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居然车中还会内讧。
他忍着疼,胸中怒意翻腾,细长的眉眼犹如冷刀,脸色全沉了下来。
冷厉而快速的换了一个角度,用单薄的身躯将歆悦挡在了身后,面色如霜,那神情完全不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该有的,看起来即坚忍又凌厉。
歆悦此时虽然也是愤怒害怕,但在陆离背后,她看起来却仍旧十分镇定,一股特有的气质和气势越是在危急时刻越是显现出来。
她眼光冰凉的看着眼红目赤,怒目圆睁的大民,只是斜睨了一眼,便让大民说不上来的心头一凛。
再加上歆悦和陆离现在两人站在一处,看起来甚是团结一致,也让大民顿时消弭了大半的气势。
大民看了看躺在车中脸色惨白,几乎快陷入昏迷的大为,愤而别过脸。
似是暂且不再计较,惊惶的透过窗缝,紧紧的观察外面的动向去了。
歆悦的脸色绷着,在如此颠簸的车里,后有追兵紧逼,内有下人造次犯上,却是看不出任何的慌乱害怕。
她坐了下来,快速从怀中掏出随身的帕子给陆离止血。
“伤口不深,得把这个赶紧拔出来,这箭翎闻着腥臭,多半恐怕是涂了金汤。(人畜的粪便,两军对垒,常常会往弓箭上涂抹金汤,致使伤口发炎。)不然箭翎这么长,撞到车上也会更疼,你看。”
说着她抬手随处一指,陆离下意识便立刻朝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没想到,她趁陆离这短暂的分神之际,立刻将紧挨着的两只箭翎,用力双双拔了下来,哐啷一声,扔在了地上,又赶忙用手里的帕子,将伤口使劲按压住了。
陆离登时疼的脸都白了,冷汗涔涔直冒。
但这一瞬的歆悦,却更让陆离刮目。
平日见惯了她耍脾气,颐指气使。倒是没想到遇事反而如此冷静镇定,这是否就是世人所说的王者之气,帝王之风?
在此时,却是在一个公主身上也体现的如此淋漓尽致。
就在陆离和歆悦被逼的快要走投无路的时候,贺兰蝶幽此刻正坐在华丽舒适的软轿之中。
她的眉眼微闭,长长的睫毛随着轿身的摇晃,满意的抖动着。
红唇轻轻上扬,挂着一丝似有还无的笑意,可是却忽然有泪珠在眼角晶莹闪亮,倏然顺着精巧的鼻翼滑落了下来,落在了凹凸有致的胸前。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的笑容却更明显了。像一朵妖艳的玫瑰花,悄然绽放脸颊。
这个时候,歆悦公主,啊不,是那个从小便处处不受待见的自己“贺兰蝶幽”,应该已经摔下悬崖摔死了吧。
这是贺兰蝶幽在使用大傀儡术前,用天眼看到的最后一个幻象——马车载着自己的身体,冲出了悬崖。
像一副惊心动魄的画,定格在了雪山做衬的半空,美的很凄凉,美的让人好像听到了车中人,撕心裂肺的呼救。
是她故意放走了歆悦,又到处缉拿她,让父王冒度得到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让父王“亲手”杀了“自己”。没有亲眼看到,还真是有点可惜呢。
即便知道天眼看到的一定会发生,可是贺兰蝶幽的心中却还是抱有那么一丝丝的侥幸,那侥幸太过隐匿细小,恐怕连她自己也根本没有察觉。
她是多么盼望父王会不舍得,不忍心伤害自己的“身体”。哪怕那过程中有一丝的愧疚呢!
但是她又清楚的知道,这本身就是一种幻想。
她,贺兰蝶幽,从来就是二分之一的隐形之人,活在姐姐贺兰蝶愔的影子里,只有送死,才会被义无反顾的推到人前,像一个可怜的,被人利用的提线木偶一样,肉体被毫不留恋的,毫无价值一般的无情放弃了。
根本连意见都没有被征求过,根本连一个说不的机会都没有。有的,只有她毫不在乎的大局!
大局,什么是大局。她,贺兰蝶幽,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只有一个容安公主殷歆悦而已!大局?哼……哈哈哈哈……
贺兰蝶幽想着竟然笑出了声音,抬起纤细的左手,揽着右手的袖袍擦了擦笑出的眼泪。
只见轿内扶苏流动,从小便跟着歆悦一同长大的侍女冉心将轿帘挑开了一道小缝,露出好奇且关切的笑容,探头问:“公主,在想些什么,这样开心?”
