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龙低头看了看那孩子,又抬头看了看秦嘉嘉,那一眼秦嘉嘉把从前的韩晓龙认了出来,只差一点点,她就忘记了这孩子,这周遭世界的存在,她和他还是当年的少年少女,安娜和安迪。但青春不再,永无可能。
他只担忧马思晴马上要经历的大手术,不知是吉是凶。不信天也不信命的人,这时却很想找个庙拜拜菩萨,临时抱佛脚,万一有用呢?
马思晴迷迷糊糊,做了很多梦,最多的梦都是自己怀孕了,大着肚子,无路可走,在车站逡巡,犹豫了很久很久,才咬牙买了张车票回家。那时,马小步还在肚子里,还是她的一块血肉,但已经懂得时时踢她,提醒她自己的存在。人到底为什么活着呢,人生短短几十年,谁能舍下自己的心头肉?可是,仍然那么多人好好地活着,没有了爸爸或者妈妈,乃至父母双亡,还不是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忙了吃又忙穿。
她醒来时韩晓龙拿了棉签,蘸着水给她润湿嘴唇,不能吃喝,只是让她略为舒服一点。马思晴侧脸看着他,迟疑着问:
你吃饭了没有?
韩晓龙没吃,但跟以前的很多次一样,他很确定地回答说:吃了。
马思晴又问:现在是晚上了吗?
韩晓龙想说着是傍晚,五点半,但还是点头,说:晚上了。你再睡一会儿。
我不想睡了,我想洗脸,洗头,洗澡,晓龙,我要是死了,你给我洗洗,好吗?我不愿意脏脏的,穿婚纱我都嫌自己脏。
韩晓龙以前听到她说死,总是会生气,会粗声粗气地顶回去,现在已经不想顶了:你想要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会努力做到的。
稍停,他却反问马思晴:你呢,等你好了,那你要做什么?我也好久没好好洗澡了,你也给我洗,行吗?
多大的人了,你以为你是不不。马思晴笑得跌出了一颗眼泪,随即是更多。她抽泣着说:等我好了,我给你洗澡,给你做饭,给你买好吃的,陪不不上兴趣班,给他报幼儿园,开家长会,我还得看看公司变什么样了,还有我爸我妈,这些天了不知道他们好不好,还有爷爷奶奶,小步姑姑,咱们的铺子……唉你说我是不是也挺能干的,我们也有不少产业呢。
那还用说,谁不羡慕我,嫉妒我,还说我吃你的软饭。韩晓龙给她把眼泪擦干:所以,我们得好好的,这个手术做完,再熬一段,医生说就进入康复期了,那就问题不大了,你本来身体底子好,养一养,咱俩到时候都去跑步,领着孩子一起。
嗯,行!我在大学运动会还得过长跑第五名呢,我不会丢脸的。马思晴把眼睛合上,又睁开:晓龙,如果那时候,我遇见的人是你该多好。
现在更好,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思晴姐,你得加油啊。韩晓龙半开着玩笑,看着她那张惨白失神的脸。
韩晓云接到警察局的电话时,正在忙一桩钱不多但麻烦特别多的丧事。死者家外有家,而且互相知道对方存在,原本相安无事,但死者一撒手,两边都争相来求认可,要在自己家里摆灵堂,搞仪式,但亲戚朋友也没有要两头跑的道理,于是各种协商后决定找公司承办追思会,但这个追思会上,谁站什么位置,谁可以致辞,谁要率众鞠躬感谢来宾,谁收那一方来的白包……各种精细环节,统统都牵动人心,都能归结到核心问题上去:谁才是正宫娘娘。因为皇帝已经有人做了,所以女人们要争抢这个娘娘的宝座,务必把同类比下去了,踩服了,才算自己的人生成就。
这些事韩晓云办婚礼就见多了,所以也不觉得奇怪,倒是她一样样处理安排,让吴大北叹为观止,还有这种操作,他是打死了也想不出来。
警局打电话的也是个男声,但很陌生,韩晓云先回答了他几个问题,听说还要回去配合调查,也很配合地说了声好。反而让那边觉得不好意思,韩晓云说:
没什么,现在是您负责这个案子了吗林警官,不知道我方不方便问一下,原来的丁警官去哪里了?
丁一鹤自己申请调动,还在系统内吧,但不再负责原来的工作了。那边说的也很含蓄,韩晓云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了,谢了人家就挂了。
我陪你回去一趟?吴大北问韩晓云。韩晓云很诧异:这还用陪?我买张车票就回去了,这些年我都是……她把一个人仨字咽了下去。吴大北就在她面前,她知道自己再向前一步,就不再是一个人。
可是这一步她迈不出去。高家杰还挡在他们中间,看不清但也绕不开。
回家一看门厅和阳台交界处多了个神龛,韩妈妈每天早起,做饭前先给菩萨上香。韩爸爸洗漱后也先去拜一拜,上个香火。
马小步被严防死守,早已明白菩萨的重要,所以没事儿经过路过,也给菩萨敬个礼。他最近学声乐,跟着老师半通不通地学了几首歌,家里也天天开着音响,反复放。韩晓云一看之前给他买的新衣服又穿得脏了,打开淘宝,找了家童装店,一口气下了十几单,连衣服带鞋子都买了,马小步在旁边蹭着看,又说:给我买领结,我要这个西装搭配领结的。
嚯行啊,不不你知道打扮了。韩晓云把他点着的那几款都放进了购物车,买下,平时没什么给自己花钱的地方,为了孩子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不是打扮,我老师上台唱歌就戴着这个,还穿燕尾服的。马小步一脸神往。
韩晓云看他精神不错,也觉得高兴,不料接着他说:我要去参加比赛,拿奖状,给我妈妈看,妈妈看了一定会很开心的,她开心了,就不会生病了,对么?
被他那对期盼的眼睛看得心酸,韩晓云说:对,宝宝说得最对了。
小时候韩晓云一直叫他宝宝,长大了才叫不不,小步,这一次又叫了宝宝,马小步就知道是姑姑疼他,他却把脖子一梗:我早就不是小宝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