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凸显我对辟尘过去的尊重,我大声咳嗽了几声以示不再啰唆,然后说:“喂,小犀牛,可以赚那么多钱,我们去不去呢?”
辟尘翻了翻眼睛,悻悻地说:“再说啦,你不是要帮山狗找蚯蚓吗?什么时候去找?”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我来东京可不是来玩的,我应该去把那条蚯蚓找出来。要知道还有一帮美国可怜人没饭吃,等着它拯救呢。
转回头,和山狗联系上,他压着嗓子,在电话里偷偷摸摸地告诉我,千万不要去猎人办公室。最近全球的超级重污染城市开出了天价寻找半犀人,辟尘的名头越来越大了,在东京刚一露相,消息已经传回了总部,梦里纱指令动员全部力量,务必把辟尘抓到手。我越听越气,一拳砸到桌子上。奶奶的,一定是那个狗屁德文告密,看来那天扁他扁得不够狠啊!
既然一时出不去,我们只好乖乖呆着。可是辟尘仍然不死心,还是心心念念要做猪手,即使我一再声明那碗蛋炒饭已经足够使我感激涕零,下辈子都对它情深一往,他照样不管不顾,摸出了桂皮八角,酱油冰糖,炉火器具,七七八八。以精细程度而论,即使是米其林八星餐馆也未必有我眼前那么完美的厨房。如此我实在不好意思坐着不动,只好长吁短叹再次出门,去找一瓶“一闻就会让我晕倒”的正宗绍兴黄酒。
一个人走在街上,感觉回到了多年前的猎人时代。入夜,带一瓶啤酒去地铁站等着蚯蚓出来给我表演“时尚八卦深夜开讲”,懒洋洋晃回家,被辟尘的一个枕头打得满地找牙。那是好日子吗?或者只是我不曾有任何牵挂的日子。这两者之间,有何区别?
漫无目的走着,等待一瓶绍兴黄酒的气味从瓶口破空而来,将我打昏在地,不过,真正差一点把我打昏的,却是一条断腰鱼。
这条平常生活在马那亚海沟底部,不过偶尔会到陆地上四处看看、买买衣服什么的断腰鱼从天而降,笔直落在我的脖子上。当我把它抓下来的时候,它的头和屁股贴在一起,还在气急败坏嚷嚷:“不许插队,不许插队!”
我很耐心地等它吆喝完,然后弯腰问它:“你从哪里来的?”
它跳到地上,怒气冲冲地把自己打开,跟打开一把折尺一样,白了我一眼,然后说:“你,乡下来的?赶紧回乡下去吧,我没功夫理你!”
说不理就不理,它的大尾巴在地上一点,整个身体弹跃而起,向前飞去,动作虽然有点傻,不过速度却奇快。
我摸摸脖子,想不通啊,它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行,我要追上去看看。
尾随着这条跳来跳去的断腰鱼,我一路狂奔过了两条街,来到了一个Y字形状的路口,四际无人,漆黑一片,唯一亮灯的地方仿佛是一家通宵营业的便利店,在这便利店模样的门口,大批各色非人正排成一条长队,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很显然它们的社会公德修养还不到位,冲突时有发生,不断有三两非人从队伍中飞出来,呼的一声,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嗯,我现在知道断腰鱼是怎么跑到我跟前来的了。
作为一个喊出过“不好奇,毋宁死”口号的前猎人,此时我要是转身就走的话,下辈子都一定会睡不着。所以我忠实秉承了自己的本性,满脸激动地挤到了队伍的最前排,扒在一只食金兽的背上。刚想定睛看看到底是什么级别的清仓大甩卖,居然可以吸引如此多的另类观众,身后一阵骚动,好似又打起来了,好几股大力在我背上一推,我一个跟头,栽了出去,栽进了一扇门里。
眼前是一片温柔的烛光,摇摇照耀着这间小小的屋子,除了错落分布的烛台外,空无一物。在我的面前,一块巨大的黑色帘子垂下,有个声音幽幽地问我:“你要什么?通行证还是算命?”
这声音好生耳熟啊,只是故意压低了,一下子听不大准确。出于某种本能,我也憋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算命什么价钱?”
答:“批流年可以贵到你出鼻血,也可以由我倒贴你一点去买张草席包包,看你命如何啦。先把生辰八字报来,测字也可以,你随便说一个字。”
这番纯粹业务性的介绍完毕之后,那声音非常低微地嘟囔了一句:“妈的,饿死了,今天生意怎么那么好!”
我的妈呀,难怪我说听起来耳熟,这是狄南美啊!
