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妮二十出头的样子,是那种爱说爱笑的女孩。
教书。教书多好,有桌子椅子书,有天真的孩子们。讲台上一站,教室里几十双眼睛如一个又一个的浅湖,一个又一个,连起来像什么呢?那真正如星星眨眼睛,一颗一颗,亮晶晶了。孩子们的嗓音,一个孩子一个腔调,叫起来一个个如未调的琴弦,却是恰到好处,每一声里都透着无限的可爱,可爱得让你不禁伸指头轻敲他(她)的头顶。你一敲,他的脖子就缩,一敲一缩,小乌龟似的。
唐妮才开始教书呢,一脸没心思的样子。
唐妮是那种让人一看由不得要说好看的女孩,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可是,那双醒目的大眼睛一扑闪,真是要多灵气有多灵气。唐妮不搽口红,唐妮说她要搽口红就不是她唐妮了。这话从唐妮嘴巴里说出来,就有些儿娇气。但无论怎么,不搽口红的唐妮比仔细搽过口红的女孩子自信。这样的女孩子不论到哪里都或多或少受排斥。上天在她身上下的本钱太多,也给了她这一生难解的疙瘩。
唐妮来到这所学校正是跌进去了。像这样的女孩子与同事有点什么,又是这种婚嫁的年龄,那是太正常了。正常的事情,说得明白的事情,那就显得没意思。学校的两个副校长。一个副校长没结婚,向唐妮这样未嫁的女孩献点小殷勤是常情,没啥好议论的。一个副校长结了婚,跛着腿,儿女也不比唐妮小多少,如果唐妮与这个跛脚的副校长有点什么,学校里的女老师心里踏实些。但唐妮与这两人无关,倒是与校长在别人看来怎么都像是那么回事儿。
学校新上任的校长姓莫,虽说是结婚有孩子的人,也真是太年轻了。高个儿,身材匀称。校长走在属于他管辖的这所学校的土地上,腰板挺得如校园马路两边生气勃发的杨树,有一种说不出的壮实。校长留短发,偏在一边,时常用手指插进头发理两下,哈哈一笑。
那天,校长从车里站出来,学校老师们的眼睛都亮了。男老师们热切地走上前,紧握校长的双手,特别是那两个副手,握着校长的手,用力摇摇。
女老师们远远地站着看男人们会合,男人们会合完了,她们也不上前,两个或者三个靠在一处,也不走,还是看着,各自的脸上露着好看的笑容。
校长新到,校长室门前空荡荡的,男老师们七嘴八舌地指引着,跟在校长后头,进了校长室。
女老师们也还是没有走开,还是刚才那姿势,不过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她们在温和的太阳底下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
那天,这些女老师当中没有唐妮。唐妮是在校长来了三天后才来的。
唐妮来学校报到要见的第一个人当然是莫校长。唐妮来时,莫校长正在校长室门口站着。刚才说过,校长室门前还是一块空地。唐妮推车向前,叫了声莫校长。
莫校长站着,端详着唐妮:“你就是唐妮?”
唐妮回答了,一问一答当中,唐妮跟校长回到校长室。
唐妮从校长室出来,迎面碰到几个女老师。她们你一声我一声关心地问唐妮安排的情况,比如,代几年级几班,代什么课。唐妮满面笑容,一一回答。教务主任随后跟过来,带唐妮到一间房子里。这便是唐妮开始教书的第一天。
先是安排唐妮代两个班的数学课,捎代常识课。学校多年的安排,像常识、品德这样的课没有专门的代课老师,一律捎代。
几星期以后,有了变动,唐妮代全校的音乐课。新学期学校的教务安排有变动,这很正常,这回变动也不是只变动唐妮一人,小张老师是多年的语文老师,上一学期代数学,说是学做多面手。可小张老师又变过来,代她的语文课了,用小张老师的话说,什么都是原来的好。
听小张老师说话的老师们没有不知道小张老师怕下功夫的,但都不点破,说笑一些旁的话。唐妮调课,大家热了好一阵子,将这件事拉出来,一次又一次从头叙说。
她们的叙说是细致的:唐妮调课。唐妮为什么调课?是唐妮提出的要求,还是校领导发现的人才?领导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现唐妮这个人才的?一个个猜测者,忽视了问题的关键,就是唐妮给全校学生上音乐课,能不能胜任?
