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的时候,家里有一辆自行车,白山牌的,半旧,电镀部位大都星星点点的,生了锈,历经沧桑的样子。人们都说,这辆车出了力了——它是父亲身体还健康的时候用来长途载物的主要工具。那时农村的自行车大多是加重的,在我的记忆中,它驮过煤炭、驮过粮食蔬菜,甚至也成为过数百里长途贩运货物的工具,载重二三百斤是常事。
和大部分同学一样,大哥初中毕业因没有得到大队的推荐上高中,便自然辍学在家,这辆白山牌自然就成为他四处讨生计的坐骑。比方进城卖芦子草,去孝义卖小木作。而我因为年龄尚小的缘故,整日吊儿郎当地在学校里随波逐流,主要的时光则是夏天打猪草,冬天拾干柴。等到我初中毕业了,恰巧实行了多年的推荐制被取消,恢复了中考。而我似乎属于学习成绩好的一类,迷迷糊糊就考上了公社高中。高中离我家五华里,学校不安排住宿,属于走读生。自行车的事自然就摆在了我的面前。
那辆白山牌自行车孑然一身,孤独地立在院里的一角,黑黝黝的,散发着一股铁锈味儿。天依旧阴着,院子里被积雨冲出的几道小水沟,黏滞了柴与草,斑驳的样子。墙角拴着的两只羊也许是饿了,咩咩直叫。一年多了,全家一直被笼罩在父亲早逝的影子里,挥之不去。看着那辆不可能起死回生的自行车,我想了又想、忍了又忍,终于没敢说出想买一辆半旧车的话来。
五华里对于农村孩子来讲,实在也算不上多远,也就是迈腿的功夫就到了。难耐的不是步行,而是自行车。当我走出校门的时候,左右的同学们按着自行车的铃铛,鱼贯而出,只留下一个我形单影只踽踽独行。饭后,上学路上,自行车们仍旧是扬歌而去,只有我一个人在丈量脚下的土地。此情此景,那心中的滋味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得出。不堪的日子虽然难过,但仍然需要天天来过,贫穷的屈辱是那样深地刺激着我敏感的心灵。慢慢地,我变成了同学们自行车衣架上的常户,我几乎熟悉了村中男同学每辆自行车后座的圆与方。而那种天天被人邀请蹭车的卑下感,也足以无数次唤起购买自行车的冲动。
遇到在外上临时班的哥哥休息的日子,是最快乐的日子。那种上学路上的骑行,恣情而惬意,那里面包含了一个少年的全部梦想。
放假了,闲暇无事,天天到田间捋苍耳子籽。到两只手被扎的稀巴烂的时候,积攒了满满两口袋。于是,用自行车将苍耳子籽的口袋绑了,带上一个塑料桶,到镇上去榨油。现在大约没有几个人知道,这玩意儿是可以榨油来吃的。回家的时候,看着满桶的油,那种成就感油然而生。没想到的是,待回了家才发现,塑料桶的上肩被自行车辐条磨出一个洞来,苍耳油漏了一路,剩了多半桶。
在外上学的几年,大家统一乘坐11路车,倒也让人把自行车的事淡忘了。
领到工资后最急迫的第一件事,便是买自行车。加重的,环球牌——似乎是最不具知名度的一个牌子,可是,它便宜。小县城的时兴风在不停地刮,包括自行车的品牌和自行车的铃声。在上下班洪水似的车流里,我的自行车变成了轻便飞鸽,又变成了轻便凤凰。与这同时的是,我们远离了从小吃到大的粗粮,开始顿顿吃白面了。
1987年农历二月十六日,乍暖还寒,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飘来的寒流在小城的旮旯四处寻求庇护。城街上走来一队锃亮的凤凰自行车车队,最前面开道的骑了一辆半旧车,在转弯处要停下来放几个炮仗,后面的车一律全新,在车把上扎了红绸,并挽出一个绣球来。这是我结婚的场面。按照当时的风俗,我骑了一辆自行车,新娘则被一个唤作娶客的人载着,逶迤而来,逶迤而去。其实,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小城,娶亲这事儿的场面,行程已经被那种帆布顶篷的北京吉普所接纳。在经济与关系并行的80年代,这个场面是本县用自行车组织婚礼行程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