三年前,她突然从墨尔本消失,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了。此后偶尔有一个电话来请教辟尘如何处理毛衣起球问题,或者我在家里天台躺着教小破唱山歌的时候会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千里传音,通常是:“小破,我的乖乖;猪哥,你唱得难听死了。”诸如此类大逆不道的话。对于我们来说,她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好担心,值得担心的反而是那些生活在她周围的人,一天到晚笼罩在这只脑子随时进水的狐狸阴影之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倒一次哭笑不得的大霉。
眼下看来,老狐狸混得不错啊,这都开店当个体户了。我敢担保,这家伙一定偷税漏税!我得想想办法劫富济贫!
我半天没反应,她开始催我了,说:“到底要什么,你赶紧说呀,我收工了要去吃夜宵的。”
奇怪了,以老狐狸之通灵,居然不知道近在咫尺的是我?饿坏了吗?
不管怎么样,先算一算再说。生辰八字?还是测字?给她看手相是一定不行的。她要发现是我,随便一激动,三昧火出,我的爪子就熟了。
说到我的生辰八字,老狐狸还真不知道。她说一旦知道了,一定会忍不住要给我算命,而且算得无比仔细,但凡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自然无法坐视不理,只能出手去修正我一生所有可能存在的错误,最后泄露天机,妄改人命,多半连累我和她一起被雷打死。既然她说得这么严重,我也不好意思太过勉强,所以除了偶尔发愁出门应该穿哪件衣服,或者头发要剪成什么样子我会去问一下南美的专业意见以外,其它事情我都自力更生,最多丢坏一两个铜币,总会有个结论出来的。
还是测字吧。昨天那么多倒霉的事,我希望有一个好兆头,所以说了一个“吉”字,测最近行事的运气。
南美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句,我几乎都可以听到她肚子发出的咕咕声了。天哪,为了做生意她居然饭都不吃啊,难道是勤劳致富这句成语感动了她?
我正在偷笑,南美忽然在帘子里抽了一口冷气:“士之口言事不祥,行途拮据,无手则孤,有手而困,是之两难。糟糕,真糟糕,小子,你最近要去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失声说:“什么?”
那帘子刷的一声拉开,南美盘腿窝在后面的一个大豆袋椅上,圆溜溜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瞪住我:“猪哥?你怎么死到这里来了?”
我和南美这么难得的一出相见欢,最后是在一片骚乱中结束的,这骚乱固然有我们的一部分贡献,不过主要还是由屋子外面那些混蛋非人造成的。
大变发生之时,南美正把我骑在地上打,骂骂咧咧地教训我居然到了东京也不说一声,还乔装打扮跑来消遣她,实在其心可诛!这个家伙纯属乌鸦落在猪背上,人家黑不管自己黑!也不想想她这只流浪狐狸居无定所,一向神出鬼没,我的追踪术再怎么精通,也决计不可能发现她在此地开店啊,否则早就来入股了。
她打得上瘾,还要去找根蜡烛来滴我脑门,忽然轰隆一声,这间房子临街的那面墙,倒了。整面墙啊,就在我们眼皮底下,那么大声地、绝望地、委委屈屈地,倒在了地上。我和门外还在排队的兄弟们不约而同张大嘴巴向天上看,在这面墙和天花板接壤的地方,有一个俊美的男子悠闲地坐在那里,他的手还插在水泥钢筋的墙壁中,如在切割一块柔滑的芝士蛋糕。白色的过膝长衣,一双毫无感情的蓝色眼睛,眼波流转过下面的熙熙攘攘,仿佛牧场的猎人在清点他的牛羊。当看到我这只羊的时候,他似乎有点惊讶,手一撑,轻巧地跃下来,就在这一瞬间,外面的非人们发出了杀猪般凄厉的喊叫:“破魂啊,破魂啊!”转头如潮水般散去,飞的飞,跳的跳,可是走不多远,却又涌了回来,在他们的身后,东南西北四个角上,精蓝修长的身影在夜色中也刺痛着我们的眼睛,逐渐向大家逼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精蓝,心里的小鼓打啊打啊。为什么,为什么会有破魂在东京出现?南美在我身边问:“怎么样,打还是跑?”
打不过,跑不赢。
“逃命的法术有没有?”我反过来问她。
南美白我一眼:“我一辈子不逃命的。”
我哼一声:“那你还问我打还是跑?”