唐妮从教音乐课以来,精神多了,看她那双迷人的小脚,一双很纯正的红皮鞋,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就是对唐妮看不惯的人,也只得在心里默认:这鞋就是给唐妮穿的,只有唐妮才配穿这样的鞋。唐妮穿着这样的鞋走在路上全没了往常懒洋洋的样子,红舞鞋的传说附上唐妮了,唐妮一穿上就转个不停。她的歌呢?唐妮上了两节音乐课,学校里大大小小没有不知道唐妮会唱,没有不说唐妮唱得好听的。
唐妮第一节音乐课下来,李老师在唐妮上课的教室门口堵住唐妮,嬉着脸说唐妮唱得真专业。李老师比唐妮大,都是有孩子的人了,一嘴过来人的口气,话也说得贴心。唐妮觉着这个李老师善心肠。唐妮年轻,经不得夸,人一夸,她就咧开嘴巴笑着说,是爱好,哪里就专业了?
李老师两手吊着正织着的毛线,听唐妮这样说,“呀”地一声说,唐妮,不专业,你也能唱得这么好?李老师边说边像是不相信地摇着脑袋,这一摇,脸上的粉就变薄了。唐妮看着李老师,终是没有憋住,哈哈地笑出声,说,李老师真是拿我当回事,歌只要爱唱,唱唱就会了。李老师说唐妮你看你多好,一个爱好就应付了学校的正分事务,又是唱歌,唱歌一星期才几节?我给你说这可是放到手的肉啊,你是不知道,音乐课也只是开学这几天,很快地要期中考试,期中考试完又很快地是期末考试。考试前,主课的时间还划不来呢,哪里还有唱歌时间?联区不考的科目,比如体育、美术这些课的时间全给挤掉,教这样的课,轻省着呢,要不,学校里的老师们怎么都盯着呢?联区不考,没有负担,懂吧?没有负担的课谁不想代?是你,我实话说吧,被你换下去的房老师闹很大的情绪呢。那个房老师——算了,不说那么多了,反正这些也不会怪到你头上,学校里校长说话算数,我们都只有听的份,对吧?
唐妮听着,越听越不对味儿,看李老师,一脸的真诚,也就没放在心上。她想:音乐这么好的课,一个学期却只有那么几节,怎么才有那么几节呢?
李老师一有空就坐到唐妮房间来,后来,李老师就来得少了,再到后来,偶尔来一回,再到后来,就不来了。这个变化唐妮似乎也感觉到了。唐妮心想不来也好,她好与学校的旧琴做伴。那段日子,不时有琴声在校园里回荡。但多年的琴了,又没人管理,是唐妮教唱歌才从库房里将它解救出来。唐妮边弹边骂这破琴,有时才开个头,就扫了唐妮的兴。
旧琴挂不住唐妮的心,唐妮就去李老师的房间。李老师见唐妮来可热情了,给唐妮让坐,找话给唐妮说,还一定要唐妮答应教她女儿唱歌。如果李老师的房间还有老师坐,李老师就带头夸唐妮,说唐妮真是会唱歌。一次,房老师也在,听李老师这样说,脸色就变得不好看,刹时间,屋子里安静下来。旁的老师赶紧打岔,气氛到底没有缓和,房老师还是走掉了。
