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掉祭坛,遣散下人,只留下看门和打扫卫生的几人外,偌大一座储秀宫更显得萧索起来。
迦衣心知,此后余生或难再返于此了,不觉内心苍凉,乍然凄苦。
兰香正欲出言安慰,迦衣抬眼,看到一脸稚气的她满是不解地望着自己,焦眉愁眼地道:公主殿下,今后我时时陪着你啦!你看你,自欧阳公子离去后,每日不见展颜,我听人家说呀,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你何必如此呀!
迦衣此即情绪落到尘埃,亦不愿出言争辩,是以只礼节性地点点头,随即淡淡道:苏学士曾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刚开始的时候,我不懂此中境界,及至后来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无上的豁达!
迦衣不管兰香能否听得明白,似乎只想将胸中一团团郁郁之气尽情倾吐而出,继而道:香儿,你知道吗,欧阳公子离去那日,我是不敢见他的,后来直到大军出城,赵乞火急急跑过来让我最后遥望一眼。出城到一处山丘,我和他们哥仨向迤逦十数里的大军望去,哎呀……却哪里瞧得见欧阳公子的影子啊。胸中蓦地升腾起一股莫名的隐忧,直如当日在西夏西凉府过幽林古道时的心境一般,口中却不自觉地吟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兰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见娥眉微蹙,双眸轻瞬,自是听得仔细,且不断在心中回思。
迦衣突然浅叹,死眉瞪眼地道:香儿,你说她们道欧阳公子乃是“将军百战死”,其实这句话似乎没有错。
兰香错愕,迦衣点点头,温言道:不过,张丙丁决计算不上“壮士”!
兰香知道张丙丁,随即接茬:哦,恩……那人确实坏得很啊,听果侠哥哥们常道,若非没有公主再造之恩,谅那厮本事再大,济得何事,便是皇上不再追究他的作恶罪孽,也决计不会封赏大官他做的。
迦衣很满意这句话,笑着道:香儿长大啦,香儿说得好……真好!
兰香抿了抿嘴,笑不露齿。迦衣道:当日,欧阳公子同我游玩沈园,瞻仰过陆游和唐婉的诗句后,我们一起回到琴瑟村,嗯……就是当日我和碧落一起追逐一个小贼,一路跑到临安城外的一个叫琴瑟村的地方,继而遇见欧阳公子的母亲的!
兰香会心地听着,迦衣神游体外,宛然当日。
迦衣朦胧地眨了眨眼,道:当日,欧阳公子认真地对我说,“他和我究竟地位悬殊,必须投军之后争取功名,然后再求父皇允诺婚姻”。唉,后来嘛,竟然“念之所起,事之所成”。没想到,欧阳公子竟然接替了花羽化将军,成为一军主帅!后来的事嘛,你也知道的!
兰香回味似的颔首,乐不可支地道:这说明公主殿下眼光不赖嘛,看人贼准的,欧阳公子本身就具备大将之资嘛!
迦衣本不喜听人奉承,但这几句话真真是恰到好处,不觉亦抿嘴浅笑,随即露出几颗洁白如玉的牙齿,清声道:碧落,你虽然身世不幸,但天资极佳,今后我会好好教导你读书学习的。
兰香惊喜,两眼精光闪闪,快慰而颤声道:公主殿下,这……这可是我翘首以盼的愿望啊。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却大不以为。不光我,便是大才女李清照也不如此见解。
迦衣不意兰香所知竟然如此之博,不禁又是惊喜又是惋惜,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培养她进步,成为一个可造之材。
迦衣道:香儿,李清照是一代才女,多少须眉皆不及啊。唉,想想呀,真恨晚生了几十年,不能得睹芳颜!
话落,迦衣想起当年韩侂胄言道李清照的典故,不觉兀自道:传言“李清照老的时候,见一个孙氏女娃极有天资,于是想把平生所学悉数传授,不料那女娃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才藻非女子之事也’,惊得李清照愣在当地,宛若天旋地转一般痛苦,随即作《声声慢》,其中一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足见当时诗人之愁苦心境!”
话落,迦衣向兰香看去,兰香恰时亦朝迦衣望来,四目交汇,俱是一惊。
兰香叹了口气,幽幽道,“若是我,得遇名师岂肯放过”?迦衣闻言,格格一笑:香儿,你好……你比那女娃好嘛!将来呀,只要肯用功于学,一定会大有所成的。
兰香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忸怩地低下头去,迦衣含情脉脉地继续道:后来呀……几十年后,那孙家小姑娘作古之后嘛,陆放翁大诗人在她的墓碑上提言,“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
言罢,兰香忽而跳起,欢快地拍着手掌,喜滋滋地道:嗯,陆放翁前辈这话说得真好,真真替李清照前辈出了一口气呢!