“没,”贺兰蝶幽掩着嘴,仍旧自顾笑的开怀,“就是想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我才不要告诉你。”说着她微嘟起唇,故作娇憨的瞪了冉心一眼,喝她出去。
冉心笑了笑,吐了吐舌头,便顺从的退了出去。
她真是越来越像殷歆悦了呢,连与她最要好亲近的侍婢都看不出任何的端倪。
贺兰蝶幽微微低下头,轻轻的摩挲着自己的手背,歆悦很好,能成为她真的很好。
很可惜,只是很可惜,对自己这么好的歆悦,却必须要死了,连着自己身体,一同摔得破烂不堪,化作肉泥。
可这,又如何不是老天的一种报偿呢?
人怎么可以拥有那么多呢?怎么可以又高贵,又美丽,又被这么多人疼爱呢?那多不公平啊。
“我的朋友,那多不公平啊。”贺兰蝶幽抑着上扬的嘴角,闭上眼睛,在心里轻轻的,一遍又一遍说道。
冒度单于的兵马渐渐收拢了攻势。这场游戏就快要结束了,与其费力处理尸体,不如让他们跌下断崖。
那里怪石嶙峋,可是个不赖的归宿,先前不少被误认为是歆悦的马车,他们都是这么处理的。马车摔下去,会碎的犹如刀剁,而且那里位置又低,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大雪掩埋,看上去干干净净的,真是省了不少力气。
而与此同时,陆离几人也已经发现了,在那茫茫的雪白尽头,竟然显露出了一道褐色的“地线”。
“前面是断崖。”陆离说完探出身去,朝着马车连续大喊着,吁了几声,可是现在两匹马,满屁股是箭,就跟疯了一样,根本不听任何指令。
陆离想也来不及想,回身“噌”的一声,将离自己最近的一把镰刀从座位下抽了出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陆离看向大民,那神情让大民简直觉得和自己相处这几天的陆离,与现在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先不要计较别的了,活命要紧,我们一同拉开车栓,挑断备用绳索。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大民看了看陆离手中的镰刀,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陆离那把刀,不光是想用来挑断绳索的,简直就像是在逼迫自己一般。
他阴翳谨慎的看了看陆离,又看了看歆悦,气息慌乱的点了点头。
顺从的将座位下靠近自己的另一把镰刀也取了出来,刀头却下意识的指向陆离道:“外面全是放箭的人,出去就会被射死的!马车跑的这么快,车栓会被力量卡紧,就算真能侥幸停下来,外面的那群人也不会放过我们的。万一断面不高,我们兴许还有一条生路。”
说着他惊惶的看了看已经失血严重的大为,手抖得更加厉害了,眼神不住的在帘缝和大为之间游移。
随着马车的迫近,那条越来越近的地线,明显越来越宽了。
“如果不是深渊,他们是不会故意将我们赶过去的!”陆离斩钉截铁道:“他们不需要活口。”
这时大为虚弱的睁开了眼睛,他似乎缓过来不少,只是脸色还是特别不好,嘴唇也白的厉害,他看着大民,咬着后牙槽虚弱道:“夫人一生睿智谨慎,即便是错了,也容不得我们质疑。夫人说是小主,便就是小主。现在活命要紧!”说着大为一使劲儿,竟然自己坐了起来,可是却因为牵动了伤口,脸色和表情更加的难看了。
大民哭丧着脸不住点头,握着镰刀的手,越抖幅度越大,只是仍旧丝毫不见动作。
马车依旧马不停蹄的朝着断口方向狂奔着,陆离不再等大民犹豫,猛然将轿帘挑了开来,探出身去,镰刀锋利的一斩,就将马车和车厢连在一起的两根备用麻绳“吭,吭”两声,应声斩断。
紧接着陆离手一松就将镰刀弃到了车外,全然不顾一切,拼尽全身气力,双手紧紧的握住了车栓。
而就在这个时候,几人忽然隐隐听外面特别远处,竟然厮杀声四起,响起了兵戎争斗之声。
打在车上的箭雨也明显稀少了。似乎外面有什么力量牵制住了敌人。
“援兵!一定是援兵到了!”歆悦喜出望外,激动又紧张的看了一眼车外,混在风雪和箭雨中,那个不甚强壮的陆离的背影。
双拳紧紧的握了起来,一定是父皇,父皇收到了自己交给包金贵的竹子,知道了自己会来不咸山!
歆悦就知道,父皇是一定会想尽办法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