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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巷胡同里的女人

1

阴冷的天,刮着风,小巷胡同口站着一个女人。风掀着她的头发,头发被一下一下地掀起,又落下。

她侧身站着,身子影单薄,右腿跨前小半步的样子,天凉了,两手袖在袖筒里。她在远望,双眼微眬,她望的方向是一个沟壑。这沟壑是川地,细风吹来,田里的麦苗苗打着闪儿。这里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是一条沟,现在这个样子,是一辈又一辈人劳动的结果。现在,这儿是村里人的衣食父母。多少年来,人们给这里要吃要穿。你看见了吗?远处,就是这个广袤无边的沟壑里,这里那里有一个个小土堆,那是村里的祖先,他们一代又一代活在这里;死了,躺下来,躺在他生存了几十年的土地中间,躺在大地的怀抱。但这个女人一定没有想要望这些个小土堆。她似乎没有思想,她一直这样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薄薄的一片,一个静静的纸人儿。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沟底的田园,她头脑里边想什么,没有人知道。邻居们不知道,她的家人也不知道。邻居们常去他们家里劝架,她的男人,说话不很利索,常常打她。这个胡同里住四五家人。村子里常有人家吵架。女人跟女人吵,男人跟男人吵,一家跟另一家吵,一家两口子吵。逢到有人吵架,巷子里就热闹了。女人慌忙撂下饭碗,看到底谁跟谁吵。男人吃完也出去,不是吵架吗,为了什么?小孩子吃饱没吃饱也凑在最热闹的地方。桌子上的馍还热着,锅里的汤也还冒着热气。女人看围在吵架屋子里的人多了,挂念这会儿走得空无一人的家,往回走,进了院门,看见两三只鸡进了屋里扬长脖子在她放着的碗里一口一口啄着吃。她光顾打架都不要她的家了。但隔两天,又有吵架,她还是什么都不顾,转眼就跑出去了。

这个女人,男人打她,她哭,但她的哭只是流泪水,不吱声。邻居们只听见这家男人在吼,或者噼里啪啦砸东西。他们有一个女儿。他们一打架,女孩就飞跑着叫邻居们,她说叔叔婶子快来呀,我爸打我妈——邻居们蜂拥着上她家,不让她爸打她妈。

邻居们拉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们悄悄说女邻居越来越不对劲了,就是说她的脑子有问题。她们不说她疯了,她们说她有问题,她们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点着她们的头。

2

这个女邻居与她们一个胡同相处快十多个年头了吧?她们说女邻居真是可怜,那么好的人。这话准确地说,是说这个女邻居模样儿好,能干。他们回想这个女邻居年轻的时候,一直追想到她出嫁前——做姑娘的时候。村子里结亲,娘家婆家不会离太远。聪明伶俐点的姑娘,娘家人指望着多走动,老来有个依靠。笨点的姑娘,当妈的也不愿让嫁远了,更是要寻一个近点的好人家,离得近点娘家好照应。这个女邻居的娘家不远,过了这个沟,上一个土坡就是。农业社那会儿,这两个村子合一个大队,这个女邻居是当年的妇女主任。女邻居叫蕊子。她的娘家人叫她蕊子。她嫁过来,没有改,她还是蕊子。

蕊子当年是俊姑娘,谁不说她当年花儿一样?蕊子现在的短发是近几年剪的,不知道谁出的主意,也许是她嫌烦吧。蕊子嫌烦是个啥样子,谁也不知道蕊子烦的时候的模样。蕊子嫁过来不记得她笑过,笑也是微微一下,然后脸上一片漠然。一定有什么更迷人的东西藏在这漠然的背后了。蕊子从嫁过来就没有多的话。人们见了她,蕊子蕊子地叫,叫一声、两声,她应一句,应一句就又走她自己的路。人们就说,蕊子脑子里有病。

蕊子新嫁过来,偶尔也出现在女人的堆伙里头,手里做着一只糊好的鞋扇,不过纳起来,有一针没一针的。以后,女人的堆伙里没有了蕊子,蕊子手里也再不见针线。小巷里的女人好像也不大来蕊子的家。她们说:蕊子好吗,去跟那么好的蕊子坐在一起,说个什么呢?她们又没有当过妇女主任,妇女主任手里也不像她们今天补袜子,明天纳鞋底。你见过妇女主任手里拿着一只要补的臭袜子吗?这些坐巷的女人看着蕊子的背影哈哈哈笑了。

“她又要在小巷口站了。她怎么就迷上小巷口呢?憨婆娘,袖着手,也不舒舒服服地坐下,老是站着,还老是站一个姿势,也不累。”

“她大概是在想那个叫什么二光的小伙子吧?她做姑娘时,夜里开会,就是她们一个村里的二光坐在大队门口守她。二光比咱村这个可是要强多少就强多少。”

“不为这,二光年纪轻轻能关进大牢里吗?真造孽,二光这辈子怕是完了……算来二光子怕也快四十了吧?唉,要是现在,要真有那事,也不犯多大的法吧?就是犯法也好像只关十年八年的,不至于……偏偏那时候……二光这辈子要守着监牢过了。”

蕊子似乎在听她们议论,她站在巷口,风拂着她的头发。蕊子好像听不下去了,拍了拍她的两只袖子。她的两只袖子上一点土屑都没有,她还是拍拍。她身上穿一件洗得掉了色的上衣。这件上衣有两个口袋。从她的这件上衣的口袋上,人们依稀记得她过去的岁月。蕊子的过去在村里的人们眼里,很是不同凡响。

