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艳阳高升,葱翠的岐山山峦重叠,原本南山的山脚之处,往日此时应是生气勃勃了,岐山南部村中原本有二十来户村民,五六十口人,而经过昨日天晶山庄与皇阎阁一役,因为发生在凌晨早间,村中的居民众人皆未离开村子,这数十人无一幸免。
玄枫与师兄弟二人御剑飞行,心中挥之不去的仍是刚才与那个少年姜凡在田间的对峙。
玄枫曾想,当日败退柳正岳后,若将那些乡间的居民好生安葬一番,或许便不至于姜凡赶到时看到尸横片野的一幕。难么又或许姜凡当时愤然的情绪可以稍微缓和一些。不知等自己离去后,那个天才一般的凡人小子接下来会怎样。
只是凡人一身短暂,最长寿者也不过年逾过百,所以凡人才将田间之乐,家长里短看得那么重吧。又回忆昨日姜凡在洞中,指点众人慷慨陈词的模样,姜凡若是出自澜族,以其过人的天资,或许数万年后参悟天道功法,能有一番不错的成就,想道此处不免一阵唏嘘。
玄枫思绪间,便离开了岐山,与叶琪滨,玄虎师兄弟三人,往天晶山庄的方向赶去。
而此时岐山的南山脚下,姜凡正将最后一具死者遗骸入土,身旁一起帮忙的,还有今日天未亮便从翊府中赶来的凌耀。从昨日傍晚至今,姜凡将相亲的遗体一具具入土为安,立上死者碑铭。
凌耀看到这五六十具墓碑中,大多都刻上了死者名讳,又有少数墓碑上没有名字,仅仅写着,岐山村村民之墓,姜凡瑾立,那些应是姜凡并不识得名字的村中之人。
凌耀一眼眼扫过,当日目见满地的尸体,居然远不及今日这遍地的墓碑来的震撼,这里多数刻上名讳的,应该是姜凡的亲朋故交。而自今日过来之后,姜凡到现今为止一直一言不发,或许是因为这些死者的死因,原系是澜族族内的一场恶战,导致姜凡对澜族心生嫌隙,故而对自己这个府中唯一的朋友也爱理不理吧。
过了片刻,时翊宣也来了,带了些吃食。
翊宣到来时发现凌耀也在,神色间有些不好意思,显是二人来之前都未知会过对方,在此处巧遇,都未料到对方已在。凌耀脸上失去了往常的随和笑容,面色凝重,向翊宣摇了摇头,意思是姜凡此时心绪仍是郁结,一直没有说过话。
翊宣徒步向姜凡处走来,而姜凡似无旁人一般,放下手中的铲具,走回旁边的屋中,闭门谢客,一直不发一言。
二人在外静待了片刻,见姜凡仍是没有动静,不愿见人,无奈之下又回了翊府。
后面几日下来,翊宣和凌耀每天都会来看一看姜凡,而翊宣每次来都会带些吃食,只是姜凡至始至终却从未动过,任其放置于地,翊宣心中气苦,明明村中诸人的死难和自己无关,姜凡这样难道是因为自己也是澜族中人,所以也要将自己迁怒吗?
翊宣见姜凡闭门不出,站在门外对着里屋喊道:
“姜凡,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怕你在这乡间野外没有吃的,便成日里给你送饭。你却从来没动过,话也不与我说一句。”
“从小到大,我都没对人这么好过。你倒是还摆脸色给我看?”
“难道你连我也怨恨上了吗?原来你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姜凡,自认识你来,你便是这么一直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吗?”
翊宣接连喊了数声,都未听得屋内有什么动静,一气之下,便踱步离开了,口中还不住嗔道,“自以为是的小子,就是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便目中无人,妄自尊大,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以为你是谁,我才不管你死活呢。”
凌耀见大小姐今日是动了真怒,便马上跟上前去安慰几句,没想到翊宣一把打在了凌耀的肩上,凌耀吃痛“啊”了一声。
翊宣瞪了瞪凌耀,骂道:“你和他蛇鼠一窝,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才懒得理你们。”
凌耀见翊宣说完自顾自走去,心中道:我的乖乖,这是什么状况,难道我们如花似玉的大小姐,看上我凡哥了吗?
又一日一早,姜凡从野间采摘了些果蔬回去充饥,刚回村落时,发现今日来人除了凌耀和翊宣之外,还多了一人。见到此人后,姜凡百感交集,心中一阵莫名的感怀与矛盾。
姜凡请长孙御来到屋内小坐,凌耀和翊宣在长孙御神色暗示下,没有进屋。
屋内,姜凡将烧开了的水就着一只瓦片碗算是给长孙御上了茶。长孙御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起当年从岐山中将这小童带回翊府,三年后怎料想会生此变故。
“小凡,逝者已矣,又何必途作悲伤呢,随我回去吧。”
原来翊宣和凌耀回去后,一直没有和翊府的人中说明之情的来龙曲折,只因多日来岐山中看望姜凡,而姜凡却一直一言不发,无奈之下,凌耀回去禀知了长孙御,希望这个姜凡视如师长的长辈,可以开解姜凡。
“不瞒先生,府上我应是不会回去的了。”
长孙御叹道,“这是何意?你从来便是看得通透之人,难道真如萱儿和凌耀所说的那样?埋怨澜族众人,把这几个真心待你的人也不理不顾吗?”
