你们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若秋、知智她们赶紧附议:“看千叶多会说,祝你们百年如合!幸福美满!”

丽娜笑了。

木千叶,一袭鹅黄色的连衣裙,眼眸盈盈,双靥含笑,眉间清愁,真娇柔极了。不是她衬托了新娘的艳丽,倒是新娘衬托了她的娇美,几乎全场的年轻男女都注意到了她。

千叶的娇美与伤感,也衬托了南建设作为一个男人的巨大荣耀,建设在心里承认他的自私与残酷。千叶翩若惊鸿的仙姿,让作新郎的建设多了一重烘托背景;千叶的痛、落寞就像阳光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只衬托出他那时心情的晴朗、多姿多彩、多重意义的得意。

那是一场让建设多么荣耀的婚礼!可惜这荣耀逝去得这样快,即使在这荣耀背后是有着五味杂陈,建设也是贪婪这荣耀的。

丽娜漂亮时尚,不久又添了可爱的女儿,带着妻女上街,昔时中学的同学、熟人见了,疏远的,淡淡的笑里生出了敬畏;亲近的,上来就是一拳:你小子,福份不浅啊,看你现在混的!丽娜在一边越发傲然的笑,好像这一切都是因她而来。而建设也感觉良好,不是自己因此而矮了几分,倒像是因此而高了几分。是什么让他会产生如此的感觉呢?是权利,是那个岳父。

南建设,你这个俗物!

但是,一切都在那九年零三个月之后轰然倒塌了。建设半年内忙在医院,然后是岳父的丧事,新提拔的主任名单宣布后,建设分管的只是文件起草修改,相当于一个秘书组组长。建设火里水里的煎熬了三个月,断然提出停薪留职,下乡养羊。

这断然里有多少的斩不断理还乱!

父亲年少时就是一个揽工给人放羊的孩子,这下建设也要回去养羊了吗!建设内心里对于那一个主任之职的痴爱犹如旧时外妾对于大家庭的神往。女人能超脱对于男人的爱与期望吗?不能;男人能超脱对于权势、官位的爱与留恋吗?不能。一个是生来潜在骨里的本能,一个是几千年来融进精神里的本能。

建设想,既然千古里那有旷世之才,济世之能的男人都摆脱不了作权力的外妾、内伺,他也就不要过于责难、痛悔自己曾经一门心思地只想得到权利的宠爱。

如今骄宠全失,索性就远离权场,做一个自然、真正的男人吧。古贤者尚且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他怎么就不能独与一山青草、一川湖光,一群羊子往来。

南建设啊南建设,书卷里只慕先贤,诗行里直追神仙,到现实里呢,一个政府办主任,这比芝麻还小的官,却给他这样大的挫败,这样深的怅恨!

南建设当然不能知道,区委副书记的独生子丁勇代父亲来参加他的这场婚礼,见了木千叶,一眼就看上了她。人未近前搭言,内心竖起了勇敢坚定的大旗:一定要拿下。也在这个家和大酒店里举行比这更盛大的婚礼,越快越好!

是时,丁勇心里只恨自己父亲是区委副书记,而不是区高官或更大的官职。

不到一年后,丁勇和千叶的婚礼也在家和大酒店举行。丁家上下皆是欢喜,新婚第二天,亲近的人,就从丁勇喜气洋洋的声气上知道,丁家娶了个货真价实的新媳妇。尽管儿媳妇在新婚第二天的夜间归来得晚一点,但媳妇说她习惯晚饭后散散步。那谦和的措词,让两位老人再不忍心埋怨。

“以后就让勇勇陪你一起去。”

背了人,丁勇说:“我还以为你逃婚了呢!不过已经迟了,昨天晚上,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是我的了!”

“瞎说什么呢!”

