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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少年纪事

果然有些老了。不仅自己老了,周围的朋友们好像也都同时老了。小聚的时候小呷的时候,自觉不自觉都要说到过去说到童年。比较现在的孩子,感觉两样童年如两个世界,不可比。想来想去,我们的童年应该叫作是自己找乐的童年吧。有许多不如现在的地方,也有许多现在不如的地方。似乎可以这样说:我们小时候即使做最大胆的梦也不会想到能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而现在的孩子们对于我们的童年也是做梦也想象不出来的。

曾经想过,其实上世纪五十、六十、七十年代过来的人实在是最幸福的人,这种幸福有着两个坚实的基础。其原因一是避开了枪林弹雨的战乱,不须在惶惶之中过日子;其原因二是极其贫苦的童年,让人懂得了感恩。识得人生苦难,再历花样年华,自会对人生有更为深切的体味和更为平和的心态。

模糊的轮廓

远远望去,小村掩映在绿树之间。那时的村庄不像现在红砖辉映的浮躁的颜色,而是青黄相间,青的是砖瓦,黄的是土坯色——那个时代建筑材料的主色调。而那些绿树并不怎么名贵,主流是杨树和柳树,间了些枣树和桃、梨什么的果树,很张扬,将砖木结构的小村包围了起来。超过树梢的,只有袅袅的炊烟。柳树和现在的不同,我说不来是不是叫漳河柳,但它一定是一种传统品种——如古画上的那种,给人以一种苍远的感觉。杨树已非作家茅盾礼赞的白杨,那时品种多了去了,如什么新疆杨、钻天杨、北京杨、毛白杨等等。细细看,这些品种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的。那时的小村就是被蜿蜒的土路的尽头遮掩着。汾阳城东的村庄大致类同,一是有高高的将村子围得结实的护村堰。因系汾河和文峪河泛滥区,所以想来古代的雨季大多是在泽国中度过。护村埝是古人传下来的防洪设施,也是不知多少先辈人汗水的结晶,全部依靠人工用黄土堆积,它的用途大约是在1958年文峪河水库建成后才逐渐失去了功能;二是有一个或两个水塘,是雨季时村中雨水的汇聚处。

回忆这些的时候,耳中突然响起了鸟或者是虫的鸣噪。踽踽独行在杨柳构筑的土路上,听着耳边蝉鸟的歌唱,走向那个冒炊烟的地方——这基本是中国农民数百年的生活模式吧。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的炊烟和现在的炊烟颜色完全不同,白色的,是柴火做燃料的结果——烧煤是相当奢侈的,以后再细说。而这白色的炊烟也不会像现在煤烟那样地呛人,隐隐有一种禾草味儿。白烟、青屋、绿树,构成了一幅古典中国画的意境。

那时的冬雪似乎比现在的白些大些,也是纷纷扬扬遮盖全世界。但下雪后路上的行人就绝少了——那是一个几乎没有机动车的时代。车辆少,但牲畜不少。生产队里有骡有马有牛有驴,家户里有羊有猪有鸡,想起来,这些动物发出的声音是那么和谐,独唱或合唱,从天宇中突然响起,又悄悄消寂在房前屋后。

春天,地里看不到现在那些飞舞的红红绿绿的塑料袋。天上有一字或人字排开的大雁,耳边是子规鸟不厌其烦的歌唱。村里的水塘解冻了,麻雀换了羽,燕子筑新巢。

夏天是一个可以歇晌的时节。到中午的时候,满街都会静悄悄的,干热风在街面上吹,人们在家里睡觉或者是在葡萄架下乘凉。而天上有盘旋的鹰隼,一不小心会俯冲下来把谁家的鸡叼走;水里有唤作“捞鱼鸪”(也许就是鸬鹚吧,小时候有“捞鱼鸪,脖子长,×××娶了个懒婆娘”的俗语)和野鸭、水鸡的水鸟,安心地在游弋和捕食鱼虾。每到雨季,村人就开始紧张了,一众人挥镰进地抢收麦子,号称“龙口夺食”。

大雁排着一字或人字的队形再飞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大雁原来是从南到北,现在是从北到南飞的,田野里到处是成熟的味道。现在想起嫩豌豆、烤玉米的味道依然是两颊生津,叫作是终生回味吧。

村庄是千年的村庄,大家的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过下来。比起现在,分明那时的天要蓝得多,房子要低得多,耳朵要清静得多,同时道路也要泥泞得多。

衣物

恍惚记得那时衣着和现在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知道有一个古词叫绫罗绸缎,但真的没见人穿过,那时人们无论穷富衣着全部都是棉布衣服。

