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外景。村落。深冬,日。
深冬季节,扬沙天气。
从地面仰望,沙尘遮没了太阳,天空一派阴霾。
若从高处俯视下来,踽踽前行的身影,像是沙土中挣扎的一只蚂蚁。
当年三十岁的农民田芒种,挎了一只带盖的箪盒,顶着风沙,费力行进。
他的前面,现出一座已显破败的小庙。
庙门用麻绳拴着的门环,依然在风中咣当作响。
庙门楣额上,三个斑驳字形:牛王庙。
芒种骨节粗大的手指,解开麻绳,推开了庙门。
2.外景。田芒种家,院子。日。
连翘嫂拉开对掩的门扇,推开风门,出现在窑洞檐下。
院里,四蛮牛脚下是一只猪头;他一身懒膘,正在用撬杠撬动冻结在当院的猪肉扇子。
连翘嫂:四蛮牛,瞧你那一身懒膘!这半天,你给我搬不回猪肉来!这点营生,不够芒种一只手干的。我要不是娃娃刚满月,我才不用你帮忙!
四蛮牛:连翘嫂,看你说的。你汉子田芒种是咱马营沟数一数二的受苦汉,我是什么人?我是懒汉!嘿嘿,懒汉。要不是今天你娃娃满月,我这个本家也能蹭一顿饭,谁能指派我四蛮牛干活?
嫂嫂、小叔子说笑着,孟海棠提着礼品篮子,推开院门。
连翘嫂:哎呀,海棠姑娘来啦?
孟海棠:连翘嫂,我爹说,娃娃今天做满月,你这儿保准人手不够。叫我来给你打个下手!
连翘嫂:承情你们想得周全!哎呀,还拿什么礼物。快进家,看看咱娃娃!
孟海棠:娃娃还没起名字吧?
连翘嫂:可不!今天两个大客人。一个是你爹,给咱主持满月祭祖敬神;一个是人家温校长,帮娃娃取个大名!
四蛮牛直勾勾看着孟海棠。
四蛮牛:嘿嘿,孟海棠出脱得越发袭人打眼啦!
连翘嫂:四蛮牛,看见漂亮大闺女,你那眼睛,一点都不懒!
四蛮牛:人家都是大客人,都有大名。富户孟广仁,校长温启民,听听,多体面!嫂子你开口就是我的外号。地怕踩斜道,人怕起诨号。我也有大名,田四宝,嘿嘿,没人称呼。人人叫我四蛮牛!
连翘嫂:四蛮牛,三歪愣,马营沟两个活败兴!你们要是改了懒汉二流子毛病,谁还叫你们的诨号?
四蛮牛:谁叫咱是懒汉呢?“四蛮牛,三歪愣;想吃好的不待动,二两棉花背不动!”
连翘嫂将檐下一只筐子扔过去。
连翘嫂:不用叨叨啦。下菜窖再拣起一筐山药蛋来!
窑里响起娃娃哭声。
连翘嫂和孟海棠相携进屋。
3.内景。牛王庙。日。
芒种进了牛王庙,风沙随之扑进,回身掩上庙门,用旁边一块条石顶住门板。
这才准备烧香祭拜。
庙宇不大,光线阴暗;牛王爷塑像影影绰绰。
芒种在供桌上揭开箪盒,取出香烛供品。
供品有方割的一块猪肉、馒头之类,还有锡壶中的一壶烧酒。
芒种在供桌上的灯盏里,倾倒一些烧酒,用火柴点燃。
随后在火苗上点燃了三炷香和一张黄表纸。
火光中,方才看见牛王爷的两侧,还有天地神和水草神的牌位。
芒种行礼如仪,叩拜一回,一边祝祷开来。
田芒种:牛王爷,我田芒种三十得子,今天娃娃满月啦!来给您老人家上香。保佑那娃娃,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吧!我兄弟在外头当兵,抗美援朝用得着,叫他好好打仗,保卫咱的国家;要是退伍了,叫他平安回来。牛王爷,马营沟老百姓祖辈供奉你老人家,你要真个灵验,保佑咱们玉林县不要闹这风沙啦!再这么昏天黑地,春天刮到冬天,老百姓都不能活啦!
芒种祷告着,外头有人拍门。
芒种掀开条石,门外进来了老汉赵山虎。
田芒种:山虎老叔,是你?
赵山虎:芒种啊,你这是?
田芒种:娃娃今天满月,来给牛王爷烧炷香!
赵山虎:人比人,气死人!虽说你老子打鬼子牺牲,留下你们兄弟两个;你也有了儿子,你们田家人丁兴旺呀!看看我赵山虎,拢共一个儿子双成,眼瞻三十,窝囊蠢笨,打着光棍!
田芒种:老叔上庙这是?
赵山虎掀开皮袄,从怀里摸出鸡蛋大小几只馒头,还有三炷香。
赵山虎:哈哈,总算天长眼,双成刚刚说成了一头亲事。我也来给牛王爷烧炷香!闺女双玉十来岁,瞧瞧给我预备的这供品!
田芒种:双成兄弟说上亲事啦?女方是哪家?
赵山虎:是孟广仁的闺女!
田芒种张张嘴,没有出声。
4.内景。田芒种家窑洞内。日。
窑洞内,一明两暗的格局。
一头是月子房,一头是客房,中间是过厅兼灶房。
连翘嫂和孟海棠等妇女们在操办饭食。
四蛮牛大呼小叫的,负责招呼客人,有客人来到,则让至客房。
四蛮牛:温启民校长到!