姜凡低头说道,“先生不敢,姜凡并非迂腐之人,只是这些日子,有许些东西未曾想懂,心中郁结难平。”
若论整个澜族中,没人有长孙御般如此了解关怀姜凡了,整个澜族中,也没有人像长孙御一般,看重姜凡。自姜凡入府一年多以来,长孙御对姜凡的喜爱也是随着日子越久越甚。
这个少年如此才绝惊艳,但在翊府中又是一直守捉内敛,明明心高气傲,却命如纸薄。
若这个少年出生玄氏,又或有澜族随便哪个氏族的血脉,假以时日,这少年的成就定当非凡。想道此处,又心生爱怜,说道,“我知道你对天晶山庄与皇阎阁一役,害死岐山中的村民,心中愤而不平是否?”
“确是如此但又并非仅此。”
姜凡压下心中的伤感,又说道,“玄枫前辈说,澜族修道者追求的天道,是效仿玄帝前辈,是参悟无上的功法,为九域带来秩序,避免九域众生沦为刍狗。但是参悟天道却本是杀伐无情的,而济世惠民悲天悯人,又与其相悖,那么你澜族参悟的天道又与狗屁又有何区别。”
说道此处,姜凡因激愤提高了语气,又觉得这样言语间似乎对长孙先生有所冒犯,安奈下激动的情绪,“口中说着无破不立,又因立而破,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长孙御没想到姜凡由此一问,其实澜族年轻一辈中,大多都痴迷于钻研武学,鲜少有人能正本根源,参悟道法,长孙御笑了一笑,不答反问道,“你说的这些是别人道法,那么你所走的道,又是什么呢?”
姜凡一愣,长孙御如此一问,绕是姜凡天资聪慧,却也不知如何作答,长久以来姜凡在翊府藏书阁中一直学习参悟澜族前辈的著作论学,却从未想过自己,总觉得自己与澜族,就如同萤火与皓月一般渺小,自己的存在相较数百万年悠久的澜族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长孙御轻轻拍了拍姜凡的肩头,起身语重心长的说道,“澜族有澜族的道,族中之人因每个人因缘际会不同,天资心性不同,皆会有不同的道。小凡,你也有你的道。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你也有你自己的路。虽然可能是短暂、平凡,但只要发自本心,就是你的道了。”
听得长孙御对自己的劝诫,这番话似曾相识,当日父亲仙逝之前,对自己的教训中,不是也曾说道:“我们虽为凡夫俗子,比不得澜族仙家求仙问道之人那般天地同寿,修真通神。但你需谨记,不能因出身低微而妄自菲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因缘造化,我们凡人有凡人的气节,与他们不论高低。”
父亲温和沉重的声音犹在耳畔,与长孙先生所说的,仿似是同一个道理。
姜凡又道:“但姜凡自小读书明礼,认为人只分忠孝礼义,不分三六九等。难道他澜族就因为会些功法神通,便觉自己高人一等,漠视我们凡人的身死吗?”
长孙御道:“问学之道,如人饮水。你连自己所要走的道都没有寻得,怎可鄙夷别人的道法。若如此,你二人岂非两相生厌,永远辩不出什么真知灼见?”
姜凡被长孙御这么一说,心道是啊,我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便一概认为别人是错误的,那岂非是变成了,谁的力量大,谁的修为高,那便是谁掌握真理吗?
但是,这天匡之下,不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吗?
即使我心中厌恶,只凭我的微不足道,难道可以改变吗?
而可以改变的人,又是何种想法呢?就比如眼前自己尊敬的长孙先生。
姜凡望向长孙御,恭敬问道,“那长孙先生的道又是什么呢,是否先生也是何玄枫师兄一样,是同道之人?”
长孙御笑了笑,摇头说道,“老朽虚活这么多年,可叹的是仍没有参悟自己的道法,可叹啊。”说罢,长孙御轻启房门,离开了姜凡的小屋,含笑捋须,徒步离去了。
等长孙御离去后,凌耀和翊宣进了屋来,看道姜凡虽然仍是一言不发,但神色却没了前几日的丧气,想是心绪有所好转了。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上来,凌耀说道,“姜凡,我们一起回府吧,你看你一直一个人在山里呆着,你身上还带着伤呢,还是回复疗养些日子好。”
翊宣也道,“是啊姜凡,随我们回去吧。”
姜凡黯然说道,“凌耀、翊宣小姐,你们暂且回去吧,我在这挺好的。况且村中的长辈刚刚遇难过世,我好歹也陪上才个三五月方可离开。”
凌耀和翊宣觉得姜凡此言确实无可推诿,也无他法,总归今天姜凡是开口说话了,那么回不回府中倒是次要,反正翊府离岐山不远,得空便再来看看姜凡便是。
三人又随便说了会儿话,姜凡总归谈性不高,凌耀和翊宣待了会儿又起身回府了。
又过几日,翊宣独自前来山中,手中还是提了一篮子吃食,翊宣这会儿不顾姜凡搪塞,硬是把他拉到桌前一起吃饭。说着你要是再每天吃野果渡日,人都要瘦成干了。
姜凡有些不好意思,想自己在府中与凌耀交好,但是与你好像尚没有那么相熟吧,怎么这大小姐经过这几天后,像是跟自己有着过命的交情一般。
翊宣被姜凡看得有些难为情,像是看穿了姜凡心中所想,硬着嗓子道,“我好歹也是你府中的小姐,现在命你跟我吃顿饭怎么了?你道反而摆起架子了?”