其实那是人们衣着上的一个重要变革的时代。经过民国的西风渐进和长时间的战争,人们的生态和业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长袍马褂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与现在不同,传统民族服装特别是平民服装还留有很重的传统痕迹。记忆中能数得着的有好几种。羊肚子手巾。应当说,所谓羊肚子毛巾是棉织机器的产品,不应叫传统服饰,但显然是古代男子头巾的遗风。裹毛巾的地区很大,好像山西全境、陕北、宁夏男人都是这副打扮。裹这毛巾是否与古代的襆头有传承关系,没有研究不敢妄语。总之那时男人们大都有一条大抵是白底蓝条的毛巾裹在头上,年轻人巾头朝前裹,老年人巾头朝后裹。结队而行的时候,远远看去,确像一道风景。陈永贵同志的不少照片都在提示着那个时代北方农民的头饰装扮。上衣分为单衣、夹袄、棉袄几种类型吧,是用扣圪搭、扣门相系的,现在作为一种文化元素留下来仍然被搬在舞台上使用。印象中这些衣服一律纯棉、一律纯手工。冬天出门,人们在外面要套穿羊皮袄,腰系一条布腰带。裤子,传统的是大裆裤,染做黑的、蓝的,腰部锁了一条白边,穿的时候对折一下再系裤带。袜子不少人家并不穿,穿的也是用白棉布手工缝制的。而鞋子比较有意思。见过最贵重的传统冬鞋叫毡窝子,用毡擀成的——那应当是当年晋商远涉北地的时候穿用的。那时鞋子是最费工的,是许多妇女煤油灯下的主业(部分人家已经可以买得起商品鞋了),记得有实纳帮鞋、山鼻子鞋、松紧口鞋、气眼鞋、暖鞋好多种,一开始全部是千层底的,麻绳纳,做好了再用楦头楦。到后来塑料便宜了,才改做塑料底的。所以,塑料可以说是改变人们生活的最重要的一种材料。说到塑料,想起来那时人们并不叫塑料,是称塑料叫作“化学”的,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到70年代,衣服渐渐还是起了些变化,最革命性的,应该是“的确良”的出现,后来还有涤纶、涤卡什么的。材料的变化引发了服装式样的变化,虽然在颜色上被人称作全国上下一片灰,式样也呆板单一,但衣服变得越来越合身,而传统的大裆裤之类渐渐没了踪影。棉布渐渐远离平民,也可以称作是告别传统的一个时代吧。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的花衣,衣料上的花纹也都“文革”味十足。有一种图案是镰刀斧头和枪杆子拼合的碎花,远看是花,近看很“革命”。90年代初被一位先生发现一农妇身着此衣后,重金购下,裁成块裱糊成条幅,被称为独一无二的“‘文革’文物”。

关于衣服还必须说的是,当年的普通人家的衣服是和“年”挂在一起的。孩子多,总是小的拾大的来穿,总是打了补丁来穿。要穿新衣,就得等到过年。细算起来,当年妇女就衣着方面花费的脑力、体力就不知比现在人多到哪儿了。也许因此,古人才有了《游子吟》这样的好诗。

到现在,服装可以说是完全地全球一体化了,民族服装几乎演变成了礼服——节庆服装,世界大同,保留一些文化确实很难。而我们汉民族原先宽袍大袖的服装,能在电视剧里复原使用,就很不错了。

食物

那个时候,人类似乎是纯种草食性的。

有一个朋友说童年。有一次亲属来家,母亲居然买了肉待客,他碗里居然有两块肉。馋涎欲滴,第一块一不小心就被他吃下去了,第二块搁在嘴里咬着的时候,想了半天没有舍得咽下去,又放到碗边看着。直到到了上学路上,那块肉依然一会被吐出来看看,一会吸回到嘴里去。这故事我们听了信了,当时也笑了,笑得心里酸痛。那个时代人类几乎忘记了肉的味道。

现在是一个逼小孩吃饭的时代,所以,现在的小孩对吃不上饭是怎么也想不通的。面对一个物质极其丰富的时代,换了谁,其实也想不通,怎么会没有饭吃呢?不会用钱买吗?不会在家里做吗?

野菜

汾阳的四月份还是早春,杨柳刚刚泛绿,可一大早,城周围就多出了些似农非农的人。人手一把小锄头,或篮或袋的,满地里在寻找什么。寻找什么?一开始是寻找茵陈,一种有药性的食材——据说是做蒸食吃,改善食谱,调节胃口。后来便是找苦菜了,这时的苦菜汾阳话形容得最好,叫作“甜苣芽”,只是丁丁点点的草芽儿,哪能经得起每天遍地的人来挖?所以城周边苦菜居然能被挖尽。

我是相信苦菜救过人命的。看过说唱本的《光绪三年》,知道光绪元年、二年、三年山西大旱,颗粒无收,人们从吃野菜到吃树皮到吃土到吃人,惨不可言。书中虽没有写到苦菜,但我相信当时一开始吃的野菜一定是苦菜。好像是1972年罢,汾阳也是连续大旱,和现在的汾阳城外一样,整个汾阳东乡满地都是找苦菜的人,只是当时挖苦菜的人和现在挖苦菜的人衣着面貌大不相同。当时的人们刨回苦菜不仅当菜吃,更重要的是把苦菜当饭吃——菜里和面或者面里和菜,以填充深不见底的胃。当年人们把苦菜当饭,没有见过什么书上有记载,却也没听说过饿死人的惨事。可见饥荒岁月挖苦菜充饥,应该是一种和文明史一样悠久的传统,是历朝历代通过老百姓口口相传传下来的,只不过正史上没写罢了。

苦菜同属还有一个十分相近的品种,叫苦苣芽。与甜苣十分相像,但味凄而苦,无香味,所以我们没有吃过。但是当年见邻村的人是挖食的,可见也能食用。还有灰灰菜,当年传说吃了肿脖子,可是前年我在终南山农家乐吃过,至今脖子也没有肿过。还有灯笼花,是当年吃红面时的黏合物,没有单独做过菜品、食品,现在也没人食用了,地里好像也不见了——突然想起听人说过——好些能食用的野菜是饥荒年间长得满地都是,好年景就难找了,说得哲学而宿命,我不太相信。苍耳子,幼苗可做猪羊草,农村孩子是很熟悉的。但我说的是它的果实,苍耳子籽,挺刺人手的那种东西,1981年,我用手捋了不知道多少斤,只知道后来榨了三十多斤苍耳子籽油,供炒菜用。