一边接了温校长的栽绒棉帽抖擞沙子,一边挑开客房门帘。
温启民:连翘,娃娃满月,祝贺你们!
连翘嫂:温校长,给娃娃起大名,你可是应承啦,就全靠你啦!
温启民:好说,好说。
四蛮牛:孟广仁先生到!
孟广仁:四蛮牛,像温校长人家,称得起先生;我孟广仁,哪里敢叫先生?
四蛮牛:不说礼法规矩,就是风水皇历,你也能顶多半个风水先生!
孟广仁:耍笑,耍笑。
连翘嫂:他广仁大爷,今天主持祭祖敬神,你可给咱好好露一手!
孟广仁:小事,小事!
孟广仁自个掴打着护耳帽进里间去了。
连翘嫂递给四蛮牛一只马灯。
连翘嫂:进去把灯点上。招呼客人吃烟喝水。唉,“黑夜沙堵门,白天点油灯”,从我嫁到马营沟,就是这光景!
5.外景。牛王庙。日。
田芒种和赵山虎祭拜完毕,前后脚出了牛王庙。
田芒种:山虎老叔,娃娃满月,本来要到家里请动你,这儿碰上了。到晌午,来家喝满月酒!
赵山虎:过罢年,正月里,给我那窝囊小子完婚。到时,你也来喝喜酒!
两人拉呱着,回身掩上庙门,用麻绳依然牢牢绑紧了门环。
风沙弥漫,视界里一派昏黄。
赵山虎:唉,咱们的先人咋地就选中了这地方来安家落户呢?天底下再没有住人的地界啦?
田芒种:是呀,这地方,连神仙都快不能活啦!咱们老百姓可该怎么熬盼日月呀?
6.内景。田芒种家客房。日。
窑洞客房里,高高吊了一只马灯。
四蛮牛在地下摆置香案。
孟海棠在香案上摆放了一升米,权当香斗;劈开的柴火棍儿上夹了黄表纸。
连翘嫂提了铁壶给炕沿上的海碗里添水。
几个长者坐在炕上,正在聊天讲古。
孟广仁和毛亲老汉对了烟锅子,一个吹、一个吸,两支旱烟袋都燃起袅袅烟绺。
孟广仁:莫说后生娃娃们不清楚,就是毛亲老汉这些老者也不了然。你们说说,咱们的先人祖宗,咋地就到这儿安家落户来啦?
毛亲:广仁,你就不用卖关子、拿架子啦!你知道的,你说说;启民知道的,待会儿也给大伙儿说说!
孟广仁:咱们村,其实有好几个自然村。我那面是孟家井,温校长他们家住在温家窑,田芒种这里是田家梁,赵山虎老汉那儿叫赵家垴。可是,咱们整个村子自古以来叫作马营沟。这是为什么?村南那一大片地场,叫作牧马滩。老辈人传言,咱们村这一带过去是给朝廷牧养军马的地方!咱们呀,都是那些牧马人的后代!温校长,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温启民:流经咱们全县的河,叫作苍头河。苍头是什么?就是上了岁数的老者。咱们玉林县紧靠长城,自古以来就是国家的重要军镇。军士们守卫长城关口,从年轻时候守卫到老,黑头成了苍头啦!这也是老辈人的传言。
毛亲:我家老人走口外,我在口外也跑搭了十来年;三歪愣他爹,死在口外。咱们朝北走,可是口里口外,都说咱们是“走西口”。启民你给咱说说,这是咋回事?
温启民:咱们马营沟往西十来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杀虎口。明朝设立九边重镇,杀虎口可是要害关口!铁山堡、威远堡,县境里屯兵的堡寨有三百多座。到了清朝,长城两边,咱们蒙汉民族成了一家。汉人们出口外种地做买卖的,成千上万;杀虎口就成了朝廷征收税务的第一个大关口!走西口,关口当然不止一个,杀虎口肯定是最重要的一个!
田芒种从庙里回来,正听见了这一段。
田芒种:温校长,你还没说“走口外”为啥叫作“走西口”呢!
温启民:长城关口,在河北地面的,叫“北口”。打鬼子的年代,不是有喜峰口大战、古北口大战吗?山西这面的关口,叫作西口。从山西走口外,不论走杀虎口还是河曲黄河渡口,都叫走西口!
孟广仁看看田芒种。
孟广仁:咱们也聊搭了半天啦。铁山堡怎么铜墙铁壁,杀虎口如何车水马龙,三天三夜说不完!咱们这县份,反正是历史!咱们请温校长下回分解,好不好?芒种上牛王庙烧过香,家里祭拜是不是这就开始?
连翘嫂:看不见个日头,我约莫也快晌午了。我把娃娃抱过来?
孟广仁:等等。请温校长先给娃娃取名。祭拜祖宗神灵,闹半天神灵祖宗还不知道孩子叫啥,那怎么成?
温启民:孩子的名字嘛,我倒是琢磨了几个。不知芒种和连翘,你们有怎么个想法?
连翘嫂:按说不该我一个女人家说话。新社会男女平等,我也要发表意见!娃娃他爹叫个芒种,叔叔叫个立春;和二十四节气干上了!我家娃娃,温校长你给取个好名字。大气点儿,响亮点儿!
温启民:眼下国家大事,莫过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孩子他爷爷,打鬼子牺牲;孩子的叔叔,是咱们解放军;这一带老百姓,包括你们田家,有保家卫国的传统。娃娃,名字就叫个卫国,大家听听可好?
田芒种:田卫国,顺口、好听。意思也好!