以后,房老师见到唐妮,脸上就有些颜色。唐妮这才想起李老师对她说房老师闹情绪的话。唐妮就气不过,唐妮想,如李老师所说,领导的安排,房老师要怨也只能怨校长不是?以后唐妮见房老师去了李老师的房间,唐妮就不去了。唐妮发现李老师的房间,唐妮不多去了,房老师就天天去。唐妮还发现,李老师的房间,很多老师喜欢去。
一次,唐妮又去了,刚要掀门帘,不想听到一句她不该听到的话,她缩回脚再听,脸一下红到脖子根了。当唐妮走到校长室的时候,唐妮脸上的泪水如潮水一般。
唐妮向校长室走去,挥手在脸上一擦,又一擦。校长正给几个工匠吩咐门前的花池的形状、大小,看见唐妮走来,看见刚上完音乐课的唐妮穿着红皮鞋的脚“跳”得飞快,但没有了往日的节奏。校长知道唐妮刚刚上完音乐课。每天,哪个老师上什么课,什么时候上,连同哪个老师上什么课迟到了,校长都知道。校长室就近窗边有一张总课表,校长每天都要看这张课表。一个学期下来,这张总课程表都被校长看得发黄了。校长有规定,比如在校期间不准织毛活、不准串门。虽说老师们该针织的针织,该串门的串门,但有了这样的规定,老师们在校园,总还不至于无拘无束。
唐妮事件发生以后,老师们好长一阵子串门都是悄悄的。这是后话,唐妮事件正在发生。
校长看唐妮走过来,看她一手捂着脸,愣了一下,对工匠吩咐了两句,让唐妮进了校长室。校长是看着唐妮进来的。他坐在一只沙发上,看着唐妮坐下。唐妮坐下挥泪,让校长觉得很可笑。校长笑着的时候显得格外精神。他将手空擦了两把,从茶几上抽一支烟出来点上。他吐出一口烟来,他说没看出来,唐妮哭还有一套。校长这样说,又笑了两声。
唐妮哭得说话都有点儿不利落,唐妮说:“校长,你把我原来的课给我吧,我不教音乐课。”
“怎么了?”
“不怎么。我不——不教音乐了。”
“听别人说什么了?”
“我不教唱歌了。我还教——原来的课。”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终于,校长说:
“教完这个学期,再说。”
唐妮听说了这句话,刚干了的脸又湿了,从沙发上站起来。
“等等,你不喜欢音乐?”
唐妮背对校长站着,没有回答。
“听说你很喜欢音乐,毕业前还参加过钢琴竞赛?
唐妮还是不说话,她含泪回头看着校长。
“看来,我没有说错。”
“莫校长怎么知道?”
“我对音乐有过热爱,现在说这话真是可笑,不过,我的一个同学向我说起你,他是你老师。”
“雪岩老师。雪岩老师是您同学?雪岩老师怎么是你同学呢?”
“你雪岩老师怎么就不能与我同学呢?”
“噢,不是……”唐妮擦了一下眼睛,笑了,激动得脸有些红。
校长说:“还换课吗?”
激动着的唐妮一下子给顿住了,“可是……”
“好了,你只管教你的课。”
唐妮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到底年轻,一有什么事,就哭了。”
“您是听到雪岩老师说起我,才换了我的课?”