肉食

前面说过关于肉食的小故事,是真的。当年的牲畜喂养,和现在专业化不同,是家家零星散养。记得那时几乎每家都有些鸡、有些羊、有些猪甚至有些兔。有文化意味的是,当年庄户人家养牲畜,基本上都给它们起了个昵称,类似于今天人们说的网名什么的。也许是因为有了名字,喂养者是不吃它们的肉的,并不是易子可食,实在是吃不起呢。想起来吃肉有几种情况。一是过年。“二大妈二大妈,我家的花头(羊)今天早上杀啦,我妈说咱们分的吃了吧,这是二斤。”孩子放下肉就走了。这是当年典型的汾阳农家做法,自家宰了羊,分送给各家,也不敢说要钱,只说分着吃。而收到肉的人家不一定没有羊,只是把羊卖出去了或者计划卖出去。而这二斤羊肉钱是得给的——一种温情脉脉的生意。而二斤羊肉,也大约就是当年农家过节食用的标准了。胡萝卜大点,吃三五顿饺子没问题,还可匀出几个虾酱羊肉盅盅。二是婚寿宴席。当年农村汾阳的宴席我记得人们戏称“耍水席”,谑指没肉的席,忘了具体三斤还是二斤肉了,反正是用很少的猪肉便可置办,琳琅满目一大桌,只见油花漂,不见肉块在。但即使这样的席,也不知多少时间才能遇上一回。有一个小朋友当年在城里亲戚家吃了一顿席,回来告我说:他家很有钱,席上的牛肉都是真的,很过了大快朵颐的瘾。我至今都记得他当时吧嗒嘴的样子。总之,那时即使条件好些的人家,一年吃肉的日子也不会超过十次,而即使吃,也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没有谁家敢于管饱让人吃的。

席绝对是汾阳高档饭中的精品,即便当年没有足瘾,想起来,那席的味道依旧很馋人。而最好吃的肉——当然,鸡肉牛肉兔肉什么的基本上吃不到,不算特点——想来想去应该是煨羊肉。汾阳的传统煨羊肉不动锅,是用夹砂陶罐——新石器时代人类就熟练使用的饮器来慢火炖的。

说到慢火煨羊肉,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对于孩子来说,简直就是折磨。出出进进,闻着满屋的香气,听着肚子咕咕的鸣叫,不许吃,不算折磨也应算是一种刑罚。肉炖好后,一般是连罐带肉一起放于冷处贮藏,待有客人了或者什么特别的时候才能食用,羊油会在表面结成个白色硬壳。想起小朋友某发现奶奶家里炖了一罐肉,于是得空儿便打开白色硬壳偷食——直接用手掏食,直至把下面的羊肉全部吃完,直至他奶奶待客时才发现成了一个空壳子,于是一顿好打。

吃饭以外的荤腥,还是有一点的。

如鱼。那时候人们好像不懂吃鱼。大人不让捉鱼(那时水里鱼真多啊,几乎是有水就有鱼),只好捉鱼回来后,到别的小伙伴家里偷做偷吃,是别的一种味道。

如田鸡。汾阳话叫水淹子,用短竹竿、线绳和昆虫钓回去,像做鱼一样将后腿炖了吃,十分味美。

如蛇。那时候的菜花蛇好像比现在多得很,捉了,架起火来烧,看那油花滋滋地外冒,也不放盐,就那样剥了来吃,也香。

如麻雀。一般是冬天的晚上,从窝里掏了或仓房里用手电蒙红布(红外光)捉拿了,用泥糊了烤熟了吃。

如蚂蚱。直接火烤了吃,焦蛋白的香味很强烈。

现在想起来,这些偷食的荤腥真还算得上高档菜了。

瓜果蔬菜

汾阳东乡属于平原,除了特殊年景的大旱,瓜菜是比较丰富的。而“果”显然就差远了,要从西面边山贩来或者亲戚送来才见得上吃得着,所以实际上吃得就很少。吃得最少的水果应该是苹果,因为汾阳几乎不产,产的苹果是伏苹果,生长期短,现在已经淘汰掉了。记忆中小时候好像只吃过小半个,大约是国光苹果。而其他梨啦桃啦枣啦什么的,便没感觉有太大的稀罕。而汾阳瓜果中有特点的应该是槟果,中秋节的时候家家要买不少,使家里家外都洋溢着阵阵香气。还有大红,也不多见了,不过口感要差。传统甜瓜印象最深的是七月黄,现在好像完全绝种了,香气扑鼻,沙而绵,金黄金黄,最适合没牙的老人食用。而柿(音)瓜,也比现在脆得多甜得多好吃得多,也许是品种的原因吧。

小时候吃蔬菜没有缺过,甚至应该是叫过度食用了。

小队里有一块地,因为种菜,所以被称之为园子地。想起来那里就像个百宝园,是什么菜都种过的。一畦一畦,高高低低,也好看也实用的。隔不了几天,队里就广播去园子地里领菜,家家一担一担地往家里挑:长茄子圆茄子、西葫芦老窝瓜、辣椒芫荽配大蒜、韭菜茴子白、西红柿白萝卜、胡芹长豆角……真的是应有尽有。除了近几年时兴起来的些蔬菜比如生菜、空心菜、西芹什么的,真的品种十分齐全——只隐约觉得那时好像不种大葱,大葱是在家户里面种,现在也想不出是因为什么。

当年粮食是生产队往户里发,叫作“够不够,三百六”,换到现在,人均三百六十斤粮食应该是够了。可当年锅里没有油腥,三百六是家家都不够的。所以,就用蔬菜来代替了。所以那时人人碗里都是菜多面少,倒符合了现在的营养理论。