四蛮牛:嘿嘿,谁的名字也强如四蛮牛!
7.内景。田家月子房。日。
田家孩子,虎头帽、连脚裤;任连翘在拿小棉被打包娃娃。
田芒种:快晌午了,赵山虎老汉不见影子。那老汉脾气太倔,我总得过去正经请一回。再说,刚才在庙里碰上他,说是他小子双成和孟家的海棠姑娘定亲啦!这事儿,我想在酒席上,和老汉过过话!
任连翘指指外厢,压低声言。
连翘嫂:立春当兵走的时辰和我说过,他和孟海棠有了那么点子意思。孟家怎么又把闺女许给了赵家?待会儿我得问问海棠!
田芒种:连翘,今天娃娃满月,可不敢生事。我见了赵山虎,还是我来打探打探底细。这事闹的,田赵两家本来还有点那个。
任连翘:赵山虎老汉素日就有点霸气,现在又是贫协主席。贫农掌天下,说啥就是啥。还要撬了我们家立春呢!
田芒种:那老汉脾气倔,可也说理。得了,立春反正在部队上一时回不来,也不能说人家撬了咱。女人说话,扔出去没个远近!
任连翘:你呀!反正是老好人、老实人。他是贫协主席,你还是代理村长哩!
田芒种:我哪是当村长的材料?土改了,富户都给斗垮了。孟友仁死了,孟广仁成分也偏高,你不看那个小心谨慎的样儿。推出我来代理村长,这是撵着鸭子上架哩!出头、惹人,多开几天会!
任连翘:推着不走打着走,我家卫国大了,可不敢像了你!去请赵山虎,捎带把二寡妇也请上。土改扫地出门,住到赵家垴那破瓦寒窑,年纪轻轻,李樱桃成了二寡妇!
连翘嫂抱起娃娃,歪了芒种两眼,管自出了月子房。
8.内景。客房。日。
香斗里已经点燃三炷香。
孟广仁在黄表纸上书写,是“家堂诸神,列祖列宗”等字样。
咬着笔管,将黄表纸夹在木棍上,也插进香斗。
然后,搓搓巴掌、摸摸脸面,算是净过了手脸;开始庄重主持孩子满月仪式。
任连翘在炕沿上抱着娃娃,孟广仁先给孩子颈项上拴了红头绳,头绳尾端是一个铜钱。
随后,又给孩子颈项上挂了一把普通家用的锁头,郑重锁好。一边给大家解释。
孟广仁:娃娃落草是一岁,拴一个铜钱;年年生日加一个,一直到十二岁。锁子呢,铜锁也罢、银锁也好,这就把命锁住啦!到十二开锁,才算成人。
连翘嫂:这就开始吗?
孟广仁点点头。
连翘嫂抱着孩子,跪在供桌前;膝下是秫秸编织的草垫。
孟广仁:田家列祖列宗、家堂诸神在上,有田家男丁一名田卫国,给祖宗神灵叩头啦!
连翘嫂抱了孩子,恭谨三叩首。
娃娃给折腾得要哭,连翘嫂起身坐到炕沿上,管自解开衣襟奶孩子。
众人都避开眼光,只有四蛮牛目不转睛去看。
孟广仁那里已经开始祝祷。
孟广仁:我来祝祷几句。
麟儿并非神送到,
积德才生玉树苗;
祖宗神灵多护佑,
无灾无病福寿高!
客房香烟袅袅,氤氲升腾,弥漫到窑洞顶部。
9.外景。村外旷野。日。
快到中午,风沙小了一些。
赵双成冒着大风,背着柴耙满世界走了半上午,搂回半筐柴火。
赵双成仰头看天,沙尘迷蒙中,太阳大致显出了一个光影轮廓。
10.外景。赵家垴。日。
不多几座窑洞院,聚集在赵家垴。
村外,是唯一的一株成材大树。
树下,一条树根几乎被刨断,断口崭新。
赵山虎拎了水桶,正在向断口浇水;然后给这儿培回些沙土。
田芒种:老叔,你这是忙活什么?
赵山虎:三歪愣那有爹生、没爹管的玩意儿,说是烧饭没柴火,夜来刨断了一条树根!马营沟拢共这么一棵成材树,你说金贵不金贵?土改分给了我,我还指着这棵树日后给我割棺材呢!狗日的,三歪愣,我们赵姓本家,怎么出产了那号畜生!
田芒种:爹死在口外,娘嫁了人,那后生也是凄惶。不说本家外姓,咱们当长辈的,不该叫后生外号。后生有名字,是叫个赵三丑吧?
赵山虎:哼!谁不知道你田芒种是马营沟的大好人。从田家梁到我们赵家垴,教训我老汉来啦!
赵山虎管自浇树培土,田芒种一时尴尬。
田芒种:这老叔,芒种我一句闲话。哈哈,闲话。成材树木,叫人刨断树根,谁也会生气!咱家双成哩?
赵山虎:双成?他能干啥?出去搂柴火去了。他总不能刨断他爹的树根来烧火!
田芒种:老叔,娃娃满月,你老人家可得赏脸过去喝酒!还有双成和双玉,这就晌午了,家里不用起火,都过去吃饭!二寡妇名下,我也过去招呼一声。带着个娃娃庆来,日月难挨。老叔你们处邻家,恐怕还得多照应些儿!
赵山虎:这不用你来操心。孟友仁是富农不假,和他儿子两个已经无常了、入土了;咱们贫协会总不能和孤儿寡妇过不去!
