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题记
楔子
朝阳初始,年轻的打铁匠持刃正在沉默中开始着一天的工作。
他虽然年少,但已经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不少人为求他打造一把剑而挥掷重金。他正边烧火炉边等待着今晨的第一位顾客。
和着阳光一起出现的,是一个身骑黑马,穿着黑斗篷的男人,那人策马急驰到持刃的铺子前,飞身下马紧接着压低声音说道:“我要打造一把心剑!”
持刃一愣,“天下哪有心剑之说啊,你是来坏我生意的吗?”
斗篷男子笑了,“练就了化剑就能驰骋于天下,那是超越万物的力量!并不依赖于器物了!”他的语气轻松自在,就像是在开一个小小的玩笑一样。“再说,孩子有化剑的天赋,为何不教他习剑?”
“滚!”持刃大吼道,颤抖的手顺势抄起墙壁上挂着的一把剑向前斩去。斗篷男子不避不躲,张开五指凭空朝着剑斩来的方向挥去,持刃手中的剑竟被弹开一丈之远。
“持先生,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到了化剑的境界才能找到真正的逍遥和自由。”斗篷男子翻身跨上黑马,急驰而去。
“我还是不相信他。”持刃意味深长地说,然后继续他手中的活计。
这一切简短的对话,都被在角落抱着木剑的孩子深深地记下。
一
“持先生,我想要一把上好的铁剑!要锋利并且厚实,造型嘛,模仿干将莫邪最好啦。”一位长鬓汉子爽朗地说道,随后把几粒碎银子扔到了油迹斑斑的桌子上。持刃摸起银子笑了笑,“好的兄弟,交给我了。”
“持先生,当今江湖各大派已结成联盟,共同对抗武林盟会,望您慷慨出力…”
“你走吧,我只是个铁匠。”
“持刃,当今圣上听说了你的才华,希望把你招进朝廷,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你走吧,我只是个铁匠。”
年轻的持刃总喜欢结交江湖义士,甚至朝中军官亦与他交情匪浅,但一旦提起让他离开小镇加入一方,他便冷言冷语,果断拒绝。
“这是个好铁匠,就是没有上进心!”
别人大多用这句话评价持刃,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凭借他过人的天赋和过硬的技术成为江湖上最好的铁匠。
持刃与儿子持钝在这小镇上开始了新的生活,因为打铁这个职业,持刃的老婆跟一个富商跑掉了。当持刃得知这个消息时,一句话也没说。“没有她,我还是我自己。不知满足,欺骗生活的人,不会过得好。”持刃是这样想的。
其实,故事到这里,大家可以知道,这一年,持刃成了江湖上第一铁匠。而斗篷男子则大杀四方,坐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
二
“持钝,为师手边上这几把剑,你喜欢哪一把?”一清道人严肃的声音中带着满眼的笑意,看似平淡的一句质疑含着不可抗拒的威严,而在一清心里,眼前的这个孩子是怠慢不得的,因为持钝不仅有一个犀利的名字,还有与名字一样的天性,那就是对他父亲的事业——打铁毫不热衷,反而迷上了练剑。虽然这几年江湖上大势已定,但各门派之间依旧暗中互相掣肘,有的门派与朝廷互相勾结,大战一触即发。练剑不就是以后做一些打打杀杀的活计吗?“生命健康得不到保障”,持刃有足够的理由不让儿子学剑。
可孩子已经十六岁了,在他短暂的成长过程中,除了练剑便是与父亲“斗争”,斗争的方式也很简单,绝食不寝等等。搞笑的是,最后他的父亲费了个把月打了把好剑让儿子带到南城后山的一清道人那儿,那老家伙也是剑道的一把好手。“我什么也不想选。”瘦弱的孩子说道:“我想凭气化剑,我不用我父亲的东西!”稚嫩的声音透着倔强。
老家伙继续耐心说:“第一把是用上等玄铁铸造的重剑,第二把是打造时浸过数次锻造的长剑……”“师父,别再说了,我就要你教我化剑的心法。我听说古代的剑豪毕生的目标就是化出一把无形的剑,那样就可以随心所欲,现在的武林盟主琼煜不是说也能进行化剑吗?”持钝的双眼发出异样的神采,一段话说下来似是一段古老的咒语,让一清无从打断。
“以气化剑?”一清在持钝冗长的述说结束之后大笑道,“孩子,你听说书看话本太多了吧。”一清不得不告诉持钝现实的情况,在他看来这能使持钝踏实习武、练剑。“那你就从这把剑开始练吧。”一清捋着长胡子把一把破破烂烂的铁剑扔给了持钝。
很可惜,持钝这孩子一点没有听从一清的话,不过父亲多年的打铁生涯告诉他,要想成功,必须玩命钻研,并且要找到感觉。话说那种微妙的感觉,持钝现在还是一窍不通。一清常常盯着练剑的持钝独自叹气,始终搞不明白持钝为何有如此幻想。
三
冬去秋来,寒来暑往,岁月在众人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江湖在新盟主琼煜的带领下越发平和:小的门派、山头逐渐以各种形式消亡或被吞并,各大门派之间力量均衡,谁也无法挑战琼煜的威严,故小镇也热闹起来。然而,生活是平静的,持钝展示出了他的天赋,纯熟的剑技,为他带来了很大的个人魅力。就算到了城里提起持钝的名字人们仍然津津乐道,一是因为他犀利的名字,二是因为他只用一把寻常铁剑对敌。