3

蕊子看也不看巷那头站着的一堆女人们,她一步一步踏着她家的门台,“嘎吱”一声推开院门,“啪”的一声,关上了。蕊子走向坐西的三间厅子房。蕊子看见院南边刚拆不久留下来的拆痕,心里多少舒服一点。她不要热闹。那里一溜几间的坐南朝北的房子,蕊子不想要,以前,那里终年住着两个老人和一群七八岁的娃娃。老人对蕊子看不习惯,蕊子嫁过来,老人就看不习惯蕊子。蕊子拿脸盆上这房里的水缸舀水。屋里暗,蕊子看见婆婆跟出嫁了的小姑子在床头做针线。蕊子掀开门帘,问了她们一句,她们说着什么,岔过去了。“水勺在缸里。”婆婆到底还是看见她进来,这么说了一句。蕊子听婆婆这样说,没说话。她打了水,撩门帘出来,向西屋走,忽然,窗口传来“嘻”的一声:“她进门说啥?”

“谁知道。”婆婆苍老的声音。

蕊子脸上浮出的笑容霎时没了。她闷闷地端了盆,进了她的房,把水盆放在窗前炕边的洗脸架上。靠近脸架的墙上方有一挂镜子,铜边的大圆镜子,上面有一个鲜红的双喜。这是娘家的陪嫁。蕊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凉凉的,那一声轻笑又隐隐地响在耳边。镜子里是一张粉白的椭圆的脸,乌亮的头发。她多爱这面镜子,她想象这面镜子如果换个地方的美好。她想着想着,忍不住拿下镜子来,翻转镜子,看镜子背面那个长着一对水汪汪大眼睛的电影演员。她的眉毛多黑,像欲张的弓,直溜溜的鼻子,娇艳的嘴唇。这真的像她吗?

这面镜子是那年公社开会,她在街上买的。那天跟她一块开会的是支书和主任。她去了,二光那天也去了,二光说他到街上有事。街离村子远,他们说的街是赶集的地方。这镜子就是二光跟她一起从售货员手里接过来的。二光接过镜子,看她一眼笑了一下。是笑了一下,她记得的。她拿镜子这端,二光拿镜子那端。镜子也真是太大了,像一个美满的圆月。当年的售货台是木头的,上面是斑驳的红漆。她和二光两人守着柜台,从一个女售货员手里接下这面镜子。她俩头对着头看这面镜子,镜子合照他们两个。蕊子先看见了,看镜子里二光的眼睛;二光一时也看到了,脸红了一下,回头看一眼蕊子。蕊子记得二光看她的眼神,二光的双眼有些发红。但他俩被售货员的惊惊乍乍唤了回来,女售货员睁大眼睛对着他俩,说你们看这背面的女的像谁啊,真是太像了。他俩看着女售货员微微张开合不拢的嘴唇,小心翼翼翻过镜子。一翻过来,蕊子看着背面,眼睛亮了一下,笑了。二光看着镜子背面的电影演员,看一眼蕊子,又看一眼镜子里的演员,二光说买下来吧。二光摸索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两块钱,从售货员手中接过两毛钱的找零,这面镜子就是蕊子的了。蕊子结婚那天,她从一个送嫁的小孩子手里接过这面镜子,递到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手里,她说小孩子拿不了,镜子不要跌了。那天,她与这面镜子一同进了这家门。她每天都照这面镜子。别家的洗脸架都是放在门背后,只有她放洗脸架靠炕沿,在亮亮的窗头,镜子挂在前窗,挂在炕边。她的陪嫁,只有这面镜子上有一个双喜。结婚那天,屋里喜气洋洋,外面的鞭炮响了一挂又一挂,这是夫家娶媳妇催新娘出门。那天,蕊子下午出嫁。女子出嫁都是上午热热闹闹吹吹打打到夫家,偏是她,下午出嫁,这个最忌讳,要不她怎么好好地,头脑就有了问题!

4

蕊子回到空荡荡的屋子。蕊子的心是空的,屋子也是空的。这没有多少亮光的屋子里能有什么?屋子对墙的正中是一张雕花木桌,桌子不高,上面放一个插屏,插屏上一只凤凰。红红的凤凰却不飞,尾巴蜷起来,直直地坐在插屏上。这是蕊子出嫁时候,妈给她买的。蕊子记得妈给她买回这个,很兴奋,说是看见的人都说这个插屏做嫁妆最好,看镜子上的凤凰多花多红。

桌子两旁一边一个老式的硬板椅子,也不知道是哪年的古物了,颜色一点也辨不出来,只一片油腻腻的黑。南边有一顶暗红色的柜,上面有铜合页,有些发亮,让这个屋子多少也有一点新气象。北边墙头沿炕用油漆画了炕围,那是竹子、桥头、柳树,有人、有情节。蕊子知道哪个格子是《西厢记》,哪个格子是《红楼梦》。蕊子喜欢看戏,小时候跟妈,大了跟村子里的女伴,后来偷偷跟二光。二光就是在跟她看戏的一天晚上被捉,二光的双手在背后捆成一根柱子,押回村。

