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储秀宫的时候,史弥远已和一名金国特使恭候迦衣。
原来,自赵扩同意将迦衣下嫁金国太子完颜鹤,便令特使飞驰径奔大金国都大兴府而去。不想,大金国皇帝和太子早已相议妥当,自史弥远离开金国不久,已执重礼于边境颍州相侯,及见赵扩的特使过境,立时为金国特使接着,一面飞驰于大兴府而去,一面相随面见赵扩,是以不日之间国礼已到储秀宫门前。
史弥远深怕迦衣公主毫不顾念大金特使颜面,是以见面后先向迦衣说了一大堆恭维之辞。
迦衣何等精明,闻言即洞若观火,淡淡笑了笑,于储秀宫接见特使。
大金特使拜见迦衣,迦衣抬了抬手示意其平身,并赐座上茶,史弥远一旁作陪。
迦衣向特使瞟了几眼,心中默默算了算父皇发出诏书的日期,忽而发觉有异,不露形色地道:特使大人,请问如何称呼?
那特使其实是完颜鹤的一名侍卫,现龄三十七八岁,生得温文儒雅,实则身怀绝技,是一名出色的武士,为人极为豪情大度,对完颜鹤忠心不二。
特使见问,离座再拜道:小人刘才彦,现为太子殿下侍卫,奉命恭请太子妃玉成秦晋之好!
迦衣见其口齿清晰,一秉其诚的样子着实可敬,谦和地朝其点点头,赞道:感承特使不远千里恭候之诚,我现在不便赏你什么,回到金国后,我让太子好生赏赐你!
刘才彦见说,更是欣喜,心知迦衣公主定是同意了下嫁之议,这正是太子完颜鹤的云霓之望。
刘才彦重重顿首,满面春风地道:公主殿下,自今而后在下便是公主的一介奴才,要打要骂要杀要剐但凭公主殿下一句话!
迦衣心知此乃投诚之辞,虽说得极其热诚而激昂,然自己素来不喜迁怒之举,更不会用毒辣的手段对待身边人,是以微微变色道:特使大人,无论你今日贵为特使,或则日后落于平民,我都不会令你作难。这点,你尽管放心。大金和大宋相交百年来,从来不曾有如现今这般团结一致,共抗外辱之诚。
说着,迦衣朝史弥远看去,继而道:史大人和贵国打的交道最多,对贵国也最为了解。此番能够和贵国珠联璧合,全赖史大人从中斡旋之功。
史弥远闻言颤颤然,慌忙离座跪谢,装出惶恐之色道:公主殿下,老臣饱受皇上隆恩,些须微劳何足挂齿!
迦衣示意两人起身,见貌辨色地道:二位都是各为其主,但所事殊途同归。一旦大金和大宋结缔成功,打退蒙古大军,那么二位便有彪炳史册之功。多的话我就不说了,择定时日后,我便随同……随同二位启程。
史弥远和刘才彦眼见迦衣似乎极为疲惫,自是不敢再扰,一皆拱手从命。
▲▲▲▲▲▲
迦衣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当着史弥远和刘才彦两人的面,宛如两座大山自两边缓缓倾轧过来,直挤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一般,多余的话半句也难启齿。
便是内心有无数关于大金的疑惑和闪念,亦不愿就此相询,哪怕日后因此而在大金犯错甚至闯祸,也懒得再置言片语分毫。
迦衣明白,这种感觉就是对下嫁大金从内而发的抗拒。
可是,眼下便是欧阳笙突然自某个地方归来,也是徒劳的。
尽管两人可以私奔,可以遁隐。可是,唉……可是迦衣身系万千黎民百姓,他们能如何?
迦衣踱步而出,一眼便看见居中的祭坛,怔怔地看得出神时,一名侍女双手执香缓缓拾级而上,自是按照迦衣的吩咐日日为欧阳笙祷祝。
迦衣快步过去,抢在侍女前面,然后转身,朝侍女妩媚笑笑,认出是兰香,感念地道:香儿,这炷香别……这炷香我来上!
迦衣本想说“这炷香今天就别上了”,但转念想想,既然身已登坛,还是索性上完的好,是以转口。
兰香见说,赶紧恭敬地把香枝递给迦衣,然后施礼道:公主殿下,上天……我妈妈生前常常告诫我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上天有好生之德”,欧阳公子率军保家卫国,虽然眼下没有音讯,但这一年多来我们听从公主的吩咐日日焚香祷祝,相信上天感念我等之诚,亦不忍令公子……不忍令公子和公主分开!
迦衣平时便极是喜爱兰香见事机灵,与人为善任怨任劳的品质,这会不意其说出如此一番暖心之辞,直如恰合到心坎一般,是以喜眉笑眼地道:香儿,谢……谢谢你!