“也是听说,也是学校安排。一个人,想要做点什么,真是太难了。那时候,我跟你雪岩老师同学……。”
唐妮等着莫校长将话说完,但莫校长不说了,吸了一口烟,重重地吐出来,看着他吐出来的一朵朵莲花。唐妮注意到莫校长的手指。在每次的周会上,她都注意看校长的手。这一回离得近,唐妮认真地端详。莫校长的手比他脸还要细润,那双手真是太优美了,从手掌到指尖舒展、匀称,有一种让人心动的美。唐妮这次与校长谈话真是太意外了。一时间,唐妮觉得与校长都有点无话不谈。她想与校长说说音谱,她几乎要说出口了,那话又从舌尖滚了回去,唐妮看见一个老师撩门帘闪了进来。
那次谈话后,唐妮再没有提换课的事,也不管老师背地里怎么说。其实,那天唐妮找校长谈话,本来是一时冲动,是不经事的年轻人的一种本能。李老师房间的那次议论的确谈论了换课的事,也的确谈到唐妮,但引得唐妮情绪波动是听到一个老师说的一句话:“她教音乐,还不是凭着好看!”言外之意,唐妮得了脸蛋的便宜。
校长在唐妮找他之前,知道换课这件事多多少少是要出点事的。在唐妮之前教音乐课的房老师是村支书的儿媳妇。能做村支书儿媳妇的也算是人尖,是支书家满街里挑选的一枝花。这枝花很早就停学了,十几岁穿起高跟鞋,一出门,街上就有了一只放飞的蝴蝶,引得满街的小伙子乱追。支书的儿子占足优势,娶回家来不到五个月,生了一个孩子,弄得村支书在镇上很没脸面。现在,房老师姿容虽不比当年,但在人群中那么一站,到底还是与众不同。
当村支书的公公硬着头皮把房老师推进学校,教什么课都不在行,便让她教唱歌。好在她年轻的时候会玩,唱几句还是会的,这么多年就这么混下来。莫校长等着更重大的事,不是唐妮这面,是房老师,应该说是房老师的公公。莫校长在心里说,房老师的公公说来也来,不来也就不来了。
秋天的风凉爽地吹着。这是傍晚,吃饭的铃声响过,老师们一个个拿着碗从房间里走出来。但这顿饭没吃成个样子。老师们出来,没去饭厅,一个个都围在校长门前了。不一会儿,校长门前乌压压一片。一个愣头小子,约莫十八九岁,叫骂着一次次冲向莫校长,像麻雀缚了一条腿,总想要飞起来。
校长站着,不吭声,只等他冲来。几次他都快冲到校长跟前了,校长一撂脚,他便往后直跌了。这小子经这一跌,还是冲,骂得更难听,简直都不能听下去了。校长再一次撂倒这小子时,校长的头上挨了一砖。校长门前的花池过两天就要收工,这小子落地后,倒在一块砖头上,砖头块硌疼这小子,也给这小子一个武器,他站起来的同时,砖头出手了。
莫校长捂着头,那小子得势往前扑,老师们暗地里踩了那小子几脚。那小子挨了几脚心里害怕,被老师们七拉八扯搡出校门。
那小子是村支书的小儿子。老师们当中有两个是镇上的人。他们说村支书这小子挺黄。“黄”是说做事霸道。校长吭得笑了,说就怕他不黄,他不就是村支书的儿子吗?然后宣布学校师生放假,不通知不到校。
第二天,学校里没有了平常日子里朗朗的读书声。
星期一,校长来了,镇政府派人请来莫校长。当天上午,学校的高音喇叭通知学生到校。
事情过去了,其他老师们怎么想先放一旁,唐妮可有些受不了。这事有关村支书的小儿子,支书的小儿子就是房老师的小叔子,房老师的小叔子怎么就来学校找茬呢?唐妮越想心里越难过,难过得都有些茶饭不思。唐妮怎么想着都应该去看看莫校长。唐妮觉着与李老师最对心思。
李老师说她看过了。
唐妮一个人去看莫校长。莫校长的伤早好了,头上那点紫药水也被莫校长擦拭得不留一点痕迹。莫校长见是唐妮进来,手里提着什么。校长笑着说:“唐妮给买了什么好的?”
唐妮也笑了,慌乱地看着坐在办公桌前回过身的莫校长。
莫校长放下笔走过来,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来。莫校长与唐妮一个茶几之隔,唐妮看清楚莫校长的头侧,还是隐约地留了一小点疤。
“没事了。”莫校长打破沉静。
唐妮的眼睛还在莫校长头侧的伤疤上。唐妮这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眼里就有了泪花。
莫校长又笑,说唐妮真是又能唱又能哭。唐妮听莫校长这样说不好意思地擦泪,笑了。莫校长问唐妮这段代课的感受。唐妮说还行,只要让她教音乐,她就高兴。唐妮还想说,她离不开音乐,她不能想像没有音乐的日子。但唐妮只是想这样说,没有说出来。
“你今年二十岁?”