“错了!那就我是你的,我是你的人好了吧!我的新媳妇,不如他谁的呢。”丁勇喜的语无伦次。

建设也收到了请柬。建设不去参加千叶的婚礼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建设的婚姻不到一年就显出了重重危机,或者,他是永远不想看到千叶嫁人。

那个初夏,那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新嫁娘,往往陪夫行走于街上,引来行人侧目,那做丈夫的十分自豪,但这旗袍不是穿给他看的。直到一次建设在街上偶然见了,便再也没有人见到她穿旗袍了。街头偶遇,三人淡淡问过,建设一眼看去,只见那一段柔软、婉转,那肉体就是丝绸,丝绸就是肉体,说不出的好,只是想将她轻轻的抱在怀里,轻轻的抱,怕皱了丝绸,怕晕了美人。

千叶身边那个男人太健壮了,太孔武有力了,浑身上下的气场太坚硬了。走在千叶身边,犹如铁锁之于檀木,比对间说不出的生硬。

2、

在周湾这一个极其单调的环境里,没有报纸,没有音乐,只有一台可以收到三四个频道的电视。在这单调的环境里,建设似乎什么也不想,背对着太阳,面对着草地和羊子,建设像农民一样的会注意到拉草的车子撒在坡上的一把草,这草不是在山上长了一回么,不是被割下来拉回来么,到了跟前却被摞在坡上,却不能到了羊嘴里完成它的使命。建设很自然的就弯下腰将草捡了起来。就像他的羊场只有这不多的一束草,而不是有着千亩草场。

千亩草场,想一想,有一种乡绅式的富有;望出去,是好大一坡醉人的绿色起伏。

建设喜欢这样单纯的环境,列夫托尔斯泰好像说过,半年不读报纸,人生丝毫不会因此而缺少什么。

乡下的夜来得如此早,如此浓烈,如一碗墨从头泼下来,浇得什么也看不见了。稀疏的几处灯火,那一声半声的狗吠愈发显出孤单空寂。建设不向外望还知道天总会亮的,一望便怀疑光明会不会最终遗弃了这个村庄,遗弃了这大片大片的草场。建设感到了这夜的威压,却偏要摸索着走下硷畔,在羊舍旁听羊的呼吸,偏要抬头看看那夜的黑。

归来,躺在床上胡乱的翻一些书,胡乱的想着养羊场的一些事,养羊场之外的一些事。

三个月没见女儿了,女儿会不会贪玩落下了功课。用丽娜的话来说:“你是本事越来越大了,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新品种的沙富克羊子在元旦时候上市,沙客羊子是一种生长很快的瘦肉型羊子,价钱很高。建设知道,越是贵重的品种,越是有效益,建设买了二百只,为了这二百只沙富克羊子,建设得守着。

建设感冒了,老张老伴给建设熬了姜汤,过了一天,不见好,倒发起烧来。老张打发小张到乡上去买感冒药,小张头一扭开着三轮车去了。

小张现在都对建设这个场长没好气,神气之间仿佛他只是在给他父亲老张打工。

花儿安全回到家里了吧,这么长时间里,他都没问过她在哪里,她家里人会怎么对待她呢,这事要是让人知道了,她还能找到好人家么。她冰凉的、光滑的肌肤,她那天真美丽的容颜!

夜静了,老张那一间屋里没有声音了,夜在一层一层的深下去、静下去,建设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身体一时比一时更烧得历害,要不要再叫起老张到乡上去打针呢,建设不相信一场感冒能将一个成人打倒了,但这一场感冒似乎在和他做着较量。一壶水喝完了,依旧嘴巴干。

静夜里,建设一分一秒的等着天亮。

门外仿佛有脚步声,一脚轻一脚无,一定不是老张。建设的心一下提起来,无端的认定这脚步声是朝着他屋里来的,那脚步依旧是一脚有声,一脚无声,又像是刮风的声音,建设仿佛不是害怕那脚步声,倒是在盼望那脚步声的清晰。脚步声果然是停在了他门外,建设像是要闭过气去了。

是人?是鬼?

门开了,竟然没有一声响,一个影子就闪了进来,来到了建设床前。只有妖怪才能没有一点声音推开门。

“谁,怎么进来的?”

