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此时不得不信然欧阳笙或许真的已和自己生离死别。
迦衣蓦然想起,当日父皇大大提拔欧阳笙之后,欧阳笙犹似梦中,迦衣登时想到两个词:过蒙拔擢、宠命优渥。
的确。
父皇对欧阳笙的提携之恩,确系罕见,莫说本朝,便是纵观整个大宋,几乎也属凤毛麟角。
欧阳笙当然也受宠若惊,日日憋着一股气,希望努力奋发,终于建立功业,实至名归。
两人临别之际,迦衣料想此去关山阻隔,音讯不通。于茫茫大漠上金戈铁马血战厮杀,或恐有难见之日。念及陆游和唐婉的爱情,立时化妆和欧阳笙一道游览沈园,亲眼瞻仰两人留下的爱情遗篇。
两人对此遗篇,无不感叹。
迦衣但见词曲虽历经数十年风吹雨蚀,只微有残缺,断无灰尘。想见必是每每有情人到来,以绢细拭,不令生尘。
迦衣感动,当即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唉,为什么有情人偏生不能长相厮守,白头偕老?为什么“东风恶,欢情薄”,为什么“世情薄,人情恶”!
迦衣言罢,拿出手绢轻轻拭泪。
欧阳笙犹豫几下,终于一把将之揽入怀中。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欧阳笙和迦衣当然没有读过这样的诗句,但此时此刻的情理是相通的,并存于天地之间。
两人忽而相视一笑,似乎心有灵犀,然后一皆凝望眼前的词章——
《钗头凤》?陆游
红酥手,
黄藤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
欢情薄,
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
人空瘦,
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
闲池阁。
山盟虽在,
锦书难托。
莫、莫、莫!
《钗头凤》?唐婉
世情薄,
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
泪痕残,
欲笺心事,
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
今非昨,
病浑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
夜阑珊,
怕人寻问,
咽泪装欢。
瞒、瞒、瞒。
两人观罢,犹似依依,但时日已近黄昏,沈园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只得移步离去。
方行几步,迦衣忽而瞧见另一首壁刻,但见墨迹深深,纤毫可见,放眼细瞧,方知是新近刻印上去的。
迦衣一惊,低低道:陆放翁辞世不久,难道辞世之前仍来此重游,意欲找寻当年缱绻深情?
欧阳笙道:先生之风,实在令我等效学终生。唉,只可惜无缘得拜他老人家,实在是大大的遗憾了。
迦衣轻轻颔首,葱葱玉指漫指壁宝,低低吟道: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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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遥念当日情状,终于忍耐不住,哭着去找父皇。
迦衣希望父皇派兵重新梳理当日战场,然后漫延开来找寻欧阳笙,哪怕果真如张丙丁所言“全军覆没”,也必须见尸!
见尸。
这是底线。
是无限失望之后的最低微的希望,至少今后尚有祭拜的所在。
可是,父皇闻言显得格外惶恐起来,一再言到担心激生战乱,致使蒙军卷土重来。
赵扩熟读《三国志》,深知当年曹操大军南征,东吴大半文臣武将皆主张降曹,唯有周瑜不许。
自此,孙权更加器重周瑜,视之如同手足一般。
道理何在?实乃无论降谁,文臣武将照样高官厚禄,而自己则不可成为“二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由是,之于欧阳笙主动请缨出战,赵扩是无比赞许的,渐而亲口许诺与迦衣的婚事。因为对赵扩而言,欧阳笙已到了无可赏赐的地步。
可是,便是如此功勋之将,赵扩依然无法满足迦衣的要求。否则,一旦叫蒙古探子察觉,后果是无法可想的。
迦衣失望了。
迦衣双手托住下巴,轻轻啜泣着,下巴一上一下磕得厉害,仿佛将要掉下来一般。
赵扩不忍直视,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迦衣此刻亦是理解父皇的无奈,亦是不理解父亲的做法。
内心纠结,宛如盘丝。
迦衣哭罢,一跃而起,随即踢翻红木靠背椅,忿然而出。殿外的太监宫女瞧见,一皆吓得慌然跪下,直到迦衣身影不见方才起来。
迦衣舍弃暖轿,命侍卫牵来一匹健马,飞身而上,向乐融的府邸驰去。
侍卫们眼见公主离去,亦慌然上马在后面追赶,生恐护驾不周惹来祸端。
出宫之后,转过几道胡同,俯仰之间便到得乐融的府邸。
门子见公主驾临,立时跑进去通报,不移时乐融领着家眷出来迎接,但见迦衣脸上犹有泪痕,心知必有重大事情相求,而且必然棘手。
入内安坐,丫鬟献上茶品,余者一律退出。
迦衣看着乐融道:乐少保,你手握实权,最得父皇喜爱。今番我……我有一事相求。
乐融此时已过不惑之年,早已练达得八面玲珑,一听迦衣此言便知定是为欧阳笙之故,但眼见公主如此折礼,心想绝非易事,是以不及踌躇便慌然跪下,颤颤惊惊道:公主殿下,奴才但凭公主驱驰,无有不忠。只是奴才近来多受史宰相排挤,自是一切小心谨慎,唯恐圣上龙颜不悦,落得罪集于身,累及家眷!
