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心情低落到极点,几乎凝固。
若在先前,至少还有乔碧落可以听她倾述,而今万般无奈也只能自己独自承受。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迦衣在皇宫里漫步而行,后宫颇大,一整天走下来亦未必能处处遍及。
及至日暮时分,不知不觉走到皇兄的东宫前。恰时皇兄骑马匆匆而回,方欲快步进门,不经意间发现迦衣在墙角处正傻傻地望着自己,赵昀一怔,立时笑吟吟地迎了过去。
赵昀:迦衣公主,你怎么在这……有……有事吗?
赵昀称呼迦衣习惯后缀“公主”二字,以示尊敬。迦衣是不常来东宫的,自父皇将东宫赏赐自己居住以来,迦衣不过才登门过两次,一次是自己额娘过世,一次是自己从大辽回来,迦衣特来庆贺。
这次,是第三次,也是最为特殊的一次。因为从迦衣那阴晴不定的神色上大概可以知悉。
是故,赵昀神色慌张,言辞结巴。
迦衣轻轻点头,眼睛里忽而放出光彩来,慢悠悠地道:皇兄啊,唉——
迦衣说着,缓缓低下头,似欲哭泣。
赵昀素来未曾见过迦衣如此颓废,不禁愕然,半倾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道:迦衣公主,你怎么啦?
迦衣抬头:皇兄,你我不必见外,今后别“公主”前“公主”后地叫唤。
赵昀一喜,当即点头,暗暗道:这样最好,免得每次见到你宛如见到父皇一般,拘束得不行!
迦衣瞥见赵昀嘴角漾笑,反而着恼起来,正色道:皇兄,我有一事不明。
赵昀见迦衣突然郑重起来,亦心头一紧,期期艾艾道:来来来,屋里说。
说着,赵昀已让开道路,抬起右臂作出“请”的姿势来,示意迦衣进去。管家丁牛山和太监林火雨慌然打道,命令下面的人安排茶宴和果品,随时准备侍奉公主饮宴。
迦衣满心的苦闷和疑虑无从发泄,宛如一只小白鼠一般在体内横冲直闯,搅得心痛。
迦衣微微苦笑:好,今日便讨扰皇兄了!
说着,迦衣快步在前,步履轻捷地跨了进去。赵昀不知迦衣究竟缘何而来,但既然来了,礼数是万万不敢或缺的,否则父皇知道那可不是玩的。
入得大厅,迦衣径直在主位上坐了,赵昀一时无措,只得陪坐一旁。
其实迦衣也并非不知礼数,尽管自己和赵昀是兄妹,而且这东宫是赐予赵昀的产物,无论谁来,定是坐在“宾客”位置上。但迦衣的用意旨在拨乱赵昀的心神,使教无备。
果不其然,一旁的赵昀神色尴尬,极是拘束起来。
迦衣用眼角余光瞥了赵昀一眼,伶俐道:皇兄,当日大军临行,你和乐少保力荐张丙丁为副将。当父皇犹豫的时候,你为张丙丁担保,是不是?
赵昀不知道迦衣要问什么,轻轻点头,嗫嚅道:当时我只道张丙丁是一个可用之才,既是可用之才,而且毛遂自荐,当然不能教其淹没啦!怀才不遇,对一个人而言是莫大的打击和摧残。
迦衣浅笑:怀才不遇?怀得不够大的人才不会被发现,你有见过八九个月的孕妇,自称“小蛮腰”的吗?
赵昀摇头,目光闪烁起来。
迦衣一叹,看着赵昀道:我大宋数十万大军出征,当日我和几个侍卫于城外土丘远望,但见旌旗蔽空尘土漫天。可惜,竟然生生只张丙丁一个存活下来,其余的人竟然全皆丧命!
赵昀一惊:这……这是——
赵昀惊惶,不知道说什么好,斜眼向迦衣看去,生恐她察觉什么幺蛾子,故意当此问罪。
管家丁牛山眼见主子窘态已现,赶紧从一个丫鬟手里端来一盘果品,恭敬地向迦衣道:公主殿下,这是泸州特产,刚刚快马送来的。
赵昀会意管家在打断迦衣的问询,心中一喜,亦跟着道:迦衣,你尝尝这桂圆,和其他地方的完全不同。
迦衣不闻,无动于衷。
管家和赵昀对望一眼,心中均是一凛,赵昀继而道:西晋文学家左思曾著《蜀都赋》,其中这样描述泸州的桂圆:“旁挺龙目,侧生荔枝,布绿叶之萋萋,结彩实之离离,迎隆冬而不调,常曝曝而猗猗”。迦衣,你尝尝。
迦衣心知皇兄必是有蹊跷隐晦,故意作此搪塞之举,好令自己不去追问关于当日的战况之事。
此前,虽然当着父皇的面也曾质问过皇兄,但父皇只盼蒙古退军,却于欧阳笙的死活和张丙丁的独活并不在意。皇兄自然也比较理直气壮,谈吐之间更无顾忌。
迦衣越想越气,一把掀翻管家丁牛山恭恭敬敬端到自己面前的果盘,喝叱道:大胆奴才,本公主胃口不好,你敢强求!