蕊子当时的感觉木了,她死死地拉住二光,她说二光你不能走,你怎么能走?她推捆绑二光的民兵,她说他怎么了你们要捆绑他,你们就捆我吧。但民兵不注意她,他们把二光捆倒在地,很短的一会儿时间,又把二光从地上拎起来。二光的上身被绳揪成一块一块,二光的棉衣肘子有棉花絮露出来。

二光从小就没妈,与蕊子一块儿跑着长大,蕊子也不知道他妈到底是死了还是跟人跑了。二光自己也不知道吧。蕊子跟二光在一起不说这些。二光不高兴说这些。

二光有个说说笑笑的爸。二光爸在人前也太喜欢说笑了,弄得人家不待见。二光没妈这么多年,他爸也再没有媳妇,他的鞋子东家一双,西家一双。这鞋人家穿过,还能凑合着穿。

蕊子见着二光,从口袋掏一块烤熟的红薯,递给二光。一次,她带给二光一双新鞋,是她偷着给二光做的。二光高兴坏了,蹦起来穿上,看看蕊子,看看鞋,笑了,先是小着声,接着大笑,他笑得都流眼泪了。他又坐下来,脱了脚上的新鞋,往棉衣怀里一揣,扬头看蕊子,说等过新年穿。蕊子从他怀里将鞋一把拽出来,她说穿上,过年的鞋她再做。

二光被揪着走,民兵这时候也管不了蕊子是不是妇女主任。她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了,她还是什么妇女主任!一个民兵还踹了蕊子一脚,原来,蕊子抱住他的腿在他的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蕊子先是抱了二光的双腿,蕊子披头散发,跪在二光身前,紧紧抱住二光一双腿,但也只抱了几秒钟,几个民兵将二光一拖,蕊子就倒在地上了。蕊子倒在地上的同时发出一声嘶吼,她叫二光的名字,一边嘶吼,一边手伸出去,蕊子一阵激动,她居然抓住了一条腿。黑的夜,月亮冷冷地睁着眼睛,蕊子知道她抓住了什么,她张大嘴巴。她听得一个人“啊”的一声;她有些满意,她满意得都有点想笑、大笑。但蕊子没有大笑,就在那人大叫的同时,蕊子一声惨叫,她像一个被丢的物件,双手扑在冰冷的路边。

5

蕊子有了一个女孩,又有了一个女孩。蕊子记不得男人打过她多少次,她只知道在她生了第二个女孩以后,她男人就开始打她。蕊子新结婚那些年,蕊子男人害怕蕊子,全村人都相信他没有一星儿要打她女人的心思。他的女人是谁呵?以前的村妇女主任。村里有多少个姑娘媳妇,却只选蕊子当了妇女主任。蕊子是百里挑一的好模样。蕊子嫁人了,嫁给一个说起话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结巴,这样的女人还要挨打吗?

但蕊子在她生了第二个女孩以后,她的男人打她。蕊子挨打从不大哭小叫,她咬她自己。她的手臂、她的嘴唇,都留着她的牙齿印。她要咬断她的胳膊,把她的嘴唇咬掉,她的牙齿不能咬到她的脖子,要不,她会把自己生生咬死。她男人打她,心里却害怕。他与这个女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心与心隔着,蕊子看男人时眼里的冰冷,让他直打哆嗦。

蕊子男人也有对蕊子好的时候。蕊子男人从地里回来,从红透了的柿树上折几枝,挂在自家的窗棂上,他想到自家的女人,想起了与这个女人一起生活的这个家。他赶集回来,给蕊子扯一块花布,想让蕊子像别家的女人一样高兴起来。

但蕊子没有高兴起来。相反地,每一回,蕊子男人费尽心思的结果都是一顿厮闹,闹到最后,蕊子挨打了。蕊子男人为蕊子高兴不起来生气,为心思完完全全地白费生气,生气起来就打蕊子。还有,蕊子生的两个都是女孩子。为什么蕊子生两个都是女孩子呢?就为这,蕊子也该挨打,蕊子的婆婆说。

蕊子和二光有了那一天,蕊子的事好长时间是全村的热门话题,是全大队的热门话题。二光成了大队的典型,成了公社的典型。各家吃着饭,就提二光,说二光那样精灵的一个小伙,怎么会做下这见不得人的事!又说蕊子,还当大队的妇女主任,这回看丢人不丢!

村子里,这样的话题热吵了好一阵。蕊子那会儿还没有这个婆家。蕊子现在的婆婆,调唱得最高,她说这以后蕊子的婆家这世上都难找到了,有谁要蕊子这样子的烂货呢?

按她的意思,蕊子只有嫁不出去。

但蕊子偏偏嫁到了她家。

怎么才能挽回一点脸面来呢?蕊子嫁过来后,蕊子的婆婆和小姑子,不正经跟蕊子说话。她们觉得这样是她们的脸面。蕊子的婆婆让她的儿子打媳妇,她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她看着她的儿子,她说:“你娶的啥样媳妇,你还不清楚?”