11.外景。二寡妇院子,门首。日。
三歪愣拿只破筐,里头有七八个山药蛋。正在从院子里被二寡妇追出来。
二寡妇:三歪愣,你站住!大白天你跳墙头来偷我的山药蛋!
田芒种刚刚来到门首,和奔出来的三歪愣几乎撞个满怀。
山药蛋又滚出来几个,三歪愣跑走。
二寡妇不再追赶,一边捡拾山药,一边和田芒种打招呼。
二寡妇:芒种大哥呀?你看这,孤儿寡妇的,我的日月容易吗?三歪愣欺负我家里没男人,三天两头跳墙进来。不是撕扯我的柴火,就是偷我的菜窖!这不成了有天无世界啦?
田芒种:唉,你的光景也是不容易。好在有个小子庆来,熬盼娃娃长大成人吧!
二寡妇:芒种哥,按说我不该见谁给谁诉苦。嫁人吧,有个庆来,是孟家骨血;守着吧,我的光景咋熬盼。一年一场风,春天刮到冬。刚刚风沙过大,几只鸡娃子都当是天黑了,钻了鸡窝!从我记事,玉林县就是这个样儿。到我家庆来长大,不能还是这个样儿吧?
12.外景。树下。日。
三歪愣掂着破筐跑向村街那头,被赵双成堵了回来;跑到树下,被赵山虎老汉一把薅住了领口。
赵山虎:刨坏我的棺材树,还没找你算账,你又去偷人家二寡妇!赵家出了你这号灰鬼村害,今天我就替赵家祖宗教训教训你!
话说到这儿,三歪愣也不跑了,斜歪了脖颈,挑战似的瞪了赵山虎。
三歪愣:新社会不兴饿死人!我没有柴火做饭,总不能拿大腿骨头当柴烧。没有烧的,就要砍树;没有吃的,就要吃大户!我是贫农,二寡妇是富农,你们贫协会得给我做主!
赵双成:二寡妇孤儿寡母的,你……你好意思欺负她!
三歪愣:赵双成,放羊汉,你不用假装公道!知疼知热的,可怜孤儿寡母似的,不用这么弯弯绕绕讨好;有种你把她娶回家、改了成分!
赵山虎不善言辞,抡起锹把要打人。
三歪愣绕了杨树喊叫。
三歪愣:贫农团打人啦!棺材树底下出了人命啦!
娃娃老汉们围拢来几个看热闹。田芒种赶紧来拉架。
田芒种:山虎老叔,你消消气。三丑这娃娃,不敢和长辈动手!
三歪愣:哈,一个村长,一个贫协,官官相护啊?是赵山虎他打人了,还是我动手了?“三丑”,好像我有大名,是个什么人物。你们背后叫我三歪愣,我就是三歪愣!没有吃的了,我上你村长家吃饭去!
赵山虎:芒种,和这号子弟你能说人话?听听狗日的这话语!
三歪愣:怎么?贫农团打人吊人惯了,也吊我一绳?我也是贫农!你吊我一绳看看,小心你家柴房失火!
田芒种:三丑,不要闹啦!山虎老叔,你也不用动气了。今天我家娃娃做满月,你们都赏个脸,过去吃饭喝酒!本村自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何苦来哉?
三歪愣:田芒种,你真的也要请我吃饭?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是初一换个十五,元宵换个端午;今天你请他、明天他请你。我三歪愣独门独户,穷小子一个!吃了你家,可是白吃!
众人都摇头。
田芒种拍拍三歪愣肩膀。
田芒种:后生,管你几顿饭,我田芒种还管得起!走吧,看这棉袄破的,叫你连翘嫂帮你缝补缝补!
13.内景。田家客房。
毛亲老汉和孟广仁等,正在听温启民说道全县恶劣环境。
毛亲:启民,你给老哥解释清楚了,那百分之甚甚,到底说的是甚甚!
温启民笑笑。
温启民:全县林草覆盖率百分之零点三。就是说,咱们玉林县假说有三千亩大小,树木柴火草皮全算上,不过九亩。其余的,不是荒山,就是沙滩。
孟广仁:听老辈人说,原先咱们玉林县不是这个样子啊!
温启民:咱们县份,左手里是大同;右手里,是平鲁。人家都有煤矿,老百姓不缺烧的。取暖、做饭,有煤炭。咱们县,老百姓祖辈砍柴伐木来烧火,只砍不种,可不就没有树林啦!看看咱们马营沟,水泉沟没有了水泉,牧马滩成了荒滩。村里拢共剩下一棵成材树,赵山虎土改分下的胜利果实,留作日后割棺材。要不,也给砍得烧火啦!照这样子下去,马营沟就不能住人啦!
毛亲:我是老啦,走了多少年口外,这把骨头埋在马营沟得啦!这地方实在不能待。“树挪死来人挪活”,全村人干脆走口外!
孟广仁:唉,故土难离,有半分奈何,谁肯背井离乡呀。
说道着,四蛮牛拎着酒壶酒盅开始布席,地下高桌、炕上炕桌,筷子四角撒开。
连翘嫂和孟海棠端上大盆的莜面山药蛋烩菜来。
连翘嫂:芒种和赵山虎他们进了院子啦,你们就先入席吧!四蛮牛,帮着斟酒!
四蛮牛一边斟酒,一边客套。
四蛮牛:温校长,你请;孟先生,你请;这是赵山虎老汉的,老汉一会也请!今日有酒今日醉。这阵儿能吃上猪肉大烩菜,管它千年和百代!
温启民:我看你满勤快呀,怎么有个懒汉名声?