那园子地也是孩子们的乐园。最诱人要算是大人们精心扎起来的西红柿架,当西红柿秧长到一人高的时候,西红柿从下到上第七排花开的时候,便是头排花的西红柿成熟的时候。上午放学后,那时下午上课很迟,我们放学后得去地里割一回猪草羊草才可回家吃饭。当空空的肚子遇到红红的西红柿,自然是不好放过的。所以当年偷西红柿似乎是很家常的,猫了腰,大家鱼贯而入,摘了西红柿就用衣服裹了,溜到高粱地边大吃一通,算是午加餐。

比较起来,我在山西走的地方不少,而且也比较深入,所以才敢说汾阳面食应该是甲山西的。小时候的面食主要有红黄白三种。红是高粱面,是那时人们的主打食品。传统高粱“大散动”“一把抓”到晋杂五号在我们的童年里都过度了一把。传统高粱个子高产量小,秸秆可打仰尘(天花板)用,穰穰可做笤帚,且质量上乘——现在好像一株也见不到了。晋杂五号大概是70年代培育的,个矮但产量很高,亩产超过千斤的,现在种的高粱好像也是晋杂五号。隐约记得当时大人们总在说晋杂五号的坏话,说不是人吃的东西。红面因为没有黏性不能单独食用,须拌了榆皮面方能和得起团、入得了锅。后来榆树皮也被人剥尽了,人们又发现了一种唤作灯笼花的野草可以替代榆皮,成了红面的另一种伴生物。家境好点的,红面只吃头、二遍(当年都是小钢磨磨面)面,想起来确实也不难吃的。后来才听说高粱在欧美国家是饲料。黄是玉米面。主要充作早晨的主食,制品是著名的窝窝头,全国有名。白是小麦面。记得那时每人每年好像是发五斤小麦。

但当年小杂粮品种可是不少。红薯、山药蛋这些代粮品不说,其他如绿豆、红莓豆、黄豆、豌豆、黑豆、谷子、糜子或倒茬或在地塄上都要种一些,秋收的时候琳琅满目的,挺上眼。村里甚至还种过薏米、枸杞、冬花等类药材,算是经济作物吧。

当年基本上各地的经济情况都差不多,而为什么汾阳饮食会独树一帜呢?我想大致原因有三:一是汾阳山地、丘陵、平原各占三分之一的地势,使汾阳农业物产十分齐备,原料丰富。二是汾阳人因为明代两王府和后来汾州府的原因,人们见识过大餐,舌尖能辨识出味道的高下。三是汾阳女人不下地,基本都是全职太太,从小比花红、到大比厨艺。

所以才在当年以红黄为主色调的日子里,制作出了诸如擦尖、抿尖、剔尖、包皮面、猫耳朵、掐疙瘩、斜旗旗……数不清的面食品种。

此不赘述。

居舍

汾阳人把家里的房子叫居舍,和把天花叫作仰尘一样,都是远古口语的痕迹。

当年听长治人说汾平介孝人“吃的是料、住的是庙”很不理解,料大约是说高粱——因为晋东南人不吃高粱只吃谷子。庙就有些想不通,后来路经沁源农村,才发现那里的民居都是悬山顶,果然有三分庙的样子,可见是他们把地方搞混了。

我家居舍很普通,是20世纪60年代初兴建的。稍大点听大人们说是“盖不起立木房,只好墙上凳梁梁”,实际上是那种半砖、半土秸的没有柱的瓦房,而且很矮——据说当时起房盖榭的人家极少,那是一个饿死过人的年代。

汾阳传统居舍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曰瓦房、二曰窑洞、三曰平房。

但要说房子必须先说院子。在理论上,汾阳民居被统称为晋陕窄院。虽也是三合院、四合院的格局,但比北京四合院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即一般上房(正房、北房居多)左右梢间窗户面对的是厢房的山墙,看不到院子,被人唤作“窄院”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了。虽然院窄,但大户人家往往是二进三进,中间以仪门相隔。从院子的布局上,封建传统等级观念便一目了然,充分显示出山西传统文化的顽固和人们思想观念的保守。三合院和四合院最主要的区别在于第一进院,如果有倒座的,便是四合院。倒座一般是南房,功能上做客厅使用,室内悬挂字画、摆放茶具及待客桌椅。

而这些建筑,本人并没有见识过它的建造过程,从小到现在,印象中它们都是老房子。

瓦房

瓦房可分两类,一类两出水,一类单庇顶。两出水房子一般为硬山顶,极个别为悬山顶(遗存时代要早),面阔三或五间,进深二或三间,不设斗拱(设斗拱者也为纯装饰品)。有前檐柱、后檐柱及山柱,柱顶大小额枋(俗称普栏、嵌板),额枋承托梁(汾阳话称柁,也是一个很古老的名词),梁上承檩(汾阳话为梁),有前后檐檩和脊檩,柱、梁、檩构成了房子的间架,直接效果是“墙倒屋不塌”,具有很好的抗震性能。檩上承接椽和望板(汾阳话称苫板,大多以芦苇秆乃至高粱秆代替,上抹泥灰挂瓦)。墙体依财力不同而不同,有钱人家全砖结构,贫苦人家用土秸代替砖,用白灰罩面。还有一种做法是犹抱琵琶,唤作“里生外熟”,即外面用砖砌,里面用土秸垒,主要因素都在于财力上的不同。门窗等装修,随时代不同而不同,见过格扇门窗,也见过所谓“四大空”玻璃时代的窗户,也见过过渡性的门——民国时期的帘架门——专做了一个帘架,用于挂门帘或竹帘。较有特点的是窗户,外设外窗——大约是防尘的,内设室门——大约是防盗的,三保险。

单庇顶也叫一出水,常见于厢房。木构件上与硬山极类似,只是它的后檐柱要高很多,脊檩置于最后。所以在外观上形成了一个单坡,后墙要比前墙高很多。这种结构往往室内空间要小,显得很逼仄。产生原因我想有二:一是符合水为财的理念,雨水不会流到院外;二是高高的后墙使人难以攀爬,起到了防匪防盗的作用。

