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除了花园深处掠过几道光,是黑夜。
施泰因现在差不多每晚都在他身边。他在晚餐后过来。她还在桌旁。在她右边桌子还有最后一对男女,迟迟不走。她,又在等。等什么呢?
突然最后一道光红了一下,又灭了。
他们——施泰因和他——离开桌子。他们在靠椅上伸直了身子,就在她待的地方对面。一盏灯亮了。两面镜子映出日落般的光。
“请伊丽莎白·阿里奥纳太太接电话。”
一个清楚、响亮、似机场里发出的声音在叫唤,施泰因他没有动。
她站起身。穿过餐厅。步子轻盈。她经过靠椅时机械地微笑。她消失在门里。
最后一对男女走了出去。电话间在旅馆另一侧翼楼的办公室后面,在静默中声音也传不过来。
施泰因站起身,走到窗子那边。
有人把餐厅角落的灯熄了。
那人大约不知道里面还有人。
“她今晚不会再来了,”施泰因说。
“您知道这个名字吗?”
“我原来知道的,应该知道的,后来忘了。这个名字没什么叫我奇怪的。”
他十分注意地朝花园方向看。
“他们都在外面,”他说,“除了她。还有我们。她不喜欢晚上。”
“您错了,她晚餐后都去花园的。”
“去一会儿。她只是遛一遛。”
他步子平静地走回来,坐在他旁边。他瞧着他好一会儿,毫无表情。
“昨夜,”施泰因说,“我在花园里时,看到您在您的桌上写什么,很慢很困难。您的手放在纸上很久。然后又写了起来。然后突然又不写了。您站起身,走到阳台上。”
“我睡眠不好。跟您一样。”
“我们都睡眠不好。”
“是的。我在听。狗。墙壁响。还有头脑昏眩。这时我写东西。”
“是这样么……一封信?”
“可能。但是写给谁?写给谁?在这寂静的黑夜中,在这家空空的旅馆里,写给谁呢,不是吗?”
“什么样的激情,”施泰因说,“在黑夜里找上我们,是的,找上您,找上我。我在花园里散步。偶尔听到自己的声音。”
“偶尔我看见您。还在日出以前就听到您的声音。”
“是这样。这是我。我在跟远处的狗说话。”
他们在静默中看着对方。
“带在身上吗?”施泰因问。
“带着。”
他从口袋掏出白信封,交给施泰因。施泰因打开信封,摊开纸,不说话了,念信。
“夫人,”施泰因念,“我看着您已有十天了,您身上有些什么叫我迷惑,叫我心乱,而我又说不出来,说不出是什么道理。”
施泰因停顿一下,又念。
“夫人,我愿意认识您,决不抱非分之想。”
施泰因把信插进信封,放在桌上。
“多么安静,”施泰因说。“怎么叫人相信我们的夜晚是这么难过?”
施泰因在椅子上身子一仰。他们两人都是同样姿势。“您什么也不知道?”施泰因说。
“不知道。除了这张面孔。除了这种午睡。”
施泰因开亮两张椅子之间的落地灯,看他。
静默。
“她也没有信件,”施泰因又说,“但是有人打电话来。一般在午睡以后。她戴着婚戒。还没有人来过。”
静默。
施泰因慢慢站起身,走了出去。
趁施泰因不在,他站起身,走向伊丽莎白·阿里奥纳的桌子,向合着的书伸出手。又缩了回去。他没有翻书。
施泰因拿了旅客登记册回来。他们坐在灯下。
“这个时间他们从来不在办公室,”他说,“很方便。”
他翻阅登记册,停下。
“她在这里,”施泰因说。
“阿里奥纳,”施泰因说得很清楚——他压低了声音慢慢辨认,“阿里奥纳。本姓:维尔纳夫。一九三一年三月十日生于格勒诺布尔。没有职业。法国人。地址格勒诺布尔市马尚泰路五号。七月二日住店。”
施泰因翻阅登记册,又停下。
“这里是您,”施泰因说。“紧挨在她后面。托尔。马克斯·托尔,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日生于巴黎。教授。法国人。地址巴黎卡米耶杜布瓦路四号。七月四日住店。”
他合上登记册。他走出去,又立刻回来。他在一直横着身子的马克斯·托尔旁边坐下。
“我们知道了一些事情,”他说。“我们渐渐有进展。我们知道在格勒诺布尔。这些词:维尔纳夫,伊丽莎白,十八岁时叫维尔纳夫。”
施泰因好像在听什么。二楼有人在走路。
“他们上楼睡觉去了,”他说。“现在您要是愿意,我们到花园去走走?房间的窗子还亮着。”
马克斯·托尔没有动。
“阿丽莎,”马克斯·托尔说,“阿丽莎。我心急地等着她。”
“来吧,”施泰因轻轻说。
他站起身,他们走开了。到门口之前,施泰因指指桌子,上面是那封信。
“我们让信留在桌上?”他问。
“这里从来不会有人来的,”马克斯·托尔说。“上面也没有名字。”
“您是留给阿丽莎的?”
“啊……可能是留给阿丽莎的,是的,”马克斯·托尔说。
他指指伊丽莎白·阿里奥纳的位子——她的桌子。
“她拿同一部小说看了一个星期,”他说。“同一个开本,同一个封面。她大约读了忘,忘了读,没完没了。这个您知道吗?”
“知道。”
“是本什么书?”
施泰因想了想。
“您要是想知道我可以看。我可以做一些您不会做的事,您懂吧。”
“您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施泰因朝伊丽莎白·阿里奥纳的桌子走去,翻开扉页,又回来了。
“没什么,”施泰因说,“没什么。一部火车上看的小说,没什么。”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马克斯·托尔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