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太阳照耀着街上流动的人群,也照耀着我。此刻,我行走在一个大的百货商店门前。街上的人不多不少,像平常的每一个日子。大街上,除了集会,每一天都有人,都有人群,也都似乎与今天一样多,一样地散漫街头。我也在街上。我不常逛街,但那天碰巧在街上。
我这样说,是想要说一点什么。正好我上街的那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街上每天都要发生很多事情,但发生这样的能让人围观的事情真还不是很多。
刚刚开春的天气,有一个小伙子,肩头搭一件蓝布衬衫,随随便便,在我前头晃悠,又似乎很无聊地哼起歌来,哼着哼着,忘了歌词,成了一串走调声。我走到百货商店门前,并没进百货商店,也没有要越过这个内心欢快着的小伙子。
从我身后走过来两个女人,她们很快地越我而过了。她们说着话,说得很快,没怎么听清,看上去气愤愤的,像在骂人。
大街上,她们骂谁呢?
我看着她俩肩碰着肩向前去了。她们脚步走得有些急,但很坚定,像红色娘子军里头的娘们儿。她们齐步往前,都要喊“一二一”了。她俩一个穿黄色薄的毛衣,一个穿一件浅蓝的线衣。那穿蓝线衣的女人,高个,剪发头,袖子捋起来,捋到小胳膊的一半,脚上一双平跟皮鞋。那黄毛衣比蓝线衣年轻,但也三十多岁了,头发用塑料头卡夹起来。她们或许是姊妹或许是亲戚。她们看上去很亲密,不时头对头说着私密的话。就是这么两个女人,走在大街上,走在我的前面。这个时候,她们只是显得有些急,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倾向。
前面一个街道有邮政局。邮政局这条街热闹,有大大小小的车辆。一个年轻女人的车座后面带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小孩的爸爸。这母子俩在乐,年轻女人一踏脚,小孩子就咯咯咯咯笑起来,不停地咯咯咯咯笑起来。过路的男男女女侧过头看他们,不停地有人看他们。
我前面的小伙子走着,我也走着,路过卖水果的小卖部,路过卖内衣的小卖部,从百货商店到邮政局一溜有许多的小卖部。店里从不见有很多人进去,但他们的店每天都开,每过一个小卖部,我都将头歪过看一眼。
我一点一点走近那母子俩,我看见车子后座上坐着的小孩,白白胖胖的脸儿,一笑,露出两颗白嫩的前门牙儿。母亲正抱着孩子,在小孩子的脸上亲。母亲是在亲她的孩子,但猛一看,像是在咬。那年轻母亲穿一件花色短装。皮筋扎着的卷发,高高地系在脑门上,长长的卷发垂下来。她的眉毛描起来,有一点妖艳,又带着一小点妩媚。这种妩媚放开来,便有一样天真。这个时髦的小母亲站在这热闹的街上,站在这热闹的人流中,看上去有些特别。
我看见前面的小伙子步子加大了,随即跑起来。这吸引了我的目光。沿着他飞跑的身影,我看见三个女人与一辆自行车拌在一处。我看见人们很快从四周聚拢而来。那母子俩在我眼前一下子淹没了。
这是三个女人打架的情形,听不见谩骂,只见三个女人扭作一团,在撕扯,两个女人在撕扯一个女人。三个女人当中夹着一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小孩。这个小孩哭声喧天,像吹起的号角。
我被眼前的真实情景搞糊涂了,看她们游戏一样地扭作一团。我看见在我前面奔跑的小伙子,现在站在最佳角度观赏这场厮闹。我看见他的半边儿脸上挂着一丝儿微笑。