姜凡无奈,只得坐下,取过一个包子吃起来,也不说话。
翊宣见自己发威后姜凡终是吃了自己带来的东西,脸有得色,心情也大好。“对了姜凡,话说本小姐这次来呢,主要还是为了帮凌耀给你带了口信的。”
“他有事说与我,为什么自己不来。”
“你有所不知,我哥哥前些天不是伤势好转了吗?本来他此次回府便只是探亲小住几日,没想到与叶琪滨的一场比武受了重伤,调养了数日才好,昨天伤势好转后便要起身回圣玄府了。”
翊宣顿了顿,吃了口馒头,继续边咬食边含糊说道,“本来这次我哥回府,离去前便是想要在学府中挑几个练过手的去圣玄府进修。哥哥醒来后得知是凌耀在玄虎手上救了他,所以走前非要把凌耀带上。”
“哦?”姜凡想到凌耀所研习的功法是天罡战意一脉武学,而圣玄府不光是抵御妖兽的前线,也是这脉功法的武藏圣地,确实也适合凌耀。至少比起翊府来,圣玄府对凌耀来说是个更好的归宿,且姜凡也知道凌耀先父之前也是在圣玄府中统军的。
“凌耀本来是很舍不得走的,但是你知道,圣玄府挑入门弟子在澜族四大圣地中是门槛最高的,以凌耀的出生,本来是很难入圣玄府习武的,充其量只能做个军头,可是此次有我哥哥保荐,所以机会难得,就舍下你随我哥哥上路去啦。”
翊宣说到凌耀舍下姜凡离去的时候,对着姜凡笑语盈盈。
姜凡奇怪,凌耀虽然不是出生澜族名门,但也是个根苗正红的澜族人,为什么有凌耀出生不高一说?随即小心翼翼的问了翊宣,“凌耀不是你们澜族中人吗?关于他的出生又有何问题?他从未和我说过。”
翊宣眨了眨眼,直白的说道,“他没有和你说吗?哦反正说与你你也不会懂的,这是我们澜族的事情,凌耀是麻衣出生,他父亲是澜族人,母亲是个凡人。”
姜凡哦一声,恍然大悟,原来澜族血脉也讲究个根苗正红,只有父母双亲都是澜族血脉,这个才是澜族正统,而若其中有一方为凡胎,那么所生子女会冠以“麻衣出生”得标签。非但天生的血脉大多不如正统澜族,在族中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
姜凡想着凌耀天性随和开朗,却有这么一桩自己也不愿多提的身世,而着身世居然还会对其求学一途还有诸多限制,心下更是厌恶这澜族的宗法礼教。
这时又突然想到一节,向翊宣问道:“对了,你们澜族人寿命可比凡人长远得多了,那澜族之人与凡人通婚生子,二人常年下来,难道不会……?”
姜凡想到一个画面,凌耀的父亲仍是而立之年,但母亲已经垂垂老矣,当自己的凡人妻子已经没了花容月貌,花白了头发看上去像是自己的长辈一般,难道还是可以相看不厌吗。
“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道。”翊宣低下了头,神色黯然。
姜凡此刻问的是凌耀的父母,而翊宣却答非所问。
“那个,小姐,你方才说的什么?我不明白意思?”姜凡疑惑道。
翊宣被姜凡之问突然从恍神中醒了过来,脸泛红晕,说道,“噢,那个,是这样的。有些澜族之人和凡人相恋后,同居一段日子,待有子嗣后,澜族之人便带着孩子离开了。只能说是有一段姻缘,并不能说是通婚。而那些麻衣出身的孩子,也自小便是单亲。”
姜凡心想,说的好听,还什么一段姻缘,说白了这不是始乱终弃,耍流氓吗?
翊宣唯唯诺诺地又道,“但也有些人,他们两情相悦,至死不渝,不论红颜或是白发,仍是两不相弃,只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翊宣说道最后,声音羞涩地已是微不可闻。
眼前的翊府小姐,说话间便像极了一支娇翠欲滴的鲜花,含苞待放。款款吐露的情话,绕在耳畔,便像是对自己说的一样,姜凡听得一时心醉。
这时,远处有个不速之客到来,未见其人,恶语先至,“好你个不要脸的书童小子,今日我可非把你的皮拔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