唐妮冷不丁听到校长这个问话,反应不过来,点点头。
“多好的岁数,那年我也是二十岁。这不觉过去十几年了。”
“你当时怎么……”
“是问我为什么不像你雪岩老师现在是一个知名的作曲家?你雪岩老师当年口袋只装两块钱,一个人上北京,受了不少苦,而今他是比我强。我呢,当年一毕业,被分配到学校,这多年,倒是平平稳稳过来了,却毫无长进。你看,我这手多年不摸钢琴了。”莫校长说着,伸出了他那双漂亮的手,自己看了看。突然扬起眼看着唐妮:“你想要钢琴吗?”
唐妮说,能教音乐课不错了,不敢想要钢琴。
莫校长没有说话,他起身在他的一个柜子里翻,手里握着一撂发黄的纸张,坐回到沙发,将这些放到茶几上。唐妮一看,惊喜得眼睛都睁大了,她看到的是乐谱。唐妮抓住一本,轻轻哼起来。莫校长有些激动,但嘴只是动了动,终于没有一点响动。
这以后,校园里飘荡着有些走调,但非常热烈的琴声。
一个早春下午,太阳不温不火地映在东墙。这天下午的大门打得很开,一会儿工夫,从大门进来一辆大车,车箱里结结实实地捆着一个大大的纸箱。这天下午,学校过节一样的热闹,师生们连同莫校长兴奋地围着车箱。他们合伙将大纸箱抱下车,合伙将大纸箱一步一步挪到校园西侧一个打扫好的房间里。
挪到房间,去掉包装的大纸箱,是一架暗红色的钢琴,古香古色。老师们聚在这个房间里,看着,摸着。女老师们挤上前来叽叽喳喳响成一片。唐妮也在。李老师说,唐妮以后就不用那个破琴了,这钢琴多好,说着在琴键上“邦——”地一下,余音袅袅。老师们都笑了。有个老师说,让唐妮弹一个。一个老师说琴座还打着包,怎么弹?唐妮嘻嘻哈哈地跟着笑,其实,李老师那一按,她心里早痒痒了。
老师们一个个散去了。房老师一伙走得最早,不知什么时候李老师也不见了。在这个怕是在以后好多年都从此被叫作琴房的屋子里,只剩教务主任和唐妮。教务主任将一把钥匙交到唐妮手上,说以后你可以在这里上课。钥匙莫校长有,我有,再一个就是你,收好了。
唐妮接过钥匙,从琴房出来,和煦的春风迎面吹过来。
这以后,校园里什么话都有了。唐妮的课是唐妮喜欢上的音乐课。唐妮不仅上她喜欢的音乐课,还配着一台崭新的钢琴。钢琴买回来,老师们才都知道莫校长也懂钢琴,教务主任跟着莫校长去买琴,莫校长亲自试的琴。原来如此。如此这般,老师们看莫校长望唐妮的眼光就大大的不同了。早操,莫校长总是起得很早在操场上走,接着来的是唐妮,老师们议论说:看莫校长望唐妮的眼神吧,真是要多酸有多酸。学生们早上跑操,老师们也跟着跑,校长跑在唐妮的前前后后。十五中秋节,老师领月饼、领红红的苹果,看莫校长的眼神在老师们当中扫视吧,还不是寻找唐妮?镇上红白喜事请客,好几个老师都没来,莫校长还不是只关心唐妮没来?唐妮、唐妮、唐妮,莫校长除了唐妮还是那个死唐妮,那个不要脸的唐妮,那个小妖精唐妮!还有,唐妮一上音乐课就快活了,看她坐在钢琴上的疯样吧。唐妮有莫校长在就快活了,莫校长喝酒,要她喝,她就不客气一气唱三杯,什么东西!女老师中间没有谁再与唐妮亲近了,李老师再也不到唐妮的房间里坐了,遇着唐妮,李老师也只剩“不敢耽搁你的时间”一类的带刺的风凉话。
唐妮的心让钢琴占得满满的,不管老师们怎么说,她在钢琴前坐下来就将一切的烦恼抛弃了。她沉浸在美妙的乐声里。她将莫校长给她的乐谱弹了一遍又一遍,这期间的唐妮觉得她与刚来学校的时候简直是两个人了。