迦衣闻言,已然知道今番是无论如何请不动乐融的。
迦衣轻轻长叹,啜一口茶,斜睨乐融,淡淡道:少保大人请起。
乐融起身,但依然低头不敢直视,亦不置词。
两人静默片刻,迦衣的一盏茶几乎喝尽,乐融瞧见方欲亲自为其添水,迦衣道:少保大人,本公主有一事相询。
乐融一惊,感觉到了迦衣脸上冷冷的杀气。
迦衣固然不敢擅杀大臣,何况是赵扩最为宠信的股肱之臣。满朝文武都记得,乐融当年在巴根仓惶逃离后,曾率队出使大理、西夏和吐蕃三国,结好三国君主立下不世之功。
单凭这一点,满朝之中除了赵扩,没有人能杀得动乐融。
乐融颤颤道:公主殿下见问,奴才不敢隐瞒分毫。
迦衣点点头,漫不经心道:听说,令尊乃梁山贼寇铁叫子乐和之后,大人是为其孙。
迦衣话落,乐融并不吃惊。
因为当年宋徽宗早已因其聪明伶俐,擅奏乐演唱,留入宫廷侍驾。如此一来,乐和的身份自是得到朝廷认可,算是彻底洗白。
乐融道:公主说的是,奴才先祖确系落草梁山,然亦忠于朝廷,便是粉身碎骨亦绝不眨眼!
迦衣笑笑,点点头:说得好,说得好。不然,乐少保也不会年纪轻轻便被封官至“少保”!
说着,迦衣话锋一转,继而道:不过,本公主听说,当年梁山后人柴枭匪和欧阳揆离开临安之际,乐少保与二人依依话别,神情甚是亲密,绝非一般情谊可比,是不是呢?
乐融当年确实为念故旧之情,悄悄在城外与两人送别,但也仅仅止于情理,绝无丝毫逾越之处,亦甚至不叫任何人觉知。毕竟,当时乐融是化妆而送别两人,且身边皆是自己的亲信,绝对不可能告密于任何人。
乐融想不出迦衣公主是如何得知的,但此言一出自是非同小可——皇帝不容纳的乱臣贼子之后,自己却悄悄送别,这是何等罪过!
乐融方欲跪下伏罪,但迦衣恰时托住乐融将要下拜的身躯,淡淡道: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万一是假岂不污蔑了忠臣,令父皇寒心。做儿女的,岂能让父母难过悲痛呢?
乐融闻言,登时感动,拱手泣道:公主,但有吩咐,奴才一定尽心!
迦衣深知乐融圆滑,此时只是受制于此,虽可令其为自己效力,但一旦父皇得知,追究起来定能大白真相,那么君臣之间的嫌隙也就更大了,父皇无疑少了一个可用之才。
迦衣心念电转,淡淡道:也没啥,乐少保安歇吧,本公主今番来此,没有人知道。
乐融点点头。
迦衣道:本公主和乐少保也没有言及什么,只是喝茶,对吧?
乐融又点点头,眼里却是无限的感遇忘身之情。
迦衣离去。
乐融伏地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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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其实并不知晓当日乐融送别欧阳揆和柴枭匪的事实,只是游玩沈园时,见一道士和旁人提及乐融,是以留心,虽然只是断断片语,但也猜出大概。
而细观那道士年齿,又绝非欧阳揆,毕竟欧阳揆决计不至如此老态。
迦衣恼怒乐融太过奸猾,动辄将父皇推出来作挡箭牌,自己游刃于中,不偏不颇,净作好人。
这样的人,没有担待。
迦衣自是不喜欢。可是,父皇需要这样的人,方今正是用人之际,忠臣和奸臣都有其用,关键看如何施法而已。
自然,迦衣不愿意开罪或为难乐融。
回宫后,迦衣突然遇见史弥远。
迦衣知道此人是偏心于大金的,说他有用吧,方今大宋半壁江山为金人割据。说他不忠吧,在与大金周旋的过程中,万万少不得此人!