兰香抿嘴笑笑,继而道:公主呀,不日你便要下嫁金国太子了。虽然成为太子妃后,将来总归是要做皇后的,但奴婢总是觉得倘若能留下最是好了。
迦衣点点头,蓦地凄入肝脾,轻轻咬着下唇朝面前的香炉凝眸。
迦衣方欲开言,兰香亦已启齿,迦衣道:香儿,你说,我……我听着。
“不,公主是主子,奴婢怎敢和你争先。”兰香羞羞地说着,眼望迦衣。迦衣微微颔首,胸臆满怀,却努力抑制,淡淡道:香儿,我听王妈说,这一年多来你来此焚香祷祝最勤勉,是不是?
迦衣这不是问辞,而是早已了然。
兰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满是气愤地道:哼,先前她们和我日日轮换着上香,后来她们私下议论,说什么“将军百战死”,言道欧阳将军自是一军主帅,既然数十万大军都覆没异乡,欧阳将军也恐怕凶多吉少。后来,也就是半年之后,她们便更加不愿意来此效命了。奴婢得蒙公主隆恩,是以既不相信她们的说辞,也不寄予重望,只道以诚感念上苍,定是可以有一丝希望的!
兰香说得认真,迦衣听得仔细,言罢主仆一皆沉默。
迦衣上前点燃香枝,虔诚地插在香炉中,黯然道:香儿,不……不怪她们,也……唉,这也许是欧阳将军的劫数,是我的命!
兰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朝香炉虔诚合掌,默默祷祝。
迦衣感动,眼圈儿登即红了,轻轻用手背试了试,欢颜道:香儿,方才你想说什么呢?
兰香显出不好意思的尴尬神色,沉吟须臾,一字一字正色道:公主殿下,小的时候,我曾在一私塾先生那里听得一番典故,讲的是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奴婢想呀,既然公主殿下和欧阳公子结缘,如何可以再嫁他人呢?
迦衣点点头,已然明白她要说什么,却不动声色地含笑聆听着。
兰香望了迦衣一眼,眼光闪烁几下,壮着胆子道:公主呀,尽管金国特使见过你面貌了,但奴婢以为,只要皇上陛下能设法将之软禁起来,然后寻一名王公或大臣的女儿替你下嫁,这也未尝不可啊!
迦衣本以为兰香欲求自己替代出嫁大金太子,却不意说出这番话来,想起兰香此前便对钱财功劳毫不念怀之德,是以深信她决计不是攀高自济之人,不禁百感交集,微微一叹低低道:香儿呀,这话……哪怕这样的念头,你今后可不许再有啦!若一旦叫旁人听着,那可是大大的祸端呀!
兰香显出一副凛然的神色来,昂昂道:我兰香虽只一介女流,自小没爹没妈,但既得公主照顾,自是处处为公主殿下考量。自古以来,多有因言获罪者,便是如此,兰香也毫不皱眉头,只愿公主殿下过得幸福快乐就好!
迦衣再也抑制不住汹涌澎湃的情感,哽咽道:好香儿,你愿意跟随我到大金去吗?
在迦衣心里,此番远嫁大金,决计不带任何奴仆前往,因为自己的不幸不愿祸及旁人。毕竟,一旦远离大宋,或许今生今世再难归返了。
其时,金宋两国互防极严,便是寻常宋人到得金国地界也往往被视作奸细密探,何况公主身边的侍从。
兰香闻言,大是惊喜,忽而跳了起来,欢然泣道:公主殿下,只要你许我去,便是刀山火海兰香也愿意追随!
迦衣笑着点点头,微风漾起她的秀发,宛若飞流的瀑布一般灵动。
兰香凝眸瞧去,忽而骤惊,指了指迦衣的秀发,结结巴巴道:哎呀,公主呀,你……你生了几根白发啦。
兰香说完,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知道这一年来公主着实忧心如焚,每次见面都不曾见过她展颜,自是源于欧阳笙之故。
迦衣闻言错愕,但只是一瞬而过,随即无谓地笑笑,轻轻帮兰香拭去泪水,柔声道:香儿呀,你瞧你,都十三岁的大姑娘啦,还哭鼻子呢!
兰香知道此即绝不能引动迦衣伤心,连连点头,强颜笑笑,不自觉地扑入迦衣怀中。
迦衣突然想起乔碧落,虽心知其身世凄苦,但好在已有儿子之盼,且近来皇兄对其“念兹在兹,无日或忘”,常私自派人找寻,今后或可得善终。
迦衣紧紧抱住兰香,反手将秀发中那几根白发逐一扯掉,兰香觉知,惊诧不已。
迦衣将白发放置身旁的香炉中,然后拜了几拜,黯然道:今天开始,这座祭坛便要拆除啦。唉……今后能否见到欧阳公子,全凭上天恩赐啦。
迦衣说得悲戚,兰香听得心痛。
主仆二人在祭坛上凌立良久,终于相携下去,随即迦衣命兰香叫来管家,吩咐即刻拆掉祭坛,然后令管家带领侍女、侍卫、门子以及佣人们一齐去库房分领赏钱。
大家心知公主便将远离,虽是不舍亦无可奈何,虔诚齐齐当地拜别。
迦衣惨笑,望望不远处的祭坛,低低道:欧阳公子,别……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