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儿拖着青青紫紫的身子回到家里,周遭是一片狼藉,低声骂了句“狗日的虎皮”。
南方多烟雨,他对着水洼里的倒影轻笑,扯着两瓣唇,笑的脸生疼,待收拾好自己,似乎看不出异样来的时候,他才抬步进了屋子。
“阿娘,阿娘!”他使劲的喊着倒在血泊里的女人,明明此时酷暑难耐,陈阿娘的身体却是冰凉,泛着死人的惨白,血的腥味招来苍蝇盘旋在小屋里,小人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看着乱窜的苍蝇,不禁怒吼“滚啊,下贱的东西”,平日里的安静被小混混打乱,也断了别人的生机。
小人儿清理好陈阿娘的遗容,他人小,不能亲自料理后事,便一家一户跑,邻居们看他小,是愿意帮她,可一听是料理后事,都害怕沾了死人的晦气,全都狠心的拒绝了。
小人儿跑了大半个街道,烈日落在身上,汗流浃背,最后无一人肯帮忙,在一群人的冷眼旁观中,他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回到家。
尸体开始腐烂,他却像是失了嗅觉一般,闻不到任何味道,木然的像以前那样,做饭,洗碗,发呆看着陈阿娘。
“阿娘,你别睡了好吗,我好累”,小人儿守着尸体,俯在床边,心里却像冰窖一样,冷冰冰的。
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飘荡在人间。
“喂,醒醒”
“小崽子,醒了没”
小人儿抬起手揉揉了眼睛,嘟囔着,看着站在眼前的两个人,一大一小,小的粉粉嫩嫩,大的凶神恶煞。
对着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的人,小人儿一脸震惊,望了望床榻,陈阿娘的尸体不见了踪影,小人儿突然就慌了。
“你,你们把我娘呢”小人儿咆哮道,眼泪汪汪的。他抓起旁边的东西,看也不看直直的扔了过去。
大的护着小的,生怕伤了小的,破口大骂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东西,我们少爷好心给你娘下了葬,你还这样对我家少爷,你有没有心啊”
小人儿听了他的一番话,先是欣喜又是羞愧,高兴的是她娘终于安息了,羞愧的是自己那番举动,正想道谢的时候,一个念头爬上心头: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为何这么好心。
却只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少爷走近他面前,笑了笑“别想多了,你们这个地方被我爹买了,叫我来看看,正巧碰见了你娘那样,人已经去了,节哀”
小人儿看了看眼前的人,明明比自己矮了一截,却生出让人仰视的冲动,仿若陈阿娘常说的散财童子,而且,这童子身上有股说不出的甜味儿。
过了好一会儿,小少爷感觉自己被盯的怪不好意思的,才温声说“我从北平来的,姓郑,我爹叫我雁秋,”末了,看着呆呆的小人儿,忍不住的笑了笑,道“郑雁秋,这名是不是听着娘们兮兮的,”郑雁秋看着对面人的反应,以后保持着贵公子的骄矜,微微的笑着。
“郑公子”小人儿怯怯的叫了声,又看了看眼前人的模样,直到郑雁秋向他眨了眨眼,他才摸了摸自己的马尾尖儿,磕磕巴巴的说“我,我没有姓,但我娘叫我阿瞒”
郑雁秋念着小人儿的名字“阿瞒”,忽而仿佛惊奇的想到什么一般道“你知道吗,曹孟德的乳名也唤做阿瞒”
“嗯?”阿瞒满脸疑惑,曹孟德是谁?“我不认识什么曹孟德,但我晓得西街买酥糖的曹小儿常被人叫曹无德”听到这儿,郑雁秋觉得有些好笑,但想想这些贫民窟的人怎么会知道曹操呢,他们知道的估计只有哪家的铺子少加了糖,短了二两油,想到这些,郑雁秋轻轻的晃了晃脑袋,小脸上还不懂得藏起鄙夷。
阿瞒一转眼,就看到了郑雁秋眼里不明的神情。那种眼神让他感觉到无地自容,羞耻,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到人的事。一瞬间的功夫,他对这位小少爷的喜欢和仰慕变了味,让他觉得难受,自己的卑贱,对方的高攀不起,让他想要撕掉郑雁秋身上的皮肉。
想看他求自己的模样,和他的鄙夷眼神相抵。
这个念头并没有嚣张太久,就被郑雁秋一块饴糖打消了。“阿瞒,”郑雁秋叫着小人儿的名字。
“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这对常人言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但凡长了脑子的都会答应。
但偏偏有人长了脑子,却不用它。话音未落,只听阿瞒坚定地说“不”,郑雁秋有些疑惑,继续道“和我回去,你可以有干净的衣服,好吃的好喝的,还有大房子,怎么样?”
