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代代村老口口相传的故事,或者说史实也不为过。
周王朝83年,统治者一改之前修养生息的作风,穷兵黩武,征兵挥剑,环顾四海未归之地,马踏八方无臣之土。雄心壮志,誓要纳天下于版图。
然而对于统治者而言,所有的战火兵燹,将士们的抛头颅洒热血,黎明百姓的生离死别,全都被淹没在版图那一条条曲线的蠕动;对于战争所波及到的人,无论是生死一线的将士,还是朝生暮死的黎民而言,都是切肤之痛、剜心之恨。而那时候,在王朝战争前线的稍后方,全都是这样的人。
在周王朝以南的地方,深山老林、瘴气难越,兼以复杂的地形和出没的虫豸豹虎,还有被称为“越”的丛林王国。虽有王国之称,却并非法治森严,也无公认的领袖。因为地区的特异性,这个“王国”主要的人口格局是彼此交结、连通一气、大小不一的部落,以群山峻峭处的聚集建筑的山寨为主要生活地区;以寨主为首领,各寨之间有往来但不密切,偶有通婚却没有兴起互相侵吞的念头,盖因谁也没有绝对强大的实力能够无视异地作战的困难,放弃了熟悉的地形优势而敢认为一举成功;他们是群山的宠儿,也是被困在群山之间。
这些寨子主要的生活来源除了自家驯养的家畜以及谷类庄稼之外,便是山岭间的兽类。他们之中的年轻力盛者,背上了自制的弓簇,凭借着自幼练就的灵活身手以及兽类所没有的智慧,在占满了岩喦高土的丛林间,他们比其中的原住民——兽类——更具有威胁和杀伤力。因此,兽类成为了他们的养分,山岭之间被一道道不存在的界限划出了各寨的猎场。每一个寨子都无法将其余的竞争者赶出山岭独霸这沃土,却也十分享受竞猎互争的野性交流。
直到一个庞然大物的莅临,完全摧毁了这一片丛林王国的生态——周王朝——就是那个拥有绝对实力可以无视地形、无视各寨部之间的纽带力量的存在,仅以无朋之势悍然跨越横隔两岸涛涛江水,屯兵驻阵,运粮积草,安营扎寨。
在战争开启之前,阵前统帅可谓是考虑到了百姓,尽管这一水之隔划定的版图边缘,未居住在丛林里的小村落已然和“越国”多年往来、融入已极,对周王朝的归属未必多么浓烈,然而毕竟还是周王治下的领民。
统帅以战时权宜之计,以养育了这片土地的母亲河为界,在“越国”对岸的诸多村落集体迁至指定的地点,新村子的名字就叫“战村”。
此举非独为保护百姓,仍有其他益处:
其一,减少了与“越国”百姓交好的村民通敌叛国的可能性。两岸百姓百年来互通有无,虽然诸越十分看重血脉,但仍有拗不过的通婚之举,是以两岸之间不乏亲属。
其二,可以从这些村子里的青壮年中征发壮丁,以补军力。他们熟悉地形,身手矫健,翻山越岭都是用得上的兵种。
其三,聚集村民之后重新规划土地,分配劳力,种植粮食,补充军饷,以待持久的战争。
于是,这条“江”的北侧的诸多村落,在统帅的命令以及兵马驱使下,合二为一,重新分配了各村各家的土地区域,明面上仍然是保护民生的。
一开始,诸村融合人心惶惶,然而军队久不开战,一直在等待北方的粮草军马,探查越国地形,策定战争谋略。村子里有那么一点点小摩擦,但是时日一久也就安心过日子了,附近的村子聚落的人多多少少也认识,自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随着粮草囤积、兵马充足,越国的形式也逐渐明朗,战争的步伐越来越近,越来越紧。
老弱妇孺自是在战争里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倒也相安无事,被战争齿轮带动的乃是年轻力壮的男子。军令如山,况且王朝兵团就驻扎身侧,容不得任何人拒绝。
秋收一过,各个村子的壮丁全被征发,夜以继日的操练,统帅命令他们绘制越国的地形图示,甚至派去与诸越交流会面,以刺探更多的情报。而诸越也因为冬天将至,各寨子都有自己的食物来源,但为了保险起见以及传统,仍旧与周王朝的村民们交换物资,为了寨子能够平安的过冬。
然而比冬天更早降临的,是周王朝的大军。在深雪还未来临之际的某一个清晨,趁着夜色未尽,随着统帅的指挥,大军分成十几股,将越寨团团围住。这是制定好的战略,围困至死。
没有围三缺一,各支兵马以数倍的人马优势,牢牢占据了各个寨子的战略要点、交通要道,这是来源于村民们的情报;各个寨子各有地盘,随着多年来的演化已是越来越近,从前离群索居的人也慢慢都聚拢依附了寨子,是以洪流之势猝然合围之下,竟无几人逃脱。
而在此情况下周军的战略目标,简单明了:围降。周朝的统帅明确地告知各寨,此次作战目标不欲有杀伤人民,只要投降,接受周朝的统治编制,一切皆可照旧。
得势已先,兵力甚足,胜券在握,坐以待降。
这就是当时的战争实况写照,然而令周军统帅没有预料到的是,诸越的顽强抵抗。为了在寒冬到来之前结束这场丛林对垒,统帅下令收缩包围圈,尽管占据了要冲、要点乃至制高点,仍然发生了强力的遭遇战与埋伏战。
诸越利用丛林的优势、优秀的射技,顽强的抵抗,包围圈每缩小一步,都要遭遇强烈的反抗,如此一来,伤亡在所难免,而其中遭遇最凶狠刺杀的,毋庸置疑,乃是原本居住在江阴的村民征发而来的士卒。
理由也十分简单,他们世代交好,互通有无,前不久还称兄道弟、以物易物,现如今却反戈一击,如果不是他们提供如此详尽的情报,如果不是他们明知山寨危在旦夕却刻意隐瞒,诸越何至于此?