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蕊子男人就是不敢打媳妇。他想起妈说的话,就看一眼蕊子,看一眼蕊子,他的胳膊就像狗叼了一般。

蕊子新嫁过来,天天晚上闹到半夜。村里人知道,一时又传为笑谈。但村里人都说,那些日子,闹架归闹架,蕊子还不会挨打,也还不像现在看人木呆呆的,更没有人说蕊子的脑子有问题。那时候,小巷里的人家,三更半夜常常听到女人的啼哭。

6

蕊子男人打蕊子,村里的男人女人去拉架。蕊子男人气咻咻地,红着脸,愤恨的样子。蕊子坐在地上,一腿屈起来,一腿伸着,双脚上的鞋带踩在脚底下,脚就要露出脚趾头了。她眼角望着屋里的砖地,儿童般地数铺在地上的砖,一块一块地点着头数,只差没伸出手指头了。屋里的女人男人争相劝打蕊子的男人。一个快嘴女人说蕊子的男人,让他不要跟蕊子一般见识……有钱了,带蕊子到医院看看,你看蕊子都有些……

数着砖的蕊子,头抬起来,两个女人目光相撞了。蕊子的目光阴阴的,把那个劝话的女人的后半截话直吓了回去。

这女人说错了话,害怕蕊子上她家门口叫骂。

蕊子常常上村里这家那家门口叫骂。她骂着难听的话,申说她骂这家人的理由——原来,蕊子昨晚又做梦了。

蕊子的男人知道蕊子又去叫骂人家了,把蕊子往回拉,往回拖。蕊子的男人在这家的门口就扬手打起蕊子来了。

蕊子看起来似乎跟村里的每个人都有仇。她不问每一个人,特别是女人;她对村里的男人比对女人似乎好一点。她看见一个男人从地头回来,从她门口过,她问一句,只是一句。如果是女人,她是不问的。倘若从她身边过,又是两个或者三个女人相跟,说说笑笑,她就要骂。她骂这几个女人说她坏话,笑话她。被骂的几个女人不理会,仍旧说笑着,走得更快。她们这后来的说笑可就真是在说蕊子疯了,蕊子是一个疯女人了。

她们越是笑,蕊子越是骂,照着她们走远了的背影。

冬日的一个雪天,蕊子家里又热闹起来了。蕊子院里的雪地上全是麦子,一院的麦子。雪渗湿麦子了,一粒粒胖起来。

蕊子把她家里的麦子全倒在院子里。蕊子还在舀,还要倒。蕊子的婆婆被叫来了。

蕊子跟婆婆住不到一块儿,婆婆搬到她另一个儿子家去住了。蕊子的婆婆搬家后,蕊子要男人拆掉院南那几间黑屋子。

蕊子的婆婆瞧不起蕊子,她说离开这个院子干净些。但她搬出去,那几间房子就给拆掉了,这让蕊子的婆婆可气可恨。她骂蕊子是个丧家婆,又见不争气的儿子在蕊子面前哼哼哈哈,她就揪儿子的耳朵,骂儿子窝囊虫。她说,你娶了个这样的媳妇你也害怕?她从院门走出去,“啪嗒”一声撂得门山响,她说她再也不进这个院门了。

现在,蕊子往外倒命根子,她不能不来。蕊子婆婆进门,扑向蕊子,要夺下蕊子手里的碗。可她一双小脚,蕊子又像跟人打架一样,劲正鼓得足,婆婆哪里挡得住?蕊子婆婆呼天唤地,让人寻回她赶集的儿子。

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一脚跳进大门,大声喊:“人回来了,人回来了。”小孩子兴奋得像是喊放电影的来了。话落处,蕊子的男人急匆匆地进了门,手里提一个旧布包,布包里鼓着,也不知道买回些什么。他进来,一时愣在那里,眼睛瞪着。蕊子婆婆见儿子回来了,也不与蕊子争夺,直奔儿子过来,一手拉着儿子的衣袖,一手指着蕊子,也不顾当着院子里那么多人的面,指着蕊子叫儿子打,让儿子狠狠地打,让儿子狠狠地将蕊子打死。

蕊子在婆婆的怒骂声中,被一脚踹倒在地上。蕊子的男人一脚踹倒蕊子,一手扯住蕊子长长的辫子,在手里牢牢挽住,啪啪声像鞭子抽在胶皮上的声音。蕊子只叫了一声,趴在了地上,不动了。邻居们原也是想蕊子该挨两下子,好端端的麦子就这样糟蹋了。可看着当着这么多人,一个女人就这么被打趴在地上,就看不下去了。院子里的男人上去在蕊子男人的肩上推了一把。这下,院子里的人们说开了,说蕊子男人下手也太重了,一个女人经得起这样打吗?蕊子身旁围上来几个女人,把蕊子抬回到屋里的炕上。

她们再看蕊子,眼前的蕊子哪里是当年妇女主任的模样?她一绺一绺的长发从扭成麻花状的长辫子里跑出来,观看热闹似的爬在蕊子的额头上,眉毛上。蕊子闭着眼,她面色苍白,一口一口地喘气。女人们怜惜地围着蕊子说男人都一样,女人在男人眼里什么都不是!

7

有了这一次,女人们就又有了议论:她们说蕊子怕活不长了,那天,蕊子的气息多微弱。

但隔了不长日子,蕊子又出现在巷头。

她还是一个姿势地望着沟,望着沟下似乎远在天边的田野。这时候,她的面容是平静的,甚至还有些柔和。

沟里,远处,很小,有一溜瓦房。那瓦房原来有围墙,是当年的老大队,多少年不住人,庄稼人为了多种地,就拆了围墙,在瓦房的前前后后种了庄稼。青青的麦子要抽穗了,燕子飞来飞去。

蕊子是在望她当年常去的瓦房吧?