丁牛山不意迦衣火气骤然之间直似点燃一般的大,登时吓得双腿发软,连连后退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殿下饶命,奴才……奴才——
只说得这几个字,丁牛山便说不下去了。其实并非说不下去,而是不明白公主发火的端由,不知彼,则不敢乱说。否则,一旦公主要杀自己,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毕竟,此刻公主正在气头上。
赵昀看了一眼散落满地的桂圆,深知迦衣此即全然不顾念自己的颜面,实乃出于对欧阳笙的真情爱意。
赵昀是不敢和迦衣公然翻脸的。
虽然得享东宫寝居的尊荣,但父皇一句话便能剥夺自己的一切。
至于迦衣,每常听朝中年长的大臣言道,当年“天现异像,迦衣降生”。
故而,父皇对迦衣的感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钟爱。更且,尤妃当年是父皇最为宠爱的妃子,自己的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其相提并论的。
赵昀见事极快,眼见迦衣喝叱丁牛山,决计不可出言相帮,自己的狗冒犯了尊贵的客人,便该狠狠责罚,以求客人满意。
赵昀一跃而起,满脸怒色地逼视丁牛山:你这不知高低的狗奴才,迦衣公主是我妹妹,金枝玉叶何其尊贵,便是皇上也需纵容她的天性,岂是尔等奴才高攀得上的!来人,给我拖出去,杖责五十,狠……狠狠地打,打死勿论!
话落,两名侍卫进来,欲将丁牛山拖出去,丁牛山心知赵昀事出无奈,亦不祈求,只一个劲向迦衣磕头,连连道:奴才罪该万死,冲撞公主殿下,请公主殿下勿怪!
迦衣眼见丁牛山似乎额头有血迹,心念微动,乍然不忍,朝两名侍卫摆了摆手,漠然地道:暂且饶过,你俩且退下。
两名侍卫知道赵昀极其尊重迦衣,因此迦衣这样说便是定论,自是无需赵昀首肯,弓着身子缓缓退出。
迦衣道:皇兄,我知道你有些……唉!
迦衣本想说“知道赵昀有些事瞒着自己”,但心想赵昀究竟将来是后继之君,何况欧阳笙生死不明,这会跟他再次聒噪全然没有意义,当即打住。
赵昀欲言又止,迦衣却抢道:张丙丁是山贼出身,其祖上虽是显赫门庭,但难保不出不肖子孙。
赵昀点点头,表现出恭敬的神情来,故作兴致盎然。
迦衣道:皇兄,你将来必定是一国之君,损害国家的事情,你可万万莫……唉,你可万万莫糊涂啊!
迦衣这句话说得极为诚挚,几乎垂下泪来。
赵昀闻言,亦是大大的惊喜,简直如沐春风一般。心道:便是父皇如此承诺,亦远不及迦衣此言。因为迦衣这样说,表明她无异于皇储之争。便是能力再强,功勋再高,威望再广,也决计成不了武则天!
赵昀动情:迦衣,我明白。
赵昀心里,其实更想直呼“妹妹”,但生于帝王之家,注定亲情不可和前程而并论。
这是悲哀,也是无奈。
迦衣点点头,踱步而出。
丁牛山见迦衣离去,登时仿佛死里逃生般轻松,痴痴地看着地上的桂圆,忽而发现地上一个奇特的物事,慌然上前两步,捡拾起来。
金锁片!
赵昀是认得这块金锁片的,至少十数次眼见迦衣默默凝视,甚而泪流不止。
赵昀知道,这对于迦衣来说是宝物——无价之宝。
自己倘若胆敢私藏,无异于自绝前程。
不及细思,赵昀一把从丁牛山手中夺过那块金锁片,拔腿追了出去。
丁牛山未曾见过主子如此状样,心中大惊,也快步跟了上去。
远远地,眼见赵昀将金锁片交还迦衣,迦衣激动,突然一下子拥入赵昀怀中,隐隐传来呜咽之声。
丁牛山更是舌桥不下,心道:这块金锁片瞧着也不值钱啊,兑换银子不过二三十两而已,缘何——
丁牛山这样想着,突然浑身一颤,惊道:啊呀,上面有字,定是信物!
丁牛山摸了摸下巴,努力思索,虽然是一瞥之间,也着实看清了上面的字:公子世无双。
公子世无双。
自然是指欧阳笙无疑。
丁牛山仿佛发现天大的秘密,咧嘴笑了。猛然回头,眼见林火雨也张大了嘴痴痴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