迦衣点点头,转而道:香儿呀,你方才说欧阳公子不是寻常人物,“本身就具备大将之资”是不是?
兰香肯定地连连点头,昂然道:欧阳公子穿上将军服饰之后,可威风啦,真乃犹如天神一般灿灿生光!
迦衣见兰香如此盛赞欧阳笙,更是欣喜,欢颜道:香儿,其实呀,有一句话可以替代你此即对欧阳公子的崇敬之情。嗯,也是宋人所作,道是“我本高阳徒,平生意气凌清虚……蛟龙岂是池中物,风雨不夹狂不得”!
迦衣只说了这几句,兰香顿时被迷得颠倒起来,缠着迦衣定要将整篇道出,迦衣推辞不得,只得酝酿一番,缓缓起身,顿入物我俱谐之态,轻轻吟道:
我本高阳徒,平生意气凌清虚。
词锋即日未见试,壮年束手来穷途。
蛟龙岂是池中物,风雨不夹狂不得。
五都年少莫相猜。
鸾凤鸡犬非朋侪。
志士抱全节,愚下焉复知。
宁作鸾凤饥,不为鸡犬肥。
君不见淮阴汉将未逢时,市人颇解相轻欺。
又不闻宣尼孜孜救乱治,厄宋围陈亦何已。
往者尚有然,余生勿多耻。
休夸捷给饶声光,莫以柔滑胜刚方。
我爱前贤似松柏,肯随秋草凋寒霜。
道在康民致尧禹,岂要常徒论可否。
兴来转脚上青云,何必羸驴苦相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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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和兰香念及欧阳笙,自是不能不去拜祭其父母。
琴瑟村先时荒凉,其后得赵扩派人略略修缮,已有不少人家定居于此,但欧阳笙父母的茅屋却不曾有大的改观,这自是对其的敬意之情。
两人悄悄纵马而至,走到村口那块断石前,展眼朝上面三个苍劲篆书凝眸,只见“琴瑟村”宛如龙飞凤舞,灿然夺目。
迦衣指了指眼前的断石,朝兰香羞羞地道:香儿呀,当日我和碧落便是际遇此村,从而……从而结缘欧阳家的。
迦衣遽然想到一句俗语,“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故言道“结缘欧阳家”。
兰香欢喜,伶俐道:公主呀,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今生前缘”吧。看来呀,你和欧阳公子,或许早已相识了。
“啊,早已相识?”迦衣颤颤,不安而激动地道。
兰香见状,歪了歪头,沉吟片刻,转盻温言道:佛说,百千万年还一瞬间呢,何况……何况“前世今生”呢!
迦衣下意识点点头,忽而想起当年的梦境,后来在琴瑟村听欧阳笙亦如此道说,便更加笃信自己和他的情缘,不禁羞红双颊,在心里默默吟道:千年狐妖罪孽深,百千万劫修此身;可怜同巢哀哀骨,尘缘因果续恨长……续恨长……续恨长……
两人相偕走到欧阳笙父母的茅屋前,眼望茅屋依旧,边缘处几根蓬草在风中飞抖,极具工致轻灵之美;前面两株香荔更加茁壮挺拔,翠叶依依,亭亭如盖。
荷塘里倒映着香荔的倩影,平静的水面上偶或探出几条鱼儿的脑袋,调皮地吐出一个个小小气泡。
迦衣看得入迷,情不自禁地想起当日和欧阳笙依偎于此的情景,亦是此情此景,可惜刻下“昔人已去”。
迦衣脸色转黯,愁眉渐升,颤颤地蚊声道:香儿,走……咱走!
兰香正瞧得欢喜,眼见此处青草漫漫,翠绿匝地,香荔、野花、蝴蝶、荷塘、飞鸟、游鱼等等,各现其态,无一不绝,似乎微有不忍,正欲出言,陡见迦衣面色,立时住口,低着头轻轻颔首。
两人跨上健马,缓缓回返,迦衣道:香儿,你知道什么叫“触景生情”吗?
话落,兰香如梦初醒,格格道:公主呀,我相信你和欧阳公子前生有缘。触也好,不触也罢,欧阳公子便是在遥远的天边,还是会思念你的!
迦衣闻言,啐道:嗯,就你清白!
嘴上这样说,双颊当即飞红,两腿在马腹上轻轻一夹,那马最是性灵,扬蹄飞奔而去!
但见两旁树木、翠竹、灌丛、花草飞速倒退而逝,迦衣提气幽幽道:黄昏鼓角似边州,三十年前上此楼。今日山城对垂泪,伤心不独为悲秋!
兰香见迦衣马快,已在十丈开外,慌然不已,亦猛挥马鞭,失声道:公主,我们……我们这是去哪……哪——
迦衣紧抓缰绳,在马上回身,扭头道: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