“我,你就没有关门么!”建设一下知道是谁了。

“老张刚走,我还没起来呢。你怎这时候来……”建设摸索着要开灯,建设绝不能那么不堪。

灯亮了,建设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白美丽一下又按灭了灯:“感冒了,我看看!”手已经在他额上。

一次放纵,很可能影响或改变整个生活的轨迹,尤其是对弱者来说。性,是人类暂时无法超越也无法真正践踏的一个神奇与具体。

大清早,建设就让老张老婆烧水,他要洗澡。建设就像个女人一样的仔细清洗自己,温热的水沐浴着他,清洗着他,许多时候,水才是人最好的朋友。这荒村寒夜里的事,一点也不要再想了,要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干干净净的心里才能安宁。

洗过了躺下来,人还是虚弱。建设又叫老张老婆熬了稀软的大米粥,切了一碟萝卜酸菜,不知觉喝下了两碗。

百无聊赖,眼闭着,思绪飞快而无序地漫开来;思绪跑累了,慢下来,淡淡的相思漫上心头,相思就像天上的云,建设没法将那一天的云扯下来,扯个干净清爽,也没法将云裹在身上,贴在心口上。

推开清川师专三斋边上第二间窑洞的门,木千叶正一手书,一手粥,碗里盛的只是白米粥。

建设忙问是不是病了,怎么只吃粥。

千叶说:“没有,我喜欢吃,很香。”

“香,又不是出家人。”

“出家人,做尼姑啊,也挺好。清清静静的在一个大院子里看看书,扫扫院子。”

“做了尼姑,我怎么办!那我只有做和尚去。”

“南,那你就选在离我的庵近一点的地方,咱俩一起修行,好不好!”千叶刚刚来到北山师专,年轻的眼眸里波光闪闪,称呼他,单呼一个字,“南”。或者“建设”。

“不好。”

“我就知道你就做不了和尚,你没那功夫。”

“不是我做不了和尚,是你做了尼姑,庵里的婆婆可就不允许你见我了,你可想清楚。”

“那我就不做了。”她一脸甜蜜。在她心里,两人的结合已是水到渠成。

是初秋天气,千叶想去散步。“建设,我想出去散步,我还不熟悉北山的环境呢。”

“但是我想在房间里抱着你啊,出去没有办法抱着你了。”千叶便依顺地坐下来,恋爱中的女人,她怎么都不会猜想得到对方真正的意图。

“给你讲一个孤独的大灰狼的故事!”真是神奇,一旦开始与她对话,建设内心的奇思妙想,诗一样的语言,童话一样的浪漫心思就会奔涌而来。才子建设,是建设心里最喜爱的称呼,南秘书听着顺耳,心里却有些嫌弃。只有和千叶对话的时候,他才最有才子的感觉。

“从前,有只大灰狼在森林边上的小河里喝水,他爱上了常来河边读书的一位姑娘;姑娘十分美丽,最美的是她一双温柔的眼睛,大灰狼就对她说……”

“我也听说了一个新的大灰狼的故事,”她蛮不讲理地抢过话,绘声绘色的讲起来:“从前有只大灰狼,它对一只小山羊说,小山羊,你小心点儿,今天晚上我要来吃你!小山羊哭哭啼啼告诉了众山羊,山羊们全跑了;第二天,这只大灰狼换了一套休闲服又跑去对小山羊说:小山羊,别难过,今天晚上月光好,我陪你去散步吧!小山羊擦干眼泪,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说完,忍着一脸的笑看他。

建设大笑:“他俩散步到几点,不会是凌晨三点一刻吧!”

她的狡黠没有成功,急得只是打他。

他们第一次相约出校园外散步,就散到了凌晨三点一刻。

千叶依偎着他,心无忧、情无邪地说着那些可人的妙语,让一间办公室里那晕黄的灯光也那般诱人,建设宁愿与千叶告别后,回去再加班写文件到更深的夜。

她偎依着他,孩子一样的纯洁,而他动着万千的心思,也是一样的纯洁谦恭。怅然别去,再等待下一个傍晚到来,等待那甜蜜的、纯洁的偎依。建设枯坐在养羊场的上空,想得呆呆的,心里不觉得空了。

难以忘却的是那青春的战栗。

大学门是一条小河,就要分别了,是两年的漫长分离。建设将千叶搂在身边,说着喃喃情话。

南建设入中文系不久就接任了文学社社长,建设三年级时,来了两个中文系的新生送来几首小诗,这其中一个就是木千叶。她大大方方,一身素雅,神情淡然。那种淡然的神情他久久记着。

晚饭后,南建设以文学社长的身份约她谈诗,她没有一点惊讶。

穿过北方大学的那个旧大门,两人第一次一起走出了校园,而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四月的花蕾就凝结在那夕阳模糊的余辉里。

