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口处两个棋童面面相觑,但一想到那个大文师对少年的称呼——“小王爷”,两人就惶恐不已,本来矮小的身体弯曲得快要贴近地板了,战栗半天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怎么?我堂堂大齐皇朝齐王,也没资格见你们阁主一面?”祁寰看似随意跨了一步,但威严毕露,吓得两个棋童跪倒在地,然后同时看向嬴天。
“阁主已于前日被人接往胜天城了。”嬴天淡淡道,从容走向铜镜,来到棋局边,开始收拾残局。
“据我所知,昨日珍珑局中并没有上四七那一步无理手,今日之局比昨日多了一颗黑子,那步棋之精妙,乃今日珍珑局之精髓,必定出自阁主之手。”颜璜摸着长长的胡须,言语之间尽显其缜密心思。
嬴天没好气地道:“本来是执白一方让两子,但听闻你们片刻时间连破两局,就增加了点难度,将棋局改为执白一方让一子,不过是闲落了一子,哪有什么无理手。”
“不可能!”颜璜脸色挂不住了,嬴天一句话就打了几人三个巴掌。
颜璜三人显然是提前知道了棋局,还深入研究过,所以能快速破解前两局,这等于是作弊。当然,规矩中也没有禁止这一条,但以三人的身份,此种做法有伤大雅。
三人自谓棋力甚高,却连一盘让子的残局都破解不了,更是将一颗闲落之子当成胜负手,在嬴天眼中他们不过是三个臭棋篓子罢了。
最重要的是,嬴天的言外之意三人岂会不懂,那步棋根本就是嬴天所下,他们三人苦思冥想几个时辰仍旧大败之局,对手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棋童,这传出去足以骇人听闻。
颜璜召出自己的文笔,点向嬴天的眉心,雄厚的文力侵入嬴天识海,所见只是汪洋一般的文运,没有丝毫文力波动和文道气息,嬴天的识海就连文笔的雏形都无法凝成。
“他未入文道,亦未修武道。”颜璜对祁寰摇头说道,满心疑惑,嬴天的识海文运之精纯浓厚达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但他千真万确只是一个普通文人,并没有步入文道,就如一个能够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武士,却没有一丝修为一样,令人困惑不解。
颜璜看向嬴天,不容置疑地说:“此局蕴含棋道,局中棋力之深,已近圣,非不惑境巅峰绝不可能布出来!”
嬴天清秀的面庞上眉头微挑,心想原来自己的棋力已经能够匹敌棋圣了,那自己的文道境界应该更高,可是自己仍旧不得文道、不凝文笔,那识海中遮天蔽日的诅咒之力定然非常之强。
“回禀王爷,后苑无人。”就在嬴天与三人说话间,祁寰身边的两名侍卫已经悄然进入后苑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
“此局是阁主教你所布?”祁寰望着嬴天,隐隐露出一丝威压。
嬴天脸色骤然苍白,身体禁不住轻颤,作为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少年,哪里抵得住祁寰这等文武兼修的大修士的威压,他强忍着摇了摇头。
“嬴天,本王要你复盘此局。”祁寰命令道,目中隐含震怒。
若果真如嬴天所说,宋毅被人接入胜天城,那接走宋毅之人十有八九是祁圣天,甚至可能是宇皇的旨意,有宋毅这样近乎棋圣的棋道高手相助,那祁圣天在此届国弈中将会稳操胜券。
祁寰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嬴天能够得到宋毅几分真传,嬴天棋力越接近宋毅,祁真就能多一丝希望,虽然这个想法十分荒谬。
嬴天从头到尾将棋局复演了一遍。当他初始复盘布局时,果真是执黑先行,执白方让两子,可当祁真看到嬴天杂乱无章地信手落子时,有些恼怒,但却隐忍未发。
复演到中盘时,棋局轮廓已显,却与珍珑局大相迥异,但祁寰三人均未发一言表示质疑,因为盘面布局之精妙及其隐含的棋技之高深,已经稳压三人一头,祁寰三人自谓倘若自己换成黑白任何一方,绝对下不出这盘局,甚至在上盘时已经输了,珍珑局的玄妙比他们理解的还要高深。
复演到官子时,已经不知经过多少气尽棋亡、隔手提劫,与中盘相比,盘面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珍珑局的形态已经显露出来。
祁寰三人个个面色凝重,再也不似先前那般轻松,上盘时个个好整以暇,现在他们只是勉强能够看懂每一步棋。
当复盘结束,三人怅然若失,尤其是棋力最低的祁真,汗浸双鬓,面色苍白如纸,当嬴天最后走完上四七那步棋,祁真更是彻底瘫坐在地上。
祁真终于知道原来自己所谓的无理手,的确是一步闲棋,但嬴天的一步闲棋,于他祁真而言,就是胜负手,这就是棋力的悬殊。