上述瓦房是一个基本形式,但现实中各家是各家的样,因位置和实力不同显得相异其趣,但总是在上述框架下变化而来的。

窑洞

窑洞应该是黄河文化的产物,常见于华北、西北地区,建筑学家说它是人类穴居的遗痕。窑洞形态最早的是土窑洞——和黄土高原有直接关系,是利用黄土特性形成的产物,是真正意义上的穴居。砖砌窑洞也称拱券,显然是对土窑洞的模仿——据说元代以后才在地表建筑中使用。土窑洞的名声到现在也很响亮,比如冬暖夏凉、利于贮藏等等,但近年来因为各种原因逐渐被淘汰了。

我的家乡因为是平川,所以小时候只见过砖窑洞。砖窑洞比起瓦房来要雄伟高大得多,往往窑洞顶上还要建阁楼,形成一个楼院,所以在整个乡村建筑群中就显得很惹眼。这种建筑大部分是纵向发券,大多为三孔,墙壁和窑顶都很厚重,所以也便有了土窑洞冬暖夏凉的同一优点。一些极个别的窑洞则纵向、横向都发券,形成汾阳人所谓“枕头窑”结构,使得室内可利用面积大大扩大。窑洞虽然体量比瓦房要大好多,但因为结构所限,四壁直立,不能遮雨避阳,所以,不少人家在窑洞前加了插廊,既丰富了视觉,也强化了居舍的功能。

可是那个时代实在是太贫困了,盖瓦房的见得很少,兴建窑洞的就更是几乎没见过了。

平房

平房应该属于瓦房和窑洞的变种,一般不为居舍所用。常用于厨、厕、库房之类,结构上大致相当于窑洞不起券,顶部用木过梁承托椽子,然后以青砖覆面。只不过平房顶子并不是平的,一定是有一定斜度,以利出水。

以上瓦房、窑洞、平房只是传统居舍的基本样式,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现了人字架结构的工用建筑等等形式,八九十年代大批量地出现了预制板平房民用建筑,进入21世纪,楼房几乎将要一统天下了。

而我们的童年,早已经写进瓦房、窑洞的青砖和白灰缝中。那檐下有我们的燕子窝,一排排黄口雏燕的叫声似乎还响在耳边;那椽孔有我们的麻雀之家,麻雀蛋的香味仍然留在口颊;那山墙上的蜂窝不知安好否,记得它们曾经蜇疼了包括我在内的太多太多的人。

关于童年的居舍,也是汾阳民居最独特的地方,我看不是外形和结构,应该是土炕与灶台。有个嘲笑算卦先生的俗语是:“(经掐算,你家)九层火火(即灶台)十层炕,烟囱安在房顶上。”这叫一算即准,因为确实不论是瓦房还是窑洞,可谓家家如此。灶台砌砖九层,六十多厘米高,基本适合各种身高的人操作。土炕砌砖十层,外加一层木头炕楞,比灶台高十来厘米,是一个适合人坐卧的高度,对于小孩,又比较安全。和外地的不同主要在于灶台上:一般家庭都用尺三、尺四的大锅,锅前为火口(搁柴放炭)所用。火口下是炉膛,是火源地,炉膛下为燎支。燎支之下,是一个与炉膛分隔的空间,谓之燎窝,是炉灰的下脚处。而汾阳特别的一个物什是燎窝中的一件夹砂陶器,谓之燎窝盔,作接炉灰之专用,正符合现代公共卫生垃圾不落地之理念。灶台上还有三个地方得特别说明一下。一是炭仓,顾名思义是放置柴炭之用,与燎窝平行,置于灶台平面之下。二是唤作“火堂堂”的所在,在炉膛隔壁,是用于偷闲火烘干食品之用。就在这个“火堂堂”里,我想,是写下了太多人关于童年的吃的回忆,就在这里不知发生过究竟多少个生动的故事。三是炉口,当然做饭的时候是坐锅之用,但在冬天,生火又不做饭的时候,这里要搁一件现在似乎已经失传的家什,汾阳话唤作“砂鏊”,夹砂陶器,也能让人联想到新石器时代的先民。砂鏊的作用主要是封闭炉膛、散发热量,当然,也可以炒黄豆、花生——香味会溢满整个家里。灶台最里端的部位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功用,即神位之所在。此神谓之灶王爷,好像平时不怎么工作,只在腊月二十三的时候,上天说说主人不舍得吃之类的闲话。所以灶王爷神龛前亘古不变的对联是: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土炕也叫热炕,实际上是烟道的所在,所以冬天才会热乎。汾阳土炕部位不同名称也不同,典型的如“火火头”“炕头起”,睡下的感觉是大大不同的。直到现在,那些睡惯土炕的人,还是不习惯暖气居舍。

出行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代的出行真的很有意思。从交通工具上说,飞机、火车、汽车、轮船什么的都有了,而且也成了人们远行的主要工具,但在汾阳乡下并不算太偏僻的农村,我小时候还是见过那种木辐条铁皮箍轮子的牛车、独轮推车以及后来的胶皮(橡胶轮胎)车、小平车,特别是由十二根木条框成的“擦地”。

记忆深刻的是牛车的车辙,后来学成语“南辕北辙”时,一下子就理解了词的本义,就是因为那牛车是有车辙的,而且很深,车走过时被磨得黑亮黑亮。牛车在古代是出行工具,但在我小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个功用,也是生产工具。而独轮车、胶皮车、小平车,则都是生产工具,唯胶皮车可兼作出行之用。“擦地”这玩意儿现在应该是失传了,是牲口下地时用于搁置犁、耧一类的农具,由牲口拉到田间的一件重要工具。