唐妮天天有课,天天去琴房,临到期中考试也没有间断。这当然又成了一些老师议论莫校长和唐妮的谈资,说唐妮弹钢琴真是弹疯了。
去琴房须经过莫校长门前,莫校长门前的花池里,花草绿茵茵的,有好几枝,已经有了红红的骨朵,合着门前的小柳树,一片勃勃生机的气象。西侧的琴房背后,那两棵老梧桐开花了,散发着好闻的桐花清香,大片大片的叶子盖着好大一块阴凉,盖上琴房。
唐妮走在去琴房的路上,经过莫校长门前,扬头望一眼,这一眼多是能看到莫校长,而莫校长也多是刚好望着她。
有几次,琴房里响起了琴声,唐妮却在自己的房间里,那就是说莫校长在弹钢琴。每遇到这个时候,唐妮就屏住气,仔细听。
有一次,莫校长在唐妮正弹得得意的时候,推开琴房的门进来了。莫校长说唐妮你一定看错了一个音符。唐妮一句一句重弹,果然。
唐妮笑了,莫校长走了出去。
唐妮望着莫校长的背,她想,要是他能坐在琴凳上听她弹琴,多好啊。
一回,唐妮拿着莫校长给她的琴谱,说有些地方看不清,要莫校长弹一遍给她听。
看着莫校长弹琴时严肃的脸,唐妮没敢坐,站在莫校长的背后,屏息。
弹完,莫校长的双手回到双膝上。
唐妮说莫校长你再弹一遍。莫校长就重新弹,完了,双手又放回到双膝。
唐妮说莫校长,我弹一遍,你听。
莫校长站起来。唐妮坐下去,双手搭上键。在唐妮弹的过程中出了两处错误,莫老师指出来。后一处,唐妮三番五次地弹不好,莫老师拾起唐妮在键盘上的手指,在正确的键上猛一按。
隔些日子,学校出现两个白白净净的男子。教务主任说是调琴师。调琴师来,莫校长非常高兴,对其中一个更是热烈欢迎。这个莫校长非常看重的人,胖,也高大,戴着副眼镜,文质彬彬。他就是唐妮渴望见到的雪岩老师。唐妮看到雪岩老师,脸激动地红了,看上去更加可人。女老师们更加地看不惯唐妮,暗地里议论唐妮是男人们口里的下酒菜。把一个女孩子说成肥肥的下酒菜听起来总是有点寒碜,个别女老师就是要这寒碜,只有这样才解恨,才能稍稍平一平她们胸中的那口怨气。唐妮可没多想,她一心想着她热爱的音乐。音乐在唐妮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唐妮心情一好,说唱都来了,校园里常能听到“嗦啦哆、哆咪咪”。
春夏交际的日子,晚饭后的校长室门前这时候也最热闹。他们或蹲在地上,或坐上花池的边缘。莫校长与大家拉家常,没大没小地与女同志开玩笑。这时候常能听到莫校长的笑声。莫校长的笑声音质浑厚,是特有的一种好听,很有诱惑力。莫校长无拘无束的笑,像开心的老人,像不懂事的娃娃。唐妮时时能记起莫校长的笑声。莫校长拉家常很地道,能拉上女老师的公公婆婆,能叫出女老师男人的名字。哪个女老师的男人星期几来的,莫校长常常说得女老师红着脸低了头。有的女同志实在感到可羞,就忘了莫校长是领导,没深没浅地回敬,大家跟着都笑。莫校长与女同志开玩笑,可以谈论哪个女老师这几天变了个什么发型,还能评论好不好看。女老师还真照莫校长说的,第二天将头型变过来,左照右照地,还真是离不开镜子了。可以这么说,女老师在下头议论唐妮和莫校长,但她们对莫校长是喜欢的。有的老师连家事也带进校园,带给莫校长,比如夫妻间的争吵,莫校长也予以调理。做领导的莫校长,对工作能做到如此心中有数,是自信的。他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心情也是最好的。是睡觉的时候了,莫校长起立,那圈人便开始缩小、缩小,最后是校长。唐妮能听到他在大家都离去后的歌唱。莫校长高兴起来,孩子似的。唐妮听着,在心里笑。