被打的女人早滚在地上了。她长长的卷发现在凌乱不堪。观众从这个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上,看出一点点的浪漫。你看,她穿的鞋跟多高哇;你看,她的头发卷起来,一朵儿一朵儿,像天上漂浮的云。那描起来的眉毛,那花色短装这时候也受到指点。这个时髦的年轻女人怎么会想到今天这趟上街会是这番情形,会遇上这么两个女人。皮筋不像毛线或者布头,不容易往下掉,正好被“黄毛衣”两手抓扯着,狠狠地撕扯,连捶带打地撕扯。在“黄毛衣”的两只手下,这女人的脑袋不是脑袋压根就是一个圆滚滚的皮球,甚至比皮球还要好玩。“黄毛衣”紧紧捋住这女人马尾巴一样的卷发,在手上攥得紧紧的,摇摆,一手在脸上乱抓。被打的女人披散着头发,没有求救声、没有哀告声,只是啊啊着,倒抽冷气。“黄毛衣”撕扯着被打女人的头发,狠狠地撕扯,却撕扯出一把眼泪来。“黄毛衣”的眼泪滴在被打女人被扯得仰起来的脸上。“蓝线衣”在被打的女人身上用牙咬、用脚踢,就是今天,她要彻底将这个女人制服,甚至让这个女人消失。这时候,她听见哭声。她不看就知道,哭声不是发自被打的女人,是“黄毛衣”。她的联盟很软弱地流出眼泪来了。“蓝线衣”更气愤了。她瞅一眼地上彻底被打垮的女人,一边轻蔑地斥责“黄毛衣”说,人家要了你老公,你哭;人家要了你儿子你哭,你怎么就知道哭?你怎么不朝她仰起来的脸上吐呢?你狠狠地撕她的脸,你不舍得吗?想想你的男人被这妖精占了,想想你的儿子,你还不撕掉这妖精的脸,就是这个不要脸的迷走了你男人。“蓝线衣”又一次在被打的女人身上恶狠狠地厮打,一边厮打,一边喊叫……
围观的男人女人中先前有几个看着两个打一个,看不惯,有挡架的意思。听了“蓝线衣”气急的表白,他们只看着打,有几个微笑着交头接耳地悄声说着什么。
围观的人越加多了起来,一个喜气洋洋地说快看前面打起来了。围观的人们情绪高昂,他们不是害怕打起来,是害怕不打起来,他们围着看,不时又快步围过几个人来,这是几个年轻男子,他们一上前看见那样的场景就笑了,一个说女人也打架,没想到女人也你死我活地打架。这时,被打的女人有一点点占上风,她一手揪住“黄毛衣”后脑勺的发髻。那塑料头卡一时歪在一边,要散架的样子,一绺长、一绺短的头发披下来,遮住“黄毛衣”的眼睛、脸庞。被打的女人鱼死网破地挣扎,让“黄毛衣”有点措手不及。“黄毛衣”脸上也有了指甲拉出的长长的血迹。这两个女人双方抓紧了对方的头发,四目相对,眼圈要渗出血来。她们两人的头抵着,又极像两牛相斗。但被打的女人还是被制服了。“蓝线衣”看“黄毛衣”脸上挨了一下,就顾不得再骂“黄毛衣”的软弱。她说你这么个野女人也配打人,我让你打——“哧”的一声,被打女人裤子的一条腿从裤脚扯到大腿处了。接着,又是“哧”的一声,围观的人哄然大笑。被打的女人两手放了抓“黄毛衣”的头发,她在护她撕成四片的裤子。其实,裤子撕都撕了,护又有什么用,这只是她的下意识。但她的手没有挨到她的裤子,又不得不护着她的上衣——一件时髦的花短装。这好半天的厮闹,她的花短装早已到半腰处了,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细腰来。花短装也给撕扯下来了。“蓝线衣”依然不歇手,她恨恨地说我要让街上的人看看,你怎么就好了,你怎么就勾走了人家的男人。“蓝线衣”声音嘶哑着,她竭尽嗓音在召唤街上的行人。大家正看到兴头上,几个大姑娘想着这个被打女人的衣服要被撕光了,一个个赶紧走开。走了几个姑娘,人群没有一点儿松动。人们像看正月里的红火一样看着这场闹剧。
人越聚越多,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变成大声议论,召唤来的人先是一脸好奇,既而哈哈大笑。这时,人群中挤进来一个老头。
老头六十岁的样子,瘦脸,黑白夹杂的短胡子。他一手抱着哭着的小孩,一手拨开人群。现在,这个小孩的脸哭得像一只小花猫,一口一口地打着哭嗝,每打一下,小身子就一抖。围着观看的人一下子静下来。他们看这个老头是一个特殊人物。这一天,这个老头也成了大家观看的对象。
一个老头的到来,扭转了这个场面。这不能不让有些人感到扫兴,但随即看头还是有了。老头挤进来的时候,年轻人嗤声嘲笑,说这么老了,也还有心情看稀奇。但老头很快就证实自己不是来看稀奇,他是来拉架的。老头一胳膊挡住两个女人,想弯腰拉起被打的女人。这让“黄毛衣”“蓝线衣”惊讶地回过头望他。很快,“黄毛衣”“蓝线衣”稳住阵脚。
“蓝线衣”说,你是什么人?你是她的什么人你来拉架?