四月的花香飘逸在微明的天色里,身边的女子仿佛也染了这四月的味道,他一点也没有打算与她开始一场恋爱,只是一种清纯的友谊,或仅仅是消遣。校园外只有那一条长长的白杨树夹道的小路,未进入正式恋爱的同学就不能不走这一条道。道路很长,高大的白杨树已吐出了圆圆的小叶片,在风中轻轻地互相招手、问候。认识建设的同学太多,本系的,外系的,不停的和他打招呼,不停的用眼睛扫着他身边这个大一新生。在这不间断的扫视哩,建设似乎在一回回的得意,这个小姑娘还不错吧,谁都看得出,她清澈得如山谷里的冷泉,她伶俐得如一只才出幽谷的小鹿,瞧,她在和我南社长散步。

她不语,尽量保持着自然,不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一直走到林荫道尽头,人影少了,两个人才开始说话,说的是书,建设想也只能说读书的事,况且卖弄一回才学也是满得意的,毕竟他当了两年的文学社社长,上过大大小小的多少回演讲台。不想,她一句句对答竟是引出了他无限的说话灵感,平日散乱地铺在脑子里的一些经史词句,在她清亮眸子的照耀里迅速重新组合、喷涌,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竟是能将这文学的、历史的、哲学的学问这样融会贯通。这个大一的新生,竟将他知道的许多名著包括外国名著生吞活剥的读过了一回,而且有着她自己的见解,包括那其中的每个细节、每个场景她都要说出自己独立的理解,尽管那理解有着太多的主观,太多的天真,可建设还是为她那丰富的感觉,敏锐的直觉惊讶了。仿佛每提起一个话题,一个细节,他们都得有一场似真非真的争论,说着走着,走着说着,也不知道在那一条长长的路上走了几个来回,等他们发现应该回去的时候,学校大门已经关了,而且已经是凌晨三点一刻了!

她吃惊地说:“不会吧,是不是表坏了?”

“一定是坏了。”他满有把握地笑着说。

“怎么办!怎么回去?”

一看她那紧张的样子,建设知道就是用上炸药包这大门也得开了,于是千呼万唤的叫,声嘶力竭地喊。门房终于起来了,她跺着麻木的双脚说:“你那表是什么表呀!”

从此仿佛总是在图书室里,饭堂里与她相遇。

那个深夜的长谈仿佛是一场梦,从她含羞的笑容里知道那一个夜晚确实有过。

一场并不经心的交往,却这样意外地向着心所向往的方向驶去。建设还只以为自己高尚风雅,只是和她谈谈文学,谈谈音乐。

离校的那天,行李装上车,建设心里突然空空落落,他要去的是家乡北山市乡村中学,自此就得离开这生活了四年的校园还有城市。无意识的绕道走过千叶的教室,教室里传来宏亮的合唱,无法听得出哪一声是千叶的。手风琴伴奏下那整齐的、漠然的歌声又响起来了: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这歌建设也在课堂上唱过,现在才知道,此刻在歌唱的是面临离别的自己,那时唱歌只是一个喉咙。

是七月末,早晨十点的太阳正温暖着建设的影子,可他还是觉出了寒意,仿佛要在那歌声里落泪的光景。是因为工作分配的不理想,是因为这四年里几尽一无所得,还是因为那个正在课堂上歌唱的人不知道他此时就要离开。

他在乡村中学里任教的一年半里,闲余时间一半写诗,一半写情书,情书里是密密的诗行。那印着北方大学四个红色字的信封在他们之间频繁传递。

那相思的情书,八分钱的邮票,建设买整片的,有一半夹在寄给千叶的书信里。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坐在她的面前,诉说喃喃情话,以肌肤感觉到她的存在,这才是谈恋爱。

笔架山上去散步,松涛阵阵,一条夹道悠长,人迹稀少。建设搂着千叶腰肢,缓行复慢行,胸中荡起热意。一阵鸟语,提醒此时的寂静无人,建设胸中更热。突然一只小麻雀跌落于夹道上,半天不起飞,只挪着步轻跳,千叶蹑手蹑脚去追,追一步,小麻雀低飞一段,再落地轻跳。千叶叫:“建设,快,快抓那只麻雀!”

建设不说话,只是笑。

“建设,我要那只小麻雀儿!”