具体到出行,上面说的飞机、火车、汽车什么的是很有新闻性的事或者说是书里戏里的事,说起来几乎有些匪夷所思,而那时的人们基本也是不出行的。记得我在十一岁前,一共进过三次汾阳城,现在想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人们最基本的出行工具有两种:一是自行车,二是两条腿。

腿作工具出行,其历史大概与人类历史同龄,但我小时候真的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徒步出行的,也至少有另外三分之一出行的人是借用别人家的自行车的。现在倡导低碳生活,想来当年那应该算是极低碳生活了。

讲两个关于出行的小故事。

步行

有一次一个人从十五里外的姐姐家步行回家,因在路上贪玩,到邻村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虽然只有三华里远,但对于一个八周岁的孩子,感觉还是很漫长的。那个年代的文化生活中有很大一个成分是鬼故事,到这个时候,一个个鬼故事就都浮想在脑海里。可这是没奈何的事,只好自己给自己壮胆,一会儿哼两句歌,一会儿装咳嗽,但越是这样越是觉得路更长了。就在这个时候,隐约总觉得后面有一个人跟着,停下脚看,却一个人也没有。再走,就又听到有“沙拉——沙拉”的声音伴我而来,顿时感觉头皮发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走慢,又不敢走快,那种感觉真的是十分吓人。快回村的时候,听到了晚收工的大人们说话的声音,才敢回头细看——原来是裤腿上挂了一根沙蓬。

骑行

邻里有一个残疾人家庭,大队照顾他家,让他家养了一头小毛驴,做点驮炭倒卖的小本生意。我从小老在他家玩,所以关系很好。而他家的那头小毛驴,确实是小毛驴,小到我们小孩子一跃就能骑到它的背上,所以我们有时候就骑着它在院里兜两圈。有一次我和他家的小主人记不得因为什么要到五里外去,而且牵了毛驴。一出村,我们便交替骑行,高兴得忘乎所以。但那毛驴终于有点不堪重负了,慢慢它开始小跑起来,颠、颠、颠。也真是时代产物,那时我长得很瘦,毛驴也长得很瘦,骨头对骨头,颠来颠去,到下驴时屁股被颠得出了血,疼了好些天——但也没舍得告人。

后来有年夏天打草回家,正好碰上生产队的马车,便和小伙伴们一样,把草放到车上捎脚。看到散赶着的马群,因为有骑驴的经验,便一跃上了马背。没想到这马和驴是大大不同,见背上有了人,它突然开始小跑并不断地尥蹶子。第一次上了这么高大的动物身上,又没有缰辔可抓,手挽马鬃可能更让它不安,于是被这家伙一下子从马脖子处掀了下来,亏是摔到了路旁的草丛里,有惊无险。

车行

毫不丢人地说,我第一次乘坐汽车是十八岁的时候,所以说车行,当然地是指自行车。学会骑自行车是十一二岁的时候吧,但骑车就很少了。因为家里只有一辆车,还得紧大人们骑。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去镇上,回来的时候赶上下暴雨,那叫是天、地、人、车合一了。路是土路,走一步远,车轮里的泥便塞满了刮泥板,推也推不动了。人小,扛车是扛不动的,路泥,推也是推不动的。只得一个人站在树底下,听凭雨水不停地劈头盖脸而下。直到雨停了,听好心的路人说从草上推能走得动,才一步三寸地挪回了家。

还有一种出行算是出行游戏,是现在孩子不会理解的。突然在路上看见一辆前行的拖拉机,孩子们一股脑儿扔了手里的家什,飞奔过去攀缘。爬上去了,便兴高采烈,唤作“坐美气”。“哒哒哒”拖拉机一溜烟走了好远,我们再灰塌塌地下来,步行回到原地。

那时的我们是多么地渴望车行啊。

趣事

高也罢低也罢贫也罢富也罢,寻找乐趣,是人的天性也是人的终极追求。富作乐,骄奢淫逸,是针对人的;穷作乐,苦中找趣,是针对物的。逝去的那个年代,是一个物资极度匮乏的时代,但有的是纯洁的绿禾、黄土、蓝天、白云,比之现在,是多么鲜亮的一种风物!

音体美

如果武断推测的话,那个时代似乎应该是没有音、体、美的。但实际上,我记得我们小时候,音体美课程很重要,比文化课似乎还重要。学校音乐课上教唱歌、识谱之外,还教乐器,比如我就学过笛子和二胡,只是因天生没乐感,所以都是入门即退了。当时的小学大多办有红宣队——毛泽东思想红色宣传队,都能拿出一定数量的节目,现在有时仍然觉得匪夷所思。体育,某种意义上说要比现在的条件要好。那时的校园虽然没有橡胶操场,但贵在都有操场,又因为学生的兴趣大,体育课经常会挤占文化课时间,跳高、跳远、长跑、短跑、铁饼、铅球、手榴弹、篮球、乒乓球……真的项目多得很,又都设置了年级达标界限,所以很是活跃。美术很重视,我也天性喜欢,但是好像上的课不多,现在想起来,一定是师资缺乏的问题了。但也用蜡笔涂过画,拓着“页”写过“仿”,就算是有过个入门过程吧。当年城里的孩子条件就好得多,因为有王捷三、靳冠山老师的缘故,还是有不少人学画并终成硕业。