蕊子是想起了她跟二光在一起的岁月。

二光留平头,脸光光的,一双好看的眼睛,笑起来让人爱。蕊子心里,二光总是这个样子。那个晚上,二光被抓的前几秒钟,二光还笑给蕊子看。

月亮下,蕊子看见二光笑了。蕊子的头移向二光。蕊子分明感觉到了二光全身的颤动,听到他胸膛里有钟在敲,嘡嘡地,响亮、有力。二光哆嗦的手围在她腰间,他们都仰头,看天上清清的月亮。

蕊子想到这里不往下想了。她想开会的晚上。好日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家里到队部有一条小路。这条十年二十年不曾变更的小路,蕊子白天走,夜里走。日头红红地从背后照过来,照暖了她的脊背,映红这一条盘如细蛇的小路。小路旁有青青小草,鸡冠花紫莹莹的。她的心里,紫莹莹的鸡冠花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花。

这条小路在蕊子十一二岁时候,就与二光走在这里了。二光和蕊子找“羊角”,二光看见了,他在一棵绿蔓跟前蹲下来,蕊子撵上二光,也在那棵绿蔓跟前蹲下来,他们伸手摘“羊角”。嫩嫩的“羊角”,一掐,乳白的奶汁充盈而出。这奶汁甜,二光吃了一个,把摘在手里的给了蕊子。二光说蕊子你吃吧,我不吃了。蕊子知道二光还想吃,他却说他不吃了。

他们穿过一个打麦场,打麦场上的麦秸垛这儿一个,那儿一个,一个个像披了尖顶斗篷的老人。其中一个麦秸垛的肚子,弥勒佛一样敞开着,那是村里的人儿,一把一把掏出麦秸,装进蛇皮袋子里,回家生炉子用了。阳光洒在新下过雨的泥土地上,麦场上,小坑里的水,这里一洼,那里一洼,像是给麦场贴了一面面小镜子。下过雨的打麦场是孩子们的乐园。有几个蹲成圈,奋力喊着锤头、剪刀、布,胳膊藏在背后,一遍一遍地凑到跟前,赢了,用红红的刺头,在湿的泥土地上扎下去,将线连起来,接连不断地连起来,地上的这个圈便像一个被吹大的气球,大起来,不断地大起来。空旷的原野上,飘着他们一齐奋力的喊声。

有几个人手拿玻璃瓶子,在捉“龙爪子”。这乌黑的虫子,硬壳,略长的脊背,在爬行,脑袋上一边一条长长的须,极像人的两撇弯眉毛,又像唱戏的将军头上神气的翎。但它还是被捉。每个被捉,都逃不掉小男孩手里的砖头。他们把它的脑袋按在一块青石上,按紧了,用石头砸了它的钳子。它双翎中间的一对钳子,可厉害了。女人手里拔针的钳子,男人手里扭螺丝的钳子,是不是仿它做的呢?倘若不小心,让它夹住你的手指头,血就会顺着指头流出来。

近处的绿豆地里,蝴蝶飞来飞去,白蝴蝶、黄蝴蝶,高高低低。那黄蝴蝶的翅膀上有几个大大小小的黑点子,像印在上面的墨点,富丽的样子,美丽极了。白蝴蝶的翅膀上,也有溅上去的墨,但这样的白蝴蝶看上去最多也只是清丽。它们在绿豆的上空翻飞,时而停留在深绿的豆叶上,但也只是点一下,它在逗抓蝴蝶的小孩玩呢。湿润的豆棵上,这儿那儿点点晶亮,在太阳下一闪不见了,不知道是清晨的露珠,还是昨晚栖息在豆棵上的雨珠。

8

蕊子、二光他们在这里摘新长出的豆角吃,那种没长出豆形的嫩绿豆角,甜极了。蕊子、二光两人在学校里陌生了。他们不说话。学校里的男生女生不说话。尽管一个村,两家挨着门,他们不说话。

蕊子、二光暗地里说话,比如两人在去学校的路上碰上,看前后没有眼睛,他们就说一两句,不过是问作业本交没交。但就是这个也得很快说完,闭紧嘴巴。二光从来就不是个好学生,老师常常罚他站,有时不让他回家。可怜二光,一个没妈的孩子,他爸记起他来,便让蕊子给在学校受罚的二光带一块馍。蕊子是女生,本来不能给男生带馍,可这是二光,蕊子就带了,第一个先到学校,把馍塞给二光。二光很早就不上学了。蕊子比二光多念两年,最后也回来了。那个时候,土生土长的娃娃就是土地的儿女,飞不出去,也就不想那么远,他们长大就是要接过父母手里的锄头,种地,让这块地一年又一年长出麦子,让他们家的炕头上再多些个儿女。

蕊子长大了,二光长大了,他们跨进农业社,扛起锄头。他俩跟着一大队的人马活跃在乡间小路上。二光穿一件火红色的运动衣,尼龙的,当时最流行。二光眉眼清秀,在蕊子眼里,二光的前身一定是个唱戏的。蕊子的头脑里,好看的男人才唱戏。女人们看见二光,私下悄悄议论,说二光长得像那个女人——二光妈。蕊子多想看看二光妈。蕊子想:二光妈跟人跑了吗?一个漂亮的、谜一样的女人吗?

