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明亮。早晨下过雨。星期日。
“我兄弟带了老婆孩子都来了,”阿丽莎说。“家里住得满满的。”
伊丽莎白·阿里奥纳打开书。马克斯·托尔听阿丽莎说话。
“说实在的,很开心,尤其晚上。妈妈依然十分年轻。”
伊丽莎白·阿里奥纳合上书。她的桌上有三副餐具。她看餐厅门的方向。她穿一身黑衣。窗子是关的。
“你没有改变主意吧?我们还是圣诞节去?”
“是的,我会很高兴去那里过上几天。”
“我在想你为什么跟他们在一起会觉得无聊,”阿丽莎笑着说。“他们不见得比别人更讨厌……我不觉得。”
“我在那里感到有点别扭。我比你母亲年轻不了多少。”
“我以前有时想我是太年轻了。”
马克斯·托尔显得惊讶。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他说。“除非到了晚年,晚年必定是很孤独的。但是你看,我从第一天起就接受被人遗弃。”
“我也是。”
他们笑了起来。当施泰因穿过餐厅时,伊丽莎白·阿里奥纳站起身,也朝门的方向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刚走进来。阿丽莎看那个男人。
“外省的一个美男子,”阿丽莎说。
“阿妮塔,”伊丽莎白·阿里奥纳说。
声音从远处传来,温柔,有所预料。他们相互拥抱。
他们坐下。
“哪些人住在这家旅馆?”
“一些病人,”他微笑,带嘲讽的口气,“我是上星期日突然发现的:一家人都是上午来晚上走。没有小孩。”
阿丽莎转过身看。
“这是真的……那么,你不愿立刻就走吧?”
“我跟你说过吗?”
“我到的时候在房间里说过。”
“哦,有好几天了,不过也可以照原来说好的明天上午再走。”
静默。
“今年你大概不想出去玩吧?”阿丽莎隔了一会问。她笑了。“你已经玩得太多了……”
“这倒不是。”
他们相互看着。
“我在这里觉得很好,觉得幸福。”
阿妮塔该有十四岁了。
伊丽莎白·阿里奥纳可能没有她丈夫年轻。
“觉得幸福?”阿丽莎问。
“我的意思是:很自在。”
施泰因又过来了,向马克斯·托尔简单打招呼。阿丽莎非常注意看施泰因。
“他叫施泰因,偶尔我们聊聊。”
最初的几对男女开始走出门。阿丽莎没有看见他们。
“施泰因,”马克斯·托尔说。“也是犹太人。”
“施泰因。”
“是的。”
阿丽莎朝窗子看。
“这家旅馆真的很舒服,”她说。“尤其有了这座花园。”
她在听。“网球场在哪儿?”
“在下面,几乎挨着旅馆。”
阿丽莎身子不动了。
“那里有森林。”
她看森林,一下子只看森林。
“是的。”
“森林里危险吗?”她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看着,”她说,“看出来了。”
她在思考,眼睛始终越过花园朝森林看。
“为什么危险?”她问。
“我也跟你一样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害怕,”阿丽莎说。
她往椅子上一靠,看着他,看着他。
“我不饿了,”她说。
声音突然起了变化。变得发哑了。
“你在这里我衷心感到高兴。”
她转过身。她的目光又回来了。缓慢地。
“毁灭,”她说。
他对她微笑。
“是的。我们先到房间里,然后再去花园。”
“是的。”
伊丽莎白·阿里奥纳在静默中流眼泪。这不是吵架。那个男人轻轻拍桌子。没有人能够看见她哭。除了他,他没在看她。
“我一个人也不认识,除了这位施泰因。”
“‘幸福’这个词刚才你是无意说出来的吧?”
“不……我相信不是。”
“在这家旅馆幸福。幸福,这倒少见。”
“我自己也有点惊讶。”
伊丽莎白·阿里奥纳因为想离开这家旅馆在哭。他不愿意。女孩已经站起来,去了花园。
“那个女人为什么哭?”阿丽莎轻轻问。“我身后那个女人?”
“你怎么知道的?”马克斯·托尔叫道。
没有人转身。
阿丽莎想了想。她向他示意她不知道。马克斯·托尔又平静了。
“有人来看望时经常发生这种事,”他说。
她看他。
“你累了。”
他微笑。
“我睡不着。”
她不奇怪。声音还是哑了。
“有时候安静也叫人睡不着,这个森林,这么安静?”
“可能是的。”
“旅馆房间呢?”