四蛮牛:嘿嘿,我是干活懒,吃东西不懒。吃肉喝酒,更是比谁都勤快!
说话间,田芒种挑帘,作势请赵山虎进屋。
田芒种:山虎老叔,进屋上炕!各位高邻,今天娃娃满月,承情赏脸。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莜面、山药蛋管够!
赵山虎:不赖,不赖!玉林县三件宝,山药蛋、莜面、大皮袄。有山药蛋莜面,就是好席面!
14.内景。田家,月子房。日。
月子房这头,炕头摆了炕桌。
毛亲老婆、孟广仁的老婆坐了上席;任连翘、李樱桃在炕沿上对面坐了。
李樱桃的儿子孟庆来,三四岁的样子,趴在母亲脊背后,怯怯地看着众人。
李樱桃飞针走线的,正在帮连翘嫂给三歪愣缝补破棉袄。
连翘嫂:马营沟人人夸奖我任连翘做活利索,我看李樱桃比我还利索。瞧瞧这补丁,看看这针脚,莫说交代三歪愣,交代谁都是好针黹!
李樱桃:我这是帮你连翘嫂。看见这件棉袄我就有气!十七搭八的后生,不学好。不是偷、就是抢!要不是山虎叔和放羊汉照应,我孤儿寡妇的,越叫人欺负扁啦!
孟海棠和赵双玉两个闺女家,帮着连翘嫂端上菜来。
连翘嫂:毛亲大婶,广仁嫂子,你们先动筷子。樱桃,你可不敢客气。快给庆来夹上猪肉!
四蛮牛从背后推着赵双成,一人一只大海碗,进了月子房。
四蛮牛:双成这主儿,狗肉不上台盘,在外间地下蹲着吃饭哩!你大大方方进来吧!
赵双成进屋,还是在地下靠墙蹲了。
赵双成:成天侍弄羊只,浑身羊膻气。嘿嘿,我就不用坐席啦!
二寡妇的孩子孟庆来,看见赵双成,一点不陌生,自己下炕,蹭到跟前。
双成看样子也亲那孩子,笑眯眯地夹了碗里的肉块喂孩子。
赵双成:庆来,吃肉!
庆来果然乖乖吃肉。
连翘嫂看看赵双成,看看李樱桃;再看看孟海棠。
这时,三歪愣端了大海碗,上身精赤,迤逦歪斜进屋。
娃娃庆来怯怯地看看三歪愣,急忙跑回母亲跟前。
连翘嫂:真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不亏人们叫你三歪愣,你也多少披挂上点儿!
三歪愣:猪肉大烩菜吃上,好比是皮袄穿在了肚子里。不冷,不冷!
连翘嫂将缝好的棉袄甩给三歪愣。
连翘嫂:快快穿上吧,二寡妇的手艺!
三歪愣看看李樱桃,瞅瞅赵双成。
三歪愣:哈,玉林县不刮风啦,沙子不堵门啦!二寡妇人家长远是给放羊汉显本事哩,今天舍得给咱耍手艺?告诉你吧,二寡妇,满村人都传言:放羊汉和孟海棠定亲啦!以后人家就用不着你缝补洗涮啦,也没人帮你做主整点我三歪愣啦!
听见三歪愣这话语,赵双成倾头吃饭,李樱桃扭回身喂孩子。
连翘嫂急忙打岔。
连翘嫂:四蛮牛、三歪愣,你两个后生家,怎么不在那面坐席喝酒?跑到女人堆儿里来鬼说!
海棠姑娘突然说要离去。
孟海棠:连翘嫂,我爹我妈都来坐席,家里没人看门。我就先回去啦!
连翘嫂:你看你,忙了一晌午,还没动筷子!
任连翘急忙跟了出来。
15.内景。田家客房。日。
客房里,大家酒足饭饱;开始吃烟闲聊。
芒种神情严肃了。
田芒种:山虎老叔,今天这个场面上,芒种我有两句话,想和你说说。心里有事,咱们男人家,当面说开。免得女人们来回翻倒。
赵山虎:有话,芒种你就说!
赵山虎神情也严肃起来,众人俱都竖起耳朵。
田芒种:前晌在庙里,听说双成兄弟和孟广仁大哥的闺女海棠定亲啦。这事是真的?
赵山虎:有这事,不假!这不是孟广仁,我们两家不定亲,我能对着牛王爷胡说吗?
田芒种:我兄弟在外头当兵,田芒种我长兄为父,总得替他做主。我家立春,当兵之前,给我老婆交代,说是和孟海棠相好,日后不论退伍转业,要和海棠结婚。如今海棠却又说给了赵双成。这事儿到底怎么解释?山虎老叔、广仁老兄,你俩谁给我田芒种一个解释?
赵山虎:长兄为父,替兄弟做主,田芒种这是没错。可是你说的那话,不成道理!我那儿子,窝囊也罢、笨拙也罢,我们赵家和他孟家那是三媒六定,孟广仁和我手对手,接了我家的聘礼!你兄弟和海棠姑娘相好,那叫什么事儿?不嫌脸面难看,还拿到桌面上来!
田芒种并不生气,淡然一笑。
田芒种:广仁老兄,刚才山虎老叔是那话。你呢,给我一句什么交代?我兄弟和你闺女相好,我看是光明正大,不是跳墙跑腿、一时苟且。我老婆从我兄弟嘴里听说了,我看你老婆从你闺女嘴里也听说了。你明知道闺女有这么一档子事儿,你又把她许给了赵家。一个闺女许两家,老兄你整天给人礼法规矩、一套一套,这事儿你依从的是哪里的规矩?