大家不知道的是,持钝身上已有十多处伤痕,铁剑亦卷刃了无数把,还好他有一个打铁的父亲。
对,还好他有一个打铁的父亲。
“持钝,剑在库房里,你自取便是。”持刃正在淬炼模具,健硕的神采掩饰不住额角升起的白发。“父亲!”持钝在一旁立住,“你打了这么多年的剑,靠的是什么?”持刃没有回头,偌大的炉内只听得“当当”的敲击声,这声音很刺耳,但十分沉重,像是一块沉铅灌入了耳朵,又像是女人在啜泣。硕大的铁锤一下跟着一下,持钝明白,敲击越猛烈,成品就越完美,剑就越锋利坚固。父子俩就在这黑暗中伴随着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安静地伫立着。
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呐,持钝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什么东西是你坚持打铁的根本呢?你已经这样有名了啊?”“回答我啊,父亲。”属于男子汉的成熟的嗓音宣告了持钝已经拥有与父亲“交谈”的权利,屋内打铁的噪声戛然而止,持刃缓缓地砖头凝望着伫立在身后的儿子,瘦弱的持钝变成了健壮而坚毅的少年,只是他的眼睛里还缺少什么东西。“他有着对自由的向往,可是还少一分平静。”
“没有什么可以凭借的,这是一种技艺的传承,仅此而已。”沉默寡言、专横的父亲终于肯认真回答儿子的问题了!持钝欣喜万分,急于把自己心中所悟告诉父亲。“铸剑也好,舞剑也好,需要的是一种感觉,师父告诉我是人剑合一的感觉。”持刃一愣,认真地说道:“一清那老家伙果然还是那个样子。十几年前我的一位故友来找过我,让我给他打造一把心剑,其实我想告诉他,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剑,别人找我做剑,若是要重剑且不用饰物便是霸气外露之人,若是要软剑轻剑便是心思缜密之人,若是要长剑袖剑便是有涵养或朝廷之人。但,为父清楚那都不属于我的作品,我只是把他们的创作通过技艺还原出来罢了。”持刃有些失落,苍老的声音充斥着整间屋子。
“那么父亲,为什么我练了这么多年的剑却无法感受到化剑的力量呢?”
持刃用铲子将新打的模具抬起,留给持钝一个大大的背影,说道:“不管是刀、叉、剑、戟十八般武艺,还是各大门派千奇百怪的武学,说到底都不在武器、武学本身。我打造的,不是真正的剑,是罪恶和杀戮。”
持刃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平静。“不过,像你这样痴于剑术的孩子太少见了,儿啊,就算你练成了化剑,你所追求的东西也会离你愈来愈远。”
四
夜是闷热的,又是恼人的,似乎天与地要黏合在一起似的,持钝的心如同被火燎烧着一般难受。过了半晌,门外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夜半的响声好像是审判的钟声,“去开门,持钝。”
持钝拉下门闩,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冲了回来,突然的变故使得持钝反身就去拿墙角的剑。
“持刃,跟我走一趟吧。”身穿黑斗篷的男人进到了屋子内,看样子不只他一个人。
“琼煜?我就料到早晚有那么一天你会再来找我。”持刃把新打的模具又扔回了炉子内。
“父亲,你要干什么?”随着铁器在炉内发出的呻吟,持钝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认识这个斗篷,斗篷上老鹰的徽记便是盟主的信物。十几年前,这个黑色的斗篷曾来拜访过父亲。但为什么父亲会如此反常,会毁掉他赖以营生的器具?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持钝已经提剑飞身而上,斗篷一动未动,他的身后却蹦出一人,稳稳接下持钝的招式。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父一清。
一清清癯的眉间透漏出一种得意的快乐,“没想到吧持刃,你我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现在武林正式跟朝廷的走狗们宣战,你只需要去盟会打造兵器,就可以避过这血光之灾。不是我不够朋友义气,若我不同盟主来请你,我的门派就会被吞掉。”一旁的斗篷男子点了点头,持钝瞪大了眼睛死盯着一清,他想不到与他们父子俩朝夕相处的好朋友竟然是这副嘴脸。