蕊子跟二光亲热起来了,像回到他们小时候。可这种亲热与他俩小时候又不尽相同。现在,他们有了一种新的体验:一个不高兴,另一个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们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悄悄地在替对方操心。

不久,选妇女主任,居然选上了蕊子。二光高兴坏了,暗地里对蕊子说:以后就不用在地头下力气干活了。蕊子嘴上怪二光说这样的话思想不先进,但蕊子没有真怪二光。

站在风地里的蕊子,腿大抵酸了,她蹲了下来。这个姿势她可是很少有,她的两眼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沟,似乎在望沟底远处走过来的一个人。

蕊子再也不是二十出头的蕊子了,她灵动的双眼已经变得呆滞。她呆滞的双眼犹如她冰冻的心,尖锐的石头只能将坚冰击得粉碎,却生不出一息火花。

这个在这小胡同生活了已快二十年的女人,她穿谁也不会再去穿的那种一边带一个大口袋的上衣,洗得发了白,衣袖烂成狗牙样。她就那么穿着。她从家里走到巷口,从巷口走回家里,默默的。她走起路来,多轻啊,人不敢碰的,怕碰飞了她。

她是一个纸人儿。

蕊子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样让她挨打的事儿,她就那样一天天地活着。她绷紧的脸大概就是她的生活,她不能变更地成为被人看的角色。

但蕊子活在她的内心,她的内心酣静甜美。她回到她的家,门“哐啷”闭严了,她静默地走回去,走到炕边,走近洗脸架。那里有她的铜镜,这时,蕊子偷偷地笑一下,只是一下,但她的确对着铜镜笑了。她的手慢慢扬起,凑在铜镜上摸镜子里扭歪的自己。她还艰难地取下铜镜,看它的背面,那个好看的女演员。但那个女演员的眉眼鼻子也都成歪的了,有一次,正是蕊子取下铜镜的时候,男人回来,走到她跟前,劈手夺下,摔到地上。演员脸上有好几块玻璃掉了。

9

蕊子当上妇女主任就不多下地劳动了,多的是开会。会是晚上开,一开几个钟点。那时候,没有看时间的手表,人们白天看太阳,夜晚看月亮。二光蹲在队部一个暗的拐角处,看月光。他知道春月的迷人,夏月的温柔,秋月的丰满,冬月的宁静。他爱着春月。春月给他幻想,在春的月光下,他仰着脸儿,春月就对他笑了。笑着的春月多好看呀,二光总也看不够。他蹲的拐角,在队部的隔壁,队部里的说话声时高时低,粗粗细细,他听得真切:这个声音是外号驴长的,他有两条赛过驴子的长腿;那个声音是外号叫马嘴的,他吃饭总挑好的吃。还有外号茅勺、茅瓮的,据说有这样浊耳名字的人,大了有出息。

二光听着他们说话,看天高星稀蔚蓝的天空,看那圆圆的月亮。他眯着眼痴痴地看,他在想那圆月能摘下来多好。散会了,蕊子出来,看见二光痴迷地望月,悄悄走到二光背后,在他肩上猛地一拍,说二光看月都要把她给忘了。二光不好意思起来,二光说月亮再好也是在天上,他又不能飞上天去。他呀,是看着天上的月亮,想着心里的月亮。蕊子笑二光没识几个字,文绉绉的,还想作诗啊。二光的劣性上来了,他拉着蕊子在熟悉的小路上一阵疯跑。蕊子让二光拉着自己,那疯跑的感觉真是妙极了,她轻飘飘的,鸟一样地飞。

他们慢下步子,走着。这是他们天天能见到的小路。小路的一边是坡地,一边是沟,沟边长满蒿草,就是这蒿草里有甜嫩的“羊角”。春天,地里的麦子一天比一天长得高,穗儿抽出来,在骄阳似火的夏日静静地等待收获。玉米种上了,嫩的绿苗长出来,在细风中微微抖动,如山羊的胡须。它很快就有了枝节,很快一节节地拔老高,很快就长得密密麻麻,像芦苇的林子。这时候,二光更是要等在队部墙外的拐角,玉米高的时节,一个女孩子走在这里的小路上,该是多么害怕。

他们走在玉米旁的小路上,蕊子走在前,二光走在后,蕊子倒着一边走,一边说。二光手里的红烟头明明灭灭,他盯着月光下两手指时紧时慢卷着辫梢、倒退着走路的蕊子,这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他望一眼天上的月亮,看一眼眼前的蕊子,满心欢喜地笑起来。蕊子想象电影里的青年男女,她跟二光偷偷地看了多少场电影啊,她想象二光也能像电影里的男青年一样爱自己,像电影里的男青年那样趁她不防亲她一下。好几次,蕊子分明听见她身后的二光粗重的喘息,但蕊子等了好久,二光粗重的呼吸声没了,二光几步走到她的前面去了。蕊子在心里恨着二光,一边在心里害羞地责备自己。

玉米收了,一地的玉米秆。苞米收到了队部的仓库里,晒在院心的红红的太阳下。麦子又种上了,风一天比一天凉,冬天来了。

人们的长衫一个个穿起来,夹衣穿起来,最后棉褂子也穿起来。这是冬天,屋子里的炉火鲜亮地映照着灶墙,映照着炉灶上的屋顶。

他们去看戏。冬天,镇上唱大戏,一唱十天半月。二光等哪天蕊子不开会,他们相跟着去看戏。他们进了戏院,戏已经开了,一个女角,头戴花冠,莲步寸移,咿咿呀呀地唱,一个老年的妇人,拄着个龙头拐杖……桔红的灯光下,蕊子看一眼周边摆的一个个小吃摊,那一天,爱看戏的蕊子说戏不好看,二光也说戏不好看,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戏院。

蕊子沮丧得不想再想下去,但她逼着自己想,她要想清楚一个在她看来非常奇怪的问题:跟着二光看了多少遍的戏,怎么偏偏那一晚上的戏就不好看了呢?她为什么不像以往看完那一场戏?