“你与宋毅的棋力相比,孰强?”祁寰问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嬴天复盘珍珑局之前,他心中认为宋毅近乎棋圣,嬴天只是一个棋童,在嬴天复盘之后,他觉得嬴天未必不如宋毅。
“阁主不如我!”嬴天风轻云淡地道,声音很轻,带着少年的稚嫩,却也透露出无与伦比的自信。
祁寰盯着嬴天,想努力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但他终是看不透这个神奇的少年,就像自己看不透他的棋一样,他又重新思索着嬴天所言的真假,掂量着该不该相信嬴天,放手一搏。
嬴天觉得像个傻子一样站着有些无聊,兴许也不想隐藏自己的棋力,便又走到墙角处,拿起两支笔,各自蘸了蘸砚台里的清水,围着那九个棋盘踱步,依次在每个棋盘上点出两笔。
祁寰瞳孔紧缩,视线在嬴天与棋盘之间不停变换,满脸的无法置信。
颜璜右手死死攒紧胡须,长长的白须被他生生揪掉了几根,可他似是毫不知觉。
祁真最是吃惊,他已经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体前倾,似在膜拜嬴天,眼睛瞪得滚圆,看着嬴天的眼神仿佛是看到一个怪物。
三人都是棋道高手,一眼就看出嬴天此时的惊人之举——他在下棋!一个人下九盘棋,点出的一滴清水就是棋子。
嬴天此时等同于将神识一分为十八,两两对弈,而且没有棋子,看不到盘面,每一步棋都需要靠算力和记忆下出,这是多么强大的神识和算力!
“技近乎道,艺通乎神!”这是祁寰三人此时共同所想。
“你的棋力之强,是我所见棋道高手中绝无仅有的,按理说你应该早已领悟棋道真义,达到棋圣境界才是,可为何你依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棋手?”颜璜疑惑问道。
琴棋书画乐艺,皆有其道,皆可归为文道之列,只要领悟道中真义,都能晋入文道境界。像嬴天这样棋艺通圣,却无丝毫文道境界,颜璜闻所未闻。
“大文师可有助我证道之法?”嬴天戏谑道。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棋艺,堪称棋道天才,实不该埋没在俗室陋巷中,只要你跟着本王,本王保你大道无忧,而且能让你一览棋道山顶的风光?”祁寰赞赏拉拢之心展露无遗。
“山顶的风光?你说的是国弈?”嬴天兴致缺缺。
“国弈又能算什么,以你的棋艺,只怕很难找到称心的对手了。”祁寰走近嬴天,嬴天一人下九局,他只能盯着看懂两三局,每一局的精彩丝毫不逊色于珍珑局,这更加让他对嬴天势在必得。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一直都是自己跟自己下棋,下着下着就觉得一盘棋太简单,就改为两盘、三盘……世人根据棋力将棋手评定为九段,但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只有半局棋力的棋手,我勉勉强强有个九局棋力吧!”嬴天头也不抬地说道,无比的霸道和自信,和他那单薄孱弱的少年体态截然相反。
但是祁寰三人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嬴天有资格说那番话,他的自信来源于近乎无敌的棋艺。
“所以,你说带我一览棋道山顶的风光,岂不可笑?”嬴天毫不给祁寰留情面。
祁寰没有动怒,举凡天才娇子都喜欢恃才傲物,作为堂堂大齐皇朝的齐王,曾经跟宇皇掰手腕的人,这点度量祁寰还是有的。
祁寰微笑道:“我就是寻遍天下,也难以找出一个与嬴师棋逢对手的人。”祁寰给了眼前这个少年天才应有的礼待,称之为“嬴师”。
祁寰负手在背,走到了嬴天身边,跟着嬴天围着九个棋盘踱步转圈,颇有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但是,我可以找到让嬴师大显身手的棋局。”
嬴天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祁寰,有了点兴致。
祁寰知道自己勾起了嬴天的兴趣,继续笑道:“在我大齐皇朝胜天城,有当世第一、天下无解的圣天局,难道嬴师不想见识一下?”
嬴天神色终于有些变换,甚至有些激动,“入圣天局是每一个棋手梦寐以求的事情,我也不例外。但圣天局是大齐重宝、皇族禁地,没有齐皇的圣谕,无人能进!”
祁寰得意而笑,抖了抖长袖,昂首道:“若嬴师效忠本王,本王自能让嬴师如愿,就请嬴师先移住府上。”
说完祁寰转身下楼,祁真和颜璜各自看了嬴天一眼,一个面露微笑,一个眼神阴翳,然后跟随祁寰离去。
两个侍卫向嬴天抬手示意,看似是请,实则是押解之意。
嬴天扔掉手中的笔,缓步下楼,看着祁寰三人有些志得意满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无人察觉的冷芒。
当祁寰带着嬴天走出白衣巷,天元阁也悄然闭门谢客。
是夜,火起天元阁,燃遍白衣巷,弈林城中再也找不到关于天元阁和珍珑局的痕迹。