“也是,是的。”
现在声音几乎听不清了。阿丽莎的眼睛睁得很大,蓝得很深。
“再待上几天,这也是个主意,”她说。
她站起来,她摇摇晃晃。餐厅里只有伊丽莎白和她丈夫。施泰因回来了。
“我到花园里去,”阿丽莎喃喃说。
马克斯·托尔站起身。他在旅馆门口遇见施泰因。他幸福得容光焕发。
“您没有跟我说过阿丽莎是疯子,”施泰因说。
“我以前不知道,”马克斯·托尔说。
花园。白天。星期日。
伊丽莎白·阿里奥纳一家人走近阿丽莎和马克斯·托尔。他们走过他俩面前。他们朝门廊的方向走去。听到——一个男人声音:
“医生明令,你应该多睡。”
伊丽莎白搂住阿妮塔的腰。她微笑。
“最后再来一次——”女孩的声音。
阿丽莎在看吗?是的。
他们在树荫下。伊丽莎白慢慢走回来。阿丽莎闭上眼睛。伊丽莎白在长椅上伸直身子。她也闭上眼睛。在她的脸上,即将动身的微笑渐渐消失,最后没有一点表情。
“她是个病人?”阿丽莎问。
她说话声音很低,有气无力。
“肯定是。她每天下午睡觉。”
“只听到鸟的声音,”阿丽莎说。她呻吟一声。
她也闭上眼睛。
静默。风。
伊丽莎白·阿里奥纳睁开眼睛,拉过一条白色格子毛毯盖在身上。
静默。
“不要着急,”马克斯·托尔说。
“发生什么事了,是吗?”
“我不知道。”
施泰因在那里,他走出旅馆。
“我能懂吗?”
“能懂。”
施泰因没有在他们面前停下,但是看了他们。他们眼睛闭着。他们同样苍白。施泰因朝花园的角落走去,步子大而犹豫。
“这家旅馆里有些东西叫我心乱,叫我神往。我认不出是什么。我不求知道得更清楚。别人会说这是很早以前的欲望,童年时代的梦想……”
阿丽莎没有动。
“写作,可能是这个,”马克斯·托尔说。“因为这里发生的一切,仿佛我懂得大家可以……”他闭着眼睛微笑,“自从我在这家旅馆住下后,每夜我准备开始……我没有写,永远不会写……是的,要是写的话,每夜会改变我写好的东西。”
“夜里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是的。”
静默。他的眼睛还是闭着。
“你看起来幸福,”她说。
静默。
“我对你说过。”
“是的。我不理解。我还不理解,”她说。
他不回答。
施泰因又回来了。
马克斯·托尔没有看见他。
施泰因朝他们走来。
“施泰因在那里,”阿丽莎说。
“让他去,叫他过来吧,”马克斯·托尔喊。他喊他:“施泰因,我们在这里呢。”
“他来了。”
施泰因在这里了。
“我回来得太早了,”阿丽莎向他喊叫。
施泰因不回答。他看花园,看睡着的人。从刚才起没有人动。施泰因居高临下看着阿丽莎。
“我不懂,我还是不懂,”阿丽莎向他喊叫。
施泰因,在阿丽莎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看着她。
“阿丽莎,”他说,“他一直在等您,在算日子。”
“是啊,”阿丽莎喊。
施泰因不回答。自从施泰因来了后,马克斯·托尔好像神思困顿。
“可能我们彼此太相爱了?”阿丽莎问,“爱情太伟大了,”她喊,“在他与我之间太强烈了,太强烈了?”
“在他与我之间?”阿丽莎继续喊叫。“只是在他与我之间,会有太多的爱情吗?”
施泰因不回答。
她停止喊叫,她开始看施泰因。
“我今后不再喊叫了,”阿丽莎说。
她向他微笑,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蓝得很深。
“施泰因,”她悄声说。
“是。”
“施泰因,黑夜,在房间里,他不和我在一起。一切早在没有我的时候就开始存在了,黑夜也是。”
“不,”马克斯·托尔说,“黑夜从今以后没有你而存在,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不在那里,”阿丽莎微弱地喊叫,“不在房间里,也不在花园里。”
静默。霎时间,静默。
“在花园里,”施泰因说,“那不会错。您早已在花园里了。”
她指着他,他眼睛始终闭着。
“可能他不知道吧?”她问施泰因,“他不知道自己有了什么事吧?”
“他不知道,”施泰因说。
“那就不一定遇到你了,”马克斯·托尔说。
他睁开眼睛,看着他们。他们没有看他。
“这个我知道,”他说。
“阿丽莎,没有必要难过,”施泰因说。“没有必要。”
施泰因在砾石路上坐下,看着阿丽莎的身体,出了神。那边,伊丽莎白·阿里奥纳朝旅馆的门廊转过身去。她又睡着了。
静默。静默笼罩阿丽莎。
“施泰因,”阿丽莎问,“您是睡在这座花园里吗?”
“是的,就睡在花园里不同的地方。”
马克斯·托尔伸出手,抓住阿丽莎冰凉的手,他的妻子四肢张开,眼珠蓝蓝的。
“阿丽莎,不要再难过了,”施泰因说。
施泰因走近来,把头放在阿丽莎赤裸的大腿上。他抚摸她的腿,他吻她的腿。
“我多么想要你,”马克斯·托尔说。
“他多么想要您,”施泰因说,“他多么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