“郑公子,我不是要饭的叫花子,请回吧”,阿瞒靠着他所剩不多的自尊缓缓说道。
郑雁秋见他的坚决,片刻打动不了。索性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开。朝着西街走去,不知为何会对小叫花子的话感兴趣,突如其来的兴奋,让他有点诧异,自己多久没有过怎样的感觉了,让人有些期待了。他非得看看曹无德和曹孟德到底区别在哪。
去了西街,打听了好久才吃到了曹无德的糖油饼,那东西让郑雁秋一口甜齁了,偏偏那些人却说他家的饼寡淡无味。
那小叫花子原来惦记吃这玩意儿,呵。
快要回到家时,旁边的下人才小心的问到“少爷为何要收留那阿瞒,这还没问过老爷,您擅做主张,恐怕……”
郑雁秋小手一挥“怕什么,我收留个猫儿狗儿,你不觉得他的眼睛里对我的仰慕快要溢了出来吗,我做个顺水推舟,他却不领我的好意,况且我爹缺那点钱么,……今天他不来,往后定要他哭着求着来找我”
旁人瞅了瞅郑雁秋稚嫩的脸,那上面却是一副不符合年龄的嚣张神情。
下人听着他的一番话,只觉得后颈发凉,冷汗顺着脖颈流了下来,心想,谁家的八九岁孩童说的出这样满戏谑的话。下人跟在郑雁秋身侧,大气也不敢出,平日里待谁都和善的小少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不敢乱加揣测。
估计连郑雁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有副怎样的皮囊。
回到郑家大院,远远望去,只让觉得恢宏大气,当郑雁秋走进堂屋,就听到宾客高谈阔论,伴着几声嬉闹。
“郑老爷,您可是真的命好,那雁秋少爷在北平的时候谁不知道郑家出了个神童……”
郑雁秋抬腿进了正厅,温润有礼,全然不似方才的模样。
“秋儿,过来”郑老爷看着自己的心头肉,只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又向他介绍满屋的宾客,各位姐儿姨娘。
郑老爷看着宾客都有自己的妻儿,自己却只有一房小妾,想到这里,又觉得对不起郑雁秋,让他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的照顾。
当他自己娶房小妾,却总是留不了长久,算命的说他克妻克子,死了太多老婆,让他无比珍惜这个长大的儿子。好在这新娶的倩儿姑娘在他身边留了个一年半载,让他好不喜欢,成天心肝宝贝的叫着。
满座宾客举酒换杯,好不欢畅,郑雁秋看着他那风流的老爹搂着女人手都舍不得撒开一指,心道:这个倩儿,原来同那些莺莺燕燕是一个模样。
都是留不下的贱胚子。
郑雁秋心里早盘算了一通悄无声息的杀人计划,脸上依旧是温润不改,甚至对着打他趣儿的姐儿们都是一个谦谦君子的做派。
院子里林叶茂密,廊桥横立,溪水缓缓流经,带走落叶,顺着花香,一道目光在落叶上轻轻掠过,一点也不惊奇绿叶为何会在大好年华消逝,在他眼中,左右不过蝼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