就是那个晚上,二光被捉,从此他就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走出戏院,走在人影晃动的街上,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明明灭灭满是灯光的街上,是暗淡的影子。他俩落在街道上的影子时而与过往的人相重叠。蕊子不知道她与二光出戏院的时候,是不是就被谁给盯上了?

蕊子想起这些,心里发寒,眼前如掠过一道闪亮的刀光。

当蕊子跟着二光走到村口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村口那面小窑洞。这是一面用砖砌起来的窑洞。这个窑洞在他俩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里面住一个看瓜老汉。这个老汉会算命,村里人常到这里来,他们说这老汉的卦灵。

蕊子跟妈来过这里。这里头一炕,一桌,一椅。桌上一盏灯,灯下有一本黄了的、用线订了多少遍的“大书”。书上是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黑字儿。那个老汉,蕊子是记得的,慈眉善眼,说话和气。蕊子妈让老汉看蕊子的五官,又让老汉看蕊子的手纹,老汉都详细地看过,蕊子妈关注老汉的神色,想问问结果,蕊子只记得老汉不说什么,只摇摇头。

那个窑洞。在月光下,一片静寂。老头去世了,窑里没有那豆点一样的灯光了。蕊子想看看那里面。它里面的桌子在吗?椅子在吗?桌子上的灯也在吗?

他们就着月光走进窑洞。蕊子摸了一下,平平的,是桌子。蕊子说原来桌子还在。“嗤”的一声,二光擦亮了火柴,厚厚一层沙土的桌上,昏黄的油灯居然亮起来。椅子也在,还是蕊子记忆中的有背靠的圈椅,那灰尘铺满的炕上是领破了的芦苇席。

蕊子看着这些想起跟妈来这儿的情景,她一路跑着,跟在妈背后,摘着路两旁的小伞一样粉色的打碗花。风从门里打进来,吹得油灯扑扑闪闪,墙上投下他们俩人的影子。蕊子给二光说起她跟妈妈来这里打卦,说当年那老汉仔细看过她的面相,又细细看过她的掌纹,没说话。你说当年那老汉怎么不说话呢?蕊子笑着开玩笑地问二光。二光正要说话,一阵冷风袭面,几个人从天而降,灯光疯了似的一阵狂跳。

蕊子心惊肉跳地想起这些,她捋着她破了的袖口,她的手指颤动着,牙齿发冷,但她的双眼直呆呆的,看不出懊丧,也没有悲哀。

10

二光判处二十年。他是整顿作风期间的典型。二光不知道典型也能轮到他。每年的评模大会,二光都是坐在台下,别人容光焕发,胸前一朵大红花,站在主席台上,受大家的欢迎。他们笑得多开心呵,蕊子就当过模范,是典型的好同志。蕊子胸前那朵花开得艳。二光跟着大家拍巴掌,二光的手掌都拍红了,拍得发痛,他欢喜地看着蕊子,看着蕊子胸前的花。他不知道花比蕊子好看,还是蕊子比花好看。

这一回,二光是典型。

蕊子妈拐着一双小脚,愁眉苦脸。她说,你能等他二十年?蕊子嫂子的脸每天阴着,没有放晴的时候。蕊子没有一个自己待的地方。

当蕊子推着一辆崭新的“飞鸽”,跟在一个不曾说过话的男人背后,蕊子满脸的泪水。她想起二光被抓不久的一次审判大会,想起他们一村的人,去城里的刑场看枪毙犯人。

枪毙一个杀人犯。蕊子那天也去了,她要看一眼作陪的二光。她要知道二光到底被判多少年。

一条鲜红的方巾。结婚那天,蕊子推着自行车,走在人群筑成的两墙中间,头上系着红方巾。结婚的红方巾,是打发她出嫁的伴娘给她系的,看二光那天的红方巾是蕊子自己系的。

蕊子系着红方巾。村里人坐一辆大车,蕊子离老远还能听见他们有说有笑。蕊子一个人,走过小路,搭顺车到城里。

九点多钟,城里的街上,人群晃动。今天是审判的日子,也是处决的日子。蕊子跟着人流,她不知道他们走向哪里,只知道众多的人朝着一个方向,向前涌。

城里的街跟镇上的街一样有商店、饭馆。蕊子不知道看这些。她睁大了眼睛在看,她的双耳兔子般敏捷,稍稍有些儿响动,她就踮起脚尖,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一群人朝前涌动,她就拿出全身的劲,往前挤。她要看见一个人,一个与她连连牵牵的人。她今天是为这个人来的,她要这个人看见她。

涌动的人流,像一条横冲直撞泛滥着的河流。蕊子在人流中,不是在走,是在飘。突然,人流躁动,眨眼间分作两绺,一辆解放车风驰电掣地一穿而过,警报声像冲天的焰火,不断在半天空炸响。

