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和前，情深又意长
八道湾的群居生活
如果你给周家写信，信封上的地址一定要这样写：“北京市西城区新街口北大街公用库胡同内八道湾胡同11号”。口头上，我们简称八道湾11号。
这是一个宽阔的四合院，宽阔得就像许寿裳所说，可以当运动场。它有三进，鲁迅住在第一进的一间——他一个人住，仍然不跟朱安同居。他虽然结束了七八年绍兴会馆的独居生活，走进了家庭，但事实上，他对朱安不理不睬的坚持使他成为一个生活在家庭中却游离于家庭之外的独身者。
往里走，左边是佣人房，右边是厨房。
然后是第二进，中间一间是餐厅。吃饭号声吹响，全家人从四面八方聚集在这里，围坐在一起。德高望重的鲁瑞老太太一声令下，开饭。
餐厅左边一间房，住的是鲁瑞；右边一间房，住的是朱安。朱安不和老公双宿双飞，总和婆婆形影不离。显然，这是鲁迅安排的——他明里暗里有意无意地要把母亲送给他的礼物还给母亲。
最里面的是第三进，不用说，分别住着周作人、信子一家和周建人、芳子一家。这对日本姐妹（妯娌）住在一起，可以继续她们的日本生活方式。
刚搬到北京时，老二有三个孩子，丰一（8岁），静子（6岁），若子（5岁）；老三有两个孩子，鞠子（3岁），丰二（不满一岁）。两年后，周建人和芳子又生了小儿子丰三。
数数人头，全家连大带小，一共13口。
老大鲁迅非常欣慰：终于实现了不分彼此的大家庭生活。
咦，你好像有重振周氏新新台门的意思？嘿嘿，那有什么不好的！
太理想主义了吧。
鲁迅一手打造的周氏“新新台门”只维持了三年半。
尽管时间短暂，但周家人还是托鲁迅的福，享受了一段大家庭其乐融融的快乐时光。
在绍兴老家的时候，周家由鲁瑞当家——她是婆婆嘛。到了北京后不久，鲁瑞召开家庭会议，宣布从即日起，她放权给二媳妇信子，之后就由信子当周家的家了。她问，你们谁有意见，有意见当面提，不要背后嘀咕，破坏团结。你想，谁会有意见？三个儿子，三个男人，都想着成名成家成就大事业，哪管家里的鸡毛蒜皮，管他谁当家，只要回来有饭吃出门有衣穿就行了。
要有意见，也只会是妯娌们。芳子是信子亲妹，姐姐掌权，对她只有好处不会有坏处，她当然拥护。只剩了朱安。想知道她会不会反对，看看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就可以了。在周家，她默默无闻，与世无争，因为长期被冷淡、被漠视，她胆怯、自卑，内心充满惶恐。
在旧家庭中，女人的地位，是男人给的；女人的骄横，是男人惯的；女人的尊贵，是男人养的；女人的懦弱，是男人赐的。朱安的男人没有给她地位，没有惯她骄横，没有养她尊贵，只赐给了她自卑和懦弱。
这样的女人，如何能在小叔子们和妯娌们面前竖立起威信。没有威信，如何当家？谁服你！
按理说，朱安是长媳，又是鲁瑞亲自挑中的贤慧的媳妇，而且是个中国人，鲁瑞应当放权给她才最符合情理。信子虽说很能干，但被丈夫惯得很骄横，最重要的是她是日本人。把数百年受中国传统礼教熏陶的周家交给一个异邦女，难道不担心把周家列祖列宗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但是，你让鲁瑞怎么办？她和朱安生活了十几年，她还不了解朱安？评选好媳妇，朱安或许能光荣入选。让她独挡一面撑起一个家，而且是大家，她那过于内向的性格，过于息事宁人的处世态度，都是障碍。
无可奈何！
全票通过。
羽太信子当选为周家新一代当家的。
卸任后的鲁瑞无事一身轻，天天逗逗孙女抱抱孙子，要不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孩子们嬉戏，或者待在房里看书。别笑！别以为一个旧式的小脚老太太只懂得柴米油盐，她到底出身书香门第，又嫁进了读书人家，断文识字的她最爱读小说。
朱安呢，延续了她在绍兴时的生活习惯，除了伺候婆婆、做做家务，闲来就独自一人闷闷地抽水烟。最清闲但也最无聊的她，日子自然最难打发。
信子接管周家，日子要比鲁瑞在绍兴当家时好过很多。那时，周家经济拮据；如今，周老大继续在教育部上班，每月有固定俸禄；周老二继续在北大当教授，不用愁，到时候就有工资拿。除此之外，他俩还写作挣稿费，又有不少额外收入。
手里有钱。这个家当得就舒坦。
因为后院不起火，鲁迅和周作人生活平静心情舒畅而成果累累。
事业有成，不是祝愿，而是事实。