那时的文化生活据说是比解放前有了很大改善。除学校组织一些小型的活动外,其余的主要内容是看电影,重复着的那几部电影总是让人百看不厌。我们会成群结队到五华里之外看外村演电影,也去看场子里青年男女趁机的嬉闹。而那些样板戏之类的戏曲因为看不懂,就有了一边站着看戏一边睡觉的经验。不过真正的戏曲似乎只看过一次,好像是省晋剧团的《龙江颂》,是些习惯了听晋剧的中老年人在看,一点也不好看,只记得布景十分逼真,让我感到很吃惊。

游戏

现在的孩子一说游戏,一下子便会想到电脑。确实,游戏的完全脑力化已有很长时间了。比起来,我们小时候的游戏甚或可以称为是一种体育。人和人的较劲比之与机器的较劲,不知要有意思多少?而且来自天性的那种大呼小叫、你哭我笑的过程,将会是一生的财富。现在试将那些早已失传的游戏整理如下:

金。涉及金属的游戏首先我想到的是“掂钱”——一种博彩游戏。一铜钱先覆砖上,另一钱由手指处自由落下。将底钱砸翻过来为赢,否则无输赢。“滚环”——各种金属环状物如筒箍、自行车钢圈等,自制扶环器,比赛平稳走的距离远近。“咣(音)蛋儿”——其实是前者将一铁球以脚踢出,次者以前者铁球为目标,踢出铁球相击,再次者类推。击中前面铁球者为赢,补偿办法是被击中者要背击中者到铁球所在地。算是一种足球运动吧。

木。木制玩具最特别的是“冰车”——实际上是一块木板或拼合板,板下敷两根铁丝。运动时,人坐其上,以手中铁钎搏冰,使车行如飞。棍棒作兵,似乎是天然行为,到现在仍然如此,所以此不叙述。“弹弓”——以粗细适度之树杈砍削而成一个“Y”字,顶端缚橡皮筋而成,其历史应相当悠久了。小时候专为打鸟之用。“秋千”——以前好像只在过年时搭架,很普及。现在仍有,但不普及。

柳笛是春柳的衍生物。折一截柳枝,将绿皮扭下来,用刀切齐,一端刮出内皮,便可吹出各种声音。枝粗音粗、枝细音高。

还有一种玩具似乎也可归类于木。即秸秆。那种传统高粱的秸秆节长,其皮与穰结合可编制成各种玩具。记得如“转蛾”“风阁硉”等。

水。汾阳东乡村村都有水坑,是雨季雨水的汇集地。因大都是文峪河流域,在春季和雨季,都有丰沛的库水在河道流淌。这些水坑和河道不但野生了各种鱼类,还成了夏天我们戏水的乐园。

男孩子大部分都会游泳,就是沾了这些水源的光。所谓游泳,其实是在戏水的过程中学会的。当六七岁的小孩战战兢兢地下水后,总有比他大一两岁的孩子猛地推他入水,或者是从水下钻过来拉他入水。在这样冷不防地呛了几次水后,大部分人就都找到了浮在水中的感觉,就试着模仿大人的样子,慢慢地习了水性。但必须说清的是,这样学会的游泳确实登不得大雅之堂,常被人讥为“狗刨”,比起真正游泳的规范动作来,既费力又不好看。狗刨也有学问,汾阳话把这动作总结为“扑腾”“死人漂”“钻鲶葫芦”等等,倒是很形象。

游泳的时候,有时就能感觉到小鱼在叮啄人体,这就说明水里有鱼了。记得有一年干旱,村北水坑水量大大下降,先是小孩子们试着捉鱼,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引来了全村的大人,水坑霎时变成了人海。大人们用网、用“戳子”,小孩子用“圈圈”,满眼都是人、满眼都是鱼,满耳朵都是关于鱼的大呼小叫,一场真正的浑水摸鱼大战。那一天后,我知道了捕鱼其实也是汾阳的传统作业,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捕鱼工具呢?

说到捉鱼,最有趣的是河道里捉鱼。往往是不大的水面,里面藏龙卧虎,隐藏了好多大鱼。有不少鱼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的,如鲤鱼、鲶鱼、马口、白条、黄颡和大板鲫。

雨季文峪河放水的时候,是孩子们欢喜雀跃的时节。最刺激的是“跳水”,大家站在桥边,看着桥下滚滚激流:一、二、三,一齐跳入水中,顺水游走。有一次,我就这样跳下去、爬上来,跳下去、爬上来,再跳下去的时候,突然感到筋疲力尽浑身没有了一分力气,但意识十分清楚,慢慢一直往下沉去,口里也呛了好几口水。就在这个时候,脚掌忽然踩到了当年才栽的柳树梢头,使尽浑身力气借了与树梢的一个弹力,才把我送出水面。坐在岸上,人几乎被吓蒙了,从此知道了什么叫作“水火无情”。

火。水是可玩的,火是不可以玩的。怀疑小孩戏水的时候,大人最简单的检验方法是在腿上用指甲划线,划出白线者,一律按涉水人员处理,非打即骂。而玩火是没有检验方法的,但小孩也知道火的可怕,所以,不敢轻易而戏。只有在田里吃烧毛豆、烧玉茭的时候,才能享受火的美妙。

土。有时候想,也许“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是小孩子编出来的,因为玩泥巴是小孩的天性。

印象中土分三种:沙土、黏土、胶泥土。老家村北一带我一直认为是汾河故道(乾隆四十二年以前之河道,有些地名附做佐证),地表全是沙质土,雨水过后很快就可以行走。而村南则土质黏性大,雨后三五天内寸步难行。而胶泥,则是黏土下的又一种土。泛红的颜色,很致密,好像比重也要大,是我们小时候抟土捏人最好的原材料。鸡啦猪啦,学习对各种动物、各种静物的塑造正是当时的一种课题,当然,没有发现谁成了材,成了雕塑家,比起现在孩子学陶艺档次上也是无法比较的。但小时候“拍泥钵儿”的乐趣,现在孩子们是无法体会的。