孟广仁满面讪笑,比哭还难看。
孟广仁:立春和我闺女的事儿,我也听说过。你兄弟的人品,我闺女的家教,我不能说两个年轻人不正道。可是,田立春当兵在外,死活不知;抗美援朝上朝鲜没有?多咱回来?他两个就算有过口头约定,我闺女总不能老在家里成了老闺女不出嫁吧?启民校长,你帮我分说分说。唉,这事儿闹的!看看这事儿闹的!
温启民:自古以来,老派做法,男女婚事叫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个男女二人自己就找到一搭的。不用说山虎、毛亲和我这把岁数,就是芒种和连翘,也是家长托人说合,三媒六定。
赵山虎面现得意;孟广仁松了一口气。
温启民:不过,如今是新社会啦!政府颁布了《婚姻法》。干部、文化人、城里的青年,讲究自由恋爱,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父母包办、打换亲、童养媳,都不合法!要是这么说,立春和海棠人家两个年轻人自己相好,愿意结婚,谁也无权干涉!
这样道理,田芒种就面色霁合不少。
赵山虎:不让父母包办,像我家那子弟,笨拙窝囊,还不一辈子打了光棍?写《婚姻法》的那人,给我儿子一个老婆?没人给我儿子一个老婆,那叫旱地蛤蟆干叫唤!好不容易说成一头亲事,我倒要看看,谁敢给我破败了!
田芒种:好歹当着个代理村长,乡里开会我也听过报告。我家立春当兵打仗,他的婚事叫作“军婚”。军婚受法律保护!
话题僵持在这儿,外面突然风沙大起。
沙砾打得窗纸啪啦啪啦响。
毛亲老汉出面打横炮。
毛亲:广仁!三媒六定也好、军婚也罢,不论你闺女许配哪一家,娶亲完婚的时候,你一来懂得风水、二来会看皇历,不能给你闺女好好看个天气?风和日暖的,天蓝蓝的,日头红红的,哪怕就那么一天!
孟广仁:唉!咱们玉林县,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皇历都不灵验呀!毛亲老汉,你说的那好天气,只怕是梦里才有呀!
16.外景。老县城,县政府门口。冬日。
冬日。天空灰蒙蒙,老县城的古旧住宅一派青灰。
一处老宅院的大门两侧,挂着玉林县政府和武装部的牌子。
通讯员常得胜,打着绑腿,斜挂盒子炮,正在备马;马肚搭里,放进地图、望远镜,还有军用水壶。
县长李建功走出大门,常得胜即刻敬礼报告。
常得胜:报告团长,马已备好,地图望远镜都带了!
李建功:小常,说你多少回了,以后叫我李建功县长,不能再叫团长;你现在的身份,也不是我的警卫员,而是政府的通讯员!
常得胜:报告团……县长,常得胜明白!
邮政局的乡邮员贺万全,背着一个邮包、拎着一个邮包,快步赶到。
贺万全:李县长,刚才我和小常说好了,你们今天上威远堡,帮我把这个邮包捎上。
贺万全一头说,一头将邮包装上了马肚搭。
李建功:我说贺万全,每回我下乡,都给你们邮政局捎东西,成了半个邮递员;和你们局长说说,干脆归了你们编制得啦!
贺万全:县长说笑。咱们邮政局,跑邮政的拢共两个人。走遍咱们县每个村镇,得两个月!你上威远,把信件捎上,不是能快点嘛!
李建功:我上威远,你今天上哪儿?
贺万全:我去右卫镇。有马营沟一封挂号信,是部队上来的,不敢耽误。六十多里,到马营沟还有十来里!
李建功:右卫镇那个乡,我还没去过。下一次,我要到右卫,咱们县最大的风口大沙口就在那儿。
贺万全:县长辛苦呀!咱们满县城都知道李县长不官僚、没架子,快要跑遍玉林县全境啦!
李建功:过去带兵打仗,不能不熟悉地形、敌情;现在到了地方,当了一县之长,要改变玉林县的面貌,不熟悉情况怎么行?常得胜,我们出发!
李建功跃身上马。
贺万全:李建功,常得胜,名字是叫好啦!不知道玉林县的面貌能不能改变得了?
李建功一行,已经上路。
17.外景。马营沟,田家院外。日。
田芒种家院外,芒种两口子出门来领取挂号信。
贺万全大腿以下全是浮土,帽舌、眉毛上则是哈气结的霜花。
田芒种:我说贺邮政,每次你都不进家!不吃饭,你进来喝碗水,暖和暖和!
贺万全:不啦。杀虎口那面还有一封信要送。赶天黑返回右卫镇上过夜。这里,你摁个手印。
贺万全打开印泥盒,田芒种在本本上摁了手印。
连翘嫂:是不是我兄弟来的信啊?
贺万全指指信封末尾竖写的字样。
贺万全:“弟田立春亲笔”,是你兄弟!好几年了,这是第二封信。
田芒种:亲笔,哈哈,我家立春能自个写信了!成了公家人,进步是快呀!
贺万全已经挥手告辞,连翘嫂指指背影;
连翘嫂:当个公家人,不容易呀!
田芒种: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兄弟或者在外头成了气候,不用回来欺负土坷垃了!
连翘嫂:请人念念信?
田芒种:挂号的,我先磕磕绊绊地瞅瞅吧!