我不是她什么人就让你们两个打死她吗?你们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就这样在大街上打人吗?
“蓝线衣”噎了一下,但很快嘴巴像机关枪瞄准老头。“蓝线衣”说,你以为我认不出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不就是凭了这个烂货在厂子里混饭吃的老狗吗?那个厂子原先是我妹子的,现在也还有我妹子一半,你算什么东西,都是你这个老狗坏了我妹妹的家庭,让我妹妹有家不能回……
“蓝线衣”说着扑向老头。人群骚动起来,又一次有人哈哈大笑,踮起脚看,有的索性跟过去。“蓝线衣”扑向老头,这回有人拦挡,大家七嘴八舌说“蓝线衣”不该骂人家老头,人家老头是拉架,怎么就骂上人家了呢。大家说还有小孩,看小孩都给吓傻了。老头一手抱着孩子,身子连连往后躲,他说最看不过两个人打一个人……
众多的人群夹在老头和“蓝线衣”之间。“蓝线衣”又开始骂了,骂老头,骂被打的女人。“黄毛衣”跟着“蓝线衣”叫骂,一边骂,一边制止地拉“蓝线衣”一把。“蓝线衣”经这一拉,又把火气转过来,看着“黄毛衣”说:你害怕什么?你没有了男人没有了儿子,你说你怕什么?你就让她去叫你那个南瓜相的男人来,看我不挖出他的眼珠子。这么多年了,他是怎么对待你的,你说。你就让他这样欺负你,这样骑在我们家的头上吗?他这样一脚踢了你要过他的好日子,你就让他有好日子过吗?
一伙人拉的拉推的推,老头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嘴里嘟囔着脚步有些蹒跚地抱着小孩走远了。
人群中不见了那个挨打的女人。那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她是怎么离开的,也没看见。“黄毛衣”和“蓝线衣”也没有再打架的意思,她们一路骂一路走着,拉散人群。她们的脚力一点点快起来,跟她们刚才超过我的时候一样。
人群散了,一个个走自己的路,也走得很快,有的一路小跑,仿佛要拾回刚才因为看热闹浪费掉的时间。
大街上恢复了正常。摩托车“呜”地一下开过去,自行车嘤嘤嘤叫着骑走了,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这里刚刚打过一架。
“黄毛衣”“蓝线衣”走得还有一点背影的时候,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飘了过来。后车座上是刚才挨打的女人。我还没有走,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急着走,我是不是想着还有一场恶战?我又一次看见走在我前面的那个叫不上名的小伙子。他正将抽剩下一口的烟蒂扔到脚下,用脚踩了两踩。
摩托车没到当时的事发地点,“吱”的一声停住了。我看见车座后头的女人,新换了一件火红的衣服,伸胳膊指我跟前的这块地方,嘴巴动得飞快,但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一些什么。那女人的胳膊一直朝前指,路头“黄毛衣”“蓝线衣”在那里刚刚拐过弯。
摩托车后的女人嘴巴不停激烈地说着,身子向前一耸一耸,样子急切地像是要这个男人往前开,再往前开。
男人一声不吭,盯着一个方向,也不知道他盯着在看什么或者说在想着什么。他模样似乎并不像南瓜,拉长个脸,看起来凶巴巴的。我不知道今天究竟还要发生一些什么。
但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女人更加激动地说着一些什么,一条胳膊伸展着,手指指向前方……只见摩托车一个迅猛地回头,“呜”的一声跑得没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