不能空说他们成果累累事业有成，得举例说明。
除了继续给《新青年》投稿外，抢着向他们约稿的还有新创办的《晨报》和《小说月报》等。即便因观念相异，《新青年》由陈独秀带去了上海，北京的胡适等人和《新青年》几乎绝交，鲁迅仍然把《风波》寄去上海给《新青年》发表，算是以行动继续支持《新青年》。这几乎让孤军奋战的陈独秀涕泪。
周作人在《晨报》上发表了《新村运动的解说》，又在《工学》上发表了《工学主义与新村的讨论》，招来了正在忧国忧民为中国寻找出路的毛泽东。毛泽东登八道湾的门拜访周作人，讨论“新村”问题。
翻译，历来是兄弟俩的强项。鲁迅翻译了德文版的俄国阿尔志跋绥夫的中篇小说《工人绥惠略夫》；周作人翻译了犹太作家宾斯奇的剧本《被幸福忘却的人们》等。
论作品的文学和思想价值，非鲁迅的《阿Q正传》莫属。它最初在《晨报》副刊上连载，鲁迅没署真名，而以“巴人”代之。
巴人是谁？“Q迷”们对创造出“阿Q”这个荒诞人物的作者产生了好奇，四下打听，无所获。正在胡乱猜疑的时候，陡见一篇评论文章，从中他们看到了作者的影子。
这篇题为《<阿 Q正传>一文》的评论文章作者署名“仲密”，其实就是周作人。他分析说，“阿Q”的作者使用了讽刺创作手法，这种讽刺是反讽，反语，冷嘲。它在中国文学史中很少见，而来自于外国短篇小说，尤以俄国的果戈里与波兰的显克微支为典型，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很受影响。周作人自己，翻译过显克微支的小说《炭画》，也是描写农村生活的。他和他哥都曾在日本留过学，夏目漱石的作品读过不少。
表面上看，他评论小说本身，实则揭了一个密，那就是告诉大家，这小说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我哥，鲁迅。
一个写，一个评。这兄弟俩配合得很有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的味道。
兄弟俩互帮。周作人受邀和沈雁冰、郑振铎一起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负责起草研究会的宣言。他写，鲁迅修改润色。鲁迅是政府官员，按规定不能参加社团。他支持文学研究会的方式，一是助周作人起草宣言，一是为研究会下的《小说月报》写了《端午节》、《社戏》、《在酒楼上》等文章。
人一出名，不仅是非多，机会也多。出了名的周作人除了北京大学的本职工作外，又被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聘请，讲授欧洲文学史。燕京大学开设新文学课，校长司徒雷登让胡适推荐人。胡适推荐了周作人。周作人走马上任担当新文学系主任，还开了四门课：国语文学、文学通论、习作和讨论。
鲁迅也是，除了教育部的本职工作外，他四处兼课，兼课的学校多达八所，待的时间比较长的是北京大学、高等师范学校、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咦，他也在北大和女师大兼职？
是哎，北大的那份兼职，还是周作人介绍的呢。
当时，北大国文系拟增设一门小说史课程。谁有资格来上这门课？在系主任马幼渔的心目中，是周作人。而在周作人的心目中，是他哥。哥原本就对“史”感兴趣，还亲手辑过一部《古小说钩沉》，他比我更合适。这样想了以后，他向马主任推荐了鲁迅。马主任接受了，校长蔡元培也接受了。
兄弟俩一起活跃在北大，只是身份有所不同：哥是讲师，弟是教授。别惊讶！这不是说哥不如弟，弟比哥了不起，而是按规矩办事。什么规矩？北大外聘来的兼职者，都只能称讲师。
正因为这份兼职，讲师鲁迅写成了一部《中国小说史略》。
周家兄弟在北京教育界文化界，地位渐高，八道湾11号的周家，也成了文化名流们交际的场所，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数一数，出入过八道湾的人物有蔡元培、陈独秀及《新青年》的一班同人，胡适也来过，只不过次数不多。他评价周氏兄弟“最可爱”。还有北大教授张凤举，以及当时还是清华大学学生的梁实秋。
梁实秋对八道湾的回忆最生动：“八道湾在西城，是名副其实的一条弯曲的小巷。进门去，一个冷冷落落的院子，多半个院子积存着雨水，我想这就是‘苦雨斋’命名的由来了。”苦雨斋，是周作人为八道湾起的斋名。
