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龙低声问马思晴:你是不是有了?
对二胎最热衷的,应该是两边的老人,韩家父母盼望能有自己的孙子,不能说就此就对马小步冷淡,但毕竟自己的跟别人的不一样。马家父母盼望也同样热烈,因为他们懂得人情世故,一直都害怕女儿和外孙别遭了虐待,既是人家对你好,你更该回报人家,再生一个,马小步也快上学了,外婆外公接送,家里也热闹些。
再就是马思晴自己也有打算,她想给韩晓龙生个女儿,马小步添个妹妹,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韩梅梅,以前英语课文里的小姑娘。
对比起来反而韩晓龙无可无不可,他跟马小步好,养孩子有苦恼但更多的是乐子,生一次大伤元气,他喜欢马思晴风风火火干事业的劲头儿,不想她大着肚子九个月那么辛苦,再说生育总是个娘奔死儿奔生的事,生马小步他在医院呆了一宿担足了心,再来一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
马思晴被他问得心头一痛,摇了摇头。韩晓龙松了口气:那就好。咱别要了,我跟你说过了,男的接扎更安全。
马思晴勉强笑了笑,把以前夫妻俩的笑话又说了一遍:那你还想出去乱搞啊?
韩晓龙也凑趣:对啊没有后患了,哈哈。
马思晴看着他的笑脸,眼角边也起了皱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
不不呢?一个人睡能行?
今晚等你回来看他写的字,等太久,在爷爷奶奶那屋睡了。韩晓龙去阳台抱出来一大堆纸,笔酣墨饱,上面是各种各样歪歪扭扭的“天下太平”。
马小步知道努力,他用努力来讨好妈妈,希望妈妈看了给他个笑脸,夸他一声写得真好。马思晴知道这感觉,就跟她很小就知道要好好练字给父母争气一样。
只是当初她一动笔就显露出过人的天分,书法班的老师不收钱都要她这个学生,让她拿奖给自己履历增光。马小步这下笔就是墨团和大蚯蚓,没继承来她的好基因。但心是一样的,灵一点还是笨一点,为了爹妈自己去努力的心是一样的。马思晴懂,她后悔自己打了他,一想到那几天把马小步打手心打得嗷嗷嚎,她心碎了,一秒钟也撑不下去了。
韩晓龙看到马思晴哭了,他倒觉得好笑:至于么,感动成这样了,不不这点没的说,你真生气了他就真听话,不是怕挨打,他是怕气着妈妈,很乖了,比小时候懂事多了……
晓龙,我病了,是癌,宫颈癌,中期……我得做手术。马思晴的声音粗涩得她自己都听不下去。
啊。韩晓龙愣在那里,他转了个圈子,像是不知道把那些字纸放在哪里。马思晴拉住他的手,那些纸就纷纷扬扬地掉在了地上,马小步辛辛苦苦写的大字,天下太平,真是世上最大的谎话,太平能太平多久,世界是太平的,人呢?
那咱还等什么,赶紧收拾东西你去住院吧,家这边的医院不行,还是得去省城。韩晓龙出了一脑门的汗,他蹲下去那些字纸捞起来,比齐放好。一边念叨:还行,幸好我姐刚接完的那单是大的,加上原来的存款,怎么也能拿出来个六七十万,要不行我就先把车卖了,也能换点现钱……
马思晴知道,这还是她的韩晓龙,她千挑万选,看错了人,落难时算碰到谁就是谁,却是真正的良人。此刻他张皇无措,像个做错事想要拼命弥补的孩子,他比她小,跟她和他姐姐比,总显得不能干,但想起他来她却总是心头一软,看着韩晓龙和马小步在一起玩,马思晴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只是这幸福,她竟然握不住。
她舍不得让家人受此打击,但她只能说了,家里就他算是能跟她一起扛事的人,她舍不得他,总觉得他需要自己的照顾,可不能不说了,她知道这会伤害他,而且,她怕自己成为累赘和麻烦。她不怀疑他的爱,但她怕这爱她还不起。
如果还有一辈子那么漫长,马思晴尽可以神气活现,每天拿胳膊肘捣韩晓龙的肋条,催着他使着他,跟他一起,为了这两边的家当牛做马,她在前面拉,他在后面推,养活老的小的,她欠他,但她还得起。可是,如果她还不起了,那又该怎么办?
她劝住了韩晓龙,因为韩晓龙总是听她的话,他们商量好明天一早就去省城办理住院手续,按照医生的治疗方案,先手术,再根据手术后的情形化疗。只是这样,子宫就要切除了。马思晴说:本来想给你再生一个。韩晓龙说:不要,谁都不要,就要你。马思晴听了,把头靠在他的怀里,韩晓龙搂住她,整个人抖得像狂风吹了柳树,眼泪汹涌,马思晴脸都被他的眼泪打湿了。反过来是她安慰他:不怕不怕,我去做手术,你结扎还省了。韩晓龙听了,哭得更凶,然而不敢出声,怕惊扰了隔壁的爹娘和姐姐。
人要长大,就学会了痛哭也要压制声音,扬眉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但是每个成年人都会忍气吞声。电影里说生活就是一盒巧克力糖,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能把生活比做糖,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人生,事实上生活也许只是一个巧克力糖的盒子,里面什么都有,苦药,石子,霉臭的点心,你只有一点点自己吃下去,不吃也不行,没有人替你吃,吃了诉苦也不行,没有人听,大哭大闹,更不会给你换一盒,糖也是有的,或者说,我们得努力相信是有的,吃下去,吃下去,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吃到糖。
也许,我们很乖,不哭不闹逆来顺受,笑着吃下了所有难吃的东西,假装很好吃似的,也许我们很乖,就真的可以吃到一块糖。也许永远没有,吃完了还是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马小步就早早醒了,穿着睡衣跳上父母的大床:
妈妈你看了我写的字么?
马思晴只是亲他,好一阵子才说话:嗯,看见了,写得可真好。
奶奶说我练到冬天,过年都能写对联了,我听外公说,妈妈你小时候就写对联的,我也要写,我还会写那个福字,大大的,倒过来贴,你猜为什么?
马小步兴奋地看着妈妈的脸,让她猜,马思晴把脸在枕头上蹭了下,把眼泪蹭掉:
不知道,为什么呢?
哈哈就是福到了!贴倒过来,就是福气到了呗!马小步一跃而起,在大床上来回跳,哼哼唧唧地唱着一首儿歌。马思晴看着无忧无虑的儿子,心说:有你就是我最大福了,也许是我不配。
两口子收拾了东西去省城,这也是韩家常态,只是一忙乱早饭没吃,韩妈妈有些不高兴,她又把茶鸡蛋装了几个,硬塞进车里,对儿媳妇跟对女儿是绝对两副面孔,她冲马思晴笑着:特地给你做的,那你带过去吃啊。
哎,谢谢妈,你做的茶叶蛋最好吃了。马思晴也知道公婆那点心思,但现在只剩下了可怜,不是可怜自己,是可怜他们,再就是不知道万一自己不在了,公婆对马小步,是否还能跟现在一样如珠如宝呢?
韩妈妈听儿媳妇夸更高兴了:等我下午给你妈送几个过去,这次我做得多,上回超市鸡蛋打折买了挺多的……
韩晓龙打断妈妈的絮叨:走了,妈你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