冬天一步步逼近,尤其是深山里这寒冷来得更为迅捷,于是统帅不能再等了,倘若冬雪一降,那么就前功尽弃了!
合围!合围至兵临城下!
越寨没有栅栏,没有围墙,一旦兵线压至寨下,那么就大势已定,战机没有再转圜的余地。
于是最惨烈的一场反击战或者说突围开始了,周王朝们大军步步紧逼,越人浴血奋战,双方谁也不肯相让;也许对于越人来说是生死存亡的距离,对于将军只是胜败无常的差异,然而此时此刻,两者没有任何区别:越人败了则不复存在,将军败了亦是如此。
这一场战争发生在群岭之间,秋冬之际的丛林依旧有着博人眼球的翠绿,而这些植被交错缠杂的根须也没有让一滴血流出丛林。
战争结束了,越国败了,即将被周王朝统治,大军在厮杀之后成功入主越寨,失去了壮年男丁的越人不堪一击,只余老弱妇孺预示着未来与周朝之间的强弱关系。
越国败了,越人还没有。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将军也许前一秒还在谈笑风生,立刻就被流矢射杀。统帅命令各军合围不许任何越人突围,然而这也不可能完全做到——仍有部分越人突围、逃脱。统帅下令小部分人马进行追击,但是大军依旧留在寨子准备入主,此刻最重要的乃是主权的占领,一小股人马肯定掀不起什么风浪。
周军小部分人马追击,然而失却了江阴士卒的地形熟悉,很快就走势了目标,那些突围的越人很快消失在了丛林间。虽然从各个战阵脱逃的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人,江阴营地也有兵卒把守,以逸待劳之下,就算突击后方应该不会再有损失了。他们一边继续追寻,却放慢了脚步。
然而越人的目标从来就不是周军的后方营地,而是江阴村民。
二三十个遍体鳞伤的男人很快汇集在了一起,此际无论是在杀入重围或是突袭后方都没有了意义,即使隐姓埋名也没有重振山寨的希望,因为他们没有可以求助的援军——本来也只有江阴的村民可为援助。
可是此刻,复仇的怒火熊熊燃烧,这火焰唯一想要的媒介,正是以前引之为友的那些人。
这二三十人在仇恨的驱使下,横渡了大江只剩十几人,在以往熟悉的村落旧址扫荡以后,一无所获,最终把目标放在了军营周围的那个村子。
他们像平日里猎杀的那些野兽一样,用枝叶掩盖自己的身形,在田地泥泞间匍匐前进,在水渠暗沟里蠕动伏行,最后高举着形式各异的刀具,像一群饿狼扑进了只有老弱妇孺的“战村”里……
战村距离营地很近,守望相助,平时兵卒也会时常来巡逻保证村民和粮食的安全,可是由于战线的前推,而且采用的是合围的阵型逼迫投降,于是后方营地的士卒人数锐减,防线也不得不收缩,江边的巡逻力度也大不如前,否则二十多人还没上岸就会被发现。
饿狼杀进村子以后,慌乱哄闹极大,再加上他们杀人放火,很快营地就察觉到了异样,两队士兵驰援村子,在经历了饿狼至死方休的缠斗之后,结束这一场屠杀。
饶是如此,村子里的人口也锐减了将近一半,恶火虽被扑灭,焦炭却不可能再变成顶梁柱了。尤其是那些饿狼穷凶极恶、嗜血残杀的场面,变成了老弱妇孺长久的梦魇。
越寨逐渐被收编,所剩无几的男丁才得以回归,然而这个村子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机,全村都是死里逃生,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周军统帅宣布还要继续往更南方开拓疆土的时候,剩下的十六户人家终于无法忍受战火的折磨,决定逃遁避世。
村子一位幸存的、年轻时曾远游的老人指出了一条明路:
“往西方去,沿着大江,进入百年不落的森林,向着那最高的山峰,巨鼎主宰着的土地,将是我们的新家园!”
有了目标之后,剩余的村民与统帅辞行,统帅感念众人此战中所受苦难颇多,遂不禁止。
村民们在寒冬深雪之际准备好了行囊与带去新家园的物资,于冰消雪融之时离别了饱受战火的故土,婉拒了统帅派兵护送的好意,沿江而行,逆着高山森林,一路行程缓急相济,最终在开春没多久时,赶赴了新家园,而路途上没有任何一位同乡再失去生命。
从此以后,他们再不用害怕兵灾战火,在这里耕田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祖辈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