大概是地势低，八道湾周作人周建人住的后院的确经常遇雨就积水，特别是夏天，雨水多，那积洼里的水可以让蝌蚪、青蛙、小鱼、小鸭安家。
有一年，八道湾来了一个外国客，盲人诗人（俄国）和世界语学者爱罗先珂。他是应邀到北大讲学世界语的。因盲，生活多少有些不便。校长蔡元培便把他交给周家兄弟，让他们照顾。
北大教授多了去，干吗非要托给周家兄弟呢？这就牵涉到一个语言问题。爱先生除了会讲英语、俄语和世界语，还会讲一口流利标准的日语。周家，兄弟俩会日语不说，周作人也略通世界语，另外还有两个日本姐妹。他住在周家，省得找翻译了，方便。
八道院第三进最靠东边的一间房，腾出来让给了爱罗先珂。
爱罗先珂会弹琴，会唱歌，会讲童话故事，周家的孩子都爱跟他玩。他和丰二常做这样的游戏：他唤一声“土步公（丰二的诨名叫“土步”）呀！”丰二就回应一声“爱罗全哥君呀”！大人们就跟着笑。
这位爱先生，可能是盲得太久，很怕寂寞。刚入住八道湾，就不住地叫唤：“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鲁迅问他弟，你觉得寂寞吗？我不觉得呀。周作人反问他哥，那你呢？鲁迅说，我也不觉得。那爱先生如何那么苦喊寂寞呢，他的不寂寞又是怎样的呢？别急，待我去探他一探。
晚上，鲁迅来到爱罗先珂的房间。他隔壁的周建人一家，再隔壁的周作人一家都已睡下，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得寂寞。
“这样的夜间，”爱罗先珂对鲁迅说，“在缅甸遍地是音乐。”他在缅甸住过，对那里“房里，草间，树上，都有昆虫吟叫”印象深刻。不止这些，他又说：“各种声音，成为合奏，很神奇。其间时时夹着蛇鸣：‘嘶嘶’……”
唉，北京这里连蛙鸣也没有。他遗憾地叹息。
没有蛙鸣？不可能。鲁迅激辩起来。等下雨，下了雨后，你再听。
爱先生等不及下雨，他先自买来一把小蝌蚪，养在院子里的一只小池里，那池原来是用来种荷花的，一朵荷花也没养成，倒把蝌蚪们养得肥壮。
周家的孩子们多了种游戏，那就是看蝌蚪们如何游泳，如何一只脚一只脚地生出来。生命成长的过程，让他们欢喜不已。
爱先生很诚恳地劝羽太信子：夫人，你看你们家的院子那么大，一定要把它利用起来。信子问，怎么利用呢？他说，种菜，种白菜，还要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哈哈哈，恐怕不止是信子，所有人听了都会大笑。那骆驼如何养呢。
不过，鸡是可以养的。信子听爱先生的劝，养了很多小鸡，小鸡满院子乱跑。因为这些小鸡，爱罗先珂写了一篇童话，叫《小鸡的悲剧》。这可是他在北京逗留期间写的唯一一篇童话。
有乡下人来收购周家的小鸡，顺便带来一些小鸭子。信子不肯买，养这些小鸡都忙不过来，再多那么些小鸭，太麻烦了。听小鸭叽叽叽地欢叫，爱罗先珂很喜欢，买了四只。大人小孩儿都来看黄毛绒绒的小鸭子扭屁股，觉得很有趣。爱罗先珂把小鸭交给信子代管，就和鲁迅周作人一同上班去了。
信子到厨房去拿冷饭准备给小鸭喂食。聪明的四只小鸭不用人带路，一路欢跳着奔向那养着小蝌蚪的荷花池，然后一个个漂亮的高台跳水俯冲入池。待信子端了冷饭出来，那鸭儿们已经洗了澡，翻了筋斗，吃了东西。吃东西？吃什么东西？小蝌蚪。信子大惊，赶忙丢了冷饭，把它们一个个赶上岸，回头看池，那水浑浊不堪，已经长了脚的小蝌蚪一只不剩。
晚上，爱罗先珂刚进门，孩子们争功似的扑上去，丰二争得了头功，大声报告：“爱罗先珂先生，没有了，蛤蟆的儿子。”
“唔，蛤蟆？”爱先生一时没弄明白。
信子出来，完整地叙述了一个小鸭吃蝌蚪的故事。
唉，唉。爱先生不住地叹气，可怜了那一窝小蝌蚪了，还没成蛤蟆就莫名成了小鸭的盘中餐了。
小鸭褪毛的时候，爱罗先珂回国了。夏天，雨季来了，四处蛙鸣，小鸭子也长大了，不再叽叽叽，而是鸭鸭鸭地叫了。荷花池太小了，盛不下它们了。后院的低洼处积满了雨水，成了小水塘。小鸭们搬家去了那里，游泳，翻筋斗，也跟青蛙、蛤蟆抢地盘。
站在“水”边听蛙鸣看小鸭的鲁迅对周作人说，若爱先生还在这儿，不会觉得寂寞了吧。周作人说，是呵是呵。鲁迅又说，真想写点儿什么，可又不知写什么好。周作人说，就写蝌蚪，写小鸭。
鲁迅真的写了，起名《鸭的喜剧》。他本意想以此记录下爱罗先珂在北京在周家的一段生活，却无意之中保存了一段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