她摆开架势要跟我来一场辩论赛:“逃命和跑路是有区别的,前者是打不过,后者是不想打。”
我们在这里纠缠不清,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精蓝好似也懒得管我们,只在外面公干,虽然现在没了那堵墙,里面外面的概念就很难说清楚。
非人们回到原地,密密地挤在一起,束手待吃。有一两位比较强悍的,比如那对魔鬼铁天牛夫妇,试图反抗,刚从群体中冒出头来,就被两个精蓝过去一手抓住,随便就丢了回去,丢得一声惨叫,如断线风筝一般堕落在地,抽搐了两下,不动了。我吃惊坏了:当年精蓝来抓我,确实也打烂了我家的门,也是打得我没什么还手之力,不过基本上都还是要动拳动腿的,大家虽然水平有高下,境界都差不多,不过从眼下看,好像已经进步到了无招胜有招的阶段啊。
尽管战战兢兢,我的八婆心肠仍然主宰着我的生命。眼前,那五个精蓝布成了一个星状包围圈,一步步逼近,非人互相拥挤着,拼命往中间压缩,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每张脸上,都是大限将至的绝望与痛苦之色。适才被我插了队的那只食金兽还领着它的幼崽,将孩子紧紧掩护在自己的肚子下面,眼神黯淡地凝望着彼此。这种非人非常多愁善感,过一会儿,我就会看到它的眼泪砸下来,砸得我心肝一颤一颤的。
老狐狸此时真正未卜先知,一把把我的手紧紧拉住,大步跨了出去。精蓝们似乎正在催动能量,破坏包围圈中猎物们的神经中枢,因此眼神凝定,对我的接近毫无反应。我猜他们见过我,说不定还以为这是自己人呢。乘此深入敌后的大好卧底机会,我运起全身力量,单掌为刀,就要向最近那个精蓝的后脖子招呼过去,南美锐声叫我:“一个对五个啊,猪哥,你想想!”
我苦着脸回了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喂,老狐狸你得罩着我啊。”
手起,手落。
仰天一跤,我跌在地上,浑身如被抽去筋骨一般酸软无力。完了,一定是被精蓝反噬,把我的能量抽走了。摇摇脑袋,我费力地去张望周围,先看到了老狐狸似喜似嗔的脸:“猪头,你运气真好,一拳搞定五个。”
不是吧,你不如说我中了美国两亿累计的六合彩吧。等我看看。
咦,是真的啊!五个精蓝都摔在地上,好夸张,还失去了知觉。我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难道我什么时候修成了微型核导弹手?南美过去查看,回来戳戳我:“这五个精蓝刚刚战斗过,能量储存没多少了,而且他们发动这个星状阵势是五人一体,一倒全倒。哇,你这****运,好几千年才有一次啊!”
救了这一堆非人,也没见谁送我件儿纪念品做奖励,大家慌慌张张一哄而散,我惦记着酒店里对我和黄酒翘首盼望的辟尘,雄赳赳气昂昂回去表功去了。南美一听说辟尘来了,肚子响得跟放鞭炮一样,生意也不做了,跟着我一起走回去。
进了酒店房间,辟尘气呼呼地在客厅里等我,面前放了一大碗没有加入绍兴黄酒的猪手。看到这个,南美说的那个吉字有手没有手又涌了上来,回头我就问:“刚刚测那个字,到底怎么说?”
她向辟尘摇摇手表示久别重逢,躲过一串对方用于“欢迎光临”的连环枕头,把嘴巴一张,足有脸盆那么大,扑上去几口就吃掉了那碗猪手,然后才含含糊糊地把刚才那几句狗屁不通的话又念叨了一遍,听得我鼻涕眼泪,呼之欲出。要知道我身为人类中国种的一员,居然在汉语这个科目上面被一只完全身残志坚自学成才的狐狸考倒,其羞愧程度岂是无地自容可以言表的?我几乎要跑到外太空才行。
此时辟尘过来,在狐狸肩膀上拍一拍,为我解围,他说:“狐狸,你晓得啦,猪哥没读过什么书的,你要是有话跟他说呢,麻烦你用白话文吧。”
南美顿时对辟尘肃然起敬:“哇,三日不见,如隔三年,什么时候开始说话这么文绉绉的?”
辟尘叹口气,血泪辛酸涌上心头:“南美,不瞒你说,你走了以后,为了让小破的期末考试及格,不要说《道德经》,我连《孟子》都背了。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为了龙虾,两者都不要也。”
这两只野兽居然搞起了文化交流工作,我在一边如何捱得住,翻身下地,拿个沙发垫子垫着向两位知识分子磕头:“求求你们行行好,别糟蹋古人了,不要逼我去和孔子打架啊,你知道我们打不赢的。”
他们让我免礼平身之后,南美耐下性子跟我讲:“吉字表面是正字,但是问到行运,与之相涉的就桩桩件件是不顺。无人援手,固然行路艰难,有人襄助以后,也有相生的烦恼。猪哥啊,你和辟尘来东京,到底做什么?小破呢?”
一提起小破,我真心痛莫名,呆呆坐下来,咬着手指不开声。南美是多么冰雪聪明的,见到我这个德行已经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猪哥,这个结果一早已经知道了,你也不要太伤心,说不定他觉醒以后,还记得你呢。想想,达旦叫你干爹啊,多心旷神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