新学年开始了,唐妮考取了音乐学院。这真是爆炸性新闻,全校轰动了。通知书寄来,门房交给了莫校长。学校的信件,门房总是与报纸一块儿交给莫校长。莫校长叫唐妮。莫校长很少这样叫一个老师去他房间。唐妮一听,高兴起来,唐妮想到很多,当然也想到了考取音乐学院。
唐妮进了校长室,第一眼看到莫校长的笑。莫校长这次笑得意味深长。莫校长说有你的信。唐妮近来可活泼了,从沙发上跳起来,在桌上的报纸堆里翻。
“别乱动,看这。”
唐妮回身,看见校长坐在沙发上,手里举着一个信封。唐妮奔过去,从校长手里夺过信封,一看,有点拆封的地方,但也只是粘贴处的一角翘起来那么一点点,很俏皮,想拆开又没拆的样子。唐妮抿着嘴怀疑地看一眼校长。唐妮似乎不急着要拆信,她翻转着信封,信封上面那音乐学院的字样,大字号。唐妮激动地双手将信按在胸部,她感到心在狂跳。她站在莫校长面前,感受到莫校长与她一样激动异常。当唐妮撕开信,打开信页,真正看到被录取的消息时,唐妮嘴唇哆嗦着哭了。
莫校长双眼润湿,他拍拍唐妮的肩头,双手摩挲了两把脸,他说:“唐妮,我真为你高兴,梦总算实现了。我出了音乐学院校门,这么多年,就没见到钢琴。分配到学校,我学的是音乐,人家偏给我其他课代,那些年,我什么课都代了,就是没带过音乐课。这也不能怪我当年的校长。地方学校,音乐课得不到重视,更别提给音乐教师配乐器了。我们学校买钢琴是第一家,它用了差不多我们学校一年的经费……但还得感谢你,我没有看错……”
“莫校长……”
唐妮离开学校,去了她向往的音乐学院。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老师们坐下来,又说到唐妮。说唐妮哪里是考取了音乐学院,分明是莫校长托的人情,莫老师的一个同学就是搞音乐的,就是来咱们学校的那个戴眼镜的胖子。莫校长不得好处,哪里就会对唐妮这样好?那架钢琴多少钱,教务主任说得一万块,一万块是个什么数目,容易的话,家家学校都该有钢琴了。那天,校长叫了唐妮去……
李老师说,那有啥,到底还是唐妮占足了便宜不是?这事在谁,谁不愿意?
“那在你,你也那样?”一个快嘴快舌的女老师张口说。
“我啊,人家校长看不上。”
“哼,他呀,只能看上那样儿的,疯疯癫癫的,就凭那张脸吗?破货,以后谁要啊?”房老师气愤得都像是跟人吵架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房间里的老师们全笑了。李老师笑得腰都弯下了,手里的钢针在毛衣上摇摇欲坠。但这笑声又戛然而止,女老师们一个个睁大眼,吸着气,捂住嘴。李老师抬高脚,悄悄掀起门帘,外面没人。
唐妮正坐在音乐学院的教室里听课。闲下来的时候,唐妮会想起雪岩老师,想起莫校长,翻看莫校长送给她那旧得发黄的音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