建设牵她的手,紧紧捏在手心里。雀雀在北山有着明确的指代,雀雀,是男孩儿生殖器的代名词。眼前将要和他谈婚论嫁的女子还天真地要他给她逮一只雀雀,她是不懂这指代,还是她连指代的本体也不懂。

建设不想问,也不想言语,只是抓起她的手,牙齿缓缓切入,深深地咬了一口。

“大黄狗,大黄狗,快松开,手都要咬断了!”

3 、

建设再次回到家,和白美丽有了那样的事后。

他凭着一种本能赶紧逃回了家里,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内心虚弱到打颤,身体的发烧与虚弱过去了,怯弱的是内心。建设别过这个家已是很时间了,不知道丽娜会怎么对待他。他心里满怀着歉疚,想平平顺顺的和丽娜过下去,丽娜是女儿的妈,是他的结发妻子。建设在经历了身体的迷失之后,急于找到心灵的归宿。

建设多么希望丽娜不在家,等他将家中收拾好,做好了饭再回来。这样一切有个重新的开始。

丽娜在家,有五六个男女在家里打麻将。大都是建设认识的,应付一回,建设就去卧室躺下。

丽娜在收拾麻将:“一进门就把那个脸拉下来,同事好不容易来打个麻将还让你赶走了。”

“我哪里是拉脸了呢,丽娜,我只是累了!”

“你那还不叫拉脸,你不拉脸,人家会走么?你能不累么,累死你活该!和一个农村女子混在一起,你也不怕笑掉我的大牙!恶心死我了,你们南家就没一个人,一个个的那个样子,我看着就恶心!”

“丽娜,求你别再说了,你说我就行了,怎么又扯到南家!”

“怎了,有你做的,没我说的,我就要说,我就要说!我一看见你们南家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建设躺在卧室里,虚弱得快要咽气了。这样的恶语争吵已经听了十多年了,建设再无任何力气争吵了,心里一阵痛,就像真的害上了心绞痛。天下没有一种伤怀比得过夫妻之间的伤害与诟陷,仿佛刀杀了还要再在伤口上撒盐。万般心酸难下咽,建设的眼里有模糊的湿涩。建设叹,他还是个爷们儿呢,在这咒语里是连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就像这房子里有一种强大的气流要将他推出去。可是这个房子里住着他的女儿。

建设像懦夫一样的任丽娜谩骂,沉默着,忍着心痛,等着女儿晚自习后回家。

“爸爸!爸爸你累了么,你怎么不盖被子?”女儿回来了,这个几年前还刚刚念着儿歌的女儿,现在已经知道关心爸爸了。

建设在区政府院里水管前给女儿洗衣服,女儿穿着小花裙子站在一边念念叨叨:

小黄狗,汪汪叫,

吓了妹妹一大跳,

妹妹回头看一看,

原来是哥哥学狗叫。

“南楠念得真好,好得像诗一样。”

“不是诗,这是儿歌;爸爸,你学会了没有?”

“学会了。”

“真的学会了吗?那爸爸念一遍。”他的天使一样的女儿,他的诗一样的女儿还需要多少呵护,这个只有空壳的家对女儿来说多么必要。

建设回到南家店的家,得知建雄和秀禾已在城里开了个小饭店。妈又唠叨三弟过年就三十岁了,是不是憨着哩,就不知道成个家。

联系好了羊子的销售,本该是回乡下了,建设却迟迟没有去,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了。无边的迷茫,无处可去,无人可诉,想遍平日所识、所熟悉亲近的人,找不出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木千叶此刻在做什么呢?建设很想去千叶那里坐坐,很想坐在千叶眼前,慢慢的喝一回茶。坐在千叶身边什么话都无须说,那是休息与滋养。但建设不便去,建设心里还没有剔尽那个乡村寒夜里的烟火气。

建设对父母说他去省城看看三弟。

在父亲母亲满是托付的眼光里,建设起程了。建设太熟悉这样的目光了,这目光搁在他的心上,让他不能不放慢了心思,将眼前遣不开的一些事情重新打量。

在建设这里,生活不是一幅绵绣,而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一个几乎分不清主次的庞大根须。那一点小小的虚荣,那一点些微的利益,哄得建设心疲力竭,在这一片交错复杂中,建设十多年寒窗苦读,自以为是沿着一条上进的道走着,走进的不是一片广阔天地,而是这样一张无处停靠,无处逃避的网。

(12390字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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