“那个就是死刑犯。”人群里有人说。

人群重新静下来,蕊子什么也看不见,也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她不知道转没转弯,心跳得慌。忽然,人群又一次停下来,人们的头齐茬茬后转,蕊子也向后转。蕊子的背后,迅猛地分开一条路来,蕊子随着人流自然地汇到一旁,又一辆军用解放车开过来,远了近了的警报声拉响。蕊子不要听那刺耳的响声,她捂住双耳。刹那间,蕊子的嘴半张着,凝固了一般。她看见一个下巴长满胡须的人。是他,多么熟悉的眼睛!蕊子望着他瘦削的面颊,惊讶他怎么可以有那么长的胡须。他年轻的脸是那样苍白。她又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眼泪顺腮落下。蕊子解下她的方巾,举手挥动。她感觉到前前后后的人拿异样的眼光看她,看她挥动着红方巾。

她挥动着方巾,奋力往外挤,她要冲破人墙,走到前面。

车突然慢了下来,蕊子看见一个妇人一手擦她哭红了的眼睛,一边跟车上一个弯着腰的光头说着什么,车在走,妇人发疯般跑着紧跟。

这是一个大车厢,周围是捆得结实的罪犯,车厢中间是持枪的警察。罪犯的头一个个低着。有一个,头一直想仰起来,被按下去。按下去的头,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向日葵。二光的头也时时想仰起来,一仰起来,东张西望的,像丢失了什么。蕊子看见“警察”好几次走近二光,压下他要仰起来的头。

蕊子挣出人群,走向那个妇人。她看见二光的双眼灵动地一闪,接着,脸上浮出笑容,像一个无忧无虑的顽童。蕊子终于看见他的笑了,她多想上前抱住他。蕊子擦她眼里的泪,正要说话,二光的头又一次被“警察”按下去,车很快地跑起来,车打着鸣,像一阵旋风,像一道闪电,像狂吼着的雷声……

两边的人流很快又合到一块。二光梦一般地从蕊子眼前又一次消失。

蕊子不知道又跟了多长时间,她看见人们瞧她的眼光,似乎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但这些对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群在一个地方停下来,不动了。蕊子拨开人群,一层一层地拨,她听见有人在骂,但她还是前去了。她踮起脚尖,看见一个高高的台子,二光站在上边。这回蕊子看仔细了,就是靠边的第二个。蕊子细细地端详他。他还穿那件破了肘子的老棉袄,还像那天被绑成一块一块,像是从那天一直绑到现在。一阵酸楚,让蕊子眩晕。大会的喇叭,一句一句,清晰洪亮地哇啦着。这是大会,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前面都坐下去,后面一排排起来,再往后,到蕊子这里已经没有秩序了,乱挤着。但他们都不说话,他们注意在听。蕊子也在听。她今天就是为听来的,她要知道二光到底被判多少年。

11

喇叭的声音闹着人的耳膜。一个个审过去,蕊子听得糊糊涂涂。忽然一声“二光”,惊得蕊子的心一跳,缩成一颗豆粒儿。她感到周身冰冷。接着,二光叫什么,二光的出生地,多大岁数,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二光的罪名,二光被判二十年!就这么简单。在台上宣布的刹那间,二光成了得坐二十年牢狱的罪犯。

蕊子的头脑里钻进了一群一群的蜜蜂,它们熙熙攘攘地闹成一堆,吞食着蕊子脑子里的一切,蕊子天塌地陷般地,头脑一片空白。

蕊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会开完,不知道怎样被人群裹着来到街上。县城的街道比来的时候宽多了,人们大多去了城外的一个地方,去看一个要枪决的犯人,他们要看一个人怎样在枪口下倒下去。蕊子想她就是那个要被枪决的犯人,她听到两声枪响,她和二光一同倒在地上。

街上的行人少了,稀稀拉拉的。蕊子看见一对老年男女弯曲着腿走在回家的路上。蕊子羡慕他们。二十年,判给二光,也判给了蕊子。蕊子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掏空了一般。回家了的蕊子发现她早上出门系的红方巾不见了,她记不起来,好像她挥动了她的红方巾,还用红方巾擦她的眼,以后似乎就没有再见它,不知道它是自己撒手丢了,还是在人群中被众人挤掉了。

蕊子推着崭新的“飞鸽”,走在结婚的路上,走在拥挤的两排人墙的过道上。夕阳映在东墙的半山腰,一抹红光,如稍纵即逝的火烧云。

蕊子想起这些。现在,她从前的那点娇贵一扫而光,她是一片破了的瓦片,被扔在无人理睬的角落里。她站在巷口,望过去的岁月。沟底的庄稼,一年年种了收,收了又种。

数九寒天,风小刀一样地在蕊子的脸上割着。蕊子也不知道要回去,她听见了关门声,她不回去。夜幕落下,没有月亮,几颗星星探头探脑,闪着寒冷的光芒。蕊子坐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远处,看着远处模糊成一片的村庄,缩一下肩,拉了她的两只烂了袖口的袖子,双手交叉藏进去。她把这里当成家,她就在这里待下去。如果凑近一些,你能看见蕊子的脸上有着点点滴滴的笑意。

就这样过了几年,蕊子死了。发丧那天,蕊子娘家人来打闹。但人已经是死了,打闹也不过是给活着的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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