18.外景。赵家垴,赵家羊圈。日。
住宅窑洞背后,赵家羊圈这儿。
冬天,羊群不出山,从暖圈里放出来,是所谓晾圈。
绳网棍棒,围拢成一个半圆,里边,瓦盆、木槽。
赵双成抖擞开一些豆秸、干草等粗饲料。
赵山虎在葫芦瓢里抓些豆子,放进木槽。
赵山虎也不看儿子,在那里说话。
赵山虎:按说,能老子不管三十的儿。你眼瞻三十,用不着老子成天叨叨。好容易说成一头亲事,过罢年就要完婚。你好歹成个人家,你妹子过两年出聘了,我也就了结了一辈子的大事。二寡妇家,没事你给老子少去走动!
赵双成:双玉还小,做饭做针黹做不来,什么不是麻烦人家?人家有个力气营生,我就不用帮忙?
赵山虎:二寡妇,谁能说人家是赖媳妇?可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况且成分也不对。你立马就要成家的人啦,不敢叫村人有了说道。四蛮牛、三歪愣,坏了名誉,我是料定啦,两苗杂菜一辈子光棍啦!双玉做饭做不好,做中就行;针线不抵,缝住窟窿就成!
赵双成木虎了脸子。
19.内景。孟广仁家,院子。日。
大门洞,砖照壁;砖脸儿窑洞,四合院子。
连翘嫂进院,手里拿着针黹。
眼前,满院尘沙半寸厚,上头踩些脚印。
连翘嫂:广仁嫂子,在家吗?你们这是几天没扫院啦?
孟海棠从耳房迎出来,表情戚然,强作笑颜。
孟海棠:连翘嫂,你来啦?我妈病了,在炕上躺着哩!
连翘嫂:海棠,我和你家长辈有两句话。完了和你拉呱!
孟海棠前头打开正房屋门,连翘嫂在檐下跺跺脚。
里头已经有人挑起棉门帘。
20.外景。温启民家,居室。日。
温启民放下信纸,按原样折叠,放入信封,微笑着和对面的田芒种讲话。
温启民:念了几天夜校扫盲班,芒种你还真是不赖。立春的信,你大致都认下来了。年前退伍,过罢大年,估计就回到咱玉林县来了!
田芒种:这就好,这就好!
温校长的儿子温厚读初中,假期里在家;正在地下的方桌上写仿,从仿纸上抬头插言。
温厚:立春哥要回来了?
温启民:叫你写仿,一心二用。大人讲话,你来插嘴!
温校长说着,在炕沿上敲敲戒尺。
田芒种:温校长家教是严格。前些时,娃娃满月,你硬是不让温厚出席!
温启民:穷人家,孩子念不起书;念起书的,就怕不肯用功!温厚初中毕业,计划叫他考林业技校;或者日后能为咱玉林的绿化、风沙治理出点力气。不好好用功念书,林业、农业一个样,烧砖烧不了、打瓦打不成!
田芒种:温校长,立春的信,我在家已经大概念通了。我来家里请你看信,是想和你商量商量,讨个主意。我兄弟退伍回来,和孟家闺女的事儿,到底该怎么处置?
温启民:那天在你家,我说了我的主张。可是,婚姻自主啦、恋爱自由啦,在村子里等于说神话。父母包办,一时半会儿哪里改变得了?况且,听说赵家过罢年就要娶亲,一旦新媳妇过门,说什么不都完啦?或者,立春能尽快赶回来,事情也许有个变动。
田芒种:要是我家兄弟回来,孟海棠刚刚过门,气也得气死!
温厚:芒种哥,不能叫孟海棠先到亲戚家躲避一时?就算逃婚,古来例子也是有的。要不,就开诚布公和赵山虎老汉把话讲在明处!
温启民在炕沿上敲响戒尺。
温启民:温厚!大人讲话,不叫你插嘴,你怎么屡教不改?
温厚站起来,给田芒种鞠了一躬。
温厚:芒种大哥,对不起!我也是心里着急。父亲经常教导我,读书明理,应该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父母包办、破坏军婚,违反婚姻法,这还不是大事?
温启民:越说你还越来啦!芒种,这事不能草率,不能我家这子弟似的,耍小孩子脾气。孟广仁明知道他闺女和立春的关系,为什么还要应许赵家?
温厚:对呀,那是为什么呢?
温启民:赵山虎是贫协主席,孟广仁成分是富裕中农,差点就定成了富农。你说他敢拂逆赵家?就按咱的中学生出的主意,他敢叫他闺女逃婚?
温厚:他是贫协主席,芒种哥还是代理村长哩!
温启民:贫协和村长,田家和赵家,两下里闹起来,马营沟可就乱套啦!
田芒种:温校长,依你说,我这当哥的就不用给我兄弟做主了?
温启民:立春没回来,两不见面,你怎么做主?你还能拦住赵家,不让人家娶亲吗?
田芒种紧锁眉头,一时难以决断。
21.内景。孟广仁家客房。日。
孟广仁老婆果然病了,倚着被垛,额头上拔个火罐。
孟广仁唉声叹气的,倾了头靠着躺柜蹲在地脚,家里没个喜庆气氛。
任连翘斜坐在炕沿上,盯着孟广仁。
连翘嫂:广仁大哥,那天在我家,你说我家小叔子当兵,死活不知。我一个女人家,听出你的话音来了。你是怕立春有个三长两短,耽搁了你家闺女,把个鲜色水灵的海棠姑娘老在家里,成了老姑娘。做长辈的,谁家不是为自家孩子考虑?这都应该。可是,我家小叔子来信啦!他没伤没病,全全和和的就要退伍回来啦!广仁大哥你说吧,你知书达理的,怎么交代我家立春?