偷瓜以及掏麻雀

小时候正是亘古未有的农业社时代,也是一个“窃粮不算偷”的时代。想来人人吃不饱,而满眼是粮食,缸里又没米的日子确实是一种难熬的岁月。所以那时偷粮食没有人认为是丢人的事。

我们小,不敢,怕治安员。

邻村有一片瓜地,与我们村隔河相望。西瓜长成的时候,也正是我们天天打猪草羊草的时候。稼禾间甚至树荫下,闷热得仍然让人受不了。不知是谁提议,偷瓜去。于是,大家把衣服脱了,搁在河岸,一个猛子扎到河对岸,浑身抹了泥巴,像电影里的战士一样,匍匐前进至邻村西瓜地里,捡大就抓,一人滚了三五个瓜回来,怕被村门口治安员捉着,只好当下胡吃一气——这时候大约有一半是熟瓜就不错了。有时就被看瓜人发现了,大叫大喊地追过来,我们毫不畏惧,发声喊,一齐跳进河里,气得对方嗷嗷大叫,却奈何不得。偷瓜时间长了,就积累了一些经验,知道最好的时机是在傍晚。这个时候,看瓜人在瓜棚中的活动大家会看得明明白白,而因为瓜田面积大了,看瓜人没有目标是看不清偷瓜人的。而晚上能够听得见,白天能够看得见,均不宜作案。

粮食不敢偷,倒是可以“打埋伏”。打埋伏这词一定是从电影里借来的,很形象。秋天庄稼成熟的时候,为了防止人们把粮食捎带回家,村里会在村门口派上治安员,回村的社员是要被挨个儿搜身的。因此,我们会在田埂、河堤边挖一个口小肚大的地洞,将粮食埋进去,表面再遮一些柴草,以蒙混治安员的眼睛。等到秋深或初冬的时候,趁打柴的机会把粮食背回去。一个地洞放几十斤粮食是不成问题的。后来这个办法不知怎么给村干部知道了,便有治安员沿可疑地段拿一把铁钎寻找,伪装做得不好的便被搜了去。还有一种情况是到取的时候,发现颗粒无存,原来是田鼠帮忙运送到它的老家了。

田鼠是地里跑的,还有天上飞的。

麻雀被归为害虫一类是有些冤的。它不仅吃粮食,也吃各种有害的昆虫,功过相抵,就不能把人家算作害虫了。实际上,麻雀比起老鼠来,和人类要亲和得多。小时候无数次地捉过麻雀,却一次也没有捉过老鼠就说明了这个问题。麻雀喜欢在檐下、墙缝做窝,通过麻雀粪、窝草和它的行踪,我们是不难找到它的窝的。六、七月间,是掏麻雀窝的好时光。麻雀窝总是筑在高处,我们一般的办法是“加马”(人梯),两人或三人“加马”起来,用手去掏。掏麻雀窝有一种神秘感,因为你不会知道掏的结果是什么。有时候是雀蛋三五颗,有时候是雏鸟三五只,有时候是一条蛇,有时候是什么也没有。雀蛋往往被我们磕破后一饮而尽——有时就把鸟胚胎也一起喝进去了;雏鸟是孩子们的最爱,一人一只带回家用高粱秆编下的鸟笼去养——往往接近羽翼丰满的时候,会被它的父母亲解救出笼,腾空而去;蛇是孩子们的最怕——俗云掏雀儿(巧儿)掏出蛇来了,即谓此。其实蛇和人一样,也是冲着麻雀的蛋或子女去的。蛇虽无毒,却总是让人发怵。

说到蛇,好像当年比现在数量要多得多,田间地头,几乎是天天都可以碰到的。一开始,我们看见它在游移,总是吓得一哄而散。后来慢慢长大了也胆大了,便用砖石去砸,直至其抽搐至死。再后来,是用镰刀或者别的什么棍子一类掐了其“七寸”,看其挣扎直到断气。再后来,全无所惧,顺手拈其尾,一阵抖动后,蛇便会晕头转向。再后来,我们把它用火烤了来吃。虽然天天和蛇练着,可还是有两次被蛇吓破了胆。一次是不小心一脚踩破了一颗蛇蛋,一下子爬出一堆小蛇四处乱窜,吓得拔腿就跑;一次是搂抱打下的野草时感觉草下有一条蛇,绵绵的正被抱在手里,也是马上头皮发麻两腿发软。

说到害怕,那时最害怕的事是听故事。记得有什么《吃油油糕》《麻胡(狼)》《拍麻麻药儿的》《夜游神》之类的有名称没名称的故事,都挺可怕。越怕越听,越听越怕。于是对黑夜和坟地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走在夜里,走在野外,总要想起故事里那些可怕的神、鬼、妖。于是想到,其实古代那些没有光明的漫长夜晚,也许正是许多人在编、讲这许多的鬼故事、神故事驱走了人类的寂寞,也演义出了诸如《西游记》一类的伟大的民间文学作品。

几乎只是一晃间,我们的生活形态变化得连我们自己都难以置信了。从衣食住行到生活情态,我们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无一因袭那一个时代的历史,整个时代被不露痕迹地丢到了世纪的那一面。平房变成了楼房,大口锅变成了平底锅,伴着油灯听故事变成了LED灯下上电脑。碗筷用于吃饭虽然形式上没变,但现在的碗与现在的筷,要比当年精致得多。碗变了,碗里的内容变得更大,几乎现在一日的荤腥就可抵上当时一年的荤腥。丝毫没变的,大约只有爱吃辣椒继续爱吃辣椒,是男人仍然是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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