“哦,”持刃淡淡地说,“看来仅仅封炉还不能让你满意啊,琼煜,你深知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那不是我真正该在的地方。”琼煜张手取来墙上的一把剑,“要么跟我走,要么,就死。”他决绝地说。斗篷下面露出一双如鹰隼的眼睛。
持钝与一清缠斗,而持刃的沉默使琼煜彻底丧失了耐心,“持先生,既然我不能让你为朝廷打造武器,那你就要死。”琼煜轻轻一挥手中的剑,一道无形的剑气切向持刃的身体,持刃的身体正在向下倾倒。听到父亲的闷哼声,持钝转过头就朝父亲冲去,亦不管已经身中一清数剑。抱着渐渐失去温度的父亲,持钝掉泪了。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我可是早已有准备在这里了!”持刃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唯有内心强大的剑客,才能摆脱自己的命运,化出自己的心剑,改变未来。”一连串富有哲理的句子在持刃嘴里说出,一旁的一清痴痴地笑着,“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盟主,要不要把这小子…”琼煜望着悲伤的持钝,眼里没有一丝的同情,“你的父亲与朝内众多军官交好,本来这无可厚非,但是现在各大派内已有奸细与朝廷联伙要统治武林,作为盟主,我不能让他们的计策得逞。一清,这小子是你的徒弟,就交给你了。”
这是令持钝最最痛苦的时刻,看着周围人们冷峻的面孔与丑陋的作为,一股凛然的杀意冲上眉头,“杀!杀!杀!”他平地呼喊着,似乎大地都要被撼动。
不知与一清战了多久,疲倦侵袭着持钝的身躯,“杀杀杀,他们都应该死。灵魂上的伤痛已经疼痛万分,只有杀戮才能解救自己。”就在这会功夫,一清一个侧身用自己的剑隔断了持钝的铁剑,随后利落地照着持钝迎头批下,“杀杀杀!”这样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在胸膛中,一股冷冽的剑气从持钝手指间窜出,一下子命中了一清的心脏。
五
夜,依然寂静。地下躺着两具僵直的尸体,“相信你父亲的灵魂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一旁的琼煜扶着跪在地上的持钝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着。“早晚有一天,我会杀掉你的。”持钝狠狠地说,似是照着先前变了一个人,如同一个饥渴的恶鬼。“是啊,你的杀意足够,终于练成了化剑,有人穷尽一生也未能掌握化剑的真谛,只是因为对外物太多依赖而忘记了自己内心的感受,但是谁又能做到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呢?把心化为一把利剑,又是多么决绝的一件事情啊,这件事,是你父亲用生命为你换来的。”
“你的父亲是我的同门,不过他选择铸剑,我选择修炼剑法。与你父亲一样,你也追寻真正的自由吧,但是善良单纯的你又怎么能明白,这世上早就没有我们能安逸自由之所。我能做的,就是减少江湖的争端,让所有的人有个安逸的环境,让正道能够光大。”琼煜一连串的阐释并没有改变持钝的态度。
后几年的江湖上,掀起了一股血雨腥风的大清洗,与朝廷相互勾结的门派相继被灭门或重整,但奇怪的是,这一系列行动完成后,盟主琼煜竟然离奇死亡,引得无数的江湖人士扼腕心痛。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说是盟主是被刺杀,发誓要找出刺客为盟主报仇。
“为了多数人,你就要牺牲少数人?再说你也不知道你做的到底是对是错?”当天在琼煜的卧室里,已经化剑而来的持钝这样问道。“用杀戮和仇恨改变不了未来!我只能告诉你这句话,”那是一张与父亲多么相似的脸庞啊,但是他是持钝的仇人,“持钝,你用你的仇恨铸就了你心中的剑,可是仇恨总不能伴随你一生,你自己的力量太是薄弱。”
说完,琼煜饮鸩自尽。
果然,江湖上还是免不了形形色色的钩心斗角、时时刻刻的打打杀杀,也有更多人踏上了修炼化剑的道路。而持钝,就像石沉大海,只是琼煜时期统一江湖的小插曲罢了。
六
朝阳初始,打铁匠正在沉默中开始着一天的工作。他的铺子不像他的父亲那么多人光顾,只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子上。这个人生活潦倒但脾气古怪,别人很难接近。
迎面走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他伸手拿出水袋喝了一口水,抿着嘴对店主说。
“店家,我要打造一把心剑。”
铁匠一愣,随后展颜笑道:“来吧,少年。”
不同的是,下个年代的化剑大师已经不用凭借仇恨和杀意来化剑了。
2012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