孟广仁站起身,火烫了似的甩着双手。
孟广仁:看看我办下的这事情!大妹子,我……我孟广仁成分高,贫农团那阵势,把人苦胆吓破了呀!人家赵山虎老汉把话说出来,我……我不敢拂逆人家呀!
连翘嫂:赵山虎厉害,我们家芒种就是软柿子、好捏弄不是?
广仁妻:连翘呀,你不知道,头天刚刚有个话头,第二天人家赵山虎就把祖辈积攒的几十个银圆拿来了!你是推脱都没个推脱。
连翘嫂:马营沟穷,田家也不富,可祖辈守边关,家传也有不止百十块袁大头!大哥嫂子你们喜欢银圆,说话呀!要不,我这会回家取去?
孟广仁:连翘妹子,你就饶了我吧!要是能和赵家退亲,我孟广仁倒贴一百银圆都成!大妹子,覆水难收,我和人家三媒六定的,我孟广仁嘴里吐出来,不能舔回去啊!
连翘嫂:瞧广仁大哥说的,我有什么饶你不饶你的?凡事有个道理在,看那道理饶你不饶你。我家立春来信了,人也快回来了。我今天过来,眼对鼻子告诉给你们。你们看着办吧!
任连翘起身出门,言语快捷、来去如风。
屋里剩下两口子面面相觑。
院子里,已经响起连翘嫂清脆的嗓音。
(任连翘:海棠妹子,嫂子和你拉呱几句。我可进屋来啦!)
22.外景。赵家院落。日。
赵家院落。
赵双玉十三四的样子,正在把扫起的尘沙堆到院墙根儿。
赵山虎从正窑出来,往怀里塞进一沓纸币,皮袄外头按一按。
赵双玉:爹,你出门去呀?
赵山虎:爹上右卫镇跑一趟,把鼓手定下!你哥呢?不是又上二寡妇家了吧?
赵双玉:我哥担水去了。
赵山虎:回来,叫他剃剃头。毛亲老汉好手艺,就怕到年关上,人家没空。你再给他热上水,叫他把脖子好好洗洗!脖子像根车轴、骷髅像个柴头。要当新郎官的人啦!哼,找上人家孟广仁的闺女,委屈人才啦!
赵双玉眼睛扑闪扑闪,没有说话。
23.内景。二寡妇家。日。
二寡妇李樱桃挑起门帘,赵双成担水进屋。
两眼窑洞,一里一外的格局。
赵双成放下担杖,提起水筲,一筲、又一筲将水栽进水缸,看了李樱桃一眼,倾了头说话。
赵双成:这一阵,我就不过来了!
李樱桃拿了一把笤帚,先给赵双成扫上身,前身、后身,然后猫腰去扫裤脚,左腿、右腿。
赵双成:天黑了,你和娃娃早点安歇。插好门,顶上顶门杠!
李樱桃站起身,和赵双成面对面。
放羊汉穿着光板棉袄,上头几个扣子没扣,露着胸肌,李樱桃默默地给赵双成系上,一粒、一粒。
李樱桃的眼神,渐渐汇聚满了哀怨,她突然在赵双成前胸推了一把。
李樱桃:你走吧。我娘母子是死是活,不用你操心!
孟庆来从里间伸头出来。
孟庆来:妈!
李樱桃抱起孩子,紧紧搂住,泪珠终于滴落,落在孩子后背上。
24.内景。孟家耳房。日。
炕头,是做了半截的嫁衣。
孟海棠和连翘嫂面对面坐在炕沿上。
孟海棠泪珠噗噜,溅落在炕沿。
连翘嫂:海棠,你爹的难处我知道。孟广仁,成天给人讲经说法,应许了赵家的事情,死下他也不肯翻悔;再说他那胆子,也就不敢翻悔。你的难处,嫂子也体谅。爹妈恩养一场,有奈无奈,昭君娘娘反正得出塞!要不是中间夹着我家立春,我也不能褒贬你们已经定下的婚事。放羊汉看着蠢笨一些,人品不赖,又蛮勤快。就说我,事先哪知道碰上个田芒种?光懂得在地里死受!姻缘,都是命相呀!
孟海棠:立春没说多咱回来?他要回来,我这里已然出嫁,往后我可咋个见他呀?
连翘嫂:立春来信的事儿,我和你家爹妈也都说了。嫂子今天是想听听你的主张!除了爹妈的主意不能违背,你到底是咋想的?
孟海棠:嫂子,立春走的时候,我还小,不好意思和爹妈把话挑明。要是那会儿我们定了亲,哪有后来这事?我可真是后悔呀!自己的事,要是自己能做主,我这会儿就敢上赵家退婚去!
连翘嫂:和赵家定了亲,就算赵家人?我看还不一定!只要不过门,你孟海棠是谁家的媳妇,还是两说!娶亲过门之前,我家立春能回来,我看田立春不能让人把自己的心上人抢跑;田芒种不能看着亲兄弟受这窝囊气!田家在马营沟,不能叫人泯灭了!
孟海棠:这一程,我觉着没指望了。我这一辈子只能信天由命啦。想见立春一面,心里又说,与其回这地方,倒不如远走天涯,在外头活出个新鲜样儿!如今他有了信儿,老天爷保佑,叫立春快点回来吧!哪怕我孟海棠再看上他一面!
连翘嫂: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马营沟是他的根,落叶归根,人情天理呀!咱们都盼他快些回来吧。听说你爹把你许给了赵双成,村人都要看田家的笑话儿。哼!只要我家立春回来,我任连翘叫你们好好看一回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