迦衣不愿意求此人帮忙找寻欧阳笙,只略略见礼过后,便即回到储秀宫。
迦衣想起韩侂胄来。
韩侂胄虽然授业不是很长,但对自己确实百般呵护,视如己出地事事周全,宛如父皇一般疼爱。
迦衣坐在椅子上,单手支颐,一缕幽思袭上心头,不住地长吁短叹着,暗暗道:韩太师若在世,我今日岂有如此之困?唉,现今作难,当真是无路可走么?
迦衣这样想着,侍女进来报说御林军总管求见。
刘奇峰!
迦衣深知刘奇峰乃忠厚之人,但凡应承之事决计可以放心不念。反之,便是祈求也万万无用。此番刘奇峰前来,定是心知自己所念,想必有解救之法。
远远地,迦衣便迎出门去,刘奇峰见状更是受宠若惊,当即快跑几步,跪拜于前,恭敬道:公主殿下,奴才有事见驾,特来讨扰。
迦衣心心所念唯是搜寻欧阳笙之故,是以几近于魔,不待刘奇峰言罢赶紧道:刘大人请起,刘大人大驾光临,我实在感激不尽!
刘奇峰一愣,心道:难道公主已然心知我的来意?
乜眼向迦衣瞧去,但见迦衣也痴痴地望着自己,满是欢喜之色。
刘奇峰道:皇上……皇上今早已和奴才言及,奴才本不敢自专,但念及公主伤心为难至极,是以左右权衡,只得冒昧前来,务望公主见谅。
迦衣道:刘大人屋里坐,慢慢详谈。
刘奇峰微微摆手,嗫嚅道:公主殿下寝宫,奴才便是胆子天大也万万不可入内。公……公主,奴才说句诛心的话,皇上如此漠视公主殿下所请,实属不该!
迦衣闻言,喜动颜色,眼巴巴地望着刘奇峰,会心道:刘大人言之有理。父皇虽是一国之君,也是一家之主,更是儿女之父。人言“父爱如山”。普天之下,哪个父亲不为自己的孩子谋幸福而计之深远。感承刘大人明心见理,迦衣在此谢过。
说着,迦衣略略施礼,刘奇峰又是受宠若惊,心道:原来迦衣公主意会错了,我的本意自非如此。如再这样委婉暗语,只会教公主期待更深,失望更甚!
刘奇峰不及再思,惊悸下拜,低低道:公主殿下,奴才追随皇上数十载,当日亲眼目睹公主殿下降生。皇上……皇上对公主殿下的父爱之情当然是有的,只是——
刘奇峰突然断句,一脸惊惧之色。
迦衣听后,微微点头,也大概意识到会错了刘奇峰的意思,不再急切盼望什么。
刘奇峰见迦衣不说话,脸上冷光乍然而现,硬着头皮索性正色道:皇上今早向奴才言及公主殿下所请之事时,说到为难处竟然哽咽起来。公主……当此之际,危机四伏。公主应以大局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而万万不可将儿女之情放置首位。
迦衣闻言,一颗心仿佛落入冰窖,本欲作色回击几句,但见刘奇峰伏在地上,头上丝丝白发宛如寒霜,不禁俄然生怜,上前两步,轻轻扶起,而后别过脸去,沉声说道:大人,我知你对我父皇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唉,这是我自己的事……自己的事我自己去解决吧!
言罢,迦衣转身,背向刘奇峰。
刘奇峰感念迦衣并不以金枝玉叶之尊惩戒自己的冒昧,恭敬施礼,慢慢退出。
将至门口之际,迦衣忽而道:刘大人,您治军有方,法度严明。所谓“慈不掌兵,义不经商”,您手下的亲兵古康年非常出色,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刘奇峰惊喜,不想迦衣公主竟有此等灼见,眉飞色舞道:既是公主也如此言说,奴才回去便荣升古康年为总兵。
迦衣微微笑笑,心道:唉,优秀的人才得到提拔是应该的,自己能够于国政力尽绵薄,也是欢喜的。至少,日后相见,及至需要用人之际,总不至于像今日之困吧!
迦衣道:应该的,应该的。大人走好,多多保重!
迦衣此即心灰到极致,人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个人若失望到彷徨之际,也就全然失却锋芒和棱角,说话往往温润和善。
刘奇峰自是无有此等体会,却以为是迦衣公主人格魅力使然,感